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世之恋:第八世 桃花扇底说南朝

南明永历十三年,对永历帝和那些跟随他的文武百官来说,是明朝这个苟延残喘的政权所经历的最黑暗的一年。这一年正月,云南的天气比往年要冷得多,四季如春的昆明也破天荒的下起了大雪。自从吴三桂率十万清军进入云南,于正月攻入国都昆明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永历王朝的大势已去,就要大厦倾覆了。二月,晋王李定国率领残余的明军部队在怒江以西二十里的磨盘山设下埋伏,准备伏击吴三桂率领的满汉部队。清军自入云南以来,长驱直入,骄而无备,前锋已经进入了伏击区,却不料明光禄寺少卿卢桂生叛变投敌,把埋伏的计划报告给了跟在队伍后面的吴三桂,导致磨盘山战役功亏一篑。吴三桂得报后立即下令已经进入埋伏圈的清军前锋后撤,没有进入埋伏圈的后军增援,向山两边埋伏的明军发起攻击,与明军展开激战。这一仗明军伏击未成,仓促应战,主力损失惨重,以后无法再与清军展开决战。战役之后,李定国率领残余部队撤退,命令巩昌王白文选率领殿后部队把守玉龙关。

二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李定国的命令,要我带领在永昌附近刚招募来的三千反清义军去协助白文选死守玉龙关,以掩护永历帝和百官们向缅甸的方向撤退。我们这只部队是由各处村庄里的老百姓自愿报名组成的义军,虽然人数看着不少,士气也高昂,但是还没有经过认真的军事训练,枪械和盔甲也都缺乏,有些士兵只扛着村里找来的棍棒,和披挂着自制的盔甲,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叫化子组成的讨饭军。向白文选报到之后,白文选让我们去守卫玉龙关左手的一个山口,堵住清军从山口向侧翼迂回玉门关的通道。

我们到了山口,刚侦查好了地形不久,吴三桂大军的前锋兵马就逼近了玉龙关。当天,吴三桂的骑兵并没有着急进攻。他们扎下营寨,等待着后续部队的到达。清军的大部队随后陆续到达,在玉龙关前扎下一大片营寨。这个山口,其实就是一个坡度不高的丘陵,中间有一条能够通过马车的道路。夜幕降临之前,我已经指挥义军士兵们把路两边的树木砍倒,拦在路上,以阻挡清军骑兵的马匹通过。

晚上,清军的营寨内篝火通明,中间的一个大帐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我猜想那一定是吴三桂的指挥部。夜里的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山口附近的丘陵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通向山口的道路覆盖着往年留下来的腐烂的树叶和泥雪。夜晚非常寒冷,我们的部队没有营寨,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干燥一些的岩石和树墩上,围着用干枯的树枝点起来的篝火取暖。我无法入睡,就走到山口前面,查看清军的部署。我看到山脚下清军的绵延几里地的营寨里,每个营寨都点着灯笼,一个个灯笼在暗夜里闪着光,在黑夜里闪烁。蓝色的月光下,暗红的灯火映照着雪地和营地的木栅栏,让我心里突然起了一种震颤,想起了秦淮河上沿岸的点点灯影和漂在河面上的一叶孤舟。

 

我有些不太想回忆那一世。那一世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一世。那一世我生逢明末清初的乱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从北京逃避清军到了南京。那是一个红颜薄命,英雄折戟的时代,江山倾覆,国破家亡,王室和草民都在狼狈地逃亡。多少个风餐露宿的逃难的夜晚,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看着天上的月亮由一边移到另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在想着雪儿。

生逢乱世之中,国家沦丧,大厦倾塌,山河破碎,触目所及都是烽火连天。清军的铁蹄所及,到处是劫后逃难的人们和被战争毁坏的荒城,到处是杀戮后留下的血迹,屠城后留下的断桓残壁。腐败无能的王室和无辜的百姓们只顾逃亡,试图最后捞一笔的贪婪成性的朝臣们和手握残余的军权的各镇们在大敌当前面前还为了最后的一点私利在继续互相倾轧,百无一用的书生们国恨家仇搅在一起,除了痛哭流涕,呐喊几声以死报国之外,谁能做得了什么,在生存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谁又能顾得上儿女情长呢?

但是我总是忘不了她。

我的出生地北京先被李自成的起义军占领,后被吴三桂引领的清军侵占。那时我的父母在战乱里双亡,家里被洗劫一空。我是一个文弱的书生,既不能上马杀敌,也无法为国家出谋划策,只能跟着百姓们一起逃难。几经辗转,我来到了南京,寓居在南京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亲戚是一个秦淮河上的渔民,我借了他的一个破旧的不用的小渔船,在这叶小舟里栖身。这叶扁舟成了我的家,我白天和晚上都住在里面。

让我惊奇的是,虽然是国破家亡的战乱时期,一到晚上,秦淮里依然是桨声此起彼伏,灯影连绵不断,华丽的舟船经常驶过河面,停泊在河边的青楼下。青楼上灯火通明,夜夜笙歌,歌妓们唱的小曲回荡在河面,在河里徘徊,让我这样的异乡人愁肠百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朝诗人杜牧的这首诗,在他去世八百年后,依然很贴切的描述着秦淮河的景象。也许战乱之中,人们更需要萎靡的生活,更愿意沉湎于酒色之中,更需要在男欢女爱之间忘却烦恼。秦淮自唐朝时就是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时的秦淮河,比唐朝的秦淮河更加繁华万分,青楼里的歌妓们更加绮艳轻荡。

夜里的时候,我在扁舟里经常被岸边青楼的打开的窗户里传来的一阵阵小曲和猜拳喝酒的喧哗声惊醒。在蓝色的月光里我走出窄小的船舱,一个人孤坐在船头,看寂寞的河水拍打着船头船尾,一片片青色的涟漪在月色下摇动。我看着水里的月光和自己孤单的身影,想起国难临头,而奸臣挡道,把持朝纲,南明小朝廷里几乎无人不贪,都好像感觉末日临头,要趁着有权多捞一把似的,而像史可法那样的正直的人却不断受到排挤,像我这样的书生报国无门,只能苟且偷生,想念的雪儿也依然无踪无影。每想到这些,在岸边青楼的热闹的丝竹管笛声中,我都不禁潸然泪下。

 

那是媚香楼。我的亲戚在船上指给我看河对面的一个青色的别致的二层小楼说。别看这个小楼不大,上面可住着一个鼎鼎大名的歌妓,叫李香君。她是秦淮河青楼里的第一名妓,长得可漂亮了,简直是仙女。

你见过她吗?我好奇的问我的亲戚。

当然了,在这个河面上偶尔可以看见她,亲戚说。总有一些达官贵人请她去唱歌,她坐在接送她的舟船里,身边总是围绕着一些富家子弟。晚上的时候,如果你把舟停在这里的树下,你也可以看到她。她对于喜欢的客人,总是要亲自出来送到门口。大家都在传言说,她看上了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侯公子不日就要把她娶走呢。侯公子出身世家豪门,年轻有为,有才有貌,他跟香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那侯公子为何要娶一个歌妓呢?我问亲戚说。青楼歌妓每日被这个搂那个抱的,侯公子这样的世家,怎么会娶一个青楼女子呢?

一般的青楼女子当然不入侯公子的眼了,亲戚说。但是香君有才有貌,是秦淮上最美最有才的歌妓,这样绝色的美人,配侯公子,他也不委屈。

噢,我点点头说,心里充满了对这个青楼女子的好奇。

 

从此晚上赶上月明的时候,我经常把小舟停泊在媚香楼对面的一颗老槐树底下,就着树缝间透过来的月光看书。河对面的媚香楼的窗口透着火红的烛光,经常有人影闪动,那些烛光和人影,经常给我的孤独的心里带来一种抚慰和温暖。每当有人走出楼门口的时候,我都会放下手里的书,仔细看一看,想辨识一下我的亲戚告诉我的那个青楼女子李香君。但是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一个老鸨一样的中年妇女出来送客,总是看不到香君走出楼。

半夜的时候,有时我会被一阵箫声惊醒,侧耳细听,箫声呜咽,像是带着无限的哀愁似的。这箫声不是靡靡之音的后庭花的曲调,而是一种如泣如诉的倾诉,里面充满了惆怅和感伤。我听不出曲牌来,不知道吹得是什么歌,但是这歌声让我感伤,引起我内心的共鸣,让我心潮翻涌,无法入睡。从此后我对这个青楼女子更加好奇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倚靠着船舱看书,忽然听见对面的青楼的窗户里起了一阵喧哗,像是有人在吵架。我放下书,解开缆绳,把小船摇到对岸,在楼下的暗影里停下来,站在船头,手扶着水边的大树,对着青砖砌成的高墙侧耳倾听。清静的夜里,楼里面的人说话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我听见窗户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清脆的声音:

郎君是什么意思?这满朝上下,谁不知道阮大铖趋赴权奸,廉耻丧尽?就是街头的妇人女子也无不唾骂他。现在大家都在骂他,而官人你却想替他说话,官人你把自己当作什么样的人了?

