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蓝雾笼罩着马恩河和河边的平原上,我骑马站在高卢小城沙隆(Chalons)城外五英里的马恩河边的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包上,俯视着面前一望无垠的略有起伏的黄绿色平原和两岸长满高大的白杨树的蜿蜒曲折的灰白色的马恩河。晨曦透过蓝雾在树林里照出道道白影,秋风已经催黄了白杨树的叶子,粗大的树干在晨雾里沉默地耸立着,枝干像是手臂一样拥抱着身边掠过的冷风。空气一片肃穆,几缕灰白色的云在青蓝的天上散开,像是抛在空中的线团。枯黄的杂草与褐色的树干在秋风里摇曳着,低语着,像是在期待着一场即将发生的生死大战。太阳从远处朦胧的灰色的地平线上升起,粉色的光环犹如一个赤裸的蜷缩着腿的初生儿,闭着眼来到世上。太阳的中心鲜红明亮,像是女人的两片合在一起的撅起的鲜红的嘴唇,亲吻着远处的丘陵和天际连成一片的淡淡的暗灰色的林梢,亲吻过的地方变得一片灿黄。不远处的丘陵暗影里的一片森林在青雾中显得朦朦胧胧的,林边的老树枝杈横生,林中深处黑暗莫测,显得有些阴森可怕。
一颗象牙一样颜色的骷髅头躺在我的战马的脚下,骷髅头的深陷的眼窝凝视着天空,它的嘴里支棱的牙齿咬着几片发黄的落叶,像是在咀嚼变色的生命。像是其他匈奴人一样,我留着长到肩膀的头发,浓黑的眉毛,扁平的鼻子,身材粗壮,身上穿着黑色的铠甲。与一般匈奴人不同的是,我的肩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那是我从一个罗马将军身上缴获来的,也是我作为这支匈奴骑兵统帅的象征。在战场上,哪里看到我的白披风飞扬,我的勇敢的匈奴骑兵们就知道我在哪里,他们就会跟着我一起冲锋。此刻,在青蓝色的雾气里,我的紧紧扣在双肩上的白色披风在秋风里飞扬了起来,胯下的白色的战马不安地踢着地上的草和土,不时昂头发出一阵嘶鸣。
透过蓝纱一般的薄雾回头看去,我身后是匈奴王阿提拉手下的五十万匈奴和蛮族的骑兵和步兵,他们散布在几公里的区域内,组成散乱的队形。匈奴骑兵一个个样子丑怪,强壮的躯干上长着硕大的脑袋,短粗的胳膊上举着刀,剑和弓箭,罗圈腿紧贴在战马的肚子上,准备着排山倒海一般的冲击。小山包的前方是五十万阵容整齐的罗马军团、西哥特人、勃艮第人、法兰克人和阿兰人的联军,身穿铠甲的罗马士兵们排成几个巨大的方阵,黑色的鹰徽在士兵们的头上耸立着,他们威武地举着盾牌和标枪,像是一只只披着鳞甲的口里喷着火的怪兽恐龙,等待着厮杀。他们在被称作“最后的罗马人”的罗马帝国末代名将埃提乌斯(Flavius Aetius)的领导下,联合起来试图在这里遏制住匈奴王阿提拉对欧洲的侵犯。这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罗马帝国能够集结的最后一只强大的军队。打败这支军队,匈奴王阿提拉就可以所向披靡地征服全欧洲。
正在升起的匈奴帝国和日落西山的罗马帝国的几乎全部兵力都集结在了这个平原上,准备在沙隆这个无名小城附近决一死战。在我的几世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军队聚集在一起,即使第一世跟随项羽与秦军作战的时候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军队。一场史无前例的两大帝国的决战就要爆发,我虽然久经战阵,但是仍然感到一股颤栗从脊髓升起,透遍全身。
几十匹战马踢着一溜黄土从山包下驰骋了上来,打破了大战前夕的令人惊惧的平静。领头的人身穿一身红色的战袍,披着红色的披风,在战场上异常显眼。他长得很难看,个子不高,鼻子扁平,粗黑的眉毛,小眼睛,大脑袋,腿短胸脯宽,棕黑色皮肤,下巴上长着稀疏粗硬胡须,但是从深陷的眼窝里的小眼睛里发射出的眼光很犀利,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气。这是匈奴王阿提拉,经过几十年征战,他在东起伏尔加河,西至莱茵河,南抵多瑙河的广袤土地上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所向无敌的匈奴帝国,今天他要与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罗马帝国决一死战。
骑兵们都准备好了吗?面容丑恶的阿提拉骑到我身边,勒住高大的马头,浓黑的眉毛下黑黑的眼睛犀利地盯着我问。
陛下,我们都准备好了,我回答说。就等陛下一声令下进攻了。
你看见罗马人的阵容了没有?阿提拉用马鞭指着前方的绵延几公里的罗马联军说。埃提乌斯在冒险,他把力量最弱的勃艮第人、法兰克人和阿兰人放在中间,把精锐的罗马军团和勇猛善战的西哥特人放在左右两翼。我要你带着骑兵先冲击中间的薄弱环节,把罗马联军分割成两段后,再和我们的左翼一起合击西哥特人。西哥特人一垮掉,剩下罗马军团就独木难支,不被我们全歼,也得溃散,那时我们乘胜追击,富饶的罗马城和全意大利就都在我们掌中了。
明白了,我拔出剑来说。现在吗?
现在。阿提拉面容严肃地点了一下头说。
阿提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扁平丑陋的鼻子上突然落上了一只黄色的花蝴蝶,让他的丑陋凶残的脸显得十分滑稽。他耸耸鼻子,想把那只花蝴蝶轰走,但是那只花蝴蝶像是苍蝇一样固执地落在他的鼻子上不肯离去。
士兵们,我拨转马头面对着身后的匈奴士兵们喊道。今天是我们与罗马决一胜负的日子。那些罗马士兵,他们已经不是凯撒大帝时的罗马士兵了。经过几百年的养尊处优,优秀的罗马人今天已经不愿意打仗了,他们在逃避兵役,只有无法逃避兵役的懦夫们才加入罗马军团。我们是强大无敌的,阿提拉王是战无不胜的。让我们把罗马帝国彻底消灭掉,让世界在我们的脚下颤抖,让他们看看谁是世界的最新主宰。弓箭手准备!
我举起手里的长剑,转回身面对小山丘下罗马联军的阵营。一阵响声之后,山丘上的几排弓箭手们一起举起硬弓来做好发射的准备。对面的罗马联军纷纷把盾牌举起来挡住前面和顶上。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我的手,我知道这些忠勇的士兵们会毫不犹豫地听从我的命令。我挥手把剑向着罗马联军的方向一劈。
射箭!
弓箭手们的硬弓一起发射,一排又一排的飞箭带着哨音向着罗马联军的阵营的中间射去。黑压压的箭簇在半空里飞行,像是一片黑云一样压向山丘对面。飞箭如雨点一般的落入罗马联军的阵营,阵营里面不断有罗马联军士兵中箭倒下,后面的士兵不断手持盾牌补充上来。
在箭雨中,我吃惊地看见一个半裸的年轻女孩骑着一个绿色的乌龟在罗马联军和匈奴联军之间的空地上走过,她似乎生活在四维空间里,对周围飞过的箭视若无睹。乌龟的短粗的脖子前倾,红红的金鱼一样的鼓泡眼漠然地看着前面飞行的箭,短短的脚在地上四平八稳地爬着,背上是一个粉红的乌龟壳。女孩的头上带着一个红色的帽子,上身穿一件裸露着背部的青色的背心,下面是一条火红的裤子,身体随着乌龟的爬行慢慢地晃动着。这一奇异景象让交战的双方都目瞪口呆,我的弓箭手们放下了手里的弓箭,目光随着乌龟的移动挪动着。身经无数战阵但是笃信迷信的阿提拉也对此嗔目结舌,不敢催促弓箭手们放箭。当乌龟一寸寸地爬过了交战双方之间的空地之后,弓箭手们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开始继续射箭。
骑兵跟我冲锋!我举起手中的银光闪闪的利剑向前一挥,两腿夹紧马肚,用长靴的带刺的后跟踢了马肚子一下。白马一声嘶鸣,前蹄跃起,向着山丘下冲去。风在我的耳边呼啸着,我的白色披风随风飘起,像是一朵白云跟在我的身后。我的身后是匈奴最精锐的五万骑兵部队,千军万马气势如虹地跟着我冲向罗马联军的阵地中央。他们手里举着马刀,像是一片树林一样立起,刀刃上闪着银色的寒光。他们震耳欲聋地吼叫着,胯下的战马奔腾着,像是一阵波涛汹涌的无法阻拦的巨浪向着拦在前面的罗马联军方阵狠狠地撞去。
【忘川河】
上一世在大漠的荒城里死去的时候,我走在寂寞无人的苍凉的黄泉路上,心里有一种悲切的感慨。倘若爱是一朵鲜艳的玫瑰,我跟雪儿的这朵玫瑰从来没有盛开过。这朵玫瑰只是寂寞地生长,在将要开花的时候,却被命运无情地扼杀,瞬间就像烟雾一样灰飞烟灭。没有惊艳,没有鲜艳,甚至连瞬间的绽放都没有存在过。四个世纪的苦苦的寻找和等待,却依然无法跟雪儿携手相爱,我不得不怀疑,跟雪儿的爱是否受到了一个无情的诅咒,让我们无法相聚在一起。
经历了从孤儿到匈奴王子的人生舞台上的孤独寂寞和繁花似锦,经历了生命旅途上的道道荆棘和风景,我在三生石前停下脚步,徘徊着,犹豫着。我有些灰心,不知道这样的执着到底能坚持多久。我不知道是否该喝下孟婆汤,忘掉跟雪儿的前世,重新干干净净地转世去寻找一段新的爱,还是该继续在忘川河里等待,等待着再一次转世寻找雪儿。我抚摸着三生石上的血涂的文字,读着那些我跟雪儿的前世的记载。募然回首间,四世以来的所有的爱恨情仇一起涌上心头,所有的跟雪儿在一起的日子都静静地从我的眼前流过。雪儿的眼睛从三生石上看着我,刹那间我突然醒悟,我无法把她忘掉,我再也不会以那样真的感情去爱另外一个人。
既然踏上那无悔的行程,忘川河便是那必经的磨折。于是我走到桥头,推开了孟婆的端着汤的颤抖的手,跳入了忘川河。
第四世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很久很久见不到雪儿。我以为会很快转世,再一次踏上寻找她的旅程。然而,第五世之前,我在忘川河里呆了将近七百年。这七百年里,我曾经试图早日转世,但是总是没有机会。孟婆的眼睛越来越犀利,我担心被她看出偷偷转世的伎俩。如果她看出蒙骗她的伎俩,她就会让我在忘川河里呆一万年。我不知道能否在那个阴森森的河里呆一万年,我怕没有毅力能够熬过一万年。
我在忘川河里思索着我跟雪儿的爱。光阴荏苒,从第一世开始,我跟雪儿已经错肩了四个世纪。每一世我都跟她相逢,每一世都不能跟她在一起相亲相爱。经历了这么些世的磨难,在沉默的忘川河水缓缓流动中,在流逝的光阴里,我的心的一角依然每天感受到那个古老的呼唤,对雪儿的爱和渴望从没有在心里湮灭。
快到七百年的时候,我终于抓到一个机会。那次有几个黄泉路上来的女鬼,她们悲悲切切,跟孟婆那里哭哭啼啼的磨叽着,不想喝孟婆汤但又想马上转世。孟婆被她们的哭声搅和得心烦意乱,费劲口舌地跟她们解释她们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喝孟婆汤要么去忘川河里等一千年。她们好像是前世的小贩,特别会讨价还价似的,几个人拉着孟婆的胳膊,跟孟婆死缠。我看孟婆被她们搞得焦头烂额,什么也顾不上了,就赶紧趁机从忘川河里爬出来,报告孟婆说我已经在河里呆了一千年,该转世了。孟婆正在跟那几个死搅蛮缠的女鬼罗嗦,没心思去仔细核查我,挥挥手让我过奈何桥转世去了。
【匈奴王阿提拉的前世今生】
这一世我依旧出生在匈奴,刚满15岁便被征入阿提拉率领的匈奴骑兵。那时,他是匈奴王卢阿(Ruga)的侄子,勇猛善战,作战时经常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地冲入敌阵。他的臂力很大,摔跤几乎没人能摔得过他。他射箭也很准,经常把箭从敌人的眼睛里射进去。他的运气也好,历次作战时从来没有受过伤,除了一次之外。那一次,他奉匈奴王卢阿之令,率领骑兵与另外一个匈奴部落的骑兵厮杀。在那次恶战中,阿提拉马失前蹄,掉下马来,摔伤了胳膊。正当一个敌军骑兵俯身挥刀向他砍去的时候,我在旁边一箭射死了那个士兵,救了阿提拉。
阿提拉从地上爬起来后,奇怪地看了我一会儿,跟我说:
我认识你,你在我的前世里出现过。
在那一刻,面对面地看着阿提拉的眼睛,我认出了他是我第一世见到的项羽。人的面貌转世之后可以改变,但是眼神却不会变。他转世之后不像上一世的项羽那样英俊高大,而是个子矮小,面貌凶恶丑陋。但是他的眼神依然残暴和犀利,让人看了恐惧和害怕,甚至不敢直视。他没有项羽的重瞳,但是他在眼睛下面又画上了两只眼睛,近看是四只眼睛,远远看去,眼睛重叠在一起,就像是重瞳一样。他一定是在忘川河里呆了千年,才能有这样的记忆,还能记起我来。千年的忘川河的苦难,似乎让他变得更加凶残了,因为他在征战时比项羽更加残暴,经常把整座村镇焚毁踏平,把人口虏为奴隶,带不走的就全部杀死,连女人和小孩也不放过。就像项羽屠杀战俘一样,他经常把与他作战的部落的士兵全部杀死,不论投降与否。阿提拉的骑兵铁蹄所到之地,留下的都是一片废墟和白骨,在匈奴部落里,他得到了一个恶魔的称号,所有的部落都对他惧怕三分。
我没有跟阿提拉说我认出了他是前世的项羽,我怕他把我给杀了。但是他似乎很感激我在战场上救了他的命,也感激我最后把虞姬的尸体带走埋葬,因此对我并没有恶意,反而很信任我。他先是提拔我做他的侍卫的头目,随后让我率领一支骑兵跟随他作战,最后提拔我为他手下的匈奴骑兵统帅,成了他的心腹大将。每次他东征西讨,都由我来指挥他的最骁勇善战的匈奴骑兵,我参与了几乎所有的他统一匈奴各部落的战争。在匈奴王卢阿死去之后,我跟着他一起谋杀了他的胞兄布莱达(Bleda),抢夺了王位,成了匈奴的唯一统治者。随后他踏上了征服欧洲的漫漫长途,我跟着他率领匈奴骑兵两次入侵巴尔干半岛,包围了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二世统治下的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把曾经不可战胜的罗马帝国的军队打得一败涂地,把匈奴拓展成了一个东起伏尔加河,西至莱茵河,南抵多瑙河的庞大的强大的所向无敌的帝国。
这一世我经历了很多的生命和死亡。项羽在前世就是一个残暴的君王,经过千年的忘川河的寂寞孤单日子后,转世成阿提拉的他性情更加暴戾。他的名言是“被我的马践踏过的地方,都不会再长出新草”。他是一个好战的君王,率领匈奴士兵连年征战,无情地摧毁敢于抵抗他的城堡,屠戮人民,焚烧城镇,抢劫财物。他给欧洲大陆带来的恐怖和震颤不亚于恶魔。作为他部下的骑兵统帅,我参与过几乎每一个重大战役,许多次的抢劫,多次的焚烧城镇,屠城和见证过血流成河。对我们来说,那些村庄和城市都是敌人的领域,当我们焚烧那些村庄,屠戮那些敢于抵抗我们的城镇里的人时,并没有为这种行为感到耻辱。相反,就像千千万万其他的匈奴人一样,我为匈奴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而骄傲,为是一个匈奴人而自豪,为阿提拉王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征服其他国家而欢呼雀跃。每一次战役中骑兵冲锋的时候,我都热血沸腾一往无前地冲在前面,觉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国王,一个伟大的国家,一个新的世界征服者而战。
我从没有感受过被屠杀和被征服的那些国家的人民所经历的痛苦,直到我遇到一个哥特裔少女才醒悟过来,才对那些屠杀平民和焚烧村庄的行为感到后悔。
【一个像雪儿的少女】
在军营的很多个枯燥寂寞的夜晚,我靠想念雪儿打发时间,把我能记起的前世跟她在一起的情景,从第一世,到第四世,每一个能回忆起来的跟她在一起的日子,用记忆的针线串起来,缠绕在心头。冬天往往是我性格最阴郁的时候,我看着外面飞扬的雪,心情茫然,不知道这一世能不能找到雪儿。思念是一种痛苦,而回忆是一种甜蜜。我在痛苦中感受着甜蜜,在甜蜜中忍受着痛苦。对雪儿的思念让我的心灵陷入一种沉重的忧郁之中,除了作战,我没有什么快乐。每天白天我坐在帐中处理军务,晚上在帐篷里枯坐,沉默着,抑郁着。阿提拉定了一条规则,在征服其他的部落的时候,谁抢到什么就归谁。为此匈奴士兵们都在疯狂地抢劫,他们抢东西抢女人,晚上喝酒,在帐篷里强暴抢来的女人。我不参与那些抢劫,也不抢女人,也很少跟士兵们一起喝酒。烦闷的时候,我只是自己在帐篷里喝酒,在周围帐篷的喧闹声里盖上被子闷头睡觉。酒麻木我,安抚我内心的焦虑,让我暂时忘掉思念雪儿的痛苦。
