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精


 


从前的某一天,莫高窟来了一个异乡人。他戴着于阗的碧玉戒子,穿着左衽的袍衫,年轻漂亮。虽然自称画匠,却更像被哲学家养大的男童,阴柔阴柔的,鬼祟鬼祟的。 


 


他最喜欢画龙、雕龙、塑龙。藻井井心的龙纹,拉着帝释天的四龙马车,捧着龙珠的龙王和肥美的龙女,龛梁上的彩帛龙首……如果不拉住他,他会把每一尊飞天都画成四翼的小龙。


 


可是他画的最好看的龙,是藻井里那头小小龙,只得四寸,文采盘蹙。他画得很仔细,除了赭红色的龙鳞外,还沥了金粉,最后给龙点了精,龙的眼睛乌溜溜,有水气。


 


他画完以后,就拿起一直绑在腰间的葫芦,呷了一口酒,对着龙一喷,小龙摇头摆尾,从藻井里游了出来。他在窟里转了一圈后,便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轰隆隆的雷声就响起来了。


 


那天的雨有三寸,雨过后,太阳像一枚青铜做成的鼓,滚到了沙漠里。宕泉河上飘满野荷香,蛙君的鼓吹并不输于天宫伎乐。


 


异乡人笑嘻嘻的,他没有停下来,却在藻井上画出了一只一只的燕子。


 


小龙是异乡人的伙伴,在黑暗的洞窟里,太阳往往只有中午,才能泻进一丝金线。洞子长得像时间,时间长得像……像被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沙粒。小龙会游下来,寂寞的时候,围着洞子一圈一圈乱飞,风激起供养菩萨的飘带,而异乡人正在用兰叶描,描无量寿佛的衣褶,小龙把他画的线都吹乱了。


 


“水精!”异乡人忍无可忍,大喝了一声,小龙便停下来,呆呆望着异乡人。过了一会儿,他又动了,这次,他跑去吞掉了一颗摩尼宝珠。


 


有一些美丽的吐蕃女子会来找异乡人,她们给他一些钱,让他在佛的脚底画上她们。没有钱也无所谓,她们脱光衣服,在整壁的法华经或无量寿经下勾引这漂亮的男孩。洞子有时是凄冷的地狱,有时是旖旎的天堂;后来,异乡人的名声更响了,老人们来找他祈雨,芦苇里有时他们捡到熟睡的龙,便献给异乡人,他把这些睡龙变成丝弦,安在伎乐天的箜篌和琵琶上。


 


大中二年的时候,灾难降临了。阿郎张议潮打了回来,带着归义军的儿郎们,赶跑了吐蕃人。张议潮占了沙洲以后,就开始了清算。左衽的异乡人被剥光衣服,绑了起来。


 


他真是有许多罪的!在神圣的洞窟与外道信女行苟合之事,再说,这方士若心怀不轨,一口气吹来,叫沙洲下三个月大雨,变成泥潭,那么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他被砍了头,一腔子血喷了很远,甚至溅到了他尚未画完的劳度叉女信徒身上——这想必又是他的一个露水情人,他的血点燃了信女美丽的胸膛。


 


水精躲在藻井里,默默地看着。当天晚上,他游了出来。他在洞窟里转着——寂静是有声音和重量的,你们听到么?——后来他停住了,在藻井里,他一口一口吃掉了异乡人画的燕子。


 


没有人注意到,小龙其实已经吃掉了很多菩萨胸前的璎珞,天女手中的宝珠,他继续吃着,要把这水银一样的颜色吃掉,要把这凝固成矿石的鼓点吃掉,要把这些沉重的寂静吃掉,要把有涯无涯永恒短暂死生轮回的界限吃掉,他吃完以后就飞了出去,轰隆隆的雷声起了。


 


那天的雨下了足足十寸。下自成蹊。宕泉河黑得像一只眼睛。哎呀,我听懂了眼的咏叹:“我岂独能无慨乎?”


 

出喝酒 发表评论于
回复吉庆有余的评论:敦煌有过一段吐蕃占领期,是归义军夺回来的,正和那个时代的大环境。
吉庆有余 发表评论于
洞子有时是凄冷的地狱,有时是旖旎的天堂!
豪放不羁的语言,真洒脱。喜欢这篇。另为虾米每次勾引小哥哥的都是吐蕃女子呢?是不是她们里敦煌比较近?
娅米 发表评论于
写得精灵精灵的。问候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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