香君不要生气,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窗户里飘来,像是在劝架。这事原怨不得侯兄。侯兄对阮圆海本是十分鄙视,但是侯兄在金陵孤身一人,囊中羞涩,他喜欢你,却无钱贴你置办酒席和妆奁。阮圆海其实也不是喜欢阉党之人,他只是当初为了救护东林党人,不得不委曲求全,结交阉党。后来阉党一倒,受朝野误会,不断被东林党和复社诸生的攻击,他无法自辩,所以趁此时机,主动提出来出钱赞助侯兄为你置办妆奁,想结好侯兄,也是一片好意。如果有什么不妥,也是侯兄为了你的缘故,香君不要错怪了侯兄吧。

其实阮大铖也是一个可怜之人,窗户里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本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诗文都做得很好,只是当初错上了阉党的贼船,现在悔过,我们不该逼他太甚,应该允许他来改正。而且听杨兄所言,他当初依附阉党,也是情有可原。

官人的意思,不过是因为他帮助我的妆奁,就要徇私废公吗?女人清脆的声音继续从窗户里传来。这几件钗钏、衣裙,却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这句话说完之后,我听见窗户里传来几声把首饰仍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脚步声离去。真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奇女子,我心里赞叹说。虽是巾帼却胜似须眉。

楼上一片尴尬的沉默。过了几秒中,我听见那个中年男人自嘲的说:这个香君,脾气也太刚烈了,一点儿都不给面子。咳咳。不过侯兄不必在意,她对谁都是这么一个脾气,其实她对你一直都是很爱慕和敬佩的。

我第一次见到有这样的青楼女子,那个青年男子说。我们枉为须眉,却赶不上一个女子的见识。那麻烦杨兄把这些首饰衣物都送还阮大铖吧,我帮不了他了。我若是替他说话,不但被香君看不起,而且复社成员定会觉得我依附权奸,到时我不但无法帮他,还连累了我。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那个中年男人说。圆老给了我银子,我拿他的银子替你置办的这些箱笼衣物,难道我还能退回去吗?这样把礼物还回去,驳了圆老的好意和面子,岂不把事情搞砸了?如果圆老有一天得势了,你我岂不都要跟着倒霉吗?我我我告辞了,东西你爱怎么处理随你的便了。

杨兄,杨兄,窗户里传来青年男人抓住中年人的衣袖的声音。我没有银两可以还,这些衣物放在这里也没用,麻烦杨兄帮着处理一下,银子短缺的地方,我会借钱补上。这件事还望杨兄委屈一下,帮忙帮到底。

唉,也罢,我就把东西退还给店铺,能拿多少银子回来就拿多少。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现在手头拮据,剩下的也不用你出了,我凑齐了原样奉还圆老。只是我担心圆老是个爱记仇的人,恐怕今后你跟他之间的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我无所谓,只是对你的仕途恐怕很不利。你去好好哄哄香君去吧,弟不在此打搅了,就此告辞。

我听见一阵脚步声下楼,随后就看见一个穿着华丽衣服的中年人满面羞愧的走出楼门来,身后跟着一个伙计挑着两箱笼衣物。中年人走到河边,看了一眼空寂的河上,对我招手。我把船划过去,中年人问我可不可以帮他把东西运到另外一个地方,我说可以,于是中年人带着伙计上船。我划着船沿着秦淮河向前划去,中年人沉默着,顺手翻了一下我刚才看的书。那是一本唐朝的诗集。

你怎么也看这类的书?中年人好奇的问我说。难道你识字吗?

即使不识字的人也知道阮大铖是个奸贼。我边划船边说。可惜朝廷里的人的骨气都比不上一个青楼女子。

你肯定是听见了刚才那一幕,中年人说。老弟,其实我也是为了侯生好。阮圆海并不需要侯生的帮助,他的城府和手腕在朝里无人可比,而且有因劝进有功,被当今皇上深为器重的内阁大学生兼兵部尚书马士英做他的后盾,迟早会被启用,出将入相,委以重任。他是看着侯生有才,想借个机会拉拢侯生。侯生不给他面子,恐怕最后吃大亏的是侯生。老弟,看你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我多讲几句。其实圆海之人,并不像复社和东林之人所说的那么不堪,当年他中了进士,也是先加入东林党。后来因为吏科都给事中出缺,本来该圆老递补,而当时把持朝政的东林发生内讧,硬把职位给了别人,最后是魏忠贤看圆老有才华,想拉拢圆老,出面把职位要了回来,给了他。自此之后,东林的人视圆老为叛逆,处处刁难圆老,导致圆老上任不及一月就只好挂冠而去。从此圆老与东林彻底分开。魏忠贤倒台后,东林诸人的冤案都被平反,重新把持朝纲,圆老被列逆案,罢官,避居安庆、南京。他想与复社和东林讲和,但是东林之人一直拒绝跟他和解。其实东林之人也是朝廷里的一派,他们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只是当年他们反对的是魏忠贤,后来被魏忠贤严酷打击过,再之后冤狱被平反,他们就俨然成了英雄和功臣,开始清算那些当初反对过他们的人。不幸的是圆老这样有才华的人,被东林群起而攻之,不能接纳。但是我相信以圆老的手腕,他一定会东山再起的,那时东林和复社的人,恐怕就要面临再一次被清算了。

那个侯生是侯方域吧?我问中年人说。过去在京城里曾有一面之缘。先帝十六年最后一次开科举的时候,我跟侯生是同科参加考试。侯生本该稳进前三甲,可是他写的策论言辞激烈,言辞直指皇上的一些作为。主考官怕他的策论递上去,龙颜大怒会治他的罪,为了保护他,故意让他落第。大家都为他深为可惜。不才在那一届侥幸中了进士,想来让人汗颜。

啊?原来你是个进士?中年人在船上站起来拱手做礼说。刚才一看贤弟的书,就知道是个读书人,没想到还是进士及第。失礼失礼。在下杨文骢字龙友,礼部主事,敢问贤弟为何沦落在船头呢?

从京城逃难来此,我叹息了一声说。父母罹难,家财尽散。本想为朝廷出力,可惜无钱打通朝臣,只好借了一叶扁舟,在河上暂时栖身。

老弟,这回你不用担心了,杨龙友重新坐下说。别的部们我管不了,礼部的事儿我的面子多少还是管点儿用的。我找礼部侍郎讲一下,给你安排个职位。做不了大官,做个小官还是可以的。不过,我的面子他们会看的,但是你也要给他们孝敬一点儿礼,这是规矩,不能坏了。如果你没钱,我先借给你一点儿,等你以后再还我。

谢谢杨大人,我感激的说。今日晚生幸遇杨大人,实乃三生之幸。

老弟不必客气,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明天老弟如方便,便可到愚兄家里来,待愚兄给你好好讲讲这里官场的规矩。说不定那天老弟飞黄腾达了,到时不要忘记了愚兄的推荐啊。哈哈。

 

杨龙友果然说到做到,没过几天,就找管事儿的礼部侍郎给我安排了一个文书性质的工作,每日抄写文书,挣钱不多,工作也不忙,倒是落一个清闲。我告诉亲戚找到了柱子礼部的工作,感谢了他们的收留,把小舟还给了他们。他们欢天喜地的帮我在岸上找了一间价格低廉的民房租住。因为杨龙友也在礼部办公,住的离我的住处也不远,所以他经常过来看看我,跟我聊聊天,晚上有时叫我去一起参加一些吃酒一类的官场应酬。

在一次吃酒的时候,我见到了侯方域。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公子哥一类的人,能诗会文,出口成章,反应很快,也很傲气。他不认识我,见了我,只是点点头,算是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继续跟杨龙友和他的一班熟悉的圈里的朋友说笑去了。

过了不多久,果然像杨龙友预言的,阮大铖被手握朝廷大权的马士英荐举为兵部右侍郎,随后晋为兵部尚书,自此朝廷被阮大铖和马士英联合把持,开始对东林、复社的人进行报复,大兴党狱,把东林和复社的人罢官的罢官,赶走的赶走。

再以后,东林党人为了对抗阮大铖,开始联合在外手握重兵的大将左良玉,要清君侧。正好朝廷里有人要侯方域用他父亲的名义写信给左良玉,劝阻左良玉。阮大铖得知后,为了报复侯方域,扬言说左良玉进兵,有侯方域作内应,要把侯方域下狱。杨龙友是个八面玲珑的好人,他跟侯方域交情很深,听到消息后马上到侯方域家报信。侯方域听说之后,自知因为过去得罪过阮大铖,阮大铖现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无法辩解自己的清白,只好仓皇辞别李香君,逃亡到扬州,在史可法的大营里避难。

在这些朝廷里的互相倾轧和内耗之中,清军的铁蹄开始南侵。南明的小朝廷已经无法偏安在一隅,大厦将倾,离灭亡的日子不远了。

 

我在礼部里的文书工作不多,每日经常无事可做。杨龙友是个爱交际的人,他每天晚上都出去跟人一起吃酒,见我无事可做,也就经常来拉上我一起去。久而久之,他把我当作了他的心腹,只要需要有人跟着一起去喝酒的场合,就来叫我。平时他有什么事需要人帮着的,也来叫我帮忙。因为杨龙友帮我找的工作,而且我看他随是八面玲珑之人,心地倒是很善良,没什么坏心眼,经常热心的帮助别人,所以无论他有什么事情来找我,我都会跟他一起出去。

这年十月,秋风吹乱了秦淮河两岸的垂柳的一天,我正在礼部写一封不重要的文书,杨龙友匆匆的来到我办公的地方,拉着我,叫我跟他跑一趟媚香楼。看着他火急火燎的样子,我放下笔,马上跟着他出了门。他叫我跟他一起上了轿子,嘱咐轿夫们快点儿走。