在阿提拉王率领匈奴大军进入高卢,连续攻陷了门次城(Metz)等几个城市后,他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着他的儿子艾拉克,率领少部分骑兵和步兵沿塞纳河向西进军,劫掠和骚扰罗马在高卢的各个城市;另一路由阿提拉自率大部分骑兵和步兵南下,兵锋直指名城奥尔良(Orleans)。罗马人为了对付匈奴大军,实行了坚壁清野的策略,想通过让匈奴大军得不到充足的粮食供给的办法逼迫阿提拉撤出高卢。阿提拉的大军在奥尔良被罗马军队凭借着坚厚的城墙阻拦住的时候,我正在塞纳河西岸,派骑兵四处收集粮食,为整个五十万匈奴大军提供每日消耗的巨大的食品补给。阿提拉的儿子艾拉克还是一个少年,没有什么经验,阿提拉把他交给我,让我保护他,训练他,以便让他将来能够成为一名很好的骑兵统帅。为了保护艾拉克,我让他负责镇守大营,由我每日各处巡查抢劫粮食的情况。在一次出外视察的时候,我遇见了这位哥特裔少女。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处山洼里。那天天气异常的热,我视察一处营地回来,马跑得快,把跟在我后面的几个骑兵侍卫甩在后面。午后的刺眼的太阳热辣辣地照在我的身上,身下的白色的战马吭哧吭哧地跑着,几个小时的路上的颠簸和在烈日下的暴晒,让我觉得口很渴。山里的路在山崖之间弯曲回转着,我骑过一处山崖时,看见前面是一处开阔的草地,草地上一群羊在吃草。天是湛蓝湛蓝的,上面飘着白白的云彩,一只白鸟在草地上放飞翔,鸟的翅膀上有一道黑色。草地中间有一棵形状怪异的树,像是一把农户用的收草的巨大的木头叉子倒插在草地上,上面开满了一树的白色的花。草地旁边的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树,树下小路上散落着稀稀拉拉的羊粪。云被风推着在天上移动着,不断地遮住阳光,把一片片阴影落在草地和山坡上。她正坐在山路边一棵百年老树下的一块灰色岩石上,懒散地看着羊群在山野里吃草。她穿着一条带花的绿色的裙子,两条长腿在前面交叉着,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在挽着肩头的长发。裙子落在了她的大腿根下,让她的腿显得更长更苗条。羊群散漫地到处走着,有几只羊挡住了我前面的窄小的山路,我勒住马,对坐在岩石上的她吼道:
小妞,管管你的羊,不然我会把它们都杀死的。
她冲我耸耸肩,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很好笑,用匈奴话跟她喊叫,她当然听不懂匈奴话了。我想在这里等一下我的侍卫们,于是跳下马来,牵着白马走到她身边,打着手势问她:
你有水吗?给我点儿水喝好吗?
她这次看懂了我的手势,点点头,把身边放着的一个水囊一样的容器递给我。我站在一块岩石旁边,接过水囊来仰头喝水。这时我觉得后脑一阵剧痛,扭头看见她的娇小的手里攥着一个石块,正在又一次向我的脑袋猛击过来。我扔掉水囊,伸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手里的石头夺过来仍掉。
你干什么?我大声对她吼叫道。你找死啊?
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手挣扎着想从我的手里挣脱开来,嘴里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把她摔倒在地,我的侍卫们骑马从后面赶上来,纷纷下马,把手里的剑指向她。我松开手,让她站起来。她站起来,不再挣扎,但是眼睛依然瞪着我。这时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一双很细很长的眼睛,像是雪儿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她不可能是雪儿,雪儿不会转世在这里。
一个匈奴侍卫抓住她的长发,强迫她抬起头来,另一个侍卫举起到刀来,准备向她的脖子砍去。
算了,放了她吧,我对侍卫说。
可是,侍卫疑惑地说,她刚才差点儿杀了你啊?
放了她,我命令侍卫说。让她走吧。
听到我的命令,侍卫悻悻地把刀收回。她好像不太明白的看着我,长发在风的触动下半遮住美丽的眼睛。我注意到了她的清秀的脸庞,圆润的双肩和微鼓的胸部,还有她的绿裙子遮盖下的曲线美丽的腰肢和臀部,长长的腿,觉得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姑娘。可惜她不会是雪儿,我看着她的眼睛想。如果她要是雪儿该多好。我跨上马,独自向前骑去。侍卫们骑马跟在我后面。一个侍卫追上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不杀了她或者把她带走。我没回答,只管放马向前奔去。在一处拐弯处我扭头看见她的俏丽的身影还站在原地,似乎还在怔怔地发愣。她的长发在风中飘起,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山间的一次遭遇战】
罗马统帅埃提乌斯把罗马军队的主力都向奥尔良地区集中,准备集中兵力对付阿提拉的主力。塞纳河西岸的罗马军队很少,我和艾拉克率领的骑兵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我们把抢劫到的粮食源于不断地运送到奥尔良地区,保证阿提拉的匈奴大军能够得到充足的粮食。
因为面对的罗马军队人数少,我经常轻装简从,带着一只两百人的卫队在各个地区之间巡查,督促抢粮和运粮工作。在一次巡查活动中,我们意外的与一只奉调去奥尔良参战的罗马军团在山路上窄路相逢了。
这是一只当年跟随凯撒大帝作战的老牌子的罗马军团,战斗力很强,主将很有经验。前哨告诉他看见有匈奴骑兵驰来的时候,他骑到高处去瞭望,看到我披着白色的披风,跨着白马在路上奔驰,身后跟着卫队,就认定我是匈奴军队的一个高级军官,于是把士兵掩藏在我们必经的道路两边,设好埋伏,准备把我们全歼。
我和卫队们毫无警觉地驶入罗马军队布下的埋伏圈,等到看到隐藏在树林里的罗马军团的黑鹰旗帜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撤退了。一阵强弩发射之后,我的卫队有一半人马被罗马人的弓箭射倒,骑兵们从马上坠落,战马嘶鸣着倒下陡峭的山崖。我勒住马头,挥舞着手里的长剑与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罗马骑兵奋战。卫队们都是骑兵里的精锐,虽然剩下的只有一百来人,但是他们以一当十,跟着我与罗马士兵展开激战,试图冲出包围圈。混战中,我的战马被罗马主将一箭射中屁股。马受惊了,在剧痛中它四蹄跃起,乱蹦乱跳,惊恐中带着我一跃跳下了山崖。
战马缓缓下坠,我失去了重心,跟随着马向下坠去。风在我的耳边掠过,一只鸟从我的眼前飞过。岩石围绕着我旋转起来,犹如一条条赤裸的尸体组成的人体漩涡。山崖下的草地在旋转中离我越来越近,我惊恐地看着一块岩石,祈祷自己不要掉在岩石上。战马的四蹄在空中乱踢着,马鬃向后飞扬,犹如我的长长的头发向后飘散。在下落的失重中,由于披风像是一个降落伞一样承受着风的阻力,我的胯部飘离开马鞍,脚离开马镫,身子漂浮在半空中。我的手松开,手中的剑坠下,插在了草地上。战马前蹄弯曲着落到了柔软的草上,马跪在地上,胸脯着地,马臀撅起,木质的马鞍在马身上掀起了一下,又落回到马背上。我落在马的右侧,披风的一角挂在了一个树杈上,头部撞击到一块岩石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对着胸口的剑】
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手里举着我的那把长剑,两眼瞪着我。我的白马站在我的身边,头低垂着,在地山吃着草,似乎在等着我。我觉得头痛得厉害,脸上有粘稠的血流下来。我用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但是一条腿像是被摔坏了,使不上劲儿。
女人冲我吼叫了起来,边吼叫边用剑戳了我的胸膛上的黑色的铠甲几下,把我踉跄地戳倒在地。我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从她的语气上我猜测她是在问我是谁。
听着,我用匈奴话回答说,你放了我,我会给你很多金币,让你富起来。
她对着我大喊了起来,边喊边继续用剑戳着我的胸部。我依旧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但是我猜得出来,她一定是在愤怒的说,你们杀了我的父母,烧了我们的村庄,这些是金币能够偿还的吗?我要把你杀了来偿命。
她吼完之后,举起了剑,像是想要一剑结束我的生命。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把身子靠在身边的一颗树上。肩上扣着的白色的披风的一角依旧挂在树枝上,我用力拽了披风一下,把披风拽了下来。用披风的一角擦了一把脸,把蒙着眼睛和半个脸的污血擦干净,我面带微笑看着她,等着她把剑插进我的喉咙。
她眯着眼睛看着我的擦干血污的脸和披风,把手里的剑慢慢地放下了,像是认出了我。与此同时我也认出了她。长长的头发下和两道清秀的弯眉下,依旧是那双美丽迷人的眼睛。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长到脚裸的裙子,显得既典雅又美丽。即使在她生气大声嚷嚷时,她的红润的有些向外翻的嘴唇也显得很性感。
原来是你,我用匈奴话对她喊着说。上次你差点儿拿石头把我砸死。这回你可以如愿以偿了。
【山中的小木屋和篝火】
我站在树下,消瘦的脸上带着坚定的不怕死的神情看着她。黄色的落叶从树上飘下,坠落到我的披风上。我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她,让她放下了手里的剑。我的黑色的铠甲和白色的披风,脸上无畏的神情,视死如归的勇气,忧郁的面容,被风吹乱的长头发,黑重的眉毛,常年担任骑兵统帅带来的傲气,自信和自豪感,一定给她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也许是因为上次我没有杀她,让她感觉我是一个不同的匈奴人;也许是我当时的样子让她觉得心生爱慕,总之她没有杀死我。她找到了掉在地上的马鞍,把马鞍在马背上放好,伸过手来扶着我上了白马。她一手提着剑,一手拉着白马,沿着山间的蜿蜒的小道走下去,走过一处处青色的山崖。
阳光从头顶上橡树的浓密的叶子之间一缕缕的照射下来,崎岖的山间小路的路面被粗大的橡树的阴影遮盖,路边长满了一丛丛的青草,里面结着一些紫红色的浆果。山崖下堆积着青褐色的岩石和折断的树枝,岩石缝里长满青苔,腐朽的树干上带着虫蛀的痕迹,长着硕大的灵芝和白蘑菇,能闻见潮湿发霉的的味道。路边的橡树上缠满着青藤,蜻蜓和蝴蝶在开着野花的草丛中飞过,停在山间小溪边的草叶上。松鼠在树上跳跃着,鸟儿扑楞楞地从一颗树上飞到另外一颗树上,偶尔在山崖下能见到死去的动物的腐烂的尸体和骨架,有的地方还有篝火的痕迹,石块和烧焦的树枝杂七杂八地落在一起。小路边的树丛不断有橡树的枝杈伸到路中,她用剑挑开枝杈,好让骑在马上的我不被树枝扎伤。
她带我走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孤零零地小木屋里。扶着我从马上下来,她把马缰拴在小屋门旁的一个立着的木桩上,扶着我进了小木屋。小木屋是用圆木搭成的,里面很简陋,一个小床,一个小木头桌子,两个木头凳子,几件简单的锅碗和厨具,屋内散发着橡树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躺在小床上,然后端着屋里的一个小盆出去,不一会儿就从外面端进一盆清水来。她拉过一个小椅子到床边来,把水盆放在小椅子上。帮我把铠甲和披风脱下,又把身上沾满血污的衣服脱掉。她用清水仔细地替我擦掉身上的血污,清洗了头上和腿上的伤口,把一种暗绿色的叶子在嘴里嚼烂,敷到伤口上,又撕开了一个干净的床单给我把伤口包扎上。处理好伤口之后,她在小木屋的一个木头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套宽大的像是睡袍一样布袍子,又拿出了一个洗得干净的被单,帮我换上干净的袍子,盖上被单。随后,她走到外面,升起了篝火,在火上熬了一锅土豆汤。土豆汤的香味刺激着我的早已饥饿的胃,当她把土豆汤盛在一个盘子里给我端来的时候,我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她坐在小桌子旁的凳子上,双手抱着膝,黑黑的眼瞳里带着好奇,满意地看着我吃饭的样子。
天快黑的时候,她离开了。走的时候,她把剩下的土豆汤给我放到床边的凳子上,让我伸手就可以拿到,又帮我把被单掖好。她端着水盆走到外面,用盆里的剩下的水把篝火扑灭。她走后,我看见外面的篝火的余烬冒着青烟,淡蓝色的烟和灰在风中飞舞。我猜想,这是她的一个在山里临时住的小木屋,她回山下的村庄里去了。
夜晚的时候,山上的一阵狼嚎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坐起来,扬起头,从窗户里看见一轮大大的明月悬挂在天空。我想起了前世的雪儿。那些让人心痛的美丽在我的头脑里悄然飘过,远离我而去。这是第五世了,前世所有的跟雪儿在一起的记忆,都如同散落在夜风里的篝火的余烬一般在风中起舞,亦真亦幻。那些跟雪儿在一起的相知相爱都在一瞬间化做沧桑的泪水,千言万语怅惘地凝聚在一起,积聚成一颗豆大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悄然滴落。泪水犹如一颗晶莹剔透的蓝水晶,顺着我的脸颊滑落,缓缓下坠,穿过不断变换的时空,穿过四世的余恨,平静地掉在木板床上,被摔得粉碎。细小的蔚蓝的水晶碎片上折射着随风而去的模糊的点点记忆。
【短暂的相爱】
小木屋在一片浓郁的树林中的空地上,周围被野草和灌木从围绕着,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处山泉,透明的泉水滴在岩石下的一个清澈见底的翠绿的山涧里。秋天的山红了,漫山遍野的树林染上了火红的和深黄的颜色。天空的蓝浓郁得像是要流下来,云像是一团团的挂在天上的浮雪,山崖青得像是橄榄。山谷寂静,四处无声,鸟儿的青翠的叫声每天早上从小木屋的窗口透进来,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等待着她。
她每天白天过来看我,带着一些做好的吃的。她来了之后,先查看我的伤口,给伤口上换药,然后换上新的布把伤口包扎好。她教给我一些简单的拉丁文,我教给她一些简单的匈奴话,慢慢的我们能有一些言语上的沟通了。我总觉得她像雪儿,跟她在一起时间越长,越觉得她像雪儿。我不知道是自己跟她时间长了产生的幻觉,还是她就真的像她。她美丽得就像是我第一世见到的虞姬一样,只是更美了一些,因为她的眼睛是湖蓝的颜色,眼底更像是幽蓝的湖水,身体的曲线更美,皮肤更白。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她真的是雪儿。我只学会了简单的几句拉丁文,她也只会简单的匈奴语,我们没法儿深入的沟通,我无法从话语里判断出前世的痕迹。如果她要是出生在匈奴,而不是哥特,如果她的眼睛要是黑的,那我肯定会认为她是雪儿了。
有一天她在地上画了一头羊的样子,教我用拉丁文说羊。我比划着问她:你的羊呢?
