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懦弱如我, 又怎会和秦宝打赌一溜烟把自己挂在了半空呢,前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和秦宝几个百般无聊,坐在院里大操场侧角的一堆粗铁管上,吸吹着秦宝从家里偷出来的大前门。近一年多来我姐姐高放和秦宝的哥哥秦单都忙着考大学并张罗着大学入学,大人们也越来越忙,张嘴闭嘴搞运动,而我们近来下午基本上用不着去上课了。既没有人领着我们玩,也没有人盯作业和作息,还有大把的时间,我们这几个刚夸上书包走出家门不久的小学生就开始摸着石头过河打发时间,随着形势因地制宜找乐子。那一阵子在男孩中开始流行抽烟,我们也已从坐在后院大菜地里模仿着大人吞吐点燃的丝瓜藤,发展到享受八分一包的经济牌香烟,当然条件好时也凑足一包二毛一的新华牌。而有根前门牌吸着,那奢侈的滋味都尽情写在了大伙眨巴并咂叭着眼嘴的脸上了。
那天我们坐下不久, 陆善守就走了过来。他和秦宝都是四年级,但比秦宝矮了一个头, 他长相奇特,从眼睛开始到嘴巴结束,五官向心的挤攒并凸奔,短鼓额头,反短下巴,白里透青的脸衬着黑森森的眉毛和乌黝黝的卷发。在相貌上他继承了妈妈该白的白该黑的黑,也遗传了爸爸的该展的不展该散的不散。善守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若有若无的在我们这群人中游移。他嘴里唧咕着,边走边用手中的一根柳条在铁管上抽东打西。走近后他发现在铁管上卧着的那支香烟,看看大家闹兴正浓,向往常一样谁也没在意他。就美滋滋的扬扬眉毛,将那支要命的烟儿炮塞进嘴并点燃猛吸。结果没吸几口,啪的一声炸响,烟里被秦宝塞进去的爆竹如期燃放。对他的到来和捡起香烟点火装做视而不见的大伙都快憋坏了,再也强压不住那一阵爆笑。而刚从惊厥里回过神来的善守也一如往常,没有半点恼怒,豁着被鞭炮掀翻的嘴皮,眨巴着周遭被硝烟熏得黢黑的眼睛,用手指着秦宝陪着大家一起傻笑了起来。守善心里很暗,就像他的家,他妈妈有病,听说怕光亮,所以里面老也显得黑咕隆咚,只要是有人陪着一起乐,他就会觉得敞亮。
也就在那时候,突然有人发现了操场上用来挂露天电影银幕的两支大木竿的一支,顶上缠着一尾断线的风筝,所有人轰的一声跑去把木杆围了起来。眼瞅着竿顶上摇头摆尾的风筝,象一只硕大的游鱼在我们头顶上转圈,大伙儿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但就是没人动真格上杆。最后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了秦宝的脸上。秦宝比我大一岁,他爸爸是我们中南农业机械学院党委副书记秦毅,他哥哥是大院里理所当然的孩子王秦单。秦宝既具有他爸代表坚毅或固执的宽腮帮子,也有他哥勇敢或鲁莽的粗眉竖发,还有自己的机智或狡猾小而贼亮的圆眼睛。秦宝明白大家的意思,如今这种事儿总是非他莫属,就象善守被人作弄理所当然一样。
没想到秦宝贼亮的眼睛盯上了我,他要和我打赌,他如果能爬上那根粗木杆顶端,将上面的风筝取下来,我就得爬上锅炉房后的那个废弃的大烟囱,掏下那个我们神往已久的大鸟窝。秦宝一直对我傻大的姐姐能支使他憨厚的哥哥不满,现在他出头了,所以时不时的要拿我出出气,我知道姐姐从今后再也不能罩着我了,如果在装鳖,我就会回到从前,继续我的被孤独,那个年龄被同龄人所不理不睬,比乐于被人消遣的陆善守还要惨。我硬着头皮应了秦宝的赌,没办法,很多时候人因为太软弱就表现得格外刚强。
