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索的归来把马敬忠一家聚到了荒置两年多的马晓宏的房子里。孩子已经一岁多,抱在裘索怀中还是怯怯的模样,看见这一大堆陌生人涌进房来,更显惊恐。马敬忠先嘿嘿地笑:长得还挺像马晓宏,跟他小时候一个样,瘦瘦的,像个小猴子。
于是真上前拉住那孩子的手,那孩子迅速挣脱,伴随着尖叫,把头也埋到了裘索的怀中,不敢再抬起头来看人。裘索亲吻他的头顶,念念有词地安慰他。于是真啧啧感叹:哎呦,见了奶奶也这样。都是奶奶不好,你出生的时候没去看你,这第一眼没落着,将来都补不上了。孩子取了个什么名儿啊?
裘索说:还是那个小名真真。他爸也没意见,就这么当大名用着吧。
裘索有苦说不出,明明这孩子领到手才一个多月,磨合得现在只跟裘索还行,别人一概不要。弃儿的苦楚裘索方才真实地领略到:感情上的无依无靠使得小东西容易惊吓,一旦惊吓,难以宽慰;身体上缺乏母亲的抚慰和帮助,发育明显比同龄孩子缓慢,至今没有走路的迹象,连爬都爬不了。联想到自己,裘索彻底放弃工作,含泪与孩子紧贴在一起一个多月,并取名真真,意欲还孩子一个真实的生活。
马晓宏隔得远远地坐下,跟马敬忠各倒了一杯茶,根本就不抬眼看那孩子。不得不撤下来的于是真也坐下来埋怨:晓宏,这是你儿子啊,我看你这个态度就不对。回来一天了,你抱过他吗?
马晓宏既不好意思又反感地说:这孩子你也看见了,能要我抱吗?我也没在他出生的时候落着第一眼,他看见我跟看见仇人似的,直嗷嗷。
马敬忠自豪地说:这第一眼还真是有用,我那时候抱你就特顺,趴在我肩膀上跟小猫似的,睡得还挺香。
马晓宏切了一声:新生儿当然容易啦,他不想让你抱也叫不出来啊。
于是真眼圈红红的:看着他,怎么能不叫我想起你小时候来?这孩子说实话比你看上去还弱,到底都一岁多了,好像没长似的。你刚出生的时候,像个病猫,把我给可怜的,照顾你生怕不周到。可怜天下父母心。
真真弱弱地哭起来,裘索赶快热牛奶,于是真赶上去问:你喂奶喂了多久?
裘索热奶也不能放下那孩子,一边用一只手忙一边说:喂了半年多,奶就不够了,只好用牛奶。
于是真帮忙装好了奶瓶,一塞到孩子嘴里那尖锐而又弱势的哭声就停止了。马晓宏回过头来不胜其烦地说:真讨厌那哭声,你要么洪亮,要么阴柔,偏偏那么刺耳,还,还跟要死的了似的。
裘索一声微喝:晓宏,你不能这么说孩子。
马晓宏满不在乎地说:他这么小怎么会听得懂?
裘索凛然道:他绝对知道你是爱他还是嘲讽他。
于是真也帮起裘索来:你的哭声比我们真真讨厌多了,又认死理,缠人缠得不像话,就要我抱,别人都不行,把我累得吐血。
马晓宏笑道:这个不也一样吗?只要裘索抱,连奶奶都用不上呢。
于是真针锋相对:别看今天头一天这样,只要我用心,隔几天他就会跟奶奶好得一个人似的,你信不信。像你这样根本不打算努力,永远别指望孩子爱你。
马晓宏不说话了,可是那模样就在说:我不打算让这孩子爱我,我也不爱他,爱嘛嘛。
于是真看着喝奶的孩子担心地说:这么大了,你还是让他喝这么多奶,那主食呢?
裘索叹口气:他就要喝奶,不肯吃。其实牙齿都有了,就是不肯动嘴。
于是真皱着眉:这孩子发育不良啊,没有什么残疾吧。怎么看着叫我担心呢?
