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看见了王维的一首绝句,默念了记住了却没入心。等后来于车里再听到---其实是放给女儿学唐诗的,便觉有一种非偶然的缘分意味。诗是这样的:
“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那时车窗外的风景,刷刷掠过,反助长了我的胡思乱想。我便描摹自己是王摩诘,如何笑逐颜开,捉住家乡来人的手臂,如何用顺耳的土话,热切询问故里的种种,一一不漏,连窗前的梅株开否,也是件大事!―――这就是一首传世好诗的由来,于王维何其简单,何其自然而然,而于我。。。我从王维的影子里跳出来时,心情有些沮丧,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写不出这样的诗,我也没有他那样的故乡。
事实上,也是巧。王维的祖籍和我的出生地倒是同一个地方。但所谓故乡,该怎么说呢,既得是个确切可见的地方,又不可能仅仅是个地方吧。
我摊开脑子里的地图,又朝过去回望,就见有四五个散在天涯的地点,将我这四十年的生涯切作了若干块蛋糕。每一块的厚薄和味道都差不多,那也就是均等的疏离和隔膜了。我从一个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身边的人由陌生到熟悉,再由于离开,而重新轮回。我虽然是象绿萝一样的人,适应能力还算强,也不甚挑剔水土风物,但故乡怎么能是这样的呢?故乡不能是这样的。故乡当是无法复制的,比如一件粗粗笨笨的土瓷罐,装过最重要,最离不了,却也最平淡无奇的东西,比如水啊,米啊,还有盐什么的。
人家说你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那里有你喜欢的人。故乡的人该是怎样的?是不是象我姥姥家的那个村子里的人,人人没有名字,只有沾亲带故的称呼,眉宇间都烙印了些似有若无的相像处。品行再坏的也是谁谁家的小子,总当不成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可即便是我姥姥还活着,现在也该百多岁了。更何况我那时最多不过寄居了半年。每次回去,看门的黄狗都不认得我,我也就很怕它。
我童年最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在我奶妈家度过。我奶妈家却没有固定的地方。要随着奶爹的行踪而变换。但不变的始终是幽密的森林,哗哗流淌的河水和简陋的木屋,(那几乎就是王摩诘山水诗里的所在,因此我读来才不觉得难懂)―――我奶爹是林场的工人。他现在退了休,回到了县城,给一个灯红酒绿的大酒店看门房。儿子顶替了他,但林场也不再伐木,改做绿化植树。我跟我奶兄弟在QQ上通过几次话,他抱怨在林区生活清苦,贫穷,我却说有钱人现在都要花大钱坐飞机去外国呼吸新鲜空气,你看你其实很富有。我定是让他觉得我不解人意,在说风凉话,从此他不再理我。我看见他总是在线用视频聊天,却不便去打扰他。
我七岁回到父母家在的省会城市,我小学中学的生活完全在那儿度过。那是个有着许多不好的头衔的城市,包括世界级的―――世界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它也有极其显赫的过去,但它美丽的历史里,我们未在,我们来了,它却是这般的没落和褴褛,不合住。这破败和反差,影响了这地方的人,人人以离乡为荣,包括我。我后来去过的那些地方,包括我现在住的城市,无论多么喜欢,都在我成年以后,已经与故乡的名头无缘。
我于是相信,我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也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可是昨天,我收到了我姐姐寄给我的照片。是他们一家在中秋节,去一个著名的古迹――她说她有三十年没有进过了。我看完那些照片,许多是风景,一株奇曲遒劲的古松,一座漆落色褪的楼阁,灰墙灰砖,背靠也带了些灰的蓝天――一一半是秋天,一半是阴天,一半是污染吧。我忽然莫名感动。我感觉到了一些形状、一些气息、一些声音,一些味道,旧旧的,无华的,却是熟悉亲切的,贴心贴肺的。
就像想象中的那只土瓷罐。我忽然明白,故乡就是一个人蒙昧初开,精神初见时置入的背景,我不是没有故乡,我只是不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