三
童年和少年那些青涩的年代里,我像是一个蚕蛹,寄居在北京这个喧嚣的大城市的一个角落的昏暗的小阁楼上。小阁楼像是一个茧,让我在里面逃避着这个人潮汹涌的硕大的城市里很多人逃脱不掉的苦恼。我们院处在一条不算繁华的大街上,院里的前院和后院之间有一个门道,门道上是一个小阁楼。我们家的屋子正挨着过道,那个小阁楼一半搭在我家的房子上面,一半搭在过道上面。我家的屋里的左墙上,竖着一个十几层的木头楼梯,沿着楼梯爬上去,楼梯的顶端是一个一米高两尺宽的棕色小木门,进了木门,就进到了光线昏暗的阁楼里面。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从五岁开始,就自己住在这个小木阁楼上。
我刚一进去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小阁楼。它黑黑的,里面到处蒙着薄薄的灰尘,空气中漂浮着土粒的味道。我的脚步惊动了灰尘,一粒粒土灰被搅动起来,在阁楼上飞舞。微弱的光线从前面的一个纸窗户透了进来,带来了一股朦胧和神秘的气息。刚进去的时候,因为外面亮,里面黑的缘故,眼睛几乎什么也分不出来,过一会儿,才能看出里面东西的轮廓: 一个书架似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些发黄的显得古旧的书;一个很小的四方桌子,桌上有一个小台灯,上面罩满尘土;一堆杂七杂八的破烂堆在一头,里面有几个长方形的纸盒子,放着一些旧报纸和杂志,表面上也都蒙了一层灰。阁楼上还有两把很旧的凳子,一个放衣服的小柜子,一些乱七八糟不知干什么用的木板条,一个保险柜似的小箱子,里面放着一些信件和一个小包裹。
刚见到小阁楼的那种欣喜是难以忘怀的。它就像一个搭在树上的小木房子一样让人激动。我很小就在小阁楼里面玩,后来我爸给我在里面搭了一个木板小床,我就开始睡在里面,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才离开了这个小阁楼搬到学校的学生宿舍里去住。
夏天的时候,阁楼下的过道里面有过堂风,于是就成了孩子们喜欢呆的乘凉的地方,平时也成了孩子们聚会聊天的地方。我自己住在阁楼上,阁楼和过道之间隔着一层木板,走在上面木板就会咯吱咯吱的响,有时能隔着木板听到过道里面的孩子们的说话声。阁楼的木板上有些小缝,还有一个很小的圆洞,从木板的缝隙里,我能看到底下过道里坐着的小孩子们。
阁楼上面总是很昏暗,唯一的一个台灯也是度数不足的一盏台灯,在暗夜里发出橙色的光。阁楼是金字塔型,中间最高处是尖的,有两米高,两边是矮的,最边上有个小纸窗户,只有一尺高。因为窗户很低很矮,而且是纸糊的,阁楼上采光严重不足,总是很昏暗,像是黄昏。我的床在离窗户有两米远的地方,在床上我只能坐起来,不能站着,因为站起来头就会撞到阁楼的顶上。
我在那个阁楼上几乎度过了我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时我是一个天性腼腆的孩子,很少说话,邻居们经常跟我妈说我沉静得就像是个女孩。我每天顺着木头梯子爬上阁楼,在黑暗中摸索到台灯,打开台灯,阁楼上就开始充满了桔黄色的灯光。有时我会觉得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的火光照满了阁楼。我习惯了阁楼上的昏暗,在里面闭着眼都不会碰到任何东西,有的时候不开灯,就默默地在昏暗的阁楼上坐着。
一开始住在阁楼上的时候,还有些害怕。晚上阁楼很黑,里面的东西的形状在暗夜里看上去奇形怪状的,窗外也经常传来风的呼啸和野猫的叫声。我躺在阁楼的木板床上,看着阁楼顶上的一根根裸露的木椽子,听着纸窗外传来的风声雨声和野猫的叫声,有时难以入眠。
那些外面嚎叫的野猫里面有一只后来变成了我的猫。
后来,我心里开始有了你。晚上我关掉床头的灯,躺在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阁楼的黑黑的顶部,总是免不了想起你。
我每天早上从小阁楼上爬起来,提着书包,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楼。早饭通常是一碗粥,一根油条或者油饼,一碟酱豆腐和一些辣萝卜干一类的咸菜。我吃完早饭,背上沉重的书包,出门坐公共汽车去上学。
