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果让我再回到十六岁,我是否可以跟你当面说:我爱你。
十六岁时的爱与恨,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当初最深切的爱恋,也只是像树上落下的一片落叶一样,随风而去。就像北岛的诗说的一样,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赆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的一切。。。都是枉然。
父母离异之后,我的世界一下被颠倒了。因为是家里的老小的缘故,我从小被娇生惯养,再加上父亲挣钱很多,所以家里日子一直过得不错,从来没有经历过经济拮据的时候。父母离异的时候,我们家里的孩子一致决定跟母亲在一起,因为她对我们每一个人都特别好,而且脾气也好,从来不跟我们发火。父亲离开家的时候,给了母亲一笔钱来抚养孩子。母亲舍不得动用这笔钱,她说,这笔钱她要存起来,准备将来我哥哥结婚和姐姐出嫁用。母亲的工资收入不多,哥哥还在上大学,我们跟着母亲不得不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她总是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往往是那种处理的有些烂的菜,回来后一点一点的摘,把坏的扔掉,留下好的。我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不敢出去旅游,就连电影也很少看。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枯燥,每天上学下学,吃饭,做作业,读书。
那天我们一起从一个门上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上的人很多,我们被挤在门口附近,几乎贴着身子。可是我们没有说什么话,我心绪烦乱的时候就不爱说话。
这个周六是我的生日,你快下车的时候跟我说。上午十一点在前门的肯德基店里,有几个朋友给我祝贺生日。你也来吧。
我去不了,我说。那里太贵了。
过去每个月我都有自己的零花钱,现在母亲没有余钱可以给我。我也觉得不能再要了。我说我想帮家里挣钱。母亲的单位有一份内部发行的杂志,那时那个杂志是油印的。每一期都要把蜡纸铺在钢板上,用一个带钢针的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在蜡纸上刻好,然后用蜡纸来油印杂志。母亲说我的字工整,可以来做这件事,就找单位把这个活儿承接下来。以后每个月我就用那把带钢针的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公公整整的刻钢板,来挣一点儿钱贴补家用。我不想找母亲要钱去吃肯德基。
不用你掏钱,是我请大家吃。你说。你也不用给我买礼物,你只要答应我你来就行了。答应我,你一定要来哦。
好吧,我说。那明天七点见。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有自己的朋友,有他们给你庆祝生日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因为我想看见你开心,你边下车边扭头说。
家里的小阁楼是我的一片安静的自由的天地,它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一片净土,完完全全的属于我所有。每天我在里面打开台灯看书,做作业,读自己喜欢的小说,或者就坐在床上看着黑色的阁楼顶发呆,上面有时会有蜘蛛爬过和结网。
我把我的一切东西都放在小阁楼里。我喜欢的书,收音机和录音机,喜欢的磁带,作业本,教科书,书包,练习本,弹球,弹弓子,扑克牌,象棋,围棋,烟盒纸叠的方宝,干枯的落叶做成的书签。
阁楼里经常传来下面的门道里有人走过的匆匆的脚步声,或者碰面后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半夜里我有时会被门道里传来的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惊醒,睁开眼,阁楼里一片黑暗,脚步声过后阁楼重归静寂。在一片黑暗中,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在宇宙里遨游,飘近一个星球,注视着星球,或者转身去飘向遥远的散发着微弱的磷光的星星。我像是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在太空里毫无目的的游荡,偶尔停下来看一眼身边飘过的布满小坑的陨石。高中的时候我读了那本《浮士德》之后,有时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阁楼里的浮士德,不安分的在夜晚等待着魔鬼的到来,渴望能找到让自己激动的东西,不惜出卖灵魂给魔鬼。