她看着我,指了指我的铠甲,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学羊被屠杀后倒在地上的抽慉的样子。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羊被匈奴骑兵抢走了,杀了。想到这些都是按照我的命令,把羊抢走,屠宰后把肉送到阿提拉的大营去,我就觉得很对不起她。
我腿上的伤口慢慢的好了,可以出去走动了。早上我自己走到清涧边上去,鞠起清凉的泉水洗脸。我捡来山里的干枯的树枝,在小木屋边生起篝火。我喜欢篝火,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喜欢让篝火燃烧着。我喜欢在篝火边坐着,让篝火的火苗烤着身体。在山里的带着寒意的夜里,篝火给我带来光明和温暖,驱走野兽。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我才把篝火用泉水扑灭,因为怕风吹散篝火,引起山火。
在凌晨的蓝雾里,我顺着小木屋旁边的小径在安静的山谷里走着,秋天的清凉的空气拂过我的面颊,野草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远处的山像是一条一条的蓝色的带褶的绸缎,重重叠叠的落在一起,被漂浮的雾团环绕着。我走到一处高处的山崖上,坐在山崖顶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她走来时的山间小径,等侯着她的身影的出现。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温暖的光线沐浴着我的全身,秋林在晨光的照射下发出炫目的光彩,远处的一潭平静的碧蓝的湖水,像是镜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褐色的山丘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的变成了橙红色,有的变成了金黄色,有的残留着一片一片的绿色和蓝色,山林覆盖不住的地方裸露着青灰色的岩石,背光的山坡依旧是一条一条的深蓝色。近处一片一片的绿色的草地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黄色的和红色的小花。山脚下几座小山丘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我可以看见房屋顶上冒出的灰色的缕缕炊烟。过不了多久,山路上就会出现她的身影,她轻盈地在山路上走着,像是一只越飞越近的小蝴蝶。看到她的身影,我的心里也就快乐起来。
我走下山崖,在小路边迎着她。她微笑着来到我身边,伸手扶着我仍未痊愈的身体,跟我一起走回小木屋去。我们的身体有时会偶尔碰触一下,但是都很快地分开。在小木屋里,我们吃饭,然后她继续教我拉丁文。教完拉丁文我们就一起出去散步,跨过山间的溪水,走过一片片青青的草地,走过一颗颗高大的发黄的橡树,累了就躺在盛开着黄色和红色的野花的草地上休息,看着天上的浮云从头顶飘过。白云有时像是翻卷的雪山,有时像是奔腾的战马,有时像是巍峨的宫殿,有时像是一群牛羊,在天上变幻莫测地转变着形状。
她挽着我的胳膊走的时候,我觉得就像是一对情侣在散步。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常常幻想成走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庄园里,地上是铺的整整齐齐的一圈一圈的褐色的石砖,两边是修剪得一米多高的灌木丛组成的矮墙,墙后面每隔一段距离是一颗高大的长满树叶的橡树。矮墙前面是一米多宽的草地,草地边缘用石砖垒出一长溜小小的护栏。远处是一个高耸的钟楼一样的教堂,教堂背后的天空变换着颜色,最远处的天空是乳白色,随后是掺了青色的白色,越近的天空越蓝,头顶上的天空是湛蓝湛蓝的。我穿着灰色的袍子,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红色的披肩,头发垂在肩膀上,挽着我走向前面的殿堂。成百上千只白色的鸟儿在我们的前面飞翔,在我们超过它们的时候追随着我们,在我们的头顶和身后展开翅膀滑翔,嘴里吱吱的叫着,像是在给我们祝福。散步完之后我们再回到小木屋里,她收拾屋子,给我做好一些吃的,就下山回村庄里去。我走出小木屋去送她,陪她走到那个高大的山崖的时候,她就不让我接着送她了。我爬上山崖,坐在上面看着她离去,看着她的瘦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暮色和失落感一起袭来,在暮色中我抵着头慢慢地走回小木屋去,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惆怅。
我觉得已经离不开她,每天都盼着她早些来,晚些走,她走了之后我的心里总是很失落。每天我都期盼着她能够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在小木屋里一起度过黑暗。
有一天她在小木屋里陪我坐着,坐得晚了,天有些快黑了,她才猛然醒悟该走了,于是急匆匆地下山。我送她到山崖下,该分手的时候,心里很恋恋不舍,就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跟她说:
今晚你不走了好吗?
她看着我的眼里的依恋和乞求的神情,纠结着不知怎么好。天黑了之后山路很难走,她天黑以前赶不回村里了,但是留在这里,跟我单独在一起,她又有些害怕。她像是期待着,但是又恐惧着一样,看看黑下来的天空,看看山下的小村子,又看看我,眼睛里带着犹豫的神情。我把她拉得离自己近了一些,跟她说:
天马上就要黑了,跟我回去吧。
她点点头,跟着我往小木屋的方向走。暮色中,山林的风吹来,吹动了她的头发,吹得身上有些发凉。她不自觉的往我身边靠了靠,我们的身体触碰到了一起。她没有躲避,我也没有闪开,而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牵着手沉默地往回走,身体挨得很近,挽着的手心里渗出湿湿的汗水来。
走到一棵树下的时候,我拽了她的手一下,让她停下。她停下脚步来,怔怔地迷惑地看着我。我松开手,把手上的汗水在衣服上擦了擦,伸出双手来搂住了她的腰,把她的身体贴上了我的身体,拥抱了她起来。她没有挣扎,而是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开始低声抽泣。我紧紧地搂抱着她,把她的双脚抱离了地面。她有些害怕地抬起脸,伸出手来搂住我的脖子。她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看见了她的鲜润的嘴唇像是带着渴望在微启着。我亲吻了她的火烫的面颊一下,她的急促的呼吸掠过我的脖子,带着潮湿的感觉。
淡淡的月亮在天空显现起来,天边的最后一缕青云在山脊的背后消失,暮色下沉,远处的秋林的红色和黄色变成了墨色,风愈发的硬了和凉了起来。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像是有火苗在闪动。我低下头,吻了她的嘴唇。接触到她的嘴唇的一刹那,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深潭,只想向下沉去。一股热流从深潭底部涌动上来,把我托出水面。她的嘴唇火烫火烫的,像是发了高烧的病人。先是一个轻柔的吻,然后我搂紧她,更热烈地吻她。澎湃的激情从心底爆发,我把她箍在强有力的手臂里,尽情地去吻她。她张开嘴唇,同样热烈地回应着,就像是久久期盼,终于盼到了一样。她的乳房抵住我的胸膛,身子软软的贴着我,温热的舌头触碰着我的嘴唇。我的舌尖和她的舌尖缠绕着,微甜的滋味让我想吸吮她的舌尖,我尽情地吮吸着,她喘不过气来,身体摇晃着,手指甲掐着我的胳膊,然后把我推开。我喘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她凝视着我,眼里的火苗越烧越旺。
Te Amo,她伸出胳膊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胸膛里说。
银色的月亮在湛蓝的夜空缓缓升起,就像是黎明时升起的太阳。月亮又大又圆,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一个一个环状的山谷和山谷上笼罩着的白色的云雾。夜幕上飘着几丝白色云彩,薄得像是轻纱,苍白的星星点缀在罩着薄纱的月亮周围,一闪一闪的发着微弱的光。她的身后的粗大的橡树树干上有着一条条古老的竖纹,竖纹凸起的地方反射着月亮的白光,凹下的地方像是一道一道深深的黑色的沟渠,上面缠着几条枯干的藤蔓。树的下面是一堆各种形状的小石子,在月光照射下,石子的一面散发着青白色,一面是青黑的阴影。一座简陋的木板铺成的小桥横跨过一条小溪,桥上的木栅栏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底下是青色的溪水。蜿蜒的溪水泛着青白色的涟漪,一道一道波纹消失在远处的黑夜里,与溪边的深灰色的杂草融为一体。黑暗中,一股强烈的爱把我淹没,我颤抖着,在寂静的黑暗里感受着奔腾的热浪,这股热浪驱使我紧紧的抱住她,亲吻她的头发,额头和耳朵。她颤抖着抬起头来,把嘴唇迎上来,我一遍又一遍的亲吻她,亲吻到窒息。夜色里,我们的身体和橡树的阴影融化在一起,像是两团碰到一起的云朵,在云端融合起来。月亮越来越明亮,银色的月光从树梢倾泻下来,撒了她一身。她的脸庞和脖颈上反射着银光,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等我们终于松开嘴唇的时候,她喘息着,胸脯在月光里不断起伏着。我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抚摸着她的乳房,她的柔软的乳房在我的手里起颤动着,光滑而有弹性。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脸上留下了一根根阴影。随着我的抚摸,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面颊变得越来越红。她搂紧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低声呻吟着。我的手从她的衣服里出来,搂住她的肩膀。在我的肩膀趴了一会儿之后,她抬起头来,喘了一口气,满怀柔情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跟着我继续往小木屋走。
明亮的月光把地上的小径洒满银灰色,萤火虫在我们的身前身后飞着,划着一条条美丽的光线。璀璨的群星在天上闪烁,银河的几百万颗星星像是渔网一样罩在我们的头上,落叶无声无息地落在溪水里,顺水漂流。溪水闪着银色的线条,在岩石之间蜿蜒地行走着。我们回到小木屋门前,推开吱呀的木门,走进屋里。我抱起她,把她轻轻放在小床上,跟她并排躺在床上。
小木屋内黑黑的,月亮变成青蓝色,从爬满青藤的蓝窗里透进来,照着小木床上的我和她。她在月光里睁着眼睛,手托着头,躺在我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我,脸上露着温柔的笑容。月光下,她的有些淡蓝的面容看上去很美,恍惚之间,我觉得她的面容和神态简直就和我第一世见过的虞姬一模一样。我和她一起在黑暗里脱掉衣服,钻进床上的被单里。我搂抱着赤裸的她,觉得她的身体既温暖,又柔软。我渴望着了解她的身体,渴望知道她的一切秘密,渴望着得到她的一切:她的爱和她的身体。我在被单底下抚摸着她的光滑的肌肤,手在她的身上探索着,像是盲人一样触摸着她身上的秘密。从丘陵到平原,到灌木丛生的山缝,她的身上每一处都是如此完美,都像是一道绝美的风景。我亲吻着她的湿润的嘴唇,抚摸着她的乳房,心不断的剧烈跳着,体内的热浪不断升腾,像是地心的岩浆一样不可遏制的想要爆发。我低下头,在被单里吻遍她的全身。她闭着眼喘息着,涓涓溪水自山泉涌出,浸湿了身子底下的被单。我翻过身来,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她闭上眼睛,把手圈住我的肩膀,脸上带着期待。
月光下,她的柔情把我融化,我知道我需要她,渴望占有她的身心,渴望跟她融合为一体,渴望把激情在她的内部喷射,渴望在她的体内寻求安宁。一切的相思,烦躁和苦恼,在此刻都变成了一个念头:她是我的,我爱她,我要她。我进入了她,在她的体内一次次剧烈地冲击着她,让她不由自主的呻吟。生命在她的体内颤抖,激情在血管内燃烧,巨大的快感让我晕眩,让我忘掉了一切焦虑和痛苦。她的呻吟让我更加的想冲击她,把她送上幸福的顶端。在我的不断冲击下,她颤抖着大叫了一声,手死死的抓住我的胳膊,身子抖动,温热的泉水自洞口喷涌而出,淹没了周围的草丛,就像黑夜淹没了大地。我在她的身子的颤栗和紧缩中,无法控制体内的涌动,像是夜空里滚过的一阵阵惊雷,随着闪电炸响,一阵阵火热的岩浆自体内猛烈地喷出,颤抖着射进她的身体的岩洞里。电闪雷鸣过后,我抱住了她,疲惫的压在她的身上,全身沉浸在巨大的快感所带来的晕眩之中,感觉到了真正的跟她合为一体。
我们在一起爱了一个月。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对我好得让我感动。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小木屋门口看月亮,夜空里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是被风吹起漫天飞舞的小冰渣,半透明地发着微弱的光。偶尔有流星在天空上划过,带着耀眼的白线穿过点点群星坠落在黑魆魆的树林后面。树林腾起灰蒙蒙的雾,像是炊烟一样弥漫在夜空,让夜空变得更加朦胧。萤火虫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飞着,留下一道道带着弧线的光线。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撒在地上的草丛里,周围的树散发着清香,空气里是野外的新鲜的凉爽的气息,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心跳的声音在响着。
山里的月亮在夜晚显得很大很明亮,月光像是水银一样洒在我们的身上,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又美丽,有的时候我神情恍惚的看着她,觉得她就是雪儿。我情不自禁地捧着她的脸去吻她,吻她的鲜艳的嘴唇,雪白的脖子,和透着红晕的脸颊。她的湖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看着我,眼里充满柔情蜜意。她的手指缠绕着我的手指,身体依偎着我的肩膀,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我们在月光下搂抱着坐上几个小时,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手伸到我的脖子后面搂住我,在朦胧的月光下淡淡地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爱。
我们每天晚上躺在简陋的小木屋里做爱,赤裸着身体互相搂抱着,透过小木屋的窗户看外面的闪烁的群星和周围的黑魆魆的群山。她屋里有一个水瓮,里面盛的是清凉可口的甜甜的山泉。每次大汗淋漓之后,喝一口清凉的山泉,看着盖着被单躺在床上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她,我都觉得浑身舒适和满足,对她充满了全身心的爱。她用她的爱感动了我,让我懂得了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利去爱和被人爱,每一份真正的爱情都是值得珍惜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可贵的。在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我为那些在阿提拉的命令下焚烧村镇和屠城的残暴行动感到悔恨和自责,为自己过去跟着屠杀过那些无辜的人的行为感到羞耻,对过去杀死过那些跟她一样美丽和年轻的生命感到深深的懊悔。
她的美丽的身体和天真纯净的眼睛,她的缠绵的柔情,给我带来了家一样的温暖。在月光下我凝视着她闭着的眼睛,觉得她美丽得让人窒息。灰白的雾气在窗外升起,窗外的树像是神话里的埋藏着秘密的千年古树,树干上的洞里透出橙色的光,像是树的窗口。树顶的枝叶向上卷起,变成蘑菇状,树干上长出一对木头门,像是神话中一敲就可以开启的藏着宝藏的门。我像是一个梦游的人,在铺满石子的平坦的路上走着,手里提着剑,走向老树的门。月亮把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一群乌鸦围绕着老树的顶部旋转,像是神秘的未知的命运。乌鸦的成百双灰色的翅膀在我的眼前旋转,翅膀上的灰色的羽毛纷纷掉落,被风卷起在天上旋转着,像是在暴风里旋转的一片片白色的雪片。月亮在蓝色的夜幕里闪着银光,云朵变成龙卷风,把地上的落叶吸起来像圆桶一样旋转。远处黑色的山丘沉默地一动不动,凝视着宝石一样点缀在夜空里的千百万个恒星发出的密集的光点。
我像是一粒尘埃落入水中,被她的柔情湮没,忘掉了前世今生的苍凉和悲苦,只是想跟她在一起缠绵,爱了又爱。
【别离】
小木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打在小木屋的茅草顶上,顺着茅草滴下来,像是一串一串的珠子,从窗口外面落下。远处的山被一团青白的雾气遮住,山在雨雾中朦朦胧胧的,一片一片的被雨水洗刷过的红色和黄色的山林,在雾气的遮盖下,显得愈发迷人。天上是灰暗的浓厚的阴云,小小雨丝像是断了的银针一样从天上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林里和绿草覆盖的地上。一个蜘蛛从窗口爬了进来,在雨声中快速地消失在阴暗的角落。
我和她躺在床上,她的头懒散的靠在枕头上,枕着我的肘弯。我搂着她,倾听着窗外的雨声,眼光注视着窗外的一颗火红的树。树不高,满树的红叶的样子像是一个巨大的红苹果,树下是白色的栅栏,白得像是铺满了雪。树后的灌木丛也是白色的,像是冬天盖满了雪的草地。灰色的天空,红红的树,雪白的栅栏和灰白的灌木丛,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是生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那颗树的颜色在雨水的冲刷下开始变色,由红色变成粉红,像是春天开满了桃花的树。我看见她穿着白色衣服,在树下走着,雨水从粉红色的花瓣上滴下来,滴到了她的肩膀上,留下点点粉红的痕迹。
突然我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山道上向着小木屋的方向驰来。我从梦幻里惊醒过来,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让她听外面的声音。她抬起头,侧耳细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和人声,脸色紧张了起来。她从床上蹦下来,裸着曲线优美的身子跑到窗口去看,然后回头对我喊着说:
不好了,罗马骑兵来了。
她跑回床头,跟我一起赶紧拿起衣服穿上。我们刚穿好衣服,就听见山路上驰来的马匹到了小木屋的门口。我听见有几个人跳下马来,听见剑出鞘的响声,听见有人用拳头敲着门,大声的喊着什么。
她知道我们已经无法躲藏了,也无法逃跑,就走到门口,打开门,用身子挡住门口说:
谁啊,有什么事儿吗?
