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祝明给恒发衣厂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祝明觉得有点奇怪,前一阵子听阿珍说,他们找到一个新的中介,衣厂已经复工,又开始接活。
“没办法,总得找点活儿干,一家老少不能不吃饭啊,”林老板见到祝明,把双手一摊,“你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追回钱来呢。”
祝明能够理解林老板的处境,再说已经做惯了衣厂,想改行也不容易。他决定去林老板那里看看,把法庭的裁决告诉他。
只相隔两条街,不用五分钟就到了恒发衣厂所在的那栋楼下,路边停着一辆UPS公司的大TRUCK,几个衣厂男工在一个身穿褐色制服的UPS司机指挥下正在往车上装货。
祝明来过这里多次,早已轻车熟路,他径直往专门运送货物的后门走去,打算搭货运电梯上楼,这样可以直接进到衣厂里,也就省得走正门的载客电梯上去,还得在衣厂前门按电铃,麻烦里面的人停下手里的活,过来给他开门。
来的次数多,负责掌管货运电梯的黑人老头JOHN也早就跟祝明熟了,一见他过来,便笑着打招呼,“嘿,MING,你是来找LIN还是找JANE?”
祝明也笑了,“两个人我都找。”
“我跟你说,JANE是个好姑娘。”JOHN认真地说,眼神中透着宽厚。
电梯都是有内外两道门,这栋楼的货运电梯还是古董式的那种,与载客电梯不同,货运电梯门的外层门不是分左右开闭,而是上下对开,开门的时候要一只手用力向上推,另一只手向下压,里面的门则是一道从一侧横拉过来的铁栅栏,和国内八十年代流行的简易防盗门很相似。操控电梯升降的装置一个类似驾驶轮船的舵轮,靠转动手柄来控制,电梯门上方有一个刻度盘,刻着罗马数字,用来显示楼层,像极了美国三四十年代电影里的镜头。
初次见到这种古董级的电梯,再搭配上开电梯的JOHN那一身老式工装,让祝明感觉时光倒流,走入历史一般,好像置身于老电影的道具当中。
纽约给他的感觉是现代最新鲜最时髦的东西和百年历史陈迹并存不悖,富丽堂皇与破败粗鄙共容共生。这就是纽约,美国人口中的“大苹果”,尽管有人称它是“烂苹果”,却并未减低它对世人的吸引力,也许正是由于它的多元化,多色调和包容才会有如此的魅力。
JOHN的一句话,对祝明是个触动,和阿珍认识也大半年了,阿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也有个大致的判断。祝明知道自己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也明白他应该找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才适合他。如果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还不清楚自己的需要,那只能说明他没活明白,前半生都过得稀里糊涂的。
阿珍不是他要找的女人,这一点祝明心里跟明镜一样,非常清楚。
货梯在十层停住,祝明一迈腿就进了恒发衣厂,先闻道一股米饭的香味。看一下手表,十一点半,快到午饭时间了。纽约华人衣厂的惯例是老板“管饭不管菜”,工人来上班,带菜不带饭,衣厂里都有几只大号的电饭煲,由厂里扫地打杂的阿叔,或者是其他拿固定工资的人负责洗米蒸饭。
车间里灯光明亮,吊在头上的几十只日光灯都在发光,衣车的电动马达发出一阵阵时断时续的低吼。几只写有美国邮政编号的铁架子帆布推车靠墙放着,里面是扎成一捆一捆,裁好的布片。十几个工人正在衣车前忙碌着,靠窗的一侧被蒸汽烫斗冒出的水蒸汽笼罩着,两三个烫衣师傅站在烫衣板前正在忙着给成衣整形,眼前是一派繁忙兴旺气象。
祝明朝前面办公室方向望去,没看到人,他沿着中间狭窄的过道往前走。前门附近几个墨西哥女人正在给成品钉标签,其中一个叫阿依达的女人扬手高声招呼祝明,笑着和他打趣,“嘿,帅哥,是来找你女朋友吧?”