出了什么事儿了?我见杨龙友眉头紧皱,就问他说。

唉,香君有麻烦了,他说。

他告诉我说,阮大铖是个很记私仇的人,一直没有忘记香君在媚香楼上当众把他替侯方域出钱置办酒席和妆奁给当场退掉的事儿,因为此事后来经过复社诸人的众口流传,已经演变成了南京城里妇孺皆知的青楼女子痛斥阮大铖的佳话,在里面阮大铖成了一个愚蠢可笑的笑柄,受到了羞辱。在借口侯方域是左良玉的内应,把侯方域挤走后,阮大铖又想报复一下李香君。在一次闲聊中,他听说新升任漕抚的田仰还没有小妾,就跟田仰推荐说,香君是秦淮青楼中的第一美女,才貌双全,绝代佳人,做小妾最合适。田仰一听就动心了,拿了三百两银子做聘金,让人送到香君的养母兼老鸨那里,求聘香君。香君自从侯方域离开之后,不肯再下楼接待客人,为侯方域守身。她见到田仰派来说亲的人,就满眼垂泪说,我有侯郎的一把定情书扇,只愿终生守候侯郎一人,不愿为朱门侍妾。说亲的人劝她时,她发急说,那些富贵我根本看不在眼里,我只喜欢侯郎一人,只会把终身托依给他,别人谁也不嫁。然后她把说亲的人晾在一边,自己回卧房去了。这件事被首辅马士英听说了,在阮大铖借机火上浇油的撺掇之下,马士英要派人硬去媚香楼把香君抬到田仰的船上去,给田仰做妾。杨龙友听说后赶紧跑了出来,要拉着我做帮手,去帮着劝架。

我们坐着轿子急匆匆的赶到媚香楼的时候,就见马士英的家丁已经到了,正在催促香君上轿。香君坚拒不从,马士英的家丁要动手抢人,香君的养母在旁边急得不知如何办才好。

先别动手,杨龙友下了轿就喝住了马士英的家丁说。等我跟她们商量一下,劝劝她们,让香君自己上轿,岂不比这样哭哭闹闹的上轿好?本来是喜事儿吗,搞成苦苦咧咧的不好。

杨龙友叫马士英的家丁在楼门口等着,他带着我跟香君和养母一起上了楼,在媚香楼上的一个宽大的平素接待客人的房间里商量怎么应付这件事。

过去我只听说过香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次是我第一次当面见到香君。看到她,我就觉得有些面熟,但是她此刻已经哭得泪眼朦胧,不断用袖子拭眼泪,我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她。我想,可能平时在秦淮河里的某个侧畔驶过的舟船里见过吧。

杨老爷是好心人,香君的养母说,平时也最关心我们,麻烦您给想个妥当的办法吧。

这是马相爷的家丁,他们只听马相爷的,我拦不住他们。杨龙友沉吟了一下皱着眉头说。我刚才在朝房,听到马相爷派人来抢亲,就赶紧过来了。我看是没有办法了,今天香君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马相爷现在深得皇上信任,手握权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别说把青楼的人抢了,就是杀了人也没人敢说什么。那些家丁们人粗马大,他们不会惜香怜玉,动起手来,能把媚香楼给砸了。要我说,香君就从了吧,田老爷是新任漕抚,漕抚可是个肥缺,田老爷有钱有势,给他做妾也不亏了香君。

杨老爷,香君哭着说,当初是你介绍侯郎给我的,让侯郎给我梳拢。现在侯郎虽然不在,但是有他的定情诗扇在这里为证,你怎么能劝我给别人做妾呢?

唉,都说青楼无情,谁见过香君这样有情有义的。杨龙友叹了一口气说。侯兄现在避难,他自身难保,更无法儿来保护你。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侯兄也好久没消息了,生死不明,你这样为他守身,守到什么时候才是一站呢?女孩儿家,容颜易变,兵荒马乱的,找个富裕人家过个安稳日子,不比什么都强?侯公子虽好,但是你要想想自己,你毕竟是青楼的人,他也不能娶你做正房,而且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回来后会不会变心。我知道田漕爷是个不错的人,家里只有一个正房,一个小妾都没有。你嫁给他,他还不拿你当宝贝哄着,什么都听你的?那时你想要什么有什么,岂不比现在青楼做歌女这样的日子要好?再说了,现在马相爷的家丁堵在门口,你跑也跑不了,不跟他们走,他们就会上来硬抢人,到时把屋子也砸了,搞不好还闹出人命来,何必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香君你就跟他们好好走吧,也省得让你的母亲伤心。

杨龙友正在劝着香君,楼下的家丁们早耐不住性子了,他们跺着脚威胁着,嘴里骂骂咧咧的嚷嚷着,要闯进楼上来抢人。香君的养母见香君死活不答应,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杨龙友说:杨老爷,麻烦你和你带来的这位官人把香君抱住,我给她赶紧化妆一下,送上轿子吧。

杨龙友向我使个眼色,叫我跟他一起抱住香君。香君见势头不好,手里拿着扇子防身,不让我们接近她。我看着香君,觉得她很可怜,很无助,但是我又没有办法帮她。我只好把身子挡在她和杨龙友之间,尽量让她不被抓到。楼下的马士英的家丁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顺着楼梯冲了上来,闯进屋门,想直接把香君抢走。香君拿着扇子乱打那些想抓住她的家丁的手,但是被那些家丁团团围住,无法逃脱那些家丁的手臂。眼看就要被一个家丁抱住的时候,香君见到她已经无法逃脱,就一头向着屋里的一块木头柱子撞去。鲜血一下从她的脑袋上冒了出来,她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屋里所有的人都愣着了,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寻死。家丁们不知所措的站在屋子里不敢动,面面相觑。杨龙友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香君头上冒出的血继续留着,鲜血把她的粉色的脸,雪白的脖颈和压在身子底下的一只苍白的胳膊染红了,她手里拿着的写着诗的扇子掉在地上,溅上了红色的斑斑血点。香君的养母走到她身边,心疼的把她的头抱起来,看到她已经昏厥了。

你们还不走?我看着昏迷过去的香君,对着马士英的家丁们怒吼着。人都被你们逼死了,你们想等着收尸是吗?

家丁们被我大吼了一声之后,醒过味来。他们知道事情闹大了,如果香君真的死了,闹到官府上去,马士英不会有什么事儿,但是拿个家丁出来做替罪羊也是有可能的。想到此,家丁们赶紧一个一个下楼,悄悄溜走了。

杨大人,您在这里照应着,我马上去找医生去。我对依旧站在屋子中央发愣的杨龙友说。

对,对,赶紧去找医生去,杨龙友点头说。现在抢人的走了,救人要紧。

 

我把医生请来后,医生给香君的伤口做了处理,说虽然碰出了血,但是无大碍,只需要在床上静养一段就能好了。杨龙友和香君的养母听了都松了一口气。我和杨龙友觉得这里没有我们什么事儿了,就跟香君的养母告辞出来。香君的养母感谢了我们的帮助,送我们到了楼门口,让我们有空常来玩。

不久之后,我有一次出差去了扬州,在那里见到了史可法。他原来是兵部尚书,本是朝中的第一大臣,后来被马士英取代,排挤他,让他到江北去督师。江北的拥兵自重飞扬跋扈的四镇军阀根本不听从他的调遣。在清军派大军南下要消灭南明的时候,朝廷里依然党争不断,各派互相倾轧,勾心斗角,无法在大敌当前同仇敌忾。文武不合,文官们分成几派互相斗来斗去,带兵的将领拥兵自重,各自为了自己的利益争权夺利,朝廷上下不能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南明根本无法抵御强大的清军。

我到了扬州城的时候,清豫亲王多铎率领十万铁骑直指扬州,扬州城外已经见到了清军的骑兵前哨。百姓们恐慌的纷纷逃离扬州城,扬州和南京之间的道路上挤满了举家迁移的百姓和富人的拉载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的马车。我见到史可法的时候,他正在城楼上激励士兵们为国尽忠,死守扬州城。他说他会与扬州共存亡。我为他的视死如归的精神所感动,办理完公事之后,就在他的大营里留了下来,跟着他一起保卫扬州城,准备与清军决一死战。

我没有再去找雪儿。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我觉得需要尽到我自己的义务,抛开个人的感情,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而战到最后一滴血。

我们的决心和意志并没有能够抵挡得住清军的红衣大炮。他们的炮弹轰开了扬州城厚厚的城墙,清军的十万铁蹄冲进了只有一万守军的扬州城。史可法英勇不屈的像他说的一样与扬州城共存亡,在扬州城殉难。我跟着逃难的百姓一起,逃离了被清军攻陷的扬州,又一次走上了颠沛流离的艰难的逃难旅途。

 

黎明的时候,覆盖着积雪的白色的丘陵慢慢地从夜幕中一个一个显现出来。我站在山口被树木堆成的障碍物后面上,俯视着不远处吴三桂的骑兵在准备进攻。义军的士兵们站在我的身后,第一排是张弓搭箭的弓箭手,后面几排是手拿刀枪和棍棒的步兵,他们沉默地看着吴三桂的骑兵在营寨前排好进攻的队形。山岭四周一片寂静,紧张的情绪笼罩着四野,谁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到了。看着吴三桂的精锐骑兵一队队的密密麻麻地在营寨外站好进攻的队形,我心里觉得很沉痛。敌众我寡,相差的太悬殊了。谁都知道对我们这只仓促招募来的义军队伍来说,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我们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挡在大象前进的道路上,随时都会被大象的脚压得粉碎。

