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点滴（一）

我曾经在一个披萨店送过外卖，老板是一个意大利人，老板娘是一个香港人。
说是老板，他只是在后面不停地做，我们都没有到，他就开始忙起，我们走时，他的事还有许多。那不是一家连锁店，披萨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他不是很放心别人做。除了吃饭，我基本上没有看到他坐下来，他基本不管事，对我们总是笑眯眯的，老板娘是真正的当家人。
至于老板娘，就是一个老板娘，不好用好坏来说。

披萨店生意不错，位置在一条高速的旁边。北边大都是成片廉价公寓，几乎看不到白人，南边相反，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区，很少的公寓，有些地段住宅都是在百万以上，几乎看不到有色人。所以天堂和地狱并不遥远，连一哩都没有。
所以我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各种人，我对美国社会的了解很多是这样来的。

老板娘非常不喜欢黑人，从心眼里瞧不起，但怕他们，还不是一点怕。所以我们店里总有一个黑人收银员，如果是黑人来了，她就躲开；如果是有钱的白人来了，就立刻笑着迎上去，你看那个笑得好哦，门关了许久，那笑容还是不会退去。
总的来说，基本上是白人，因为我们的披萨有点贵。

店里有一个白人小姑娘，16,17岁，长得非常甜，说话也好听，除了个子矮了一点，是个美人，是那种非常单纯可爱的类型。毛病就是爱哭，一下子做事不顺利，或者顾客对她的态度不好，眼泪就下来了，看到她一面流眼泪，一面做事，你就会感到这个世界实在是不公平。
于是有一天我对她说：“你怎么这么容易哭？”
“我也不知道，眼泪要下来我没有办法。”
“运动员越跑越快，那是不停的锻炼，你这样炼下去，将来要是止不住了就槽了。你想想，男孩子不会喜欢女孩子老是哭。”
她一下子就有些急了，说：“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说完眼泪好像就又要下来似的。我一看决定只好让她继续哭下去了，也许不是坏事，女人的眼泪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没有男人能抵挡，我深有体会。
我一看老板娘对她的态度，就知道她家里非常有钱，老板娘用无限敬慕的口气对我说：她的父亲是有名的大律师，母亲是有名的专栏作家，住的房子价值几百万，父母原来都有过婚姻，孩子，她却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宝贝得不得了。
我问：“那为什么还要她出来打工？”
这一下就给老板娘大大的鄙视一番，
“你当他们是中国人，孩子要从小就要培养自立。”
有些不错，但那个口气也真是要人受的。
不过从经济的角度上说是绝对不划算，她打一个月的工，恐怕还不如她父亲一个小时挣得多。她母亲的平衡有问题，不能开车，也不肯给她买车，大部分时候都是父母亲一起开车接送。这是她对父母非常不满意的地方。
她告诉我，她的祖父要她到波士顿去读书，她可以任意挑一台车。
我问她：“你去吗？“
“不能去，我去了妈妈会很难过的，再说他们同意我读大学时就跟我买车。”
她父母有时来早了，就会进门来坐一会，点些东西，有时根本不怎么吃，老板娘自然是满脸堆笑，但她却要把他们赶出去，说：你们在那里看着我，那不是跟在家里一个样子，我就会紧张，做不好事情的。
有一回父母亲来接，坐在车里等，外面有点冷，下着雨，她母亲看到她出来，赶紧从车里出来拿着一件衣服，要给她穿上，她有些烦，一转身就跑开了，她母亲就跟在后面追。
我正好看到，这一下子就触到了我的内心深处，因为想到自己小时候，一说要出去，转身就跑，我母亲也是这样拿着衣服追我，天下的妈妈真是差不多。

店里曾经有一个黑人小姑娘做收银员，也是大约16,17岁。虽然我认为她不错，总是笑嘻嘻的，做事不惜力气，就是有点丢三落四，老板娘总是说她，她最多也就是做个鬼脸，接下来按照老板娘话去做。
老板娘曾经满脸鄙视对我说：
“那是一个什么家，她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她母亲的男朋友几天换一个，美国就是这样的垃圾给弄坏了的。”
由于老板娘的偏见，我哪里知道这是不是实话，况且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尽管因为她没有车，母亲经常来接，但从不进门，我猜想老板娘一定给了脸色的。
后来就不行了，交了一个有问题的男朋友，接下来开始了吸毒，终于有一天在厕所里吸，被老板娘发现，赶走完事。
有一次她母亲突然有事不能来接，她又找不到人，只好跟老板娘说，眼泪好像都要下来了。老板娘一脸不高兴，说她事多，老板娘肯定是不愿意去的，就让我送她回家，这样我就见识了那种公寓，我想很多中国人根本就没有去过那种地方。
又脏又乱，每一家似乎都不关门，外面好多人在讲话，喝酒，汽车音响开得大大的，小孩在到处跑。她客客气气地谢谢，拿出几块钱要给我，我自然不想要，送女孩子回家收钱，那不是把老爷们的脸丢完了！
但她非要给，一看很多人开始往这里看，我这人胆小，只好赶紧拿了钱走路。
我事后想，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几个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孩子要能把握住自己可真是太难了。她会好好学习吗？能上大学吗？将来能有一个收入高一点的工作吗？
我不知道，多半会走上和她母亲一样的道路。

这二个世界虽然并不遥远，却咫尺天涯，人要迈过去却几乎是不可能。极少数迈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就成为媒体的英雄，其它人在美国有一个形象的说法：invisible(看不见的)。新奥尔良那一场飓风，把那些人刮了出来，大家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头号富裕的国家，很多人连逃难的能力都没有，过后就又不见了。就像美国的二院被人嘲讽为富人俱乐部一样，中国的二会也差不多，甚至更槽。
人是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环境和条件的，所谓公平只是一个笑话。
现在经常可以在网上看到很多人对美国的社会福利制度不满，坦率地说，我看到自己所纳税的税被别人用掉当然不爽，但是，看不到另一面就不对头了。当人没有饭吃的时候，会做什么事是无法预料的，你可以去不满，或者写一篇论文来分析原因，如何改进，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都得让人有饭吃，这不仅仅是人道，或者同情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稳定的问题。
因为你不能做一个大笼子完全把自己关起来，同样也不能做一个把没有饭吃的人关起来，让他们自生自灭。那么社会一旦稳定出了问题，是没有人能置身于外。我根本不相信哪一个总统上台敢大规模减少社会福利，这点脑袋还是应该有的，况且那些人还有选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