早上的公共汽车上永远是人挤人。我挤在人群中,抬头四看,在拥挤的人群中用目光寻找着你。有的时候我能看见你在车厢的另一边,耳朵上戴着一副耳机在听音乐;有的时候看不见你,不知道是被人挡住了视线还是你根本就没在这辆车上。
公共汽车缓慢的在自行车的洪流里穿行,一站站停靠又离开,车上的人拥挤着上来又拥挤着下去,我紧紧抓住车顶上垂下来的把手,随着人群在车的急停和启动中晃来晃去,脑海中经常徘徊不去的是姜育恒的那首《驿动的心》:
曾经以为我的家 是一张张的票根
撕开后展开旅程 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这样飘荡多少天 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点又回到起点 到现在我才发觉
哦 路过的人 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 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 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 是否有缘 和你相依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像其他的男生一样,不论心里多么喜欢女生,在她们面前总是板起面孔,对她们好像不屑一顾,从不曾主动跟女生说话。所以我虽然喜欢你,在你的面前,我却从来没有流露过。每天我在公共汽车上搜寻着你,看到你,我的心就变得很踏实。在学校门口下车的时候,有时我走在前面,有时你走在前面,我们相互不说话,只有在躲不开的时候微笑着互相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高一的功课还不像后来的那么紧张,下学后有时我跟同学在教室下棋,我们把黑板画上一个个方格,在上面下围棋。有时你在教室自习,偶尔抬头看一眼前面,对我们下的围棋丝毫不感兴趣。有时我在操场闲逛的时候会看见你从操场走过,你的步伐总是很轻盈,像是燕子一样。有的时候我放学后去王府井书店或者西单书店去看书买书,有几次也在书店里看见了你。我想过去跟你说些话,聊会儿天,但是每次走近你的时候,我就心跳得很厉害,最后总是从你的身边悄悄溜过,不敢跟你说话。
记得我们真正开始说话,是高二的时候,因为一次在校门口的打架。
学校的大门是一个灰色的大铁门。铁门外面是一条肮脏的街道,街上常年散落着学生们扔掉的冰棍纸,汽水瓶子和各种各样的废弃的纸张和垃圾。街道坑洼不平,凹的地方常年积着发黑发乌的脏水,蚊子在脏水边栖息,苍蝇在垃圾上飞舞,学生们三三两两的从街边走过,没有人在意街上的肮脏。校门旁边有个灰色的电线杆,上面贴满了各种治疗性病和阳具增长术一类的小广告。每天我走过这个电线杆子,都觉得这些广告是对学生心灵的一种污染,但是那些小广告日复一日的依旧在那里。电线杆下是个常年卖煎饼的小摊。中午的时候,有时我到那里买一个煎饼做午饭。
一天中午的时候,我照旧在小摊前排队买煎饼。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火辣辣的阳光无遮拦的照在小摊的火炉上。热热的蒸汽从火炉上散发出来,把光线都给扭曲了,周围的景象看上去像是起了皱折。中午从学校出来的人多,小摊的生意很好,有十几个人在我前面排队等着买煎饼。卖煎饼的是个农村来的小姑娘,她脸晒得通红,腰上系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粗壮的胳膊熟练的舀一勺稀稀的面糊在烧得火热的煎饼炉子上,用一个小木板把面糊刮开,让面糊薄薄的在炉子上摊开。她的头发好像是没洗过得一样,软软的趴在头上打着绺,上面沾有一些油腻。她从一个小筐里拿出鸡蛋,在炉子边上磕一下,把鸡蛋打在面糊上。等煎饼成形之后,她用一把小刷子在煎饼上刷上调料,再从一个碗里拿出一把切得细细的葱花和香菜撒在煎饼上。烤煎饼和葱花的香味从煎饼炉上弥漫开来,街上飘荡着诱人的味道。