清晨的微风中,吴三桂的骑兵们开始出动了。在拂晓的薄雾中,他们排成几列纵队,锋利的马刀拔出了鞘,在山坡上的白雪的映照下,闪着耀眼的白光。马蹄踏着山路奔跑的哒哒的声音响起来了,地上的积雪被踏碎,露出了黑色的岩石和褐色的泥土。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亮,一匹接着一匹战马进入了我们的视野,马蹄声和骑兵的嘶喊声混成雄厚的一片。刹那间,山口前就像是有前千军万马在一齐向前奔腾着,他们像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向着我们滚滚涌来。

虽然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战斗,大家心里也都有思想准备,但是当吴三桂的骑兵部队举着明晃晃的马刀恶狠狠地踏过山路,从丘陵底部向着我们据守的山口猛冲过来的时候,我们这支队伍里还是引起了一阵骚乱。这支义军主要由老百姓仓促组成,老百姓们纪律散漫,也没有经过战阵,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吴三桂率领的久经沙场的关宁铁骑劲旅。曾经在山海关数次阻挡住清军的这只明朝的精锐骑兵部队,现在已经随着吴三桂投降清军,换成了清军的旗帜。我们队伍里的那些没有经过战阵的农民士兵们眼睛睁大了,他们互相对望着,眼里带着恐惧的神情。有几个人已经开始往后挪动脚步,准备逃跑了。弓箭手,放箭!我挥剑喊了一声。

我身后的弓箭手们一起乱箭齐发,把骑在前面的几个骑兵像倒栽葱一样地射下马来。几匹战马带着惊恐,向着路两边的斜坡跑去。后面的清军骑兵们纷纷下马,手拿盾牌挡着箭,向着我们的阵地蜂拥而来。我下令弓箭手们撤到一边,让后面的手持刀枪的义军士兵们来到第一排,和试图翻越障碍物的清军展开搏斗。一个清军的指挥官看见障碍物不好翻过,就指挥一部分清军向着路右边的丘陵爬去,想迂回障碍物包抄我们。我知道,如果不阻止住这支迂回的清军,很快他们就会出现在我们的队伍后面,把我们的后路包围住。我举起手里的剑,指着正在顺着斜坡往右面丘陵上爬的清军,对着身后的队伍喊道:

后卫跟我来,挡住那只清军!

我挥剑向着右面的丘陵跑去,身后是几个平时跟在我身边的义军士兵。我冲出了十几米远,回头看时,见到其他士兵们并没有跟上来。他们看着我,脚步犹豫着,有几个已经开始扭头向山后逃跑了。我觉得很懊恼和失望,到底义军队伍不像正规军,关键时刻命令一点儿不起作用,但是知道要是再回去动员更多的士兵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继续带着身边的着几个士兵冲上了右面的丘陵的顶部,居高临下地挡住了试图翻越丘陵的清军前进的路线。清军源源不断地围拢上来,把我们这几个人围在中央,我奋力地砍杀着,清军的血溅到了我的衣服上。砍杀之间我抬眼望去,看见上百个清军已经爬上了障碍物,障碍物后面的一小部分义军还在浴血奋战,但是绝大部分义军看到无法阻挡住清军,已经溃散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沿着路向着山后跑去,扔掉刀枪和棍棒,各自逃生去了。

清军士兵仗着人多,一部分人把我们几个围在中央,另一部分直接翻过山丘,去追杀逃走的义军士兵去了。不一会儿,我们被围在中间的几个士兵就死的死,伤的伤。我的胳膊上,腿上和肚子上各中了几刀,血流如注。一个清军士兵抡起马刀向我的头上恶狠狠地砍来,想把我的命给结束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挥剑一挡,剑和刀猛烈地撞击到一起,激起了火花,震得我的胳膊酸麻,我的剑和对方的刀一起飞了出去。清军士兵的马刀在半空中飞了一个弧形,插到了旁边的一颗大树上。趁着对方看着马刀发愣的时候,我跃身一扑,一把掐住那个清军士兵的脖子。他使劲儿挣扎着,想把我的手掰开,身子被我的冲力推得向后倒去。我跟他一起倒在山坡上,顺着丘陵滚了下去。滚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的头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觉得头发麻,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在咬蚀着头皮,身上也是一阵一阵的痛,浑身乏累,动都不想动一下。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我的额头,随后是一块冰凉的头巾在擦拭我的脸颊。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我觉得口很渴,想喝水,但是我的眼皮像是坠上了千斤坠一样睁不开。我张开嘴,吐出了一个字:

水。

我听见一声温柔的惊叹:他醒过来了。然后两根温柔的手指轻轻地分开我的嘴唇,一个水杯一样的容器触碰到了我的牙齿,一股甜甜的清泉一样的水流入我的口腔。我大口大口的喝着,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甜美的水。喝完水之后,我觉得浑身虚弱的身体有了一点儿劲儿,于是我努力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一张美丽的面孔正在俯身注视着我。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皮肤雪白,眉毛俏丽,一双黑黑的细长的眼睛,性感的嘴唇,高挑的鼻梁,瘦瘦的面颊,穿着打扮像是一个道观里的道姑。

她俯下身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的热气,闻到了她身上的一股气息,这股气息是如此的熟悉,就像前世里雪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一样。她说话的嗓音也是如前世的雪儿一样,温柔而清晰。

这里是哪里?我抬眼看着这个陌生的屋子,好奇地问。我怎么在这里?

天慧观,她依旧笑笑说。这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道观。我法名叫慧秀,是这个观里的道姑。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三天前清军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进攻玉龙关,他们走了之后我在山坡下的一块岩石旁看见了你,一开始以为你死了,因为你浑身是血,就叫人把你拉到一个板车上准备去和其他的死人埋了。山下挖了一个大坑,是用来埋葬死难的士兵的。他们正要把你往死人坑里倒下去时,我看见你的胳膊动了一下,觉得你好像还没死,于是就试了试你的鼻息,发现你还有呼吸,我就让几个人把你抬了回来,安置在这个道观里。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用手轻轻扶住我的头,把一个松软的被子垫到我的身后,让我坐起来靠在被子上,然后把桌子上放的一碗飘着一些绿色的菜叶的汤端过来,说:

喝点儿汤吧,是用山里的野菜熬的,对伤口有好处。你流了这么多血,需要多吃些东西,才能早日恢复。

清军占领了玉龙关了吗?我咽下一口她用勺子喂给我的汤,问她说。

占领了。她用勺子在碗里捞了一些绿菜喂给我说。但是他们没能抓住守城的白文选,他率领一些亲兵亲将突围出去了。你不要关心那些了,好好休养身体最重要。

她把一碗汤都喂给了我,又喂了我一碗粥,然后把碗放回桌子,从墙角端了一盆清水过来,又拿了一块干净的布在水里浸湿了说:

该给你洗洗伤口换包扎伤口的药了。药是道观里自己制的创伤药,俗名云南白药,治疗创伤很灵的。

她解开了我头上,肚子和胳膊上缠着的白布条,开始用干净的布仔细擦洗起来,等清理干净伤口后,给伤口上了一些白色粉末状的药粉,又找了几块干净的布,把伤口重新包扎起来,然后扶着我躺下,拽过一个厚厚的被子来给我盖好。

好好睡一觉吧,她站起来,黑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明早我再来给你换药。

 

­­­­她向着门外走去,经过桌前的时候,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窗前流入一片朦朦胧胧的月光。她拉开门,在门口回过身来,对我微笑了一下。门外的惨白的月光照进来,她的脸庞也显得苍白,眼神里是一种凄惨寂寥的神情,跟她的美丽的容颜不太相配。她冲我做了个好好睡觉的手势,掩上门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的心一下失落起来。我睁着眼睛环视着屋内,黑暗中我看见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桌子和几把简陋的椅子,一个梳妆台,一个大壁橱放在靠墙的一边,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镜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轻微的香气,这是她身上的气息。

我突然想起了她的眼睛和说话的声音。这是雪儿的眼睛,说话的语调也像是前世的雪儿。在这一个飘雪的寂静无人的山里,神奇的命运竟然让我能跟朝思暮想的雪儿在这里相逢。我开始抽泣起来。飘零辗转,走过了千山万水和零离破碎的山河,经历了国破家亡,经历了悲愤无奈,经历了风雨飘摇, 经历了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的那种深深的绝望,和经历了对世事的幻灭之后,劫后余生的我能跟心爱的人四目相望,我的心中是怎样的恍然若梦,怎样的心绪翻滚,怎样的千回百转,怎样的悲喜交集,又让我怎么能够不感极而泣呢?