只有在昏暗的小阁楼里,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儿,没有人会看见也没有人会打搅。它是我的一个私密的天地,我徘徊在里面,在无名的惆怅之中静静地走过岁月,完成着从幼稚到成熟的蜕变。
周五的黄昏时刻我坐在小阁楼里发呆,不知道明天该给你的生日带什么礼物。我搜遍了所有的衣兜,找到的只是一些零钱。这些零钱除了能买一点糖,别的什么也给你买不了。我靠着阁楼的窗户边上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眼睛发呆地看着窗外,看着一群白鸟从窗外飞过。那群白鸟大概有十几只,它们自院子里的一颗深绿色的老槐树后面飞起,扑打着灰白的翅膀掠过对面的房顶,在被夕阳的血水洗过似的澄净的天空中懒散的飞翔。它们飞落在对面一座房子的房檐上,稍一停息,然后不知因为什么又飞了起来,围绕着房子的屋檐划着凌乱而随意的轨迹。它们在天空肆意地翱翔,一只只飞过血红的夕阳,尖尖的嘴不时张开,发出几声呱呱的苍白的叫声。
然后我知道了该送给你什么。我要给你叠一些白色的纸鸟。
夕阳温暖的斜照进小阁楼里来,铺在小阁楼的木板上。我拿了一张最好最光亮的白纸,用剪刀很仔细地裁成几半。我是跟我妈学会的怎样叠纸鸟的。自从会叠了之后,我什么纸都可以用来叠,甚至用一张小小的汽车票都可以叠成一个小小的纸鸟。我举起一张裁好的白纸看了看,白纸在小阁楼里的台灯的照射下有些透明,光洁的表面反射着苍白的光线,纸边很整齐。我把白纸放在干净的桌面上,小心翼翼的在表面折出十字线和对角线。我的手轻轻地掀起白纸的两端,按折痕折叠起来,把两头的纸向中心折拢,白纸的顶端成了一个三角形。我仔细看了看,觉得两边很对称,对自己前面的工作很满意。我把白纸转了个方向,用手轻轻的把白纸上的三角向下很缓慢地翻折,让三角很整齐地翻折到下面。我把三角打开,用手掌压成一个漂亮的菱形,将其中一支展开向上翻折,压好尾端。我端详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重新折的之后,用手仔细地折出纸鸟的颈部和头部。我把纸鸟的头部展平,折出一个鸟喙,再将头部向两边分折,压好。我打开纸鸟的背部,将翅膀向下压一下。一个漂亮的纸鸟就叠成了。
我在昏暗的小阁楼上一个一个叠纸鸟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快乐。我叠得特别认真,因为这不是给别人的,是给你的,每一只我都要它很完美。
我闷头在阁楼上叠纸鸟,叠了整整一个晚上,叠成了一百只白色的纸鸟。我又找到两张很漂亮的纸,一张是绿的,一张是蓝的。我用它们叠了两个最大最漂亮的纸鸟。我用黑色的钢笔把每一只鸟的头上画上一双大大的黑色的眼睛。我找到了一个红色的小篮子,把一百个白色的纸鸟都装进篮子里,把最后叠的蓝绿两个大纸鸟放在篮子的顶端。
绿色的纸鸟的一面我用公公整整的黑楷体字写上了:
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开心,永远十七岁。
绿色纸鸟的另外一面,我把一首平时喜欢的席慕容的诗《盼望》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抄在上面:
其实 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 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 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 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 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一百只白色的纸鸟,每一只都是那么洁白,每一只都有两个弯弯的美丽的翅膀,一个美丽的脖颈和美丽的脑袋,都显得那么高雅纯洁完美。它们摞在一起,把红色的篮子堆得满满的。纸鸟们的小小的脑袋从篮子里面露出来,好奇地看着外面。篮子就像是鸟巢,显得很温馨。我看着一篮子的纸鸟,满意的笑了。我想,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要是100只白色的鸟儿一起在天空飞翔,背景是血红血红的太阳,一定是异常动人的。
明天是你的十七岁生日,我要把这一百只纸鸟送给你。
那个蓝色的大纸鸟上面什么都没写,我是把蓝色的纸鸟当作自己,想在小小的篮子里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