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之道(小说)

写下一些尘事,留下一点影子。也许世界都忘记了,至少自己还记得自己。(原创所有,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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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须臾蹉跎,浮生已过。”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表情缥缈而迷离,好像那里有什么动人的风景,让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

我扶着他的肩膀向外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血红的夕阳在远处的山头上调皮地支着脑袋。我知道,它又要玩捉迷藏的游戏了。下一步,它一定是钻到山背后去。

“我也老了,”他回过神来,抚摸着我,“是快落山的太阳了。”他的手比他的声音缺少温度。

我抬头看见他头顶和两鬓又多了很多白发。眼神像窗外的天色,暮气沉沉。

还没有等我安慰一下他,他便起身。不用问,他是要去开灯。

他好像越来越怕黑。每天太阳还没有下山去,他就会把屋里的灯都打开。有时候,一整夜都不会关掉。

任先生好像真的老了。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我跟在他身后,叹息着。现在都没有人叫他任先生了。那些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们,最初会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喊他任先生,然后唤他甜心,再过些日子就喊他混蛋了。

我始终不明白,相貌堂堂,看上去彬彬有礼的任先生怎么就是混蛋了呢?

想来,是那些女人们不对。每次她们声色俱厉地喊过他混蛋之后,他都会微笑着回敬一句,“彼此彼此。”如此看,至少他是有风度的。

我们吃饭吧。”他喊我。

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跟我说话。这让我很开心。以前他很忙,总是周旋于各种女人中间,很少有时间顾及我。

“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我面前摆下一个盘子。

“连安妮也不要我了。女人真是靠不住的动物。”他开始狠狠地切手下叉住的一块牛排。

安妮是有些日子没有来了。

自任太太离开后,她几乎就是这里的女主人。是他在离婚后交往最长久最稳定的一个女人。安妮很像从前的任太太。安静温柔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你知道,我已经打算跟她结婚了。什么爱情,什么天长地久,什么此生不渝,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嘴里气呼呼说着,手下用力,切下一块牛排。

“要是你是我的儿子,或者是女儿就好了。”他把那块切下来的牛排给我放在盘子里。我知道,他又开始想任小姐了。

任小姐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只回来过一次。

“从前都是母亲逼我来看你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决定自己喜欢见谁或者不见谁了。我不喜欢见到你。”任小姐放下她母亲生前交代给他的一些遗物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那之后,他一下子沉默了很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带女人回来。连安妮都没有带回来过。那些日子,只有我陪在他身边。他连电话都懒得接。

他只是天天翻看任小姐带过来的那一堆相册,里面有年轻时的他和年轻的任太太,还有小时候的任小姐,吊在他的脖子上。

那些照片记录着他们甜蜜的过去。然后,就戛然而止了。仿佛没有后来,仿佛任小姐一直没有长大,仿佛他和任太太一直恩爱,不曾分开。

“又煎老了。”他一边慢慢咀嚼着嘴里的牛肉,一边无可奈何地对我说。

“你觉得牛扒是安妮煎得好,还是自芬煎得好?”他问我。

自芬是任太太。

任太太是个外表温柔内心强大的女人。即使如此,他的生活里从不缺乏别的女人。当然,他懂得家里家外的区别,他从来不把那些女人们带回家。他带回来的,只是不同女人的香水味。我可以轻易识别出他正交往的女人的味道。

这牛排的确有些老了。嚼在嘴里像一堆纤维粗硬的干柴。

我觉得,安妮和任太太煎的牛排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大概腌制的佐料不同,不过却都很好吃。

任太太煎的牛排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刚好收尽血水,没有一丝夹生的味道,满口肉的熟香。

安妮煎的牛排要嫩很多,一口咬下去,汁和血水混在一起,很有血肉的原味,异常鲜美。

不过,我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品尝任太太的牛排了。连安妮做的牛排的味道也快要忘记了。

“要是自芬还活着就好了。”他吞下一大口红酒,眼睛就跟那酒一样颜色了。

任太太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们的离婚很平静。

不过我知道他深受打击。他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带不同的女人回来放纵。

我知道,他怕寂寞。

“我离婚了。自由了。你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我爱你。”那段时间,几乎对每一个带回来的女人他都说同样的话。

以至于家里的鹦鹉那段时间都会说了:“我离婚了。我爱你。”而现在那只鹦鹉会说的只有一句话:“你这个混蛋!”