 

十一

晨曦撒进小屋的时候,我再一次醒来,睁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屋。昨夜小屋里的那些朦胧的和只能看见轮廓的物件,在窗户里透进来的黎明的白色光线中,都清晰的展现在眼前。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梳妆台上面放着两把梳子和一些很小的盒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和纸墨砚台,两只红色的蜡烛,一个泥色的茶壶,几只茶杯,一个白色的细径花瓶,瓶里插着几株鲜艳的梅花。墙上挂着一只洞箫和几幅字画,有一幅画面上一个女人在吹箫,身材面容和神态都很像她。

她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着窗外的阴郁的天和光秃的树。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下雪的样子。几只秃鸦栖息在一个粗大的树枝上,漠然地看着远方。她把盘子放在桌子上,我看见盘子里是一碗粥和两个鸡蛋,还有一小碟儿咸菜。她笑眯眯地问我说:

昨晚睡得好吗?今天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多了,我说。雪儿。

我不叫雪儿,她更正我说。我叫慧秀。

她把鸡蛋磕开,把蛋皮剥了,做到我身边的凳子上,把鸡蛋递到我的嘴边。

吃吧,她说。刚煮的,还热乎着呢。

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觉得头上和肚子上的伤口很疼痛。疮口好像是发了炎似的,一阵阵的灼烧。她把鸡蛋和粥都喂给了我,把盘子端了出去,又端了一盆水进来,帮我洗了脸和手,然后解开包着伤口的药,检查伤口。

好像肚子上的伤口发脓了,她皱着眉头说。再给你多涂些白药吧。

她用布蘸着水,清理着伤口,然后打开一瓶白药,把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撒在我的伤口上和周围的区域。她的手指轻轻地按住我的伤口周围,把白药涂匀。伤口一阵剧痛传来,我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涂药。

疼了吧?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说。坚持一下,一会儿就好。

她继续给我涂药,涂好后用白布把伤口很仔细地重新包扎起来。

过几天伤口再好一些你就能下地了,她坐在我床边的凳子说。

这是你平时住的屋子吗?我问她说。

是我的屋子,她点点头说。道观里没有多余的屋子,为了让你安静的养伤,我搬到旁边的屋子里去跟一个道姑挤一挤。

雪儿。我伸出手去,拉着她的手叫她说。

你为什么老管我叫雪儿呢?她没有挣脱开我的手,只是用眼睛温柔地看着我问。

因为那是你前世的名字,我说。

前世?她迷惑地说,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呢?我想不起我的前世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前世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上一世我遇见你的时候,还是在宋金交战的时候,那时你是金国三太子的女儿,后来你的弟弟做了金世宗,你被封为莒国公主。你还记得《清明上河图》吗?

《清明上河图》?她思索了一下说。我见过,在钱谦益大人那里见过。我有一个好姐妹叫柳如是,她嫁给了钱大人。钱大人好收集古画,有次去他家里,看见了这幅宝贝画。这幅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幅画曾将在你前世母亲的手里收藏了很长时间,我喘息了一下说。她还在上面加盖了一个私章。

我记不得了,那幅画上面有好几个章,我都记不得是什么章了。她说。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这个前世不是蒙我呢?

你记得有个名字叫风儿吗?我问她。那是我的名字。

风儿?她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名字好熟悉,但是我不记得了。

在北方有一座城市叫马邑城,我继续喘着气说。从那里再往北走,有一个戈壁滩上的荒城,在城门的角楼底下的大殿里,有一个柱子底下的砖头下埋着一个玉镯子,上面刻着“风儿和雪儿永世相爱”。你若是能到那里,找到那个玉镯子,拿那个玉镯子去让古董商人鉴定,他们会告诉你那是汉朝的玉镯子。

这么说,你是前世爱我的那个人?她看着我说。你不是说我前世是金国的公主吗?怎么又跑到汉朝去了?

不光前世,好几世我们都遇见过。我说。

现在兵荒马乱的,我可没那个本事去专门跑到北方去找那个玉镯子。她说。不过,我信你就是了,但是你要告诉我,我们的前世的所有的事。

你先给我讲讲你吧,我说。

你先讲,她调皮地说。你先告诉我你这世的故事,我再讲给你听我的故事。要从你出生的时候给我讲。

那你要答应把你的过去讲给我听,我说。

好吧,她说。一言为定。

 

十二

这一世,我出生在京师里的一个士绅家里,我告诉她说。母亲出身书香门第,能诗能文;父亲是进士出身,虽然文章没有什么流传下来,但是他一生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地做官,曾经做到工部侍郎。母亲四岁送我去私塾读书,十五岁的时候我参加了童子试,名列第三。十八岁那年参加乡试,以第一名的成绩中了举人。崇祯十六年,我十九岁,在京师参加了明朝举行的最后一次科举会试,成为进士。

原来你还是进士及第啊,她笑笑说。看来我眼光不错,一看你就像是文绉绉的,不像其余的士兵。

二十岁那一年,我接着说,闯王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队伍攻破了京师,崇祯帝在煤山上自缢而亡。父亲和其它在京的文武百官一起被农民军大将刘宗敏抓住,用严刑拷打的办法来勒索赎金。父亲因为在内阁当过官,赎金被定为十万两银子。可是他一生为官两袖清风,而且经过连年战乱,家底早已没有多少。为了营救父亲出来,母亲刮尽家底,只凑够了一万两银子交道刘宗敏府上。因为交不起十万赎金,父亲被施用酷刑,夹得脑浆迸裂而死在刘宗敏驻扎的府第里。父亲死去之后,刘宗敏把我抓了进去,继续拷打勒索赎金。

你好可怜啊,她看着我说,受了这么些拷打。你父亲要是在,他的门生弟子们也许还可以凑钱帮忙。他死了,你们孤儿寡母上哪里去找这么多赎金来呢?

就是,我说。所以当时我觉得自己也死定了,每天刘宗敏的府邸里哀嚎震天,每天都有人被夹死打死。我的腿被他们夹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们最后看实在勒索不出财物来,就把我给扔在一个厕所边,不管我,让我自生自灭了。

那你后来怎么逃出来的呢?她看着我的眼睛关切的问。

清军入关后,我喘了口气接着说,吴三桂投降清军,带领清军进攻北京,李自成和刘宗敏率部撤走,京城陷入了一片混乱。我趁乱爬了出来,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因为悲痛和无计可施,身心交瘁,原来得的旧病复发,没人照顾,已经在床上咽气了。我埋葬了母亲,趁乱逃离北京,一路辗转来到了南京。靠着进士出身,后来靠杨龙友大人推荐,我在朝廷里混了个小官,随后跟随史可法大人镇守扬州。

你曾经跟着史阁部在扬州吗?她抓着我的手急促的问。

是啊,我说。我跟着史大人在扬州一年,那时清豫亲王多铎率十万清军兵临城下,史大人只有一万守军把守扬州城。我记得面对着清军的红衣大炮的黑洞洞的指向城墙的炮口,史大人站在高高的南城楼上,按着剑柄问将士们说:若外战不利怎么办? 将士们齐声回答:守城!史大人接着问:若守城不成呢? 将士们回答:巷战!史大人用眼光巡视了一下视死如归的将士们,继续问道:要是巷战不成呢? 将士们喊道:短接!史大人拔剑出鞘,两道浓眉皱到一起,最后问了一句:若是短接不成呢? 将士们一齐把剑拔出来,在一片明晃晃的剑的反光之中,高声喊道:自尽!清军最后用红衣大炮轰开了扬州城墙,血洗扬州,史大人用剑自杀未遂,被清军俘虏后宁死不屈,被多铎杀害在南城城楼上。

史大人真是英雄豪杰,她沉默了一下,钦佩地说。我听说史大人年轻的时候进京赶考,中间住宿在一个大庙里,在庙里的书桌前写着写着文章就困得睡着了。正好左光斗大人也在大庙留宿,看见一个书生在书桌前睡觉,桌上有一篇文章,读了之后赞叹文采好,就把自己的貂皮外衣脱下来给史大人盖上。后来左大人成了主考官,在考场上见到了史大人,直接把史大人拔为第一名。

我听史大人讲过这事儿,我点点头说。史大人还说过左大人是铁石肝肺,因为左大人被魏忠贤陷害入狱,被送进东厂监狱,受到炮烙酷刑。史大人拿银子给看守,哭着求看守放他进去见左大人。看守被打动了,放史大人进去。史大人见到左大人靠墙坐地,脸上皮肤被炮烙的溃烂,眼睛不能睁开,膝盖以下筋骨脱落。史大人抱着左大人的膝盖痛哭流泣。左大人听出是史大人,就用手指拨开眼眶,轰史大人走说:国家的事情,败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已经完了,你又轻视自己不明大义,天下事谁能支持呢?还不赶快离开,不要等到坏人编造罪名来陷害你。后来史大人日夜辛劳,不辞劳苦的为国奔波,别人劝他休息,他总是说,不这样做,他上怕辜负朝廷,下怕愧对他的老师呀。

唉,如今国破家亡,但又有几个人像史大人这样的呢?她感叹地说。接着讲你后来怎么着了吧。

随后,我接着讲,多铎渡江直扑南京,清军攻占南京,弘光帝被杀。我继续向南逃,一路颠簸流离,听说桂王登基成了永历帝,就来到了广东肇庆,跟随永历帝。吴三桂进攻云南的时候,我受晋王李定国的委托,招募了一批义军,跟随李定国抗清,被李定国派来协助白文选作为殿后部队守卫玉龙关。随后,在吴三桂的骑兵进攻我们守卫的玉龙关的一个山口的时候,身上受了几处伤,在肉搏战中和一个清兵一起从山上滚了下来,被岩石磕晕。然后,就是你救了我。

还挺曲折的,她看着我说。难为你一个书生,还有骨气带着人马跟清军打仗,比很多苟且偷生甚至投顺清朝的人要强多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给我讲你的故事了,我催促她说。

