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深沉地说出“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句话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我小心翼翼地说:母后,咱就是夷啊。
母亲对我的质疑不屑一顾,说:夷也有大夷中夷小夷之分嘛。咱们最多只能算个小夷,要师大夷!明白吗?大夷,小夷。
我茫然重复:……大夷,小夷……
我小姨闻声而至,说:找我干嘛?
母亲说:你来得正好。赶快帮她收拾收拾,待会儿西戎的使者就要来了。
我还想说什么,母亲一挥手,说:下去吧。
于是两个金甲武士不由分说来架我的胳膊。我挣扎着转过头去,说:母后!
母亲深棕色的眼睛盯着我,王冠上的缨络微微颤动。她说:此去万里,善自珍重。
……
我辜负了母后。我师夷长技,却被夷所制。一制已八年。
可是我深入敌后、开展地下工作,以语言渗透、文化渗透、甚至血缘渗透的方式,对敌方进行和平演变。焉知是谁制了谁呢。
血缘渗透的结果是一只很有性格的小兽。她生气的时候皱起鼻子,两排小白牙闪闪发着威胁的光,色厉内荏的眼神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像父亲一样的栗色头发在耳朵边威严地颤动着。她口齿清晰,用南蛮语骂西戎老爸,用西戎语骂南蛮老妈。
西戎老爸说:非夷母何得此夷儿也?
我嗤之以鼻,说:非夷父何得此夷儿也?
我的姨父和姨母在万里之外慌慌张张地上殿面见母亲,说:她在叫我们啊。
母亲一挥手,说: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
文姬说:你为什么不弹胡笳十八拍?
我说:我为什么要弹胡笳十八拍?“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蛮与戎兮异曲同工,谢天谢地兮母子相拥。我为什么要弹胡笳十八拍?
我深棕色的眼睛越过千山看着南蛮地母亲深棕色的眼睛。我身边的西戎男人垂首用深棕色的眼睛安抚夷儿深棕色的眼睛。
八年前的红裙和三十年前的花鞋翩然而来。我说:坐一会儿就回去吧。现在我已经穿不下你们了。
它们说:谁让你穿了?我们没那么不厚道。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叫你不要忘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