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老爸回来了。罗剑赶紧把纸条夹在书里,又把书放回抽屉。这时陆宏已经出现在书房门口。他还是那身衣服,蓝裤子,灰色夹克,看见罗剑并不显得惊讶。他只是问一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老爸今天话不多,前几天的高兴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说呢,罗剑决定绕个弯子。“爸,我今天跟顾大夫见了一面。人挺不错,听说她家里一直住在武城。”
陆宏脱去夹克衫,一边把它挂在衣橱里一边说,“见面了,好哇……,”他发现靠在墙上的网球拍,迟疑片刻,接着说,“他父母是做什么的,爷爷还在吗?”
“我们刚见一面,没来得及问到她爷爷的事。她说父母亲从前都是军人,退休后到美国帮她哥带孩子去了。”
“是军人,”陆宏站起来望着窗外很远的地方,好像军人这两个字让他想起很多往事。
父亲沉思起来的样子罗剑已经习惯了。他想问中山路谋杀案发生的时候父亲在现场做什么,话到嘴边又改变主意。“爸,我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陆宏像是触了电一样回过头,“咱们家的事,找个时间我要和你详细谈谈。”
罗剑注意到老爸的眼睛里有一点湿润,知道他又伤心了。“爸,您累了,躺会儿吧。您这几天跑了不少地方吧?”
“是呀,有个老同事约我去反帝路,就是中山路,看看医学院老院址。结果我去了,他自己却没去,也没来个电话。就是有人撞车那天。”
罗剑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这个老同事叫什么名字,我见过吗?”
“他说过他叫什么来着,还说我们见过面。我可是一点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他说他毕业不久去外地了,回来以后只打听出我的电话。我按这个号码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你有空帮我查查。”说着,把手机上的号码给罗剑看。
罗剑一看,知道是座机号。他记下号码,关照老爸躺在沙发上。陆宏嘴里念叨着,“我是累了,刚刚听说一个熟人心脏病发作,死了。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是这么个死法。”
回到自己单元,罗剑立刻给吴可打电话,让他查查那台给老爸打电话的座机在谁名下,什么地址。
老张开车赶到汉阳市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钟了。他按事先查到的地址一路打听魏清居住的襄阳街55.5号。当柏油路越来越窄,路边的土地越来越凸凹不平的时候,要找的地方据说已经不远了。老张看看前方是一片平房区,平房沿街的小块地方又盖满了简易房。他甚至担心车子再往前开就没办法掉头了。左右看看,杂货摊不少,没个正经停车的地方。只有一间客店,后院显得挺宽敞,可见摩托车、三轮车,蹦蹦车进进出出。开到近处,早有伙计引路指给他停车的地方。老张一下车,便有伙计跑过来帮他拿包,请他进店。餐厅不大不小,二十几张方桌。别看外面不起眼,饭店里的生意却不含糊。快下午两点了,吃饭的客人还坐着七八成。伙计直接把老张引到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伙计说,“看样子您是累了。我给您来上二两老烧,四菜一汤?”
老张左右桌子看看,几乎每桌都喝酒,满屋子都是老烧和烟草味。这时候再看窗外,空气反到比屋子里显得清新。“别客气,酒就免了。给我来一碗蛋花汤,四两包子。”
“您是担心开车吧?只要您想喝,我们店里有免费代驾服务。”
老张有点不耐烦,抬头瞪他一眼。让他先把包子蒸上。
这时伙计身后闪出一个中年人,用没有商量的口气对伙计说,“还不快去蒸包子!”然后转身冲着老张满脸堆笑。“这位先生是武城来的吧,得开四五个小时呢。待会儿我让人给您擦车。看来您今天是回不去了。不如就在小店住下吧。”
老张一想,光顾找地址,还没联系市局招待所呢。既然掌柜的问起,也不是不能考虑。“掌柜的,你这里能开发票吗?”
“您叫我老朱就行。发票能开,您要多少都能开。”
老张一瞪眼,“嗯?”