你等着,我先给你拿一样东西看。她挣脱了我的手,站起来,走到立在墙边的柜子前,打开柜子门,把手伸到里面的衣服底下去,从衣服底下拿出一把扇子。她走回我身边,把扇子在我面前打开。

这是一柄很精致的宫扇,硬硬的扇骨,柔软的扇面,扇子好像被久经磨弄,扇骨都被磨得通亮,只是素色的扇面好像曾经被撕破,有几处被重新粘了起来。我仔细端详着扇子,上面好像是记载着一段悲伤的故事。屋子里有些昏暗的光下,我看到扇面已经褪色发黄,有点点的污痕,既像是眼泪滴上去的痕迹,又像是血溅上去的痕迹。扇子上画着几枝桃花,花枝顽强地在扇面上伸开着,纵横交错,桃花鲜艳地开在枯干的枝头,美丽,优雅,热烈,开得灿烂如火,只是桃花的粉红的颜色已经变成暗红,像是被风吹干的一滴一滴的凝固的血。在扇子当中,四行潇洒俊逸的黑色的毛笔字题着一首诗:

夹道朱楼一径斜,

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

不及东风桃李花。

 

这是谁给你的定情之物吧?我掂量着手里的扇子问她。

是我过去曾经很喜欢的一个书生给我的。她叹了一口气说。他有才,是个官宦子弟,风流倜傥,但是性格懦弱,摇摆不定,让我太伤心了。我等了他很久很久,最后他来了,却已经不是从前我眼里的那个他了。我只是空守了一场回忆而已。重逢的时候才发现,相逢还不如不见。我守的是梦里的他,而不是现实里的他。倘若在一个太平盛世,我们也许会相见如故,携手百年,但是在这兵荒马乱国破家亡的年代,虽然见到他了,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对他无语,心残梦断,最后我们分手了。

她离开我,走到了窗前,凝望着窗外的阴云,从后面望去,她的身影依旧婀娜动人,温柔纤小的身材,不像个道姑,倒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穿着白色的道袍,腰中间系着一条细细的带子,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像是一株蔷薇花,显得美丽而又高雅。屋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好像是从她身上传来的。她对着窗户苦笑了一下,扭过头来时,我看到笑中带着的苦涩,和眼角里噙着的晶莹的泪水。

 

十三

窗外下起了小雪,微小的雪花像是晶莹的小冰粒,从窗外飘过。寒风轻轻地吹打着窗棂,把一股股寒气吹进屋里。由于阴天的缘故,屋里显得也有些昏暗。她从窗前走到桌子边,点上了一根红蜡烛。屋子里泛起了红光,好像也变得温暖了一些似的,她的俏丽的脸在烛光下显得红扑扑的。她向我走来,在我的床边坐下,随手帮我把盖着腿的被子掖好。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真凉啊,我用两只手捂着她的一只手说。我给你捂捂手,你给我讲你的故事好吗?

她没有把手抽回来,任由我捂着。她坐着姿势很优雅,像是经过舞蹈训练一样。我注视着她的表情,这么多年来,这么多世,每一世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面容虽然有些变化,但是她的眼睛在直视我的时候,永远深如湖底,永远是同样的神态,永远让我能一眼就认出她来。我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看到她依旧美丽,让我着迷。她的眼睛最为迷人,无论是睁大,还是眯着,都显得很和善,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她的微笑也是同样的迷人,性感的嘴唇微微的开启,露出里面的雪白的牙齿。她的脸庞消瘦,微笑的时候嘴角有一点儿上翘,眼角有一点儿不易觉察的细纹。

屋外的小小的雪花还在继续地飘着,墙头上和树梢上都挂着一层白。屋子里和院子里一片寂静,能够听到冰的颗粒敲打窗棂的声音。这个世界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世间的喧嚣和噪音都消失在了远方。一股情绪弥漫在屋子里,弥漫在我和她之间,像是雾气一样膨胀,我好像能听到她的心在跳。她的胸脯起伏着,呼吸有时掠过我的脸庞,我能闻到她的呼吸的气息。这么些年来,她的呼吸也没有变,说话的语调也没有变,看着她,我就会回忆起前世的那些事儿来。时光的轮子在脑海里不断倒退,我好像又见到了前世的她在睁大眼睛看着我。

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看到我在凝视着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睛低垂,睫毛翻卷着,好像在喃喃自语一样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本来是秦淮河上青楼里的一个青楼女子,她小声说。从小父母双亡,被养母养大。养母是秦淮河上青楼里的一个老鸨,很好的一个人,从小请人教我诗词弹唱,长到十五岁的时候,我在青楼里已经小有一点儿名气。养母的一个相好的,读书多,能诗善画,说《左传》里有一句话,叫兰有国香,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香君。

在我们青楼里有一个规矩,叫梳拢。她咳嗽了一下,清了一下喉咙继续讲。在第一次接客伴宿之前,我们只梳辫,破身之后才梳髻,所以叫“梳拢”。我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人似桃花,个子也高,身子也发育好了,该梳拢了。那个时候天下已经乱了,盗贼遍地,谁也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平时爱梳拢青楼女子的那些达官贵人都不怎么来青楼了。我的养母的相好的是个热心的人,一直惦念着找个好的人来梳拢我,有一天跟我养母说找到了一个有才有貌的公子,于是就把他带来见我的养母和我。

他叫侯方域,字朝宗,父亲是户部尚书侯恂,跟如皋冒辟疆、贵池吴次尾、阳羡陈定生一起,并称为“四公子”。认识我之前他参加了乡试,因为他在试策答卷中言辞激烈,有指责皇上的地方,主考官为了保护他,怕他因此得祸,没敢让他入榜。乡试落第的第二年,他来到金陵,参加了复社,跟那些忧国忧民的东南才子们一起交游,在那里认识了我的养母的相好的。你看到的那个扇子,就是他送给我的,上面的诗也是他当场写给我的。我觉得他有才有胆,风流年少,英俊倜傥,跟他一见钟情。青楼的人,是老鸨爱钱,青楼女子爱俊,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公子,正是我们最喜爱的那一类人。我尊崇他的志向,敬仰他的胆略,爱慕他的才气,依恋他的爱意。 才子佳人,郎情妾意,见到他之后我觉得我们正在上演历史上的才子佳人的爱情喜剧,心中充满了幸福。他以他的才气和英俊扣动了我的心弦,那时,我根本不觉得他是一个嫖客,而是把他当作了跟我倾心相爱的情郎。

梳拢的那一天,我喝了一点酒,跟侯郎云情雨意,渡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早上的时候,躺在他的怀抱中,我心醉了。我觉得天底下只有他是我的心爱之人,为此下定决心,要为他守身,不再接客,等着他以后来娶我。那天早上,我养母的相好来道喜的时候,我才知道,侯郎梳拢我的那些费用,包夸办酒席和买的那些衣服首饰,都是阮大铖这个奸贼出的,是阮大铖为了贿赂他,请他出面与复社的朋友们周旋,化解复社的人对阮大铖的愤恨。侯郎为了这些梳拢的开支所欠的人情,已经答应去替阮大铖周旋,但是我不愿意坏了侯郎的名声,不愿意看他徇私废公,于是我便说,阮大铖这个奸贼,连妇人和女子都不齿,郎君怎么因为这些妆奁,就去帮他的忙?这几件钗钏、衣裙,却放不到我香君眼里!说完,我把阮大铖给买的首饰摘了,衣衫都脱下,扔在地上,自己回房间里去了。那些首饰衣物原算不了什么,但是因为我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穿了阮大铖的阴谋,阮大铖怀恨在心,后来开始陷害侯郎,说侯郎与左良玉勾结,侯郎只得逃到史可法大人那里去帮着史大人守卫扬州去了。

我知道,我依旧捂着她的手说。我在史大人那里见过你的侯郎,我们都称呼他的字,管他叫朝宗。他帮着史大人起草了回清朝摄政王多尔衮的书,写得非常有文采。听说他的原稿里对清朝的口气很强硬,但是史大人不想触怒多尔衮,所以亲笔删改了一些强硬的地方,并劝告朝宗说“不必角口”。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你既然深爱着朝宗,为何当时不跟他一起到史大人那里陪伴他,而要在青楼为他守身呢?

我不想拖累侯郎,她黯然地看着我说。我若是跟他一起去,不仅他需要照顾我,而且别人会说他在国家危难的时候还带着烟花女子,这样就会陷侯郎于不义了。我宁肯自己受着相思的折磨,品尝着离别的滋味,寂寞地独守空楼,也不愿意让侯郎为了我背负骂名。侯郎走了之后,很久都没有消息,我觉得很惆怅,跟他相聚的希望在一天一天渺茫下去。这时候,阮大铖又开始报复我,来打我的主意了。他让一个刚升任漕督的叫田仰的人花钱来纳我为妾,在我不答应的情况下,由奸臣马士英派打手来,要强行把我架到田仰的船上去成亲。我打不过他们,只好以头撞楼板,想自尽,撞得头上鲜血乱喷,血溅诗扇。他们见我誓死不从,才只好放过我。我养母的相好的看到了溅上血的诗扇,见血点红艳,就拿画笔添了些枝叶,画成一柄桃花扇,这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扇子上的桃花的来历。

其实我知道这段故事,我叹息了一声说。当时我在场。

你当时在场?她惊异的问我说。

你养母的相好的是礼部主事杨龙友杨大人吧?我解释说。那时我在杨大人的礼部上班,经常跟杨大人出去吃酒办事。有一天他叫我去媚香楼,我看到了马士英的家丁在那里准备强行把你架到田仰的船上去,看见你为了不被他们抓走受到侮辱而一头撞在屋子里的木头柱子上。你可真是一个宁死不屈的烈性女子。因为你是青楼的人,他们就会更容易欺负你,因为他们不会相信青楼的人还会为了一个见不到的男人守节的,没有人会相信青楼的歌妓还会为一个人守身的。特别是朝宗一去,生死不知,没人知道他是否还能回来,或者什么时候回来。你为朝宗做的这一切,他可曾知道吗?他对你感情到底如何呢?