你知道,我们男人都是这样。安于室是女人的事情。现在哪个男人没有点风流韵事呢?我又没有想过跟你离婚。又没有把那些女人往家里带过。逢场作戏,知不知道?最亲近的还是我们一家人。”

他曾经这样跟任太太心平气和不卑不亢地解释和挽留。他不会低三下四哀求。那不是他的作风。他这样已经给足了太太面子。

而这个面子,他没有想到,任太太这么不知道珍惜。任太太带走了他最爱的宝贝女儿沫沫。

“老婆走了可以换。女儿却不一样。”他有一次跟安妮这样说。

“你说天底下有不撒谎的人吗?有不撒谎的男人吗?”他又开始切另一块牛排。

“女人就是蠢。我对着她撒谎是爱她。难道我告诉她我同时有很多女人,她只是我的一个目标而已,这样她才开心,这样她才觉得是爱她吗?”

“我费尽心力地跟她隐瞒、撒谎,就是因为我在乎她,不想失去她。她怎么就不懂得!”

“男人被女人吸引,逢场作戏一下,不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吗?这是动物的本性。天性。”他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点头赞同。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低下头对付盘子里的牛排。他便自顾自说下去。

“偏偏要让人违背自然,当个傻和尚。那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就像你,看到一块肉,偏让你把嘴巴缝起来,就是不让你吃。不是故意让你痛苦嘛。人生得意需尽欢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们都不懂。”他一边说,一边用叉子把盘子敲得当当响。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我是不能错过一块放在嘴边的肉的。

看到我点头,他继续说,“我又不是主动勾引她们。一拍即合的事。还有主动送上门的,像那个苏小姐那样,我拒绝,我拒绝不就是傻子嘛。不吃白不吃。”

他狠狠地往嘴巴里塞进一块肉,“而且,我跟安妮说过我要跟她结婚的啊。我是当真的啊。她怎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他再次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好像答案在我这里。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安妮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安妮一直非常爱他。她跟他的别的女人们不一样。

我还记得她离开那天,她过来的时候,神情跟往常一样。甚至他们缠绵的时候,她都是像往常一样,先帮我准备了一些吃食放在那里,供我打发时间。

不过,我还是隐约嗅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

“我跟她们都是玩玩。我只有跟你是认真的。我跟那个苏小姐说我爱她那是假的,骗她的。”

“你真把那个苏小姐当成好朋友了?她是嫉妒你。她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她,她才告诉你。她就是为了拆散我们。”

“你真的要离开?就这样结束?可是我是真的想跟你结婚的啊。”

“你走了就不必回头了!”

那天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把我暖融融的午休给打断了。

安妮却自始至终很安静。安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安静地离开。

“不要再玩弄女人了。”这是安妮离开前倚着门框轻轻说出的一句话。然后推门出去。

我跟在她身后走到电梯前。她叹口气,蹲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转身进了电梯。

“她会回来的。”那天我从外面回来,看见他正靠在窗前,向外看。听见我回来,他转头对我说。我走过去,爬上窗台,从那里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走在不远处人行路上的安妮。

“她是爱我的。她也知道我是在乎她的。她会回来的。”他说,声音里都是疲惫。

他摸摸我的头。“或许明天她就回来了。女人嘛,就喜欢耍小脾气。就喜欢让人像宠物一样宠着。”他好像在给自己打气。

我其实不相信安妮还会回来。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我会想念她的。她是除了任太太和任小姐之外,对我最好的女人。

“走吧,出去透透气。”他一口气把酒杯里的酒喝掉。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也觉得这个屋子里快闷死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从衣帽钩上取下一顶棕色鸭舌帽,又穿上一件黑色风衣。外面已经很有些秋凉了。他在镜子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跟我一道出门了。

刚走出电梯,我便听到珍妮的声音。甩开他,我向着珍妮的方向跑过去。

“嘿,吉姆,你这个家伙,重色轻友。”他在身后一边喊一边追。

就在楼头拐角,我看到季太太牵着珍妮很优雅地走过来。我迎上去,亲吻珍妮。我已经有好些天没有看到她了。

“这个老家伙,还这么好色。”他在我身后说。他总是在人前喊我老家伙,好像这样显得他很年轻似的。

“再怎么老,他也是条男狗啊。”季太太嗲嗲地说,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季太太的笑声,仿佛带着电磁波,肆无忌惮地向四周震荡辐射出去。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摇晃了一下。

回头看,街上的霓虹灯正在流进任先生那双阴沉了一个下午的眼睛……

他果然被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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