每当看到这些农村来的打工的女孩,我就觉得她们很可怜。她们也是在如花的季节,她们也想成为一个美丽的女孩,也想要一个美好的生活。在城里的女孩在精心打扮,一个个呈现出美丽的身材和容颜的时候,那些从农村来到北京打工的乡村女孩们,却为生活所迫,每日在烈日的暴晒下,起早贪黑的劳作着,根本无心来打扮自己。
那天中午,我正拿着一本小说边看书边排队,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你从校门出来。你还是穿着白色的裙子,肩膀上挎着一个红色的小手包,在街上慢慢的走。从煎饼摊前走过的时候,你眠着嘴,瞥了一眼我。我看着你,点了一下头,你微微的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跨过街道,走到街对面的冰激凌店去了。冰激凌店有一个大窗户,透过窗户我看见你在店里在低头看着各种各样的冰激凌,长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你的脸。
街上有几个小痞子走了过来,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也不排队,直接走到煎饼炉前,让摊煎饼的小姑娘给他们摊煎饼。所有排队的人都对他们愤怒的看着,但是没人敢阻拦他们。
我平时就一直看不惯这些小痞子们,他们在校门口横行霸道,经常调戏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女生和谩骂男生。学生们一般都敢怒不敢言,惹不起躲得起,见了他们就赶紧离开校门。学校也拿他们没办法,偶尔有老师出来喝斥他们几句,他们收敛一下,以后却依旧在校门口捣乱。我一般也不惹他们,知道他们都是周围的孩子,你惹上他们,他们天天来给你捣乱,学校也没有办法保护校门外的学生,所以也都是躲着他们走。
但是那一天在煎饼摊前排队的时候我心情有些不太好,见到他们这么霸道,觉得实在忍不住了,就站在队伍里说:这里大家都排队好长时间了,你们凭什么上来就买?
怎么,你有意见?小痞子的头儿拿眼恶狠狠的盯着我说。
每个人都应该讲公德,我说。排队是最起码的公德。
你丫找抽啊?几个小痞子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小痞子骂骂咧咧的过来推搡了我一把。我架开他的胳膊,他伸手揪住了我的衬衫的领子,这下把我给惹火了。我把书放在裤兜里,伸出一只手拧住他的胳膊,跟他说:
有种咱们到一边空地单练。
呵呵,来啊,我正手痒呢。他依旧揪着我的衬衫领子说。
我们互相纠扯着走到煎饼炉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排队的人没人敢说话,每个人都把头扭了过去,假装没看见。几个小痞子看着,在一边起哄架样子:
打啊打啊,许怂谁是王八蛋。
你松不松手?我瞪着那个小痞子说。
不松,那个小痞子说。我倒想看看你能怎么着我。
我看这个架势,已经不打不行了。他们人多势众,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我冲着小痞子的下巴由下向上猛击一拳,他没有防备,踉怆了一下,鼻子一下流出了血,头往后一扬,向后倒去,手还在揪着我的衬衫领子。我被他揪得身子晃了一下,衬衫的一个钮扣蹦裂了,钮扣飞了出去。周围围观的小痞子们见同伙吃了亏,一哄而上,对我开始拳打脚踢。
我跟他们互相狂踢乱打,他们人多,几个人扑过来,拳头如雨点一样的落下来,落在我的背上和头上。有人照着我的腹部狠狠的给了我一拳,我哎呦一声,疼得弯下腰去,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痛。我刚站起来,又一个拳头落在我的嘴上,把我的嘴角打出血来。一个身体强壮的小痞子凶狠狠的抬腿照我的肚子猛踢了一脚,把我踢得弯下腰去,另外一个小痞子飞起一脚踹在我的腿上,把我踹倒在地。他们围着倒在地上的我,照着我的身上猛踢了一通。我拿手挡住脸部,不想让他们踢到我的脸,也不想让他们把我的眼镜踢坏。