“我的意思是,我们有正式营业执照。保证卫生,九点以后绝对没人敢打电话骚扰。”
老张看看掌柜的,眼神里流露出“难道九点以前就可以骚扰”的质疑。掌柜的眼睛转了两下,又眨了两下,摸不清老张的底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先生如果住下,本店送二两老烧。正好,您在这儿住下,下午不用开车了不是。”
老张点点头,“那就来上二两。顺便跟你打听个人,他叫魏清,就住这条街55.5号。”
掌柜老朱睁大眼睛,“您是问修车的魏老头?五天没见了。平日就坐在对面墙根底下。等会儿我给您打听打听。”然后提嗓门拖长音边喊边走,“二两老烧,四两包子,一碗蛋花汤。”
这时,门帘子一挑,走进三个汉子。个个昂首挺胸,为首的四方脸,高鼻梁;后面两人一个留着络腮胡子,一个戴副眼睛。三人看上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掌柜连忙招呼客人坐在老张旁边的桌子上。还冲着老张挤了下眼睛。老张感觉这三个人兴许跟魏清有关。果然,坐下不久,第一个进屋的汉子就说,“大哥,喝点儿吧,我这心里闷。”
“三弟,我跟你一样闷。不过话说回来了,人活到这个份上,死了是福气。”
“唉,早知落到这步田地,当初他真不该当警察。”
老张听到这,忍不住回头瞪了三个人一眼。三弟一脸络腮胡子,看见老张瞪他,眼睛当时就睁圆了。听说汉阳民风好斗,老张也只认识一个魏清。这会儿见那个三弟瞪眼握拳的样子,老张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腋下的手枪。这么一个细微动作让那个戴眼镜的汉子看在眼里。只见他伸手按住三弟紧握的拳头。冲着掌柜的使了个眼色让他过来。
掌柜的一路小跑来到跟前,看见三个汉字眼睛里都有血丝,用眼角余光盯住老张,好像喵准机会三个人会同时跃起身将老张按住。眼看一场恶斗难以避免。老朱连忙站到老张和三人之间,“各位老板,都是自己人,都怪我没有介绍。这位客人从武城来,我看他一脸正气,估计和三位老板是同行。”又转身对老张说,“他们三位都是本片儿民警。”
三人互相看看,站起身。老张冲着叫“大哥”的汉子伸出手,“我们是同行,我是武城市局的张国栋。”
“哎呀,这么说我们还真是同行。我们几个都是派出所的,我是小杜,那个是小李,还有小穆。掌柜的,拿酒去!”
老朱点着头拿酒去了。
小穆就是三弟,他不生气的时候显得有些腼腆。“大水冲了龙王庙,差点闹出误会。我还以为遇见了冤家。”
老张握过小穆的手,“既是同行,三位一定知道这里修车的魏清吧?”
大哥小杜说,“当然知道。我们刚才正说到他。他可是我们这里的地标性人物。可惜,前天过世了。他身边无亲无故,上午我们三个一起看在同行的份上,换了便衣送他一程。您问起他,说明你们认识?”
“我们认识。三十多年前他是我的老板。”
“我的妈,三十多年前还没我呢。可惜,您来晚了。魏老头总算赎了他三十年前的错。一个人悄悄走了。”
“我也没想到,算起来魏清只比我大六岁,当造反派的时候可精神了。年纪轻轻已经是副处级。我这次来本想跟他叙叙旧。既然他不在了,只好帮他整一整遗物。不知道谁在代管他的东西?”
“他哪有什么东西?连一张相片都没有,骨灰盒上遗像的位置是黑框子围住的空白。唉,吃完了我们带你去。”
三个民警带老张来到魏清住的地方。那个勉强可以住人的地方是城市改建之前到处都可以看到的临时建筑,也叫违章建筑。虽属违章,但已成事实,所以它的门牌号码带小数点,55.5号。老张谢过民警,一个人钻进去,一股以车油味为主的异味险些把他推出来。一线亮光透过满是油污的小窗照着一张木板床。木板床一角放着一个木箱子,算是起到床头柜的作用。大部分空地上堆的都是修车用品。只有那个当床头柜用的木箱子像是能装些“细软”的地方。打开箱子盖,里面突然一阵骚动把老张吓了一跳。昏暗中只见两只半尺长的耗子从箱子侧面的缝隙里挤了出去。老张摇摇箱子,确信里面没有其它活着的东西,才放开胆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拿。先是拿出几个饮用水瓶子,然后是两个装过方便面的塑料袋,还有一个剩着半瓶酱油的酱油瓶子。最底下有一个牛皮纸做皮子的本子,上书“工作笔记”。封面的牛皮纸本来该是黄色的,如今已经变成半黑色,页脚被老鼠之类啃掉了棱角。翻开本子,里面夹着一杆最经济的圆珠笔。借助于小窗子透进来的光亮,老张看见第一页写着“我这一辈子最不该做的十六件事。”