有村民举报说你这里窝藏了一个匈奴骑兵,一个罗马军官一样的人手提一把剑站在门口说。我们来搜查。
她试图挡住门,不让门外的罗马士兵进来,但是被罗马军官粗暴地推开。罗马军官和几个罗马士兵走进小木屋来,看见我站在床边,他用手里的剑指着我说:
一看这就是个匈奴人。把他带走。
几个罗马士兵冲过来,把我围住。我看着他们,冷静地什么也没动。我知道,这时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而且如果我打伤其中的罗马士兵,他们会报复她。一个罗马士兵拿出一个绳索来,把我的双手绑住。其余的几个罗马骑兵在小木屋里翻腾着,很快就找到了我的长剑,铠甲和白披风,把找出的东西交给罗马军官。罗马军官看着我的白披风笑了。
原来你就是匈奴骑兵的指挥官,他的眼睛瞪着我说。是你指挥匈奴骑兵到处抢劫,烧掉我们的村庄,抢走粮食和牲畜,杀死我们的老百姓和士兵。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用拳头猛击了我的肚子一下。我疼得弯下腰去的时候,他又用剑柄很击了我的后脑勺一下。我向前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几个罗马士兵看见军官打我,也趁机上来对我拳打脚踢,不一会儿我的脸上和身上就冒出血来。她扑过来,推着罗马士兵,不让他们打我,但是被一个罗马士兵用胳膊勒住她的喉咙,拽到墙边去。
把他押回军营去,罗马军官命令说。在那里把他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让他尝尝欲死不能,鲜血流干的滋味。
他们从地上拽起浑身是血的我来,押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小木屋,把我的捆着的双手绑在一匹马的尾巴上。她从屋里冲出来,抱着我,不让士兵们把我带走。一个士兵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强行跟我分开。她用脚踢着罗马士兵,用牙咬着罗马士兵的胳膊,但是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无济于事,对付不了那些身体强壮的士兵们。那些士兵们把她拽开,一个士兵骑上马背,马疾驰了起来,拽着我在山路上向前跑去。其余的罗马骑兵纷纷上马,纵马离去。她在后面跟着跑,想追上我,但是被殿后的一个骑兵拦住,骑兵举着刀,威胁着要砍她。她不得不停住了脚步,看着罗马骑兵们押着我越跑越远。
罗马骑兵们的马在山路上奔驰着,我踉踉跄跄地被马拽着跑,耳边传来她的哭声。我扭过头来,看见她在后面小跑着跟着。到了我们平时分手的山崖,我看见她还在后面跟着,她走过的地方,树林变成了橙红色,粉红的落叶自天上纷纷飘落,像是下起了粉色的雪花,地上的青草变成了粉红色,像是被雨打落了一地的桃花瓣。她顺着山崖爬上去,靠在山崖上的一颗孤零零的小树上。小树的枝头开出了青色的花,一团一团的青色的花像是憔悴了的桃花。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的上衣变成了黑色,裙子变成了红色。她凭高看着我,眼里落下鲜红的泪来。罗马骑兵们押着我在山崖下的小路上继续疾驰着,雨水越下越大,风中的雨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个跟斗,摔倒在地。拴着我的手的马没有停下,继续向前疾驰。我被马拖着在布满石子的山路上滑行,身上的衣服被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我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被马拽着奔跑,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看她。她依旧站在山崖上,黑色的上衣,火红的裙子,浑身被雨水淋湿,头发贴在脸上,身子在雨水里颤抖着,她的身后是开满了青色的花的小树,粉红色的雨水从山崖上流下来,洗涮着山崖下的灰黑的岩石。
Te Amo,她在山崖上哭着喊着,脸上流着一串串的红色泪珠。她的撕心裂肺的喊声把她的肩膀上的黑色的乌鸦惊飞,凄厉的哭声一直在我的耳边震荡着。
骑兵队伍渐渐远去,瓢泼的雨水中她的孤单的身影在高崖上渐渐看不清了,我心里涌起了无限悲伤,恨不得大哭一场。
我会回来找你的,我扭过头,对着在视野中逐渐消失的山崖大声喊着。
【军营旁的行刑场】
罗马军营旁边的行刑场在一条两米宽的黄土大道旁,路边的枯干的树成了天然十字架,树干上渗着一片片干枯的黑红的血迹。那是以前死去的人留下的血迹,死人的干枯的骷髅头在树下散落着,黑洞洞的眼窝凝视着变形的天空。阴沉沉的天空上闪着一道一道的白光,路边的枯萎的落叶卷起在半空中,像是乌鸦的翅膀。灰黑色天上有白色的光在闪耀,像是乌鸦翅膀上散落的羽毛在反光。
凌晨的时候,几个罗马骑兵把我带到行刑场上。地上的绿色的野草渗着露水,草尖是霜冻的白色,像是被一场小雪覆盖。他们把我绑在一个枯树上,像是绑在十字架上一样,腿和身子被绑在树干上,胳膊被绑在平行伸出的树枝上。天际边是一片揉进了红色的黄色,像是丰收的麦田耸立在褐色的群山前。一颗火红火红的树开在路边,红色的树叶包着黑褐色的树干,像是一个红色的毛茸茸的圆球,让我想起了小木屋窗外的那颗像是红苹果的树。一个穿着破旧的褐色袍子的老妇人在行刑场走过,她漠然地看着我,干瘪的嘴紧闭着,空洞的眼睛里带着麻木的神情。老妇人只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走过我的十字架,继续在十字架下搜寻以前钉死的人的遗物去了。行刑场的草地上裸露着粗大的树根和青色的岩石,树根上长着绿色的苔藓,蚂蚁在树根的缝隙里爬行,不时地消失在零散的枯黄的落叶下。
一个罗马军官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张纸,念了对我的宣判书。我没有在意他念的是什么,他们说我是侵略者,指挥匈奴军队烧杀抢掠,屠城,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魔。我看着不远处的一颗树,那颗树只有一根细小的树干,上面却长了很大的一团红色的树叶,像是一个头大身子小的人。我看见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走过树下,弯下腰去捡起了一个硕大的黄色的叶子。苍白无力的太阳从树后的云层里朦朦胧胧地显示出圆圆的轮廓,像是夜幕降临时挂在天上的惨淡的月亮。褐色的岩石上点缀着火红的落叶,让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凄凉。时光像是无情的风穿过空荡荡的行刑场,生命像落叶一样不断的枯萎,而世界则像是坚硬的岩石一样永存。我突然想起了在攻入门次城(Metz)的时候,我骑马走进了罗马人建立的一个图书馆。馆里光线昏暗,里面耸立着一排一排高大的书架,高得像是插入云端的云梯。阳光从窗帘外射进来,把图书馆照得暖洋洋的。我跳下马,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书页是枯黄的薄脆的,像是一翻就会破碎一样。我小心翼翼地翻着书,看着上面的那些看不懂的拉丁文和一些简陋的插图,心里涌出一种对文明的无限敬佩。即使阿提拉王能够把匈奴变成比罗马帝国更强大的帝国,但是在这种千年文明的沉淀面前,匈奴却像是一个矮小的侏儒站在巨人面前。几个匈奴士兵举着火把走进来,他们要焚烧这座图书馆。我拦住了他们,派了一队骑兵看守这座图书馆,它成了门次城唯一留下的建筑。
一只黑色的乌鸦站在我身边的枯干的树枝上,脑袋歪到我的方向,像是在上下打量着我。它的细长的嘴张开着,两只干枯的爪子紧紧地抓着树枝,黑色的脑袋前倾,像是在准备啄食。突然,一阵马蹄声传过来,乌鸦受到惊吓,展开翅膀飞上了灰色的天空,在我的头顶盘旋了起来。马在罗马军官面前停下,一个传令兵把一封用红蜡盖章封好的信交给罗马军官。军官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窄小的信纸读了起来。
你命大,不该在十字架上钉死。罗马军官对我挥舞着手里的信说。埃提乌斯要我们把你押到奥尔良去,他要亲自审问你。
【回到阿提拉大营】
我得承认我的确是命大。我不仅没在行刑场上被钉上十字架,而且在罗马骑兵押解我到奥尔良的途中,他们遇到了我曾经率领过的一队匈奴骑兵。我的匈奴骑兵们认出了我,他们杀败了罗马骑兵,救了我,带我回到了驻扎在奥尔良附近的阿提拉的大营。
阿提拉见到我回来之后很高兴,大战来临之际,他正需要我来带领骑兵对付罗马联军。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和罗马联军对峙着,双方都在等待着自己一方的军队到齐,好开始决战。匈奴分散在高卢各地的军队陆续回到了奥尔良地区,罗马统帅埃提乌斯也得到了西哥特人的支援和一些蛮族军队的支援。那些平时与罗马作对的西哥特人和蛮族人见到匈奴对高卢北部城市的摧毁之后,都心惊胆颤,他们觉得无力与阿提拉对抗,只好放弃前嫌,与罗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阿提拉。
这一段时间过得很快,戎马倥偬,军务繁忙,我每天白天都是在操练军马,晚上也睡不踏实,要小心罗马联军的进攻。半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走出军营,看着繁星璀璨的天空,心里想着那个像雪儿一样的姑娘,惦念着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想去找她,但是我脱不开身。匈奴大军聚集的人数越来越多,在外面的匈奴的军队都回到了奥尔良地区,阿提拉把所有能够动用的匈奴军队都召集在一起,联合蛮族一起聚集了五十万军队。夜晚,匈奴大军的成千上万只火把和无数的燃起的篝火照亮了方圆几十里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只大军,我想阿提拉一定会打败罗马联军,这样我们就可以占领整个高卢,进而进攻罗马帝国的核心意大利。我想,等这场仗打赢了,我就可以腾出时间来找她,或者在进军途中派一只骑兵去把她接来,让她住在军营里,跟我在一起。我盼着决战的日子早些到来,好打完仗去接她。
与罗马联军决战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在喧闹的茄鼓声中,由我率领的骑兵开路,阿提拉自率步兵在中,艾拉克率领辎重在后,匈奴大军绵延数十里,浩浩汤汤地开向了罗马联军的聚集地小城沙隆。我们在城外不远的地方与罗马联军的大营展开对垒,阿提拉亲自指挥军队布成左中右三翼。骑兵在中准备实行中央突破,步兵在两翼准备牵制罗马联军的两翼。
一场决定匈奴和欧洲命运的大战就要开始了。
【沙隆大战】
罗马联军阵营前面的士兵们恐惧地看着我们,他们手里的标枪挺立,准备刺向马匹。后面一个骑在马上的将军对着士兵们大声吼叫着什么。战鼓响了起来,罗马人的军号在吹,从罗马联军阵营后面飞出来一排密密麻麻的飞箭,箭如蝗虫一样飞向我身后的冲击的骑兵。一排标枪也从罗马联军阵营的最前排带着风声射出,落到冲击的骑兵们和战马身上。我没有回头看,知道这时什么也挡不住骑兵的冲锋了。不断有匈奴骑兵和马匹在我的身边和身后倒下,受伤士兵的尖叫声和马的嘶鸣声被战鼓和军号声喊杀声淹没。我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在马鞍上躬起,举起长剑劈向了罗马阵营最前面的挡住我的战马的一个士兵。鲜血飞溅,那个士兵像个玩具一样一声不吭地在我面前倒下,被马蹄踩在脚下。
在我率领匈奴精锐骑兵进攻罗马联军的中央的时候,阿提拉下令匈奴的左右两翼一起进攻,分别冲击罗马阵营的两翼,让他们无法首位无法相顾。经过一个小时的奋战之后,在匈奴骑兵的猛烈冲击下,罗马联军的中央开始溃败了,阵营里一片混乱,士兵们的脸上显出畏惧的神态。罗马统帅埃提乌斯亲自率领的罗马军团组成的左翼被阿提拉的蛮族军队组成的右翼牵扯住,无法支持中央。虽然中央阵营后面的将军们试图阻止士兵们往后撤退,但是他们无法让重新组织有利的防线。我看到罗马联军的中央阵营已经开始溃败,而侧翼的西哥特人正在跟匈奴的步兵厮杀,想起阿提拉要骑兵一起攻击西哥特人的命令,于是勒住马,招呼骑兵们向左转,和步兵们一起两面夹击西哥特人。