裘索没敢说什么,于是真只好自语:当然啦,马晓宏当年也这么小巧、秀气,也是不肯吃饭,非要喝奶,还常常生病。我当年还说他,就是胎里带来的男林黛玉,多愁善感。
马敬忠笑道:那是你说的,所有其他人都一致认为,马晓宏这个男林黛玉是他妈一首塑造而成。哈哈。
于是真怒了:你们说得容易,说我惯他。他被针扎一下能哭一天,把我恨得给他锁在柜子里,他哭到睡着。我对他狠也不能把他变成男子汉啊。
马晓宏不干了:什么叫男子汉?粗粗野野的不一定就是男子汉,时代变了,男子汉的定义不应该跟从前一样,一定是英雄救美,或者战死沙场。现在的型男不都是白白嫩嫩,妩媚俊俏吗?
裘索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男子汉的定义不是形象,而是内心的力量。晓宏你能把自己的职业做好,说明你聪明,但是离男子汉还远。我心目中的男子汉是能伸能缩,有决心也有毅力把横在面前的责任承担下来,不把它们分成男的、女的。
马晓宏噎住了,回不了话。马敬忠打岔说:马爱芜那孩子六个月就能自己抱着奶瓶喝奶,这孩子怎么一岁多了还得大人给他举着?裘索你是不是太惯他了。
裘索只得说:可能是吧,这孩子也比宝宝弱一些。
马敬忠好心地说:将来别见外,我看你一个人带也怪累的,让他奶奶帮帮你。咱们中国人这点传统其实挺好的,传帮带。当年我妈也帮着带晓宏,带了足两年,给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
于是真哼了一声:你们家老太太在的那两年可把我折腾坏了,她走了我还少一个人伺候呢。
马敬忠急得指着于是真说:你怎么不知好歹呢?老太太是真心实意克服了多少困难在帮咱们,有些苦楚都没法跟你说。
于是真抱着胳膊不示弱:反正我没觉得轻省一点,不管她牺牲了多少。
裘索慢慢开口:祖辈来帮着带第三代本是好事,弄得不领情,多半是因为思维方式、具体做法有分歧。而且更主要的问题是主次不明,孩子妈当然是主要负责人、决策者,孩子奶奶越俎代庖,当妈的当然不能接受。妈,您一定感同身受吧。
于是真知道裘索一语双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话可说却又不服气,冷笑着哼了一声。
马爱芜接宝宝几乎成了一个负担,脸上表情不知道是该硬一点,让老师觉得不好欺负,还是应该随和一点,显得大度。加上疏通之后,宝宝总是躲闪不回答她关于老师欺负她与否的问题,所以又要察言观色,靠自己来洞察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发觉的勾当。这一天终于撑不住了,到底问了宝宝:现在老师对你怎么样啊?
宝宝懒懒地说:挺好的。
挺好是怎么好啊?
宝宝像个小大人似的:妈妈,你就别问啦,反正挺好的。
孩子越这样做父母的就越不放心,马爱芜揪着不放:宝宝,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最爱你的。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妈妈,用不着自己去扛。
宝宝看着马爱芜想了一想然后说:妈妈,你说过我要自己做斗士的。
马爱芜心一酸,鼻子就塞住了:宝宝,妈妈说错了,你还太小,现在做不了,以后再做吧。告诉妈妈,老师对你怎么样?
宝宝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童真而又忧郁地看着母亲,终于叹口气说:算了,没什么事,你也管不了,我还是自己做斗士吧。
马爱芜听了这么大人口气的话,心疼不已,眼泪就掉下来,哽咽道:宝宝,妈妈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在那个幼儿园呆下去。我们不去了,我们回原来的幼儿园,好吗?
宝宝跳下椅子抱住马爱芜的头高兴地说:真的吗?我喜欢原来的幼儿园。
马爱芜亲吻着孩子的小脸,重复说:我们不去了,再也不去宝宝不喜欢的地方,我们明天就回去原来的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