老张急于想知道里面是否提到侯大勇和匿名信的事。但愿这件事的分量在魏清的记忆里够得上让他追悔莫及的十六件事情之一。也许魏清生前准备出书,他把十六件事情都列在第二页上,每件事后面还点了一行点子,点子后面是数字。整个一页跟书里目录部分差不多。按照页码找到该页,便是那件目录里提到的不该做的事。其中包括,“不该带人殴打右派分子”,“不该给造反派发武器”,“不该为了应付上级指标随意指定谁是走资派”,“不该……”老张看到这里浑身一震。本子上白纸黑字竟然写着他的名字,“不该迫害张国栋同志。”
老张想,这个魏清,心里还把我当同志?他自己说他迫害我,多少有些言重了。不就是停了我的职,把我下放到了后勤处,不能算迫害吧?后勤处那些年倒也算清闲,几个没去后勤处的老同事受伤的受伤光荣的光荣。焉知塞翁失马,原本是福。他翻到对应的51页,当年围绕匿名信的前前后后写的清清楚楚。
“我对不起张国栋同志,因为那封匿名信,毁了他的前途。其实同样内容的匿名信我先后收到过十七封。因为当时思想觉悟不高,站错了队,前十六封信连同其它鸣冤信都被我命令烧了。偏偏第十七封信落到张国栋同志手里,他亲自交给我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偏偏那时候侯大勇,宝福,刘X三人来找我。说有人要为打倒的走资派翻案,还准备了一本变天帐。企图趁着总理逝世的机会东山再起,让无数共产党人和造反派人头落地,让中国步苏联修正主义的后尘,等等。别的我没有听进去,‘让造反派人头落地’几个字让我心里发寒。心想不能让罗文鼎的案子翻过来。能翻过来一个,就能翻过来百个,千个。我们这些年定的案子都翻过来的时候,不用都翻过来,即便翻过来超过半数的时候,我们这些造反派早就人头落地了。于是,我就把那封匿名信交给了侯大勇。
“有一天,张国栋气冲冲的跑进办公室,告诉我匿名信里的证人,什么大爷被人活活打死了。我当时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责任。本想把张国栋敷衍过去。要是别人也许就敷衍过去了,偏偏张国栋同志是个死脑筋。不,是一个讲究认真的人。他不但没有被敷衍,反而更加气愤。拔出枪来硬要我说出匿名信的下落。我当时为了自保,诬陷他神经不正常,想替无产阶级的敌人翻案,以为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逝世意味着反革命复辟的时机已经成熟。等等理由将他停职,后来降到后勤部门工作。并且在他的档案里写上‘目无组织,藐视党的领导,敌视安定团结,唯恐天下不乱,建议永不重用’等评语。还加上‘处党委一致意见’几个字。想来张国栋同志怕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如果有我重新出来说话的一天,我会说张国栋同志是一个好同志。他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原则性强,敢于反潮流……。”
看到后来,老张气的直抖。心想打倒四人帮这么多年,我还一直憋在后勤处。原来是你用党委的名义给我下了这样一个比死刑还毒的结论。你迫害人有一手呀你!
突然想起魏清提到过除侯大勇以外另外两个人的名字,立刻往前翻。宝福,刘X,刘后面的纸已经缺损,恐怕被耗子咬掉了。老张拿出手机,找人调查宝福。最后,他看看箱子底部,还有一团一团碎纸屑,便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将纸屑收集起来,装进塑料袋,准备带回客店细看。
罗剑到中山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1967号。老爸书里的纸条是什么意思。他问了几个老人,都说当年这条路是叫反帝路。不过,从来没听说过1967号。这条路到799号就到头儿了。
罗剑闷闷的回到办公室,吴可也跟了进来。他说那个座机号他查过了,是个公用电话。在光华路南边。
手机铃响,是老张打过来的。说他查到了侯大勇当年一起造反的同伙,一个叫宝福,另一个目前只知道姓刘。宝福住在光华路23楼五单元303号,建议立刻派人调查。
挂断老张的电话,罗剑叫住吴可,让他备车。走到市局大门口,发现一辆警车“吱—”的一声停住,车上坐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武警。罗剑回头问,“这是干什么?”
吴可说,“不是有行动吗?”
“让大家原地待命。我不是去抓人,而是了解情况!咱们分头行动,你去会宝福,有情况通知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