来自日耳曼部落的高大勇猛的西哥特人顽强地抵抗着我们,僵持了一阵之后,他们的步兵突然两边闪开,让开一条通道,六十多岁的西哥特王特奥多里克身披黑色的盔甲,率领西哥特最精锐的铁甲骑兵开始反冲锋了。西哥特的马匹高大,身上披着重装甲,骑兵们手执长枪,在特奥多里克的率领下向着匈奴步兵冲去。高大的马匹无情地冲进匈奴步兵群里,把匈奴的步兵阵营冲乱。我率领匈奴骑兵从侧翼杀向西哥特人的骑兵,跟他们的骑兵展开了殊死搏斗。特奥多里克像一头勇猛的狮子一样一马当先,在匈奴骑兵里左杀右砍。
我们厮杀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分出胜负。战场上尸横遍野,到处是尸体和鲜血。我带着一些骑兵正在跟西哥特骑兵拼杀的时候,突然看见西哥特的国王特奥多里克在我的侧面正在砍杀一个匈奴骑兵。我看准机会,拈弓搭箭,向着特奥多里克狠狠的射了一箭。特奥多里克淬不及防,从马上掉了下来,被身后的骑兵的马践踏而亡。
西哥特人混乱了,他们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国王死去,不知所措。匈奴步兵和我的骑兵趁机一起掩杀,西哥特人逐渐不支,出现溃败的征兆。这时,西哥特的王子托里斯蒙带着所有的后卫部队冲了出来,父亲的死让王子和他手下的骑兵们悲痛欲绝,他们疯狂地砍杀着,嚷嚷着为国王报仇。特奥多里克深受西哥特人的爱戴,年轻勇敢的王子带着后卫部队的及时出现和巨大的悲痛让西哥特人重新凝聚了起来,他们奋不顾身地跟匈奴的骑兵和步兵展开搏斗,拼死顽抗,守住阵脚。
罗马统帅埃提乌斯率领的训练有素的罗马军团打败了阿提斯联合的蛮族人组成的右翼,在黑鹰旗和军号的引导下,从我们骑兵的后面包抄过来。罗马士兵携带的能扔五十米的标枪这时发挥了优势,他们的标枪一起向着我们的骑兵攒射过来,把我们的骑兵和马匹纷纷射倒。这时我明白了埃提乌斯的计谋,他是让我们冲进薄弱的中间,然后由精锐的罗马军团和西哥特人从两翼包抄夹击我们最精锐的骑兵。罗马军团的士兵们举着盾牌和标枪,排着整齐的方阵,在军号声中从我们骑兵的侧翼压上来。西哥特人看到罗马军团从侧翼攻了上来,士气大振,开始越战越勇。本来已经后退的勃艮第人、法兰克人和阿兰人组成的中央阵线看到胜利在望,也开始了反攻。勇猛的西哥特骑兵在王子带领下,重新杀入匈奴步兵阵营,把匈奴步兵击溃。
这一场混战,从清晨一直杀到了黄昏。我正在带着骑兵们两面作战,左冲右突,突然听到了匈奴阵营里传来的退兵的号角,知道这是阿提拉看到局势逆转,败局已定,不想把精锐的匈奴骑兵损失掉,让我把骑兵撤退回来。于是我扭转马头,招呼着骑兵们撤退。趁着西哥特人和罗马军团还没有完全合围,我们的剩余的骑兵跟着我向外冲杀,在西哥特人和罗马军团的结合部冲出了包围圈。
夜幕降临了,带着浑身的血污和汗痕,我们撤回了匈奴在马恩河畔的营地。战场上死去的士兵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从远处看像是魔鬼的狰狞的面孔。阿提拉早已下令,把随军的大篷车首尾连接起来,匈奴弓箭手在大篷车后面严阵以待,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见到骑兵归来,阿提拉命令敞开营门,让骑兵进入。黑夜之中,西哥特王子托里斯蒙率领的一只骑兵紧紧咬在我们后面,冲进了营门。我们骑兵的后卫和弓箭手们把托里斯蒙的骑兵部队包围起来。黑夜之中,弓箭手们不敢放箭,怕误伤了自己人。托里斯蒙的侍卫们拼死相救,才把托里斯蒙救了出去。
我见到阿提拉的时候,他平素黑魆魆的脸庞显得苍白,神色黯然。这一场血战,双方战死了十六万人,战场上血流成河,低洼的地方都被血水覆盖。这是他的最大的一次赌注,也是匈奴最大的一次挫败,所向无敌的阿提拉王这次觉得陷入绝境了。夜晚的混乱之中,军无斗志,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阿提拉下令骑兵们把马匹上的木质马鞍卸下来,堆在营地中央。马鞍堆起了一座小山之后,他让人把军营里他的盛放金银珠宝的箱子抬来放在小山上,让他的几个随军的妃嫔坐到箱子上面去。他命令一些拿着火把的士兵站在小山周围,告诉我说,他不想让罗马联军活捉他。一旦罗马联军攻破匈奴营寨,他就要放火自焚,烧掉所有的金银珠宝,妃嫔和他自己。他在小山的中央放了他的很大的座椅,然后走上小山,端坐在中央。红色的火把围绕之中,他面容严肃,犀利的小眼睛里闪着一团团的火光。
罗马人当夜没有来进攻。黑夜的混战之中,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罗马统帅埃提乌斯在各自为战的混战中与他率领的罗马军团失散,当夜留宿在西哥特人的大营里。天亮的时候,埃提乌斯才意识到他已经击败了阿提拉。他下令罗马联军把阿提拉的大营包围起来,等待他的命令进攻。这时,阿提拉的斗志又昂扬了起来,他在天亮的时候检阅了剩余的匈奴军队,发现还有三十几万匈奴和其他蛮族士兵,于是他把这三十万士兵集聚起来,依托大篷车组成的营垒组成了几道防线,加强了营垒的保护,等待着罗马联军的进攻。西哥特王子托里斯蒙为了报父死之仇,亲率骑兵猛冲阿提拉的大营。守候在大篷车里面的弓箭手一齐放箭,把托里斯蒙的骑兵的攻势遏制住,我随后带领剩余的三万匈奴骑兵一个反冲锋,把托里斯蒙驱赶回罗马联军的大营。
命运又一次惠顾了阿提拉。在这关键时刻,埃提乌斯放了阿提拉一马。埃提乌斯虽然是罗马统帅,但是小时候曾作为人质在匈奴长大,跟阿提拉关系很好,他回到罗马时也一直跟阿提拉保持很好的友谊,经常有书信来往。他了解匈奴人,也一直希望匈奴和罗马帝国和平共处。他知道,匈奴人经过这一次挫败之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恢复过来。比起勇猛的哥特人来说,野蛮的到处流动的匈奴人不是心腹之患,而那些吸收了罗马文化的来自日耳曼部落的勇猛的哥特人才是罗马的心腹之患,留着匈奴人有利于团结哥特人跟罗马一起抗击匈奴。如果匈奴人被完全击败,那些哥特人转过来进攻罗马,早已衰败的罗马将灭亡在哥特人手里。见到托里斯蒙不能攻入阿提拉的大营,他劝说托里斯蒙带着精锐的西哥特人回国去稳住王位,以防被他的兄弟趁他带兵在外篡夺了王位。托里斯蒙恍然大悟,连夜引军回西哥特王国去了。西哥特人离去之后,罗马联军只剩下罗马军团和一些蛮族人,他们围困了阿提拉一段之后,埃提乌斯借口无法消灭阿提拉,就下令解开包围圈,放阿提拉撤走了。
【离开高卢】
我黯然的跟着阿提拉王的大军撤出了高卢。
戎马倥偬,我没有时间去回到她的住处去看她,也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她的消息。爱得再深,她的爱也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在沙隆大战期间,我抽不出时间去找她,大战结束后我和我的骑兵作为后卫,掩护阿提拉匈奴大军的撤退,再也没有机会去回到塞纳河西岸。我也不知道我走之后她的命运会是如何,听说哥特人的村落里对跟敌国相好的人的惩罚是烧死,我只能祈祷她平安无事。
我两腿夹着战马的肚子,在秋天的细雨迷蒙中纵马驰骋过一处一处灌木茂密的丘陵,把眼泪甩在后面。经历过几世的对雪儿的爱恋之后,我的千疮百孔的心早已平静如水,本已经觉得不会再爱上谁,余下的爱已经无所谓爱,残留的恋已经无所谓恋。但是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这个长得像雪儿一样的姑娘的爱抚平了我的迷失的心,让我在异乡的凄楚惆怅和黑暗中,感受到了冬夜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木炭发射出来的红光和温暖,和漫漫长夜里在我心头缓缓流动的似水柔情。
自此以后我离开了她,跟她隔着一座天涯,再也没有机会回来见到她。只有一些旧日的温情,在野外宿营的不眠的夜晚,在蟋蟀的叫声中和苍白的月光中,在岁月的无情流逝中,断断续续地从深埋的记忆里飘出,像是浮在水上的一片枯黄的秋叶,不断的在时光的漩涡里徘徊,漂了又漂,永不下沉。
Te Amo,我总想起她对我说的最后这一句话,和她的脸上的一串串水珠。
【阿提拉王庆功宴上的女人】
在沙隆战役受挫之后,阿提拉退出西罗马帝国的领地,回到了大匈牙利平原,休整了整整一个冬天。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怀着复仇的愿望,阿提拉重整大军,避开高卢,仿效汉尼拔跨越阿尔卑斯山进攻罗马的历史,率军越过了阿尔卑斯山,侵入了罗马帝国的核心意大利本土。他不想重蹈与罗马和西哥特人以及其它高卢蛮族一起作战的覆辙,决定这次直接进攻意大利本土,这样不仅可以避开那些勇敢的高卢人,而且罗马统帅埃提乌斯也可能无法把全部兵力都撤回意大利本土保卫意大利,因为那样西哥特人和高卢的其他蛮族就会趁机扩张势力,把罗马人挤出高卢去。
克服重重困难翻越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境内后,阿提拉大军连破罗马帝国的几座城市,取得一连串的胜利。随后,我奉命带着匈奴骑兵参加了围攻罗马帝国东北部的富足的军事重镇亚基利(Aquileia)的战役。亚基利是个港口城市,是中欧和地中海之间的贸易枢纽。经过一段时期的围攻之后,这座城市沦陷了。在这里我又一次目睹了阿提拉的残暴,他命令把这座城市彻底摧毁,城墙拆毁,房屋烧光,人口全部杀死。我没有完全按照他的命令执行,只是指挥我手下的骑兵把城墙拆毁,房屋烧掉,然后离开了这座城市。但是这座城市的人民还是没能逃脱魔掌,后来进入这座城市的匈奴步兵开始了大屠杀,把这座城市彻底从地图上抹掉。攻克亚基利后,阿提拉下令我进攻米兰。米兰人听到了亚基利大屠杀的消息后,都纷纷从米兰城逃走了。我们很顺利地攻克了米兰城,把米兰城抢掠一空。
西罗马帝国皇帝瓦伦丁尼安三世下令罗马统帅埃提乌斯防守北部意大利。埃提乌斯想像上次沙隆之战一样,聚集西哥特人和蛮族军队一起组成联军再一次对付阿提拉,但是这一次,西哥特人和蛮族都不再派兵参战了,因为他们都在高卢,没有兴趣支援罗马帝国保护意大利的战斗。埃提乌斯只好靠着不多的罗马军队坚守主要城池,希望能阻拦住阿提拉前进的步伐。
阿提拉没有再继续往前进攻。我以为他会派我去进攻罗马城,因为如果我们全力进攻,罗马城的守军无法长期的抵抗我们的进攻。但是在接见一个由教皇利奥一世率领的使节团后,阿提拉决定跟罗马帝国签订合议撤军。我觉得阿提拉作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在埃提乌斯的坚壁清野和节节阻击的策略下,我们不但受到军粮短缺的威胁,而且军队中瘟疫流行,同时我们接到消息,东罗马帝国趁我们集中兵力在意大利之机,跨过多瑙河,派兵进攻匈牙利平原,袭入我们的后方。阿提拉是个迷信的人,有个预言家阿基坦说,谁要入侵罗马城,谁就会暴毙。上一次攻入罗马城的西哥特王亚拉里克一世就在入城之后不久突然暴毙,似乎验证了这个预言。身穿缀满了金丝长袍的教皇利奥一世见到阿提拉时,目光严峻地警告阿提拉不得进入“永恒之城”罗马,不然会受到上帝的诅咒。无畏的阿提拉在教皇面前沉默了,答应了议和条约,随后率军满载着一车一车的抢劫来的战利品回到了大匈牙利平原。
从远征意大利回来后,我们进入了冬季的整修时期。天寒地冻的时候,阿提拉很少派兵远征。我趁着闲暇的时机,派人去找过她。派去的人跟我说,那个山间的小木屋还在,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但是没有见到她,她不久以前销声匿迹了。村子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去找一个她收留过照顾过的匈奴伤兵去了。我听了之后,心里很黯然。我希望像村民们说的,她来找我了,但是她并不知道我是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并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大匈牙利平原上,有很多匈奴的城镇,骑兵也分散在各地驻扎,她只从我这里学了有限的匈奴话,怎么找得到我呢?