那个被我一拳打出鼻血的小痞子穿着一双皮鞋,他发疯似的一脚狠狠的踢在我的肋骨上,把我差点儿给疼晕过去,当时我觉得肋骨被他给踢折了。我躺在地上,想也许会被他们孤独的打死。这个城市每天都有无数的孩子在打架,有的时候只是因为一句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条不值钱的生命就完解了。我用手和手臂紧紧地护住脸和头部,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护住要害部分,身体就随他们打去吧,这样顶多就是把骨头打折,但是不会伤害脑子和在脸上留下疤痕。周围的行人停下脚步来远远的看着,谁也不敢上来管。
小痞子们打够了我,把我兜里的钱都翻出来给抢走,把我裤兜里的书也给掏了出来,扔得远远的。这时一定是有好心人报告了学校,学校里一个老师走出来。那几个小痞子看见学校老师出来,才松开手,最后踢了我几脚,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
我捂着肚子,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上在地上滚得都是土,白色衬衣变得脏兮兮的,扣子也被他们撕扯得掉了几个,浑身上下到处都在疼。我用手指轻轻的按了一下肋骨,觉得还好肋骨没被打折。买煎饼的人还是在平静地排队,人们好像对这些司空见惯,没有人过来扶我一把。学校里走出来的老师看见小痞子们已经散了,就又回学校去了。我弯腰拍打着牛仔裤上的土,心里恼怒地诅咒着那些小痞子。我把身上的土拍掉了一些之后,卖煎饼的小姑娘给我舀了一勺水,倒在我的手里,让我把脸洗干净,又给了我一张草纸擦脸。我谢了她,用草纸把脸上的水擦干,突然想起了我的书被小痞子们给扔了,就往周围的地上看去,想去找我的书。一扭头,却看见你站在一边,手里正拿着我的那本书。
这是你的书?你举着手里的书问我。
我胸膛一起一伏的剧烈喘着气,没好气的点点头,一手捂着肚子,一手伸出手去要书。
他们为什么跟你打架?你把书递给了我,接着问。
他们不排队。我咳嗽了一下说,把嘴里的一口血痰吐到了路边。我叫他们排队去,他们就打我。
不排队的人多了,你管得过来吗?你平静地质问我说。
我没有说话,翻了翻书,看见书的封面已经破了,里面的几页纸像是掉在泥水洼里,上面沾着泥和一些脏土。我沮丧地把书阖上,塞到裤兜里,回身往学校走去。
他们还抢走了你的钱?你快步追上我,接着问我。
嗯。我边自顾自的走,边恼怒地应了一声。他们把我的兜里所有的钱都抢走了,这帮傻B二百五。那是我妈给我的一个月的的零花钱。
那你今天午饭还没吃呢吧?你拉了我一下,看着我,眼里闪着一股同情的眼光。
嗯,不吃了,气都给气饱了。我站住很生气的说,其实肚子在饿得咕咕的叫。煎饼的诱人的香味飘过来,我身上浑身发痛,肚子里觉得更饿了。
那我今天请你的客好了。你用平淡的语调说。
为什么?我舔了一下嘴角还在往外殷的细微的血,疑惑地问你说。
不为什么,就因为你今天平白无故挨了打,又被人抢走了钱。
你站在我对面,头发被风吹得微微的颤动,几根头发散落在眉前,两只眼睛里闪着温柔的眼神。你的黑黑的瞳仁很清澈,里面是一片灿烂的阳光。你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那是十七岁的你,眼光纯洁,表情灿烂,头上戴着一个黑色蝴蝶结。
我看着你,突然被你所感动,觉得你的心肠很软很好。那一刻,我心中一直绷着的不跟女生说话的自尊和骄傲崩塌了,它们像空气一样苍白无力,像秋日的落叶一样无言的飘落。那一刻,我觉得在你面前是如此的卑微,卑微得像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面去,但是心里是欢喜的。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做,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是欢喜的,身上也就不痛了。
流火的夏日,我忍着身上的痛,从你手里接过来给我买的煎饼。煎饼冒着热气,葱花的香味弥漫在四周,我的碌碌饥肠在不停地叫。我狠咬了一口煎饼,抬起头,时钟好像在那一刻凝固,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你站在我面前,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透着一股喜悦和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