秦宝的确爬上了那根高杆并取下了那架风筝,但他的衣裤却在往返途中被涂抹在杆上让太阳晒溶的沥青和木刺给糊了扎了个满档满腿,下来后我觉得他瞅我时的眼睛赤亮赤亮的。当然他这付光景让他奶奶脑得破口大骂,边用扫帚杆抽扫他的腿腚,边对着我们这些孙子辈的咒骂那个阴险歹毒要害死她孙子的人断子绝孙。再回到烟囱上来,站在距离载誉而归仅一步之遥的烟囱顶端,那只跳出巢穴引喙振翼的小精灵和它僵死在篮子里的同类,还有自己抱着一截烟囱坠落的画面,在我脑子里速影着鲜明的生死差异,对生命的敬畏使得胆怯重新附体,烟囱又在摇晃,腿肚又在抖嗦了。再没有一丝犹豫,我开始紧贴着烟囱颤颤巍巍的往下移动。
当风中传来秦宝断断续续的呼声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果然秦宝匆匆的爬了上来,一边爬一边大叫,等听清了带着哭腔叫喊:"你不许下来,说话要算数"时,秦宝的头已经在我的脚下拱动了。我和秦宝在烟囱上紧张的僵持,远处却传来了不紧不慢的锣声。我当时还不知道,秦宝将我堵截在这高高的烟囱上的同时,他爸爸也正押持着我的爸爸开始了院里的第一次批斗游街。
这段时间难得见到我爸,那天中午食堂吃罢饭后,回家去取早上上学忘记背了的书包,准备用来装鸟。看见我爸从未有过的和衣横躺在床上,我吓了一跳,倒不是看他那样,担心他生病或啥的,只是条件反射的怕他问我上午为什么不拿书包,下午上什么课,做了哪些作业。我小心翼翼的将书包腾空,然后蹑手蹑脚的溜出房间,还下意识的擦了擦额角并没流出的冷汗。其实我的担忧是完全并彻底没有必要的,那时老爸已然是筋疲力倦,自顾不暇。当时正和衣而卧,为应付下午的批斗会在伤神中养神。我们父子的状态套用一句当时的运动术语,有被打倒的,就有被解放的,虽然我在解放初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但基本上还是抓住了机遇很尽情的领受了那段自由时光。
游街队伍和围观人群随着大路朝着我们这方行近,锣声开始显得有些忽紧忽慢的犹豫,最后突然停了下。我紧了紧已经开始发麻的手臂,将身子和烟囱贴得更紧后向下望去,只见那个打锣的人拎着锣,捂扶着头上白晃晃的高帽子,胸脯任由画着红叉的大牌子前后拍打着,朝这边奔跑过来。他后面跟着一大群乱哄哄的人也在冲这边叫叫喊喊指指点点。当那只夸张的高帽最终歪倒拖挂在他背后时,一阵眩晕袭来,那连奔带叫还打着手势的正是我老爹。
虽然那时周围的大人们开始兴奋的谈论着文化大革命,热心的争论着运动的走向,院外的街道上也出现了抄查家户,砸烧四旧,和纠斗反坏。但是在我们这个广大师生都来源于农村,面向于农业的农机学院,人们的专注还没有从农业时令转移到政治风向上来,农机学院就象一缸刚启开的老黄酒,醇顺但存积着后劲。两天前当秦伯伯带着几个人来我家开箱拉屉时还显得客客气气,对我妈妈谦谦有礼,还笑眯眯的拍拍我的头。 完全不象在放学路上看到的街道两边有的住户被抄家那样,不仅翻箱倒柜,还有推推嚷嚷捆人的。而那天叔叔伯伯们走后,我问我妈他们来家里干嘛, 她平淡的说是来查蛀虫白蚂蚁的,可我明明听到他们说要查的是四清黑材料,那时我不懂也忙得没时间弄懂这黑白之间如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