不久之后,我奉召去参加阿提拉组织的一次意大利凯旋归来庆功晚会。阿提拉的宫殿在匈奴首都布达城的一个村子中央的高地上,宫殿里的主要建筑是一个巨大的木板房,房子的墙壁由一块一块木板搭成,中间是一些圆形的高大的石柱充当房柱。宫殿的四周环绕着高高的木篱笆,中间立着一些木头了望塔,上面有卫兵守候。骑马来到阿提拉的宫殿门口,我跳下马,把马交给门口的卫兵看管,走进了宫殿里。在向着宫内的大殿走去的时候,我看见阿提拉的几个妃嫔拥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往一个厢房里走,从侧面看,那个女人的很像我在塞纳河西侧见到的那个哥特少女。
我走进大殿里,看见群臣们已经大多到了,各就各位,按照地位依次坐下。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也坐了下来,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过了不多久,在一片起立和欢呼声中,阿提拉大踏步走了进来,坐到宫殿正中的长沙发上。阿提拉崇尚简朴,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盛满酒的木杯子,两侧的桌子上放的是从各国劫掠来的银器。我坐在阿提拉的右手不远的地方,紧挨着他的儿子艾拉克。在战场上我是他的司令和师傅,但是在这里,他是王子,我只是一名将军。庆功会正式开始,阿提拉讲了几句话之后,就从座位上站起来,端着木酒杯,挨个给他的大臣和武将们敬酒。被敬到酒的大臣们和武将们站起来,小心翼翼接过他的杯子,喝一口他杯子里的酒,把杯子还给他,恭恭敬敬地坐下。每一次敬酒之后,群臣们一边欢呼,一边举起桌子上的银质酒杯互相碰杯。随后,桌子上放上了丰盛的食物,都用银盘子盛着,旁边的金银杯子里倒满酒。桌子上不断的换上新的食物,每一轮食物过后,群臣都起立,为阿提拉干杯。
天黑了下来,大殿里点上了松树火把,火光下阿提拉的黑魆魆的脸显得通红。饭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开始了娱乐节目,先是几个匈奴的文官上来大声朗诵给阿提拉写的颂扬的诗,称颂阿提拉的胜利和丰功伟绩,然后是一个宫廷乐队上来表演歌舞,最后是几个小丑上来表演滑稽剧,小丑们的弱智的表演惹得群臣们放声大笑,除了阿提拉。阿提拉,就像他的前世项羽一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也像是项羽,喜欢穿一个大红袍,袍子简朴,没有珠宝一类的装饰。在小丑们逗乐的时候,他好像陷在遥远的思考里,眉头紧皱,偶尔吃一些面前的盘子里的肉,喝几口木杯子里的酒。小丑们表演结束退下去后,阿提拉站起来,举起木酒杯涨红着脸宣布说:
我下个月要结婚了。新娘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现在我要请她出来让大家看一看。
群臣们又一次起立欢呼和干杯。在欢呼声中,一个年轻女人在几个妃嫔的陪同之下,跨过大殿的门槛,走了进来。她走过我的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四目对视的瞬间,我不禁呆住了。她有着黑黑的细长的眉毛,细长的迷人的眼睛,小巧的精致的鼻子,性感的略微向外翻出的红红的嘴唇,头发卷曲着,左面的额头上插着一朵青色的小花。她的身材苗条,露在衣服外面的圆润的肩膀很美,脖颈很白,胸脯微耸,敞开的领口上露出一线诱人的乳沟。
她就是那个在塞纳河西岸救了我的哥特少女。那个看着很像雪儿的人。
她是哪国的公主,让皇帝陛下这么动心?我悄声的问坐在我身边的艾拉克。
什么公主也不是,艾拉克不屑的说。父王这次看花眼了,她就是一个奴隶,从高卢来到这里,说是来寻找一个匈奴人,但是又不怎么懂匈奴话,被士兵抓来做王宫的宫女,伺候父王的妃嫔们。结果在宫殿里洗衣服的时候,被父王看见了,非说她是前世的一个什么姬子,要娶了她做王后。罗马皇帝的妹妹霍诺莉娅写信来要以身相许,父王都没有真心要娶她,只是以她做个出兵攻打罗马帝国的借口。现在娶一个奴隶,还要广发邀请,请各国的王室来参加婚礼,传出去不让各国王室笑话才怪。我还得管一个比我小的奴隶叫母亲,太让人难堪了。听说,她的父亲本来是一个匈奴人,母亲是在一次战斗后抢来的哥特女人,后来她的母亲杀死了她的父亲,带着肚子里的胎儿从匈奴逃跑回哥特去了。
我刹那间明白了,心里的疑团一下都解开了。
阿提拉,这个项羽转世而来的暴君,一定是看到了他的前世的虞姬。阿提拉的身上依旧带着许多项羽的习气,他勇猛过人,凶残,嗜好杀戮,往往把所占领的城池摧毁成为白骨累累的一片废墟。项羽虽然残暴,杀人如麻,经常干屠城和残杀投降士卒的事儿,但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他对虞姬的感情也一直最深,所以前世的时候,项羽不带别的妃子,只带着虞姬随军出征。在四面楚歌的垓下,虞姬在他面前自刎殉情,一定让他感到很痛心,也一定是他在忘川河里忍受千年痛苦转世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全部原因的话。
如果阿提拉也这么肯定她是前世的虞姬,这么说这个哥特少女一定是雪儿无疑了。我一直觉得她像雪儿,但是她的眼睛变了颜色,而且看她不是匈奴人,让我不敢十分确定。而且,我跟她语言交流存在问题,她讲哥特话和拉丁文,我只会讲匈奴话和汉语,所以没有能够判断出她是否真是雪儿。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她转世在匈奴,后来被母亲带回到哥特去了。
想到此我觉得心一阵阵绞痛起来。她一定是来找我的,却被阿提拉认出来抢走了。我觉得很懊恼,悔恨自己没能尽早的派人去找她,悔恨自己没能早点儿做些什么。我想我该怪我自己,我本来在沙隆战役回来后的一个冬天的休整时期,可以派人去找她的,但是那时我忘记了她,也没有确信她就是雪儿,没有去找她。按照艾拉克的说法,她一定是到这里来找我的,但是却被抓进了阿提拉的宫门。
雪儿走到大殿的前面,站在阿提拉身边接受群臣的欢呼。她的眼睛里我看不到快乐,只看到悲伤。她的目光扫视着群臣,最后停在我的身上,久久不能离去。我看着她的怅然的目光,心里觉得很难受。我避开她的目光,却看见阿提拉正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粗黑的眉毛下眼露凶光,似乎是要用目光把我杀死。我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借口身体不舒服,跟艾拉克告辞,先离开了大殿。我走出大殿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阿提拉的粗黑的眉毛下,犀利的眼睛在盯着我。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前世对雪儿的挚爱,也猜出了我认出了雪儿来。
我出了宫门,在门口骑上白马,在黑夜里漫无目的的驰骋了起来。
阿提拉一定记得虞姬死后是我去埋葬虞姬的,他一定记得第一世的时候我对着项羽说我是最爱她的那个人。过去没有雪儿在的时候他把我当作一个朋友。现在他找到了雪儿,他会不会想到第一世的时候的事儿,而想除掉我呢?我该怎么办呢?等着阿提拉把我除掉,或是带着雪儿逃走?可是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惧怕阿提拉,有哪一个国家敢庇护我们呢?即使我们逃到罗马帝国去,阿提拉要是找罗马帝国要人,罗马帝国一定会把我的人头送给阿提拉的。
【等待阿提拉召见】
雨水一阵接一阵的下着,路上的冬雪被雪水融化,地上一片泥泞。我骑马踏着泥泞的雪来到阿提拉的宫殿门口的时候,看见一大团雪从一个房顶滑落,砸在旁边的一颗树上,碎成无数碎片。我跳下马来,走进宫门,看见雪儿正站在阿提拉的妃嫔们住的厢房前跟着几个女人一起站在门口看融化的雪。她怔怔的看着我,攥着的雪团的手停下来,手里的雪团掉在地上的水洼里,溅起了一些水珠。
阿提拉派人到军营里通知我到他的宫殿里来,说有紧急事情找我。我走进阿提拉的大殿门口时,被卫兵挡住,他们说阿提拉正在大殿里接待一个外交使团,要我在大殿外面的一间接待室一样的房子里等着。我在接待室跟认识的几个等待见阿提拉的人打了招呼之后,走到窗口,向外看去,看见雪儿冒着雨端着一个盆子向着宫中的御厨的房子走去。她向我这边看了一眼之后,身子消失在御厨的房子旁边。我想她是想让我去见她,于是我离开了接待室,先向着阿提拉的儿子艾拉克在宫中的住处走去,让人以为我去找艾拉克。在艾拉克房子后面绕了一圈之后,我走向御厨,在御厨后面的一个房子的侧面,看见了正在等在那里的雪儿。
她看着我,还没有开口说话,眼圈就先红了,眼泪落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吗?她问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难道你把我都给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我说。那些日子我都没有忘记,我后悔没有早些去找你。
那么你带我走行吗?她问我说。我不喜欢阿提拉,你带我走吧,到哪里都可以。我爱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我说。阿提拉是个好面子的人,他已经宣布跟你的婚礼了,要是我们私奔,阿提拉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敢得罪他而收留我们。我们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派出去的人抓回来处死的。
但是你想让我做他的妃子吗?
不想,我说。
那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好吧,我沉思了一下说。那你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跟我走。阿提拉召见我,我必须得去他那里一下,稳住他。我见完他就来找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阿提拉。我们可以逃向中国,我会那里的语言,也了解那里的习俗,阿提拉也不会想到我们逃到了那里。中国很大,有很多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找个地方隐居,他也许不会找到我们。
真的吗?她忍住眼泪说。那我这就去收拾一下,等着你。
她说完,跟我分开,低头走回自己的厢房去了。
【跟阿提拉在大殿里的谈话】
昏暗空寂的大殿里,阿提拉的犀利的眼睛看着我。我觉得有些恐怖,觉得他的眼神透着一股寒光。倘若不是他个子矮小,罗圈腿,脸色黑胖,鼻子平瘪,我会以为项羽站在我面前。
我在前世见过你。他开门见山的说。我早就认出了你。你知道我前世是谁吗?
知道。我点点头说。你是项羽。
那你也知道我要娶的那个女人是谁了吧?阿提拉眯着眼看着我说。
她是你前世的虞姬,我说。在四面楚歌的垓下,在你面前自刎而死。你走了之后,我把她埋葬了。
在前世我本来应该杀了你,阿提拉平静地说。但是那时我穷途末路,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所以饶过了你。我在忘川河里一直在想,到现在也还没有想明白,那时你是一个小兵,你凭什么喜欢虞姬,她凭什么会喜欢上你?你能给她带来什么?你怎么能让她幸福呢?
爱,我说,我能给她带来爱。那时你到处征战,脾气暴躁,经常不在她身边,军营里的人都惧怕你,没人敢跟她说话。她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她需要有人陪着她,懂她,爱她。你只能给她一部分的爱,而我能给她全部的爱。而且,她老了,容颜衰退之后你还能爱她吗?那时你会有更年轻更美丽的妃子来代替她。我会一直守着她,爱她到死去的时候。你能这样做到吗?你会爱她一直到老吗?
你说得对,阿提拉说。我可能做不到。我爱她的年轻美丽,爱她的身体,我可能做不到爱她到老,但是我可以给她财富,荣誉和一切她想要的东西。我可以让她做我的王后,将来她的儿子会继承我的王位。我把欧洲大陆征服之后,会回过头去征服中国,那个我前世几乎征服了的庞大的国家。我要成为一个比秦始皇还要伟大的君王,超过凯撒,亚历山大大帝和一切君主。她的儿子会继承我的王位,征服印度,让全世界统一成一个国家,成为世界之王。将来即使我不爱她了,她依然可以是王后,她的儿子也会继承我的王位。而你能给她带来什么?你以为你的爱会永远这样吗?如果有一天你要是不爱她了呢?那她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能给她什么样的安全和保障,让她跟着你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提拉,他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无言以对。
所以,阿提拉继续说,你不要再想跟她好了,你最好死了这份儿心。她跟你没有安全感,不会幸福的,我能比你给她带来更多的幸福。我后来派人去中国打听过了,你把虞姬给埋葬了,在她的墓边守着她,为此我很感激你,因为虞姬是我最心爱的女人。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信任你,提拔你,对你视如亲兄弟的原因。我需要你将来帮着我一起去征服中国,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懂得中国,除了你。她是到这里来找你的,她没有前世的记忆,不知道她的前世的事儿。她不喜欢我,她恨我,因为现在她心里只有你。但是以后她会爱上我的。我已经宣布了我跟她的婚礼,她会成为我的王妃,我不想今后我的王妃跟别人好,那样我就会成为世界的笑柄。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让你离开这里一段,不能让你再见到她。现在我委任你为出使西罗马帝国的全权特使,驻扎在罗马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回来。你的骑兵交由艾拉克掌管。如果你违抗我的命令私自回来,你知道我对违抗我的命令的人的惩罚是什么。卫队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这就动身去罗马。
阿提拉冲大殿门口一挥手,几个卫兵走进来,手里握着剑柄,站在我的身后。
你们带他去罗马赴任,阿提拉狞笑着说。不许让他半路逃脱。如果他有逃脱的迹象,你们可以先斩后奏。
卫兵们跟着我走出大殿,他们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在经过雪儿的屋子前,看见她在窗口里注视着我,像是在等待我告诉她在哪里等她。正好一个来觐见阿提拉的熟人从我身边走过,跟我打了一声招呼。我大声的告诉他,阿提拉王现在派我去罗马城,要很久才能回来。我想雪儿应该听到了我的话。
走出宫门,卫兵们在后面监视着我,像是在押解一个犯人。我翻身骑上马,卫兵们也纷纷跟着上马。我回过头来时,看见她走到了院子里,怔怔的隔着宫门在看着我,像是梦游一样的站在雪地里。
踏着泥泞的积雪,我的马飞奔而去,离开了阿提拉宫门,离开了我心爱的雪儿。
【埃提乌斯的诡计】
在罗马城,我见到了罗马城内掌握实权的埃提乌斯。他个子高高瘦瘦,脸上带着刚毅的线条,总是像军人一样挺直腰板,穿着简朴而高贵的白袍子。他既是一个伟大的军事统帅,在沙隆之战中率领罗马联军打败了阿提拉,也是一个精明的政治家,把罗马皇帝瓦伦丁尼安三世像木偶一样操纵在手里。他也是一个行为怪癖的人,爱把一只手背上让罗马最好的画家给画上一张露着牙齿的嘴,这样当他用这支手捂住嘴的时候,手上的嘴就像是歪在一边的嘴一样,可以随着他的手前后左右四处乱动,显得滑稽可笑担忧狰狞可怕。我要求他派罗马士兵来替换我的匈奴卫队的时候,他已经洞察了发生了什么,立即派了一队罗马士兵来把匈奴卫队赶走。
埃提乌斯并不喜欢我,但是他安插在匈奴的探子探听到了阿提拉流放我的原因,他从里面看到了一些机会来施展他的阴谋诡计,于是他尽量拉拢我。在他请我去他的府邸参加一次只有他和我的私人酒宴时,他交给我一包毒药,说如果我能把阿提拉毒死,他可以保证罗马帝国会把我和雪儿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只要阿提拉在,你和你爱的人就没有安全的地方。埃提乌斯说。如果阿提拉死了,匈奴十有八九就会陷入内乱,就没有人会再来追杀你和你爱的人。阿提拉的几个儿子感兴趣的是争夺继承王位,没人会再想起你。他们也许心里还要感激你让他们早日登上王位。匈奴是个野蛮民族,他们对欧洲的征服只能给欧洲的文明带来黑暗,阿提拉死去之后,匈奴的内耗就会限制匈奴对外的扩张。你把阿提拉毒死,对你和欧洲的文明来说都会是一件好事儿。你看到了,他经常下令屠城,把一座城市夷为白骨累累的平地。他不是一个伟大的君主,只是一个野蛮的靠武力征服别的国家的人,这样建立起来的帝国是不能长久的,但是他能对文明造成极大的破坏。我可以帮助你回去,找到你的心爱的人,把这个毒药交给她,让她毒死阿提拉。
你看错人了。我把埃提乌斯的毒药扔在桌子上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你怎么办呢?埃提乌斯问我说。难道你就放弃,在罗马城里呆下去,看着你的心爱之人成为阿提拉的王后?
