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一条线儿，女生一个片儿”

说这话的是我中学时的体育老师大老杨。他把我们全班在操场上排成两排，男生一排，女生一排。他站在队伍的最右面，眯着眼睛，瞄准儿一样地看了一眼，然后就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男生是一条线儿，女生是一个片儿！你们这都是怎么发育的？你们还不好好练呢？！”

杨老师教我们的时候，五十出头，长的人高马大 --- 我顺手写下“人高马大”这四个字，突然意识到，大老杨长的并不高，一米七几的个子吧，可是他的确“大” -- 他的肩膀很宽，腰背很厚实，将军肚很凸起，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大老杨”这个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我上中学的时候，八十年代，没有肥胖儿童。高中男生正在窜个儿，都是“一条线儿”。而女生的“一个片儿”呢，却不光是生理问题，还有些社会的心理的因素 --- 那时候，我们对青春发育中的身体是感到羞耻的，女孩子走路都是低着头，含着胸。所以我们这一代女生里面，驼背的特别多。直到现在，我老公还时不时地在我后背上猛拍一记，提醒我“挺起胸来！”

等到我认识到发育中的身体是美的，我都已经停止发育了。现在回想起来，大老杨那一句“女生一个片儿”，是我中学时代受到的唯一的美学教育。可惜我并没有听进去。

大老杨的名言非常的多。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有一次，上课间操的时候，大老杨站在领操台上对着全校的学生说 --- 牛仔裤是影响身体发育的。“尤其是女同学，穿这么瘦腿的裤子是什么后果”，大老杨说，“这个话我就只能说到这里了。”后来我买紧身牛仔裤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大老杨那天早晨那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大老杨今天又更了？”我们在底下小声议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真的有男性更年期这一说，只是觉得大老杨实在是越来越怪异。

那时的体育课，常常被安排在上午的第三或是第四节。我们在楼上上课的时候，全校都能听见大老杨在楼下高门大嗓地喊：“还有1分钟”，“只有30秒了啊！”“倒数第三名某某某，倒数第二谁谁谁，你，你又是最后一个！”这是上体育课的班级在长跑测验。大老杨的声音搞得正在楼上上课的我们心惊肉跳。我的好朋友小玲会听得脸发白，因为她经常是跑到最后的，全校的同学，每个月数次地聆听到她的大名。后来她知耻而后勇，每天早晨晚上都出去跑圈儿，上到高二的时候，果然听不到大老杨念她的名字了。等到上了大学，我居然在那一届的大学生运动会上遇到了小玲，代表他们学校来跑三千米！

从大老杨手下“逃出生天”的我们，在上大学以后，有90%的同学（可能还更多）都进了学校的运动队。很多人至今保持了对运动的热爱。

大老杨看我们出课间操也看的格外认真。冬天无论多冷，做操的时候手不能缩在袖子里，更不能插在衣兜里；夏天不管多热，满头大汗地也要把每一个动作做到家。操场最前面的看台上，常常是一左一右站两个做操的典范，左边的是好典范，右边的是坏典范。左边的位置有时会空缺，右边每天都有新的换上去，下面还有两三个等着替补。

做操时间一直是大老杨的专用训话时段。从课堂纪律到教室秩序，学校环境到个人卫生，大老杨都管。我上中学时一直认为大老杨是主管常务的副校长。毕业好几年以后，校庆时看到学校的宣传刊物，才惊讶地发现，大老杨真的只是一个体育老师。

八十年代，大老杨是每个汇文学生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物。他的无数名言在民间传颂，一年又一年，成了汇文的传说。这些话大部分是讽刺挖苦我们的，可是我们毕业以后参加校庆，或是同学聚会这一类的活动，说起大老杨来，都笑的很开心，没有人记恨他。有一位男同学自己贡献了一句后来流传甚广的“杨语录”— 他上学时打篮球总是糊里糊涂，于是大老杨当着全班的面说他：“你不是一般的大傻冒儿，你是傻的咕嘟咕嘟的冒大泡儿！”这位男同学当时已经考上了清华大学。他复述这句名言的时候，笑得没心没肺，一脸的得意，仿佛被大老杨“钦点”，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现在我每天对着电脑坐10多个钟头，坐到腰酸背痛，脖子僵直的时候，真的很怀念被大老杨硬拉出去做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