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如何,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是公子哥儿,又有才,虽然不是花花公子,但是也许他是寂寞的时候到青楼来寻求安慰,也许他是为了名士风流,也许他是真爱我。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青楼女子,即使当时小有名气,归根结底也是个烟花女人。男人对青楼女子会有真的感情吗?我不怀疑他喜欢跟我在一起,喜欢我的容貌,有欢情,有情爱,但是那些是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爱情吗?我不知道。也许在兵荒马乱的时候,爱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他曾经喜欢过我。

你对他这样的深情,为他守楼,为他血溅诗扇,他后来可曾来找你了吗?我一边叹息着她的痴情,一边问她。

来了,她悲哀地说。后来,我把那把带血的桃花扇托人转送给他,让他知道我的一片心。他得知了我为他守楼,知道我以死抗争地拒绝了田中丞,知道我不离不弃地守着对他的这一份情。见了扇子上血溅的桃花之后他哭了。我一直在媚香楼上等着他,等着他回来,等着他像当初梳拢我的时候一样,让我躺在他的怀里,以后跟他白头偕老。他在扬州失守之后回到金陵来,到了媚香楼来找我的时候,我却已经被新登基的弘光帝招进宫里去排戏演戏,见不到他了。等到清军攻陷了金陵城,我从宫里逃了出来,已经找不到他了,他在城破之前就逃出金陵城去了。经过了这些波折,我的心已经碎了,已经快绝望了。我回到了媚香楼,继续在楼上等着他。几年之后,他终于又来了,但是那时他已经归降了清朝,参加了科举,应河南乡试,成为副贡生。

那天他来的时候,她接着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天阴阴的。记得那一天我病了,心绪也不宁,觉得就要发生什么事儿。我在媚香楼上的床上斜躺着,看着对面墙上的字画,不让自己的思绪去想他。自从跟他分别之后,无论是在媚香楼里,或是在宫里,每一天我都在想他,每一天都在盼着能再一次见到他。我不知到他逃难到了哪里,不知道他身边是否有别的女人,我只坚信他有一天还会来到这里来找我,所以虽然青楼的姐妹们好多都离开了秦淮河畔,但是我一直还在这里,因为我怕离开了,他就找不到我了。我听见有人上楼梯,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我的香君呢?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是他的声音,我都不敢相信,就赶紧下床,扑向门口。这时我听见有人在敲门,一边敲一边叫着我的名字。我打开门,一眼看见了他。他显得比过去苍老了许多,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刻痕,但是他的眉宇眼睛还是过去一样英俊。看到果然是他,我的眼泪一下就留下来了,我觉得特别的委屈,想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我一下看见他留了辫子,穿着清朝的宽大的马褂,戴着清朝的人常戴的帽子,我一下就惊呆了。他怎么会留辫子呢?只有归顺了清朝的人才会留辫子的啊。他见了我的迟疑的神情,就跟我解释说他刚参加了清朝的科举,中了副贡生。他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把桃花扇,把扇子打开,指着上面的溅血的桃花告诉我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一直随身带着这把扇子,每当看见了这把扇子就像是见了我一样。我见了他百感交集,又爱又恨。爱的是经过这些年的曲折和劳燕双飞,终于又见到了他。恨的是他参加了清朝的科举,立场不坚定,也成了那些墙头草中的一员,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大义凛然的无所畏惧的侯郎了,他这样做,跟阮大铖那类人有什么区别?我痛恨他像其他的没有骨气的文人一样归顺了清朝,觉得我这么多年的痴心等待都白费了。如果知道他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我当初就不会等他,就不会为了他去血溅桃花扇。当他满含情意地把桃花扇递给我看时,我一气之下当着他的面把桃花扇给撕了,扔在地上,叫他滚,再也不要来找我,把他轰走了。

等等,我抓紧她的手说。你痴心地等了他这么多年,你爱他这么多年,他最后来了,终于找到你了,你却跟他分了。难道感情的事,是可以这样说断就断的吗?难道你把人的气节看得这么重,可以超出对一个人的爱吗?

我做得是比较绝情,她沉思了一下说。青楼的人都知道我,我性格比较刚烈,脾气大,对人毫不留情面。我当时是觉得非常的失望,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绝情的举动,我爱的是一个有胆有识敢做敢为的侯郎,而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懦夫。我把代表我们爱情的那把桃花扇给撕了,那本来是他送给我的定情之物,上面的血也代表着我对他的坚守和等待,他后来一直把这把扇子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见到我的时候,用这把扇子来代表我的爱和他的爱。但是我把这一切都给撕碎了,就像撕碎了他的心一样。可是你想一想,难道我不难受吗?那撕碎的也是我的爱,我的心啊。我把扇子撕碎的时候,他太吃惊了,他根本没有料到我的举动,我这一撕扇举动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所以他什么话也没说,没有说他对我的思念,没有说他对我的爱,没有解释,就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其实,看到他走了之后,我也有些后悔。倘若,倘若他转身回来,说一句你原谅我吧,我会当时就扑到他的怀里,跟他重归于好的。可是。。。他没有回来,他连头也没回的就走了。他走之后,我在媚香楼哭了几天几夜,幸亏姐妹们照顾我,才没有死去。此后我对一切都心灰意懒,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我离开了媚香楼,入了道门,成了一名云游天下的道姑,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作了慧秀。侯郎回到了他的家乡,没有再在清朝入仕。我听说,后来他自己也后悔参加满清科举的事儿,给自己的书屋起了一个名字,叫壮悔堂。我撕扇跟他决裂的第二年,他就抑郁而终,死时才三十七岁。

说到此,她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掩袖哭泣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她的眼泪把我的肩膀上的衣服哭湿了一大片。哭了一会儿,她缓过劲儿来,止住抽噎,把头从我的肩膀上抬起来,才继续讲到:

再后来,他的一个朋友叫吴梅村的来找我,跟我说侯郎跟他曾一起相约归隐山林,不再出仕。梅村说,侯郎参加清朝科举,也是不得已。有人胁迫他,因为过去他曾在扬州跟史大人一起反抗过清军,有人要拿这件事来治他的罪,还要连累到他年老有病的父亲坐监狱。他参加了乡试,才免掉了这一灾。侯郎死后,梅村曾给他写了一首诗,替他洗刷参加乡试的这一耻辱:

河洛风尘万里昏,

百年心事向夷门。

气倾市侠收奇用,

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

几人刎颈送王孙?

死生总负侯赢诺,

欲滴椒浆泪满樽。

 

侯郎这么年轻就死去,我想是因为我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她擦着眼泪说。其实,本来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倘若我跟他早些在一起,或者能够对他多理解一些,对他能够多支持一些,多安慰一些,他也许不至于这样抑郁而终。后来我想了想,他就是参加了乡试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他是被胁迫,不得不这样做,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悔恨。我应该跟他共患难,一起走过这个末世。我在山林里寂静的道观里面躲藏着,心里的伤痛无法抚平。每当想起过去的这一切,每当看到那把桃花扇,我就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深明民族大义的女人,但是青灯之下,对镜独坐,我内心的悲苦和悔恨有谁能知道,有谁能理解呢?多少个黑暗寂寞的夜里我独自躲在被子里哭泣,我宁愿我没有撕碎桃花扇,而是在他的身边,用我的爱去温暖他,抚慰他,陪伴着他,这样他就不会死去,我也就不会内疚,也会得到本来应该属于我的爱了。每想到这些,我就悔恨和自责,觉得是我把他推上了死路。是我把我和他的爱看得太高尚了,容不得爱情里有一点疵瑕。其实,国在哪里?家又在哪里?即使生逢乱世,也应该总有地方可以容得下一对相爱的夫妻。从侯郎死去之后,我一直觉得很悔恨。听到他死讯的时候,我哭了,为了纪念他,我把那把桃花扇重新粘了起来,珍藏起来,作为他给我留的唯一的纪念。每年我看到桃花开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哭泣,侯郎已去,片片桃花纵然美丽,但是为谁而飞呢?

讲到这里,她的肩膀抽慉着,无法再讲下去了。我伸出手去搂住她,让她的头再一次靠在我的肩膀上,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她无言地抽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她心情平静了一些之后,把扇子要过来,站起来小心地把扇子放回了柜子里去。她站起来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像是站立不稳似的,身子有些摇晃。我有些害怕,怕她一下子摔倒了。

你没事儿吧?我担心的看着她问她。

没事儿,就是有些头晕。她把扇子放好了,关上柜子门,转过身来对我说。她是一个不善于掩藏自己的心事的人,心里的哀痛显现在脸上,眼里还闪着残余的泪光,眼皮有些红肿,显得泪眼迷离,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

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我要去前院看一下再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该轮到你把我前世的故事讲给我听了。

一定。我点点头说。

 

十四

外面有人在敲门,她答应了一声,擦干了眼角的泪珠,走了出去,把屋门带上。我听见她在问敲门的人说:

道长有什么事情吗?