我要回去,带着她逃走,我说。
去哪里?埃提乌斯反问我说。这个世界上哪个国家敢收留你?哪里你又能隐藏得住?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我说。一个阿提拉的皮鞭够不到的地方,一个我了解的地方,一个地大人多,文化古老,能够隐姓埋名的地方。
阿提拉就要举行婚礼了,埃提乌斯说。各国的王公贵族都收到了邀请,瓦伦丁尼安皇帝陛下也准备好了婚礼的礼物,派好了使节去参加婚礼。阿提拉的婚礼的时候各国去的陌生人多,也乱,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回去和逃走的机会。你要是想那时回去的话,我可以帮着你准备需要的东西。
谢谢你的好意,我说。不过不麻烦你了,我还是自己来做准备吧。
【阿提拉婚礼之夜】
我做好了远程旅行的准备,把所有的积蓄换成容易携带的黄金,准备好了一匹快马,在一天凌晨,悄悄离开了罗马城,向着大匈牙利平原疾驰而去。我从早骑到晚,夜里在小客栈里匆匆住一晚,第二天早上继续赶路。我在野地里骑着马,像是日暮中一个苍老的旅人独自背着行囊走在一片枯黄的麦浪中间,只有路边的枯树相伴,脚下的路永无尽头,天际是青黑色的群山。晚上在旅店留宿时,我总是睡不好觉,像是赤身裸体躺在一面灰色的墙壁上,总是担心从半空里掉下来。八天七夜之后,在阿提拉的婚礼的当天,我终于回到了匈奴首都布达城。
一进城,我就听说当晚是阿提拉的婚礼之夜,阿提拉组织了一个盛大的化妆舞会,邀请了各国使节和王公贵族们来参加舞会,庆祝他的婚礼。早已云集布达城的各国使节和达官贵人们,都在准备晚上去阿提拉的宫殿里参加舞会。
夕阳西下时,我走出旅店去阿提拉的宫殿的时候,在拐角看见一个孤独的老人独自坐在一个长凳上,身后是一颗黑色的树,脚下是踏得散乱的雪泥。几支枯黄的落叶卷在雪泥里,被路上走过的马车碾得粉碎。一只长着红色的角的羚羊在我的前面路中间不紧不慢地走着,羚羊的身子像是雪一样白,只有眼窝是黑色的。夕阳平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遮住平射的阳光,向着太阳看去,发现落日呈四方形,像是一个方块体一样在远处的山上缓缓下落。青色的月亮挂在树梢,像是一个透明的圆圆的气泡,能够看到气泡后面的暮色里黑魆魆的群山。
夜幕降临了,我带着买来的化妆面具骑马来到阿提拉的宫殿的时候,看到阿提拉的宫殿里点着无数的松树火把,把宫殿照得像是白昼一样。我把马拴在宫殿门口,混在一个外交使团里面,没费什么周折就进入了宫门。宫门内,乐队们奏着传统的匈奴音乐,七个一组的年轻美丽的妇女在路边载歌载舞,欢迎客人们到来。路两边排着一长溜桌子,上面的银盘子里盛满了各种珍馐美味和水果,一个个闪着金光银光的杯子里倒满了美酒。走进阿提拉的大殿里,我看见舞会已经开始了,阿提拉和雪儿坐在一头的两把高背椅子上,面前是一个宽大的舞池,一个乐队奏着欧洲宫廷里流行的舞曲,舞池里面有不少欧洲宫廷里的王公贵族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在翩翩起舞,匈奴的高官们只在一边羡慕的看着。在一阵掌声中,阿提拉领着雪儿走进舞池,跳了一曲。看得出来,他们的舞步生疏,像是刚学的,但是依旧收到热烈的掌声。
阿提拉很高兴,他的黑魆魆的胖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各国使节们纷纷走上前去表达祝贺,把他围住。舞曲声中,我看见雪儿一个人走到热闹的人群后面,悄悄地向着大殿的门口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在她走到一个大柱子的阴影里的时候拽了她的衣服一下。她扭过头,吃惊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把罩在脸上的面具掀开,她一下就认出了我,紧张的小声说: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他把你派到罗马去了,不让你再回来。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跟他结婚,他就会下令杀了你。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来接你,我说。如果你还想跟我在一起的话。现在很乱,是逃走的好时候,我的马匹就放在宫门外。
我去化一下妆就跟你走,雪儿说,他不让我出宫门,守卫宫门的卫兵会把我给拦住的。
我在宫门口等着你,我说。你什么也不要带,你走出宫门口我们就上马走。
我这就来。她小声说。一会儿见。
她从柱子的暗影里走出来,头也不回地向着大殿外走去。我在暗影里朝着阿提拉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阿提拉还在被各国使节围着,就重新戴上面具,在热闹的舞曲声中走出了大殿。我一路走出宫门,解开拴在宫门前的马,在宫门一边的僻静处等着雪儿。
时间过得很慢,时钟像是停止了一样,每一秒都很漫长。我在焦急的等着雪儿。透过木栅栏的宫墙,松树的火把照耀下,我看见一个女人从宫里向着门口走出来,从她的身影我可以辨别出是雪儿。她终于来了。我正在高兴,突然看见阿提拉的大殿门口一阵喧哗,阿提拉带着几个侍卫从大殿里出来,跨上大殿旁边的马,直接向着宫门口冲了过来。
糟了,我想。雪儿的行动被阿提拉发现了。
阿提拉的马跑得快,雪儿还没有走到宫门口,就被他的马头拦住了。阿提拉对着侍卫们说了句什么,两个侍卫跳下马,把雪儿拽走了。大殿门口有些人在遥远的观看,谁也不敢说什么。欢快的舞曲继续在响着,乐曲声穿过寂静的天空传了出来。阿提拉拨转马头,带着剩下的侍卫们冲出了宫门,把我围了起来。侍卫们拔剑在手,每一把宝剑都指向了我。
我知道这次我逃不脱了,于是我把面罩摘下,看着阿提拉。
你终于又回来了,阿提拉骑在马上说。你还是忘不掉她是吧?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一回到布达城,就有人跟踪你。你在大殿里的时候,也有人在后面跟着你,你都没发觉吧?在你离开罗马两个小时之后,埃提乌斯已经派人把你离开罗马回布达城的消息告诉了我。你在罗马的所有行踪我都知道,埃提乌斯每天都派专人把你的一切行踪,包括每半个小时去了哪里,见了谁,买了什么东西,都告诉了我。你以为埃提乌斯是你的朋友吗?他是一个政治家,他关心的是罗马的安危,不是你。他给你的那包毒药,里面根本就不是毒药,是在试探你。你就是埃提乌斯用来讨好我的一个筹码,好在你没有拿那包毒药,不然今天你和你心爱的人都会被凌迟处死。
你想把我怎样都可以,我说。请你放过她,她是无辜的。她是你的前世心爱之人,希望你好好爱她,对待她。
这你不用担心,阿提拉说。我会好好对待她的。她依旧会是我的王后,你不在,她也会过一个幸福的生活。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随你怎么处置我吧。
你自己自杀或者逃亡吧,阿提拉从身后的侍卫手里要过一把剑来扔给我说。别让我再看见你,如果我再看见你的话,我会真的把你给凌迟死,或者,放入油锅炸死。看在前世以及你过去的功劳份儿上,还有你过去救过我,也没有接受埃提乌斯给你的毒药,再加上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杀你。是自杀还是逃亡,你自己选择吧,只是别再让我看见你。
说完,阿提拉拨转马头,带着侍卫们回去了。
【阿提拉之死】
我带着无限的遗憾,回到了布达城的小旅店里,准备离开布达城,自己去中国。本来想带着雪儿一起逃到中国去,但是埃提乌斯太聪明了,他出卖了我,让阿提拉知道了我的计划。不过,想到阿提拉依旧会让雪儿做他的王后,而且看来他还是对雪儿一往情深,没有变化,我觉得有不少安慰。也许雪儿会忘记我,今后会喜欢上阿提拉,跟前世的项羽重续前缘,过上一个幸福的生活。对我来说,我已经努力到了,但是命运如此,我只能认命了。
睡了一大觉之后,第二天上午我醒来,把马匹准备好,把一些金银珠宝和饮水,食品等放在马上。我准备离开布达城,开始去中国的漫漫旅程。正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旅店的老板从门口进来,脸上带着按耐不住的惊奇的神态,跟我说:
阿提拉今早死了。
怎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拉住他追问。
我刚在街上听来的,旅店老板说。听说是他新娶的王后杀了他。现在市面上很乱,大家都在猜测他突然死去,几个儿子会互相争夺王位,说不定会打内战,都在商量要到哪里逃避呢。
听到阿提拉的死讯后,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雪儿的安危,第二想到的就是埃提乌斯的诡计。阿提拉把雪儿拦回去,强迫雪儿做他的王妃,莫非晚上雪儿杀了他?但是雪儿怎么能打得过身强力壮的阿提拉呢?莫非埃提乌斯给了雪儿毒药?是不是诡计多端的埃提乌斯明里把我卖了,赢得阿提拉的信任,暗里挑动雪儿给阿提拉下毒?或是他派人暗杀了阿提拉,然后嫁祸于雪儿?无论怎样,作为阿提拉的新娘,雪儿都脱不了干系。
想到此,我觉得必须要去保护雪儿。我想此去也许有一番恶斗,于是问旅店老板有没有铠甲。旅店老板说有一套祖传的软甲,既轻又防护性好,但是价钱很高。我拿出一些金子,从旅店老板那里买了铠甲,披挂在身上,又挂上佩剑。我骑上马,来到了阿提拉宫殿。在宫门口我跳下马,发现宫殿里一片混乱,宫门口把门的卫兵拦住我的时候,我说是阿提拉的儿子艾拉克叫我来的。守门的卫兵曾多次看见我与艾拉克一同出入宫门,以为是艾拉克叫我来帮助他争夺王位的,就放了我进去。
我走进阿提拉的大殿的时候,阿提拉的床前围着他的几个儿子和许多大臣们,雪儿在一边瑟瑟发抖。我走近床头,站在艾拉克身后,看见阿提拉的尸体还平躺在床上面,他的鼻子周围有一些血迹,像是流了鼻血,其它的到没有什么异常的迹象。阿提拉的宫廷医师正在完成检查,告诉围观的人说:
皇帝陛下一定是因为高兴过度,饮酒过多,睡得太死。他的鼻子血管破裂,看样子像是血液从鼻腔倒流进呼吸道,引起窒息而死。
不可能,一定是她杀死了陛下,艾拉克手指着雪儿说。
不是我,雪儿哭着说。我什么也没有做,是他自己喝多了,醉死过去了。
是你把他闷死的,艾拉克说。或者你下毒给他毒死的。
我没有,雪儿哽咽着说。我真的没有。他昨晚进屋来,就躺到在床上睡着了,然后就不动了。早上我才发现他没呼吸了。
就是你,你还狡辩。艾拉克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来,向着雪儿刺去。我从艾拉克身后伸手把他的胳膊推开,把雪儿挡在身后。艾拉克吃惊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怎么又回来了。我护着雪儿说:
陛下升天,医师已经做出了结论,跟她无关,她是无辜的。
艾拉克拔出剑来,指着我说:
她就是一个奴隶。别说她有罪,她就是无罪,我想杀她就杀她。
有我在,你别想动她,我也拔出剑来说。
大臣们看到我跟艾拉克动真格的,都吓得靠一边,谁也不敢上来。
即使不是她杀的,艾拉克恨恨地说,我们就说是她杀的,告诉世界她是罗马帝国派来的刺客,这样我们就可是师出有名地再一次进攻罗马帝国。
你还是先把王位稳固好了再说吧,我一边拉着雪儿往外走,一边对艾拉克说。
你可以带她走,艾拉克阴险地看着我说。那样我们就说是罗马帝国收买了你,由你安排她来刺杀陛下的。
随你们怎么说好了,我一边用剑指着艾拉克,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一边拉着雪儿的手,带着雪儿向外走。艾拉克跟着我往外走,当我走出阿提拉的大殿的时候,艾拉克叫着大殿门口的侍卫说:
侍卫,给我把他抓起来。
几个侍卫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有些畏惧地看着我,不敢动手里的剑。
把他抓起来,艾拉克用剑指着我说。陛下升天了,我就是新的王。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杀无赦。
我拉着雪儿向着宫门外跑去,艾拉克带着侍卫在后面跑着追赶着我。我跑出宫门,趁着把守宫门的卫兵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时候,跑到我的马跟前,解开缰绳,跃身上了马,把雪儿拉上去。雪儿抱着我的腰,我用脚狠踢白马的肚子。白马一声嘶鸣,向着远处奔驰而去。
【逃亡】
火红的夕阳从树林间坠下,天空一片猩红色,树林间的路上满是肮脏的泥雪。我们的马在林间小路上快速奔驰着,纵马越过一处处横断的盖着积雪的树木和浮着冰块的小溪。马蹄在雪地上飞扬,树上的雪被马卷来的风吹落下来。林间白色的积雪上反射着夕阳的金黄的光,火红的云彩散落在天边,后面的追兵在夕阳下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剪影,又像是云朵一样紧追着我们不放。一只箭飞过来,射到我们旁边的一颗老树上,把树上的雪抖落了下来。我低着头,两腿夹紧马肚,两手抖着缰绳,催促着马快些跑。马踏过山路,踏过丘陵,踏过平原,在夜幕中像是一只黑鹰,在暮色苍茫中疾驰。
艾拉克自己没有追我们,他派了一队骑兵在后面追击我们,自己回到宫殿里去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阿提拉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几个儿子都会想争夺王位。艾拉克需要对付他的几个兄弟,让自己能够继承阿提拉。那队骑兵们猛追了我们一段路后,看见天黑了,路变得越来越难骑,就渐渐懈怠下来,被我们甩出很长的一段距离。
我带着雪儿在一个岔路口甩开了追兵。我们隐藏在岔路口附近的一片山林里,看着追兵从我们身边驰过。追兵们在岔路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踏上了左边的一条道路。等追兵们消失了踪迹的时候,我们骑上了右边的一条路。
夕阳落在了地平线以下,夜幕黑了下来,我们的马疲惫地在雪地上小跑着。一片无垠的雪原之下,只有我们一匹马在走,显得无比的孤单。雪儿既疲乏又困,她昨晚一晚上就没睡好觉,早上又受到阿提拉死的惊吓,此时她靠在我的背上的头越来越沉重,像是随时会睡过去。我怕她在睡梦中从马上掉下去,就放慢了马的脚步,四处瞭望着,寻找着能够留宿的地方。我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村镇,就向着小村镇骑了过去。
在小村镇里我找到了一家小旅店。我把雪儿从马上扶了下来,雪儿从困倦中惊醒,跟着我走进小旅店。我们要了一个房间,雪儿进了屋子就一头倒在床上睡去。我让旅店老板把马喂好,又买了一些吃的喝的还有一瓶酒,端着走回了房间,看见雪儿已经睡得死死的在床上。
她太疲累了,我想。
我把吃的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吹灭了蜡烛,跟她并排躺在了床上,搂住她,盖上被子。她的身体向我的方向靠过来,好像在寻求温暖。终于能够跟她又在一起了,我觉得过去所作的一切都值了。她就是我喜欢的人,我要带着她,在世界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住下,好好爱她,跟她有个小家,照顾她,呵护她,一直到老。半夜里,雪儿从梦里醒了过来,说饿了。我爬起来,点上蜡烛,扶着她在小桌子边坐下吃东西。她大口大口的吃着,像是饿了好几天一样。吃完饭,她隔着小桌子看着我,问我说:
我们脱离危险了吗?
没有完全脱离,我说。但是追兵向另外一条路追去了,等他们发现再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又会骑出去好远了。阿提拉是你杀的吗?