祝明只是笑笑,没说话,他知道这些在衣厂里打工的墨西哥女人大都性格直爽,生活随意,对人生没有太高的期盼,有关男女和性的话题最能令她们开心,这也是一个减低压力,消除沉闷,提高众人情绪和工作效率的好办法,不然每天都要面对繁重乏味的重复工作实在是无聊透顶。
办公室里没人,林老板和阿珍都不在,祝明站在房门口,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正在这时,就听前门有人高声说话,祝明转身迎上去,见阿珍手提着两只大号白色塑料袋,正在和阿依达说话。
“看,我没骗你吧?真是你男朋友在等你呢!”阿依达笑着说道。
阿珍看到祝明倒也不意外,“我去拿辅料,顺便在街上买了几个菜回来。”
祝明心中无杂念,本来就没那个想法,所以面对阿珍也很坦然,并不在意阿依达拿他开玩笑。
回到办公室,祝明拿出法院裁决书的复印件。阿珍说,“这个我也看不懂,我叔叔去找杨老板商量事情,估计也该回来了,等一会儿你跟他讲吧。”
祝明原打算把复印件留下,解释一下就走,不知林老板要等多久才回来,“要不然我改天再来一趟。”
“你别来回跑了,现在吃午饭时间,反正你也得吃饭,就在这里吃吧,”阿珍边说边从塑料袋里把菜盒拿出来,摆在祝明面前的茶几上,“不知道你来,也没有特别的好菜招待你。”
“老板娘不在?”祝明随口问道,其实每次来恒发衣厂,他最怕见到的人就是那个一脸严肃的老板娘。
“她今天带小孩儿去看医生,下午才回来。”
阿珍拿出两只碗,从菜盒中分别拨出一小部分到碗里,“这些给我叔叔留着,其余是我们俩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祝明知道再推托就显得太见外了,而且老板娘不在,不用看她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感觉轻松自在很多。
人在放松状态下就容易口无遮拦。
从外面盛了两碗饭回来,阿珍坚持让祝明坐在沙发上,她自己拉过来一把折叠椅坐在对面,茶几低,椅子高,阿珍只好弯下腰,伏低了身来吃饭。
“看样子,你们的生意还不错啊!”祝明夹起一块梅菜扣肉。
“嗯,我叔叔找了一个合伙人,现在接的都是那边分过来的活儿,”阿珍抬手拢一下从鬓角滑落下来的一缕青丝,“其实没什么钱赚,可是又不能不干,房租水电都要给,所以有一点赚头就接了,没办法。”
“你叔叔新找的合伙人能力怎么样啊?”
“你说那杨老板?他干了很多年衣厂,规模挺大的,听说他以前在香港就是搞成衣加工的,他自己接单,不通过中介,我叔叔说这次就靠他了。”
“你们没有想过自己直接接单?”
“也想过,可是我的英文不行,不像你可以在西人公司里做事,”阿珍看着祝明,“我们都是靠苦做苦捱,慢慢熬,我十六岁中学没读完,家里人就把我办到美国来了,一来就进衣厂干活,天天就是衣厂里的这些事,刚来的时候还想过要去读书,唉,现在想读也读不进去了。”
祝明心里不禁有些感慨,“是啊,真不公平,人一出生就不平等,这就是命,自己没法选择,就像眼前这几盘菜,赶上什么你就吃什么,不管你爱吃不爱吃。”
说罢,祝明夹起一块熏鱼。
阿珍听了没说话,低下头吃饭,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狡黠地一笑,轻声问道:“那么我是不是你爱吃的菜呢?”
熏鱼堵在祝明的嗓子眼里,吐不出咽不下,憋得他满脸通红。
看着祝明的窘态,阿珍扑哧一笑,“看把你吓的!”
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祝明,“我和你开玩笑呢。”
一向能言善辩的祝明,这时却语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