不是,她摇摇头说。真的不是,他就自己那样死了。
我还以为是埃提乌斯给了你毒药,我说,让你把阿提拉杀死的呢。可惜一代枭雄,就这么流鼻血死了。
幸亏你赶来,她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手说,不然我不但会艾拉克杀死,而且谋杀阿提拉的罪名就坐实在我头上了,我以后还不得背一个千古骂名。不过阿提拉的宫廷卫队长可能有问题,他曾经对我关心过,跟我含含糊糊的谈过他能搞到毒药,我没有理他,因为不知道他是阿提拉派来试探我的,还是有人收买了他,我也没告诉阿提拉。你说,要是埃提乌斯真的给我毒药把阿提拉杀死,你还会爱我,带着我走吗?
我会的,我看着她说。你就是犯了所有的七宗罪,我也会带着你走,把你藏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
我也爱你。她伸出手来抱着我说。
她的蓝色的眼睛看着我,眼里充满柔情蜜意。自从小木屋里离开,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了,我有些不太习惯跟她独处,觉得有些紧张。虽然过去在小木屋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睡过,但是时隔好久,我觉得很拘谨,不知道该怎么打开僵局。过去对她的爱和如痴如狂的幻想,那些备受煎熬的对她的渴望,盼望和期待,现在真正坐在她的身边,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纱布,把我跟她隔开。我拿过酒来,把酒分在两个杯子里递给她一杯,我自己拿一杯,跟她一起把酒喝了。烛光下,她喝完酒后的脸红红的,我的脸也开始发烧发烫。看着她的泛红的清秀的脸庞和迷人的蓝色的眼睛,高耸的胸脯,优美的长腿,我觉得有点儿心慌意乱,心里想吻她一下,但是又有些手足无措。我觉得欲望在心里燃烧,对她的身体的渴望像是燃烧起来的火焰一样在心底升起,但是却难以迈出第一步。在她面前,我显得很笨拙,甚至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我看着她,像是期待着她给我一个暗示,告诉我可以要她。
蜡烛的微弱的火苗在摇曳着,她的眼睛里闪着蜡烛的火光。空气里有一股亲昵的气息,我的心猛烈地跳着,像是要跳出胸膛。她张开嘴打破了沉寂,带着温柔的娇羞的声音说:
我们睡觉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她的话像是火柴点着了一堆待燃的篝火。我在惶恐中突然冒出来一股勇气,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腿,把她抱起来,向着床边走去。她用手搂住我的脖子,用一种爱慕的眼神看着我。我把她的身体轻轻地放在床上,俯在她的身上,热烈地亲吻了她起来。她闭上了眼睛,嘴唇张开,吸纳着我的亲吻,身体颤抖着。我双手捧着她的脸庞,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着,她的冰冷的鼻子触到了我的脸上。我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底下,找到了她的乳房,抚摸和揉搓了起来。她在我的抚摸下身子绷紧,忍不住地颤栗着。我痴迷地在她的衣服下抚摸着她,探索着她的身体,寻找着她的洞穴和森林。她把手搂住我的肩膀,热烈地回吻我。
你是我的爱,她边吻我边小声说。进被子里吧,有点儿冷。
我笨手笨脚地脱掉她的衣服,也把自己的衣服脱掉,跟她一起钻进厚厚的被子里。我们在被子里搂抱着,身子和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胸脯紧靠着我的胸脯。她的手脚冰凉,我把她的手放在肚子上温暖着,用我的脚来温暖着她的脚。她的手和脚逐渐温暖过来,我亲吻着她,抚摸着她,吮吸着她。她的身子被我撩起,脸部,脖子和胸脯绯红,山丘高耸,森林地带一片湿润,溪水自山泉流出。她的温暖,柔软,热烈的身子让我无法自持,让我体内的热血沸腾。我翻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她的娇喘激起我更大的占有欲。我膨胀着进入她的湿润的身体,巨大的快感和幸福感把我淹没,在她的呻吟中我一次次地进出她的身体,像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球。
我爱你。我咬着她的耳朵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喘着气说。
我的膨胀的部位撞击着她,像是巨浪扑打水坝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堤坝。在汹涌的浪头不断的冲击下,水坝轰然倒塌,无法遏制的洪流呼啸着冲进水坝下面的峡谷,淹没了峡谷和周围的草丛。
激情过后,我怀着柔情亲吻着她,抚摸着她,搂抱着她,腿跟她的腿缠绕在一起。她温柔地幸福地微笑着,手抚摸着我的脖子,脸颊贴着我的胸膛,听着我的心跳重新进入了疲惫的梦乡。挂在窗外的月亮大得像个地球,上面有着明亮的湖泊和暗淡的山丘。远处是黑蓝黑蓝的天和青色的山岭,月亮的底部散发出一片银光,银光照进屋里,雪儿的露在被子外的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肤像是绸子一样散发着银色的光泽。她的靠在我的胸膛上的清秀的面孔半浸在月光里,显得愈发的光洁和妩媚。
早上起来,我们重新踏上了旅程。一路上我都披挂着铠甲,随时准备跟任何拦路的人和后面的追兵搏斗。雪儿毫无怨言地跟着我在马上奔波,她搂着我的腰,身子靠着我的背,困了就在马上靠着我的背打个盹儿。我们不知道后面的追兵何时会追上来,所以我们总是尽量赶路。晚上我们依旧在不起眼的小旅店过夜,赤裸着躺在一个被子底下,搂抱着,亲吻着,做爱,睡在一起。半夜里有时她会做噩梦,在噩梦里醒来,那时她会紧紧的抱着我,生怕我离开。凌晨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见她穿着一件镂空的遮住臀部的白色的衣服躺在我身边,清秀的面庞依靠着我的肩膀,头发自然地散落在被子上,长长的腿弯曲着,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脖子雪白,皮肤摸上去富有弹性,我就忍不住去亲吻她的红润的双唇,摸她的衣服里透出来的微鼓的乳房。她有时背对着我,漂亮的肩膀,细小的腰部和衣服下面露出来的丰满的圆圆的臀部总让我忍不住勃起,从后面搂住她的腰,想再一次要她。她从梦里醒过来,翻过身伸手搂住我。我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下,让她的头枕着我的胳膊或者胸膛继续入睡,她的皮肤在晨曦中显得很柔和,闭上的眼睫毛闪着宝石一样的光。
我们一路打听着,骑过了大匈牙利平原,踏过乌克兰的寂静的原野,越过俄罗斯的冰封的大雪原,飞驰过蒙古境内的荒凉的戈壁滩。在乌克兰的灰色的原野上,我看见一只灰色的大象落寂地走在一片废墟上,它的扇子一般的大耳朵垂下,四肢不慌不忙地迈着,小小的尾巴贴在巨大的臀部上,黑色的小眼睛看着脚下,有点儿粉红的长鼻子卷曲着,废墟的砖块在它的脚下无奈地不堪重负地翻动着。一路上,我们不断地看着后面,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在一次回头看时,我看见一棵红红的树孤独地站在一片白色的雪原上,火红的树叶和周围的一片无垠的白雪构成了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图画。
【又见长城】
我勒住马,在长城脚下,仰望着山间蜿蜒的长城。暮色中,远处群峦叠嶂,白雪皑皑,长城在山间凸起,像是手背上涨起的一根根青色的血管。一片一片的树林贴在冷峻的青色的山丘上,像是巨大的岩石上生长的一块块红褐色的苔藓。近处的长城巍峨高耸,一块块青砖垒成厚厚的城墙和坚固的箭跺,高高的暗黑色烽火台上飘着随风抖动的红色的旗帜。长城脚下堆积着白雪的森林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和黄色。随着夕阳下垂,森林的颜色不断变换着,先是血红血红的,随后变成橙色,最后变成暗紫色。一只麋鹿在暮色中走过一个小木桥,木桥的栏杆上和桥下的溪水上覆盖着冰雪。它低头喝着桥下冰雪裂缝里的清凉的溪水,身上被透过树的缝隙的夕阳照成斑斓的花色。
我看着前面的路,突然心里起了一种惶恐。路两边是高耸的树,树上结满了暗红的叶子,路面上也散落着暗红的树叶。白色的雪挂满树梢和树干,把路的的大半也盖住了。路面上车轮碾过的地方,雪被碾成雪泥,露出底下的暗红色的树叶和红褐色的泥土,路边雪遮盖不住的地方露出一丛丛的暗红的树叶,像是大地上流出的血。一只猫头鹰站在前面的一颗褐色的老树树枝上,藏在红叶的阴影里,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骑在马上的我和头靠着我的背的雪儿。它的身上是红色的羽毛,鼻梁上长着一小片白色,眼睛是绿色的。它的眼角是淡色的绿,越靠近瞳孔的地方越绿,绿得就像是春草。它的瞳孔黑黑的,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它的绿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的时候,让我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像是看到了死亡的恐怖和威胁。
看到长城的时候我心里掀起了一种异样的感情。经过几个世纪在塞外生长,终于又回到了我第一世出生的地方,就好象又见到了雪儿的感觉一样。这么多年来在塞外,虽然前几世我在匈奴出生和长大,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我的心情既惶惑又激动,心里带着隐隐的不安,就像是从小离开家,长大后回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样。
雪儿在马背上搂着我,抬起头惊异的问我说:
这就是长城吗?翻过长城后就是你说的中国吗?
就是,我扭过头说,我们到了中国了,自由了,再也不用担心后面的追兵了。长城会把他们挡住。
可是这里我们人生地不熟,雪儿靠在我的背上说。我们到哪里去,怎么生活呢?
不用担心,我说。我们还剩下不少金银珠宝,够我们生活的。我要带你去扬州,前世的时候你曾经生长在那里,那里气候温和,城市富足,也许到那里你会记起一些前世的事情来。我们到扬州买幢房子,开个小店,过个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小日子。我只要过个简简单单的日子,每日爱你,就知足了。
我也是,雪儿说。我们还要有几个孩子,看着他们幸福快乐的长大。
我们只顾讲着话,全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被雪遮盖的暗红色的树林里站着一队中国的骑兵。他们披挂着铠甲,弓在手,剑出鞘,正在张弓搭箭瞄准着我们。我身上还穿着匈奴的铠甲,这支骑兵把我当作匈奴的探子了。
随着一声号响,树林中一排冷箭向着我们射来。一只飞箭像是慢镜头一样缓慢而有力地向着我的面部飞来,我吃惊地看着,嘴张开,眼睛睁大,伸手下意识的去挡住箭。箭头是黑色的,在暮色中反射着雪的白光,箭杆是一只硬硬的木棍,尾部带着一从羽毛。我的手缓慢地向着箭抓去,想抓住箭杆。但是我的手的动作很慢,在箭飞过去之后只攥住了后面的流动的空气。那只箭接触到了我的面门,箭头扎进了我的皮肤,钻进了我的头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攫取了我的心,在箭头的缓慢而有力的冲击下,我的身子歪向马的一侧,失去平衡,手指张开,手中的马缰像抛物线一样的坠下。在身后搂着我的腰的雪儿的惊恐地喊叫着,她的手抓住我的腰,试图想把我扶回马上,但是我的身体太沉重了,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我的身体像是一个沉重的布袋,缓缓地向着地面倒去。雪儿的身体被我的身体带动,一起向着地面坠落,她的手松开了我的腰,长发飞舞起来,拂过了我的背部。我们一起掉在雪地上,把地上的积雪砸开了一片,露出雪下的褐色的泥土和暗红色的树叶。
中国骑兵们从隐身的红树林中策马跃出,举着刀和弓箭向我们冲来。他们的刀和铠甲在暮色里闪着寒光,马的嘴里喷着白色的雾,钉着铁掌的马蹄在雪地里飞扬,踢起了地上的暗红色的树叶和白雪。白雪和暗红的树叶在半空里飞腾着,像是被马践踏过的溪水里飞溅出的水花。
雪儿没有中箭,她只是从马上掉下来的时候受到了惊吓。她坐在地上,用手堵住我的脖子上冒血的伤口。我的不断涌出的血穿过她的手指,滴在了身下的暗红色的落叶上和一片片洁白的雪上,把白雪和叶子染得鲜红。刺骨的寒风依然在耳边呼啸而过,暮色中发青的天幕上挂着浅浅的月亮,微弱地闪着苍白而忧郁的光。雪儿抱着我的身体摇晃着,叫着我的名字,好像是这样我就可以活下来一样。但是我受的伤太厉害了,这几只箭射中了我身体的要害,让我没来得及跟雪儿说一句话,就离开了这个人世。
我的灵魂从身体里飘出,摇摇晃晃地随风直上,在半空里俯瞰着苍凉的大地。我看见中国的骑兵们跳下马,把雪儿从我的尸体上拉开。雪儿披头散发地伤心地哭着,她的身上沾满了我的血,手向前伸着,在空中抓挠着,像是要抓住我。一只黄皮黑斑豹子趴在附近小山峰顶上的一块倾斜的岩石上,小小的眼睛闪着红光,两只爪子抓着脑袋前的岩石,短小的耳朵向后面趴着,尾巴上带着黑斑的毛发耸起,恐惧地听着穿行在林间的哭声。
夜幕黑下来,我的灵魂停留在半空中的冷空气中,迟迟舍不得离去。我看见骑兵们把我的尸体拽到林间的一个浅坑里,在我的尸体上铺满了暗红色的落叶和褐色的树枝,上面又压上了几块青青的岩石。几个骑兵们把依然哭着的雪儿扶上马,一个骑兵徒步走着,牵着驮着雪儿的马。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走出森林,沿着一条小道奔向不远处的一座黑魆魆的高耸的烽火台。
银河在我身边像是一道发光的山陵,雪粒一样散布天空的几百万颗星星不断地眨眼,发射出微弱的冷光。地面上无数枯干的树枝把手伸向天空,像是要拥抱银河。黑暗里长城像是一条灰色的巨蛇,蜿蜒地爬行在褐色的山丘上。一颗流星从银河中落下,从我身边划过,穿过丛林坠落在一片蔚蓝的闪着点点磷光的一片湖里。
在耀眼的流星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对着流星许下愿望,祈祷让雪儿和自己以后能转世到中原,不要再转世在塞外。人们说,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终究会实现。我想下一世我一定能够转世到中原去。我祈盼着跟雪儿能够再一次重逢,祈盼着下一世能够跟雪儿有一个平平安安的爱,不要灿烂不要绚丽,不要星辉斑斓,不要大喜大悲,不要嘎然而止空留余恨,只要一个能够静静地携手走过如梭的日子,一个能够相互敞开心扉,互相呵护和珍惜几世修来的缘分,一个流水无痕,两情相悦,地久天长的爱,一个如夜来香一样在寂静的夜晚悄悄绽放,悄悄融入夜色的爱。
寒冷的月光下,一只孤独的灰色的野狼站在不远的积雪的山峰上仰天嚎叫,它的凄厉的叫声招来了一群蝙蝠,蝙蝠们伸展着黑色的长翅膀从蓝色的月亮上掠过,像是一条被风吹起的蓝绸丝巾。一颗大大的泪珠从我的眼角滴落,像是流星一样坠落在蔚蓝的湖里,消失在湖边的一只蹲在树上的灰色的猫头鹰的大大的晶莹的眼睛里。夜幕下,湖水中间与礁石相接的地方闪着青色的磷光,湖边是一块一块互相重叠的翘起的白色透明的冰块。我向雪儿消失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转过透明的身体,向着黄泉路飘去。我的身边是一个一个像我一样的孤魂,在萤火虫般闪烁的群星的陪伴下,无声无息地飘过闪着磷光的湖泊,飘过黑魆魆的覆盖着白雪的的森林,飘过一座座黑色的野坟一样寂静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