你是收留了人在你的屋子里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道观是个清净之地,这里不能收留人。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她说。如果我们不收留他,他就只能死了。

你是一个道姑,那个男人说。你收留一个男人在你的屋子里,要是别人听说了,会怎么想呢?

我不在乎,她说。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

即使你不在乎,你也要为观里的其他人想一想。男人继续耐心的说。他是跟清军前几天打仗受伤的吧?现在这个地方被清军占领了,清军随时会派人来搜查,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收留他,他们一定会以此为借口惩罚我们道观的,把我们的道观给烧掉也未可知。你想让他把我们这个百年道观给毁了吗?

道长,难道我们不应该帮助一个受伤的人吗?

帮助是应该,但是我担心的是帮助他会给你和道观惹来很大的麻烦。男人说。我不想看到你或者道观里的其他人受到伤害,或者我们道观受到毁坏。跟清军是无法讲道理的,他们若是知道了我们收留明军士兵,一定会来报复我们的。

一人作事一人当,她说。如果清军来搜查道观,我自己出去跟他们讲清。

唉,男人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听说他的伤势很重,也活不了几天了。你跟我去见观里的主持吧,是主持让我来找你的。

听着她和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去了,想到刚才她和那个道士的对话,我才明白她是偷偷把我收留在道观里的,心里不禁为她担心起来。我动了动胳膊和身子,觉得浑身剧疼,疮口的化脓越来好像是越严重,头发晕发烫,我想我可能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想跟她在一起,想在生命残留的这几天里跟她每天在一起,看着她,听她说话,想把前世的故事都告诉她。我知道她每一世都不会有前世的记忆,所以我想把她的前世都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样子的。我等了她一会儿,觉得身体疲累,就闭眼睡着了。

 

十五

后面几天里,我的伤口越来越糟糕,身体更加虚弱了。她每天来到这个小屋里,给我换药,清理伤口,给我喂吃的,听我给她讲前世的故事。她没有提道观里的主持跟她谈话的事儿,我也没有问她,想必是她说服了主持,让我留在了道观里。

因为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关系,我只能在精神好的时候,断断续续地给她讲前世,一天只能给她讲一世。我把记忆的闸门打开,把所有能记得起来的细节都讲给她听。她握着我的手听着,有时高兴,有时哭泣。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听着,听得很入迷,每次都问一些问题和细节,有的时候我要回忆半天才能想起她问的细节的情况。

讲完最后一世的时候,我觉得精疲力竭,好像就要晕死过去了一样。每次她给我换药和清洗伤口的时候,我都痛得要咬着牙,身子哆嗦着。

疼吗?她问我说。

疼,但是我想活下来,我哆嗦着说。我不想死,我想活下来跟你在一起。

每次换完药的时候,她会抱我一下鼓励我说:

表现不错,你一定会活下来的。

再往后,她好像也知道我快离开人世了,每天她给我换药的时候,看着感染得越来越大的伤口,和摸着我越来越发烫的额头,她的眼里都要落下泪来。她总是扭过头去,悄悄地把泪擦掉,不让我看见她流泪,然后跟我说,伤口就快好了,过几天就可以扶着我出观去散步,看看太阳和四周的风景了。我知道她在骗我,因为我自己经常出现幻觉,知道快到弥留之际了。她的眼睛每天都是红肿的,好象是晚上哭了一晚上似的。每次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握住她的手不松开,她也让我握着她的手,有时她会把另一只手握过来,搭在我的手上。她总是力图想让我开心,给我讲一些有趣的小故事,有时给我念几段书。我有时就在她念书的时候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往往看见她在悲伤的看着我,眼里含着泪水。我发现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喜欢用手去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等我醒了的时候,她抱歉的对我说:

对不起,是我把你给弄醒了。

我喜欢,我把她的手拉过来靠着我的脸说。我喜欢你的手摸我的头发。

 

十六

我给她讲完所有前世的第二天早上,听见她在屋外的院子里跟来找她的道人大吵了一架。上次说话冷静,声调不高的道人这次特意高声地用我在屋子里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已经有人把他在这里的消息报告给驻扎在山下的清军了。清军派人来传话说,下午会派人来搜查,如果发现我们窝藏明军士兵,他们就要把这个百年道观夷为平地。

可是我不能这时把他送出去,她说。他病得很严重。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道士依旧高声大嗓说。要不你再去跟主持商量一下去?其实他病成这个样子,也活不了几天了,最好自己离开,何必在这里给全观的人带来灾难呢。

你瞎说些什么?跟我去找主持去。她说完,拽着道人上前院找主持去了。

他们的脚步声失踪之后,院子里安静了下来。我从床上坐起来,知道道士的话是讲给我听的。道士知道她不会让我离开,所以用这个办法来激我自己走。我觉得那个道人说得对,我活不了几天了,何必在这里给道观惹麻烦呢,他们这些日子睁一眼闭一眼地任她收留我,让我跟她一起待了这些天,已经很不错了。想到此,我觉得还是自己离开吧,无论在哪里,只要离开了这个道观,就可以避免让清军找到借口毁坏这座百年道观,也避免让她为难。想到此,我挣扎着穿上衣服,下了床。我试着迈了几步,觉得虽然身体的创伤很痛,头也很晕,但是扶着墙边还可以走动。于是我扶着屋子的墙,推开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道观里很安静,幽静的院子里没有人。一间大的厢房里有一些人声,像是道士们在讨论什么。我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去,悄悄地走过厢房,穿过前面的院落,走出了大门。大门外的山风虽然还是很冷,但是阳光出来了,地上的积雪也融化了。我在门口找到了一根木棍,拄着木棍顺着山路慢慢往下走。好在是下山,不用费很大的力气。走了一阵,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觉得走不动了,看见路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窝棚,就进到窝棚里。窝棚里有一个小睡铺,我坐在铺上想休息一会儿再走。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只好靠着铺边的木头墙坐着,觉得头昏得厉害,浑身像是发了高烧,眼前冒着金星,伤口像是裂开了一样,血在顺着包在伤口上的白布浸透出来。我喘着气,觉得无法忍受浑身的痛苦,想就此离开人世。我的眼睛沉重得也睁不开,于是我低下头,闭着眼睡着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睡了醒,醒了睡,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看见自己在一个一望无人的冰川上行走,路总是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前面还是不见人家。我的眼前出现了雪儿,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在雪地里跋涉,像是一把火在雪地上跳跃着,燃烧着。她一边在没膝深的雪地里走,一边呼叫着我的名字:

风儿~~~~风儿~~~~!

 

十七

我睁大眼睛,看见雪儿正在窝棚里,弯下腰用双手摇晃着我的肩膀,喊着我:

风儿风儿,醒醒。

我笑了,因为我又看到了这个熟悉的面容和眼睛。

雪儿,我微弱的叫着她的名字。我的雪儿,你来了。

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给我温暖着,眼里落下泪来说:你怎么自己从道观里跑出来了呢?我找了你好久才在这里找到你。

我是要死了吗?我问她说。告诉我实话。

没有,她严肃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你不会的。我背你下山去,给你找个温暖的地方养伤。

不用了,我摇摇头说。我知道我活不过去今晚了。

我不该离开你去找主持,她的眼睛里流下泪来说。我不该留你自己在屋里。

我不想给你和观里惹麻烦,我冲她尽量微笑着说。这样自己无牵无挂地死去挺好的。

不要说死好吗?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我不要你死。我要背着你下山。

不用了,不值得折腾了,我无力地喘息着说。你看不出来吗?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反而会徒给我增加痛苦。让我死前好好安静地跟你在一起吧。

她似乎看出来我坚持不下去了,知道像我说的,再带我下山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会白白给我带来痛苦,于是悲哀地看着我说:

好吧,那我陪着你在这里休息。

她抱住我,用她的体温温暖着我。窝棚外面的寒风一阵阵吹来,她用身体帮我挡着风。我看着她,心里觉得很悲哀。我不是一个很怕死的人,有时甚至觉得死是一种解脱。但是此刻我不想死去,因为我终于找到了我的雪儿。我舍不得离开她,不愿意让她悲伤,我只想拉着她的手,跟她在一起。我有太多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说,我想告诉她我爱她,我想跟她说我一直在找她,一直渴望见到她。但是我觉得自己的手在逐渐变得冰凉,身体也在僵硬。我的舌头好像也不听使唤了,想最后跟她说一句“我爱你”,竟然说不出来了。我只是无力的看着她,眼里留下弥留之际的眼泪来。

 

十八

我闭上眼,昏迷了过去。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天已经黑了,窝棚里黑漆漆的,我看见她抱着我,手抚摸着我的胸口,像是在感受我还有没有心跳。在最后的回光返照里,我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抬起手来微弱的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她把脸贴在我的手上,我的掌心能够感受到她眼睛里流出的依然温热的泪。我觉得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我的手松开了,眼睛还舍不得离开她,身上开始逐渐变凉。

我已经失去了侯郎,失去了这一世的爱情,我不想失去上一世的爱情。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对我悲切地笑了一下说,然后俯下身,轻轻吻了我的嘴唇一下。她坐在我的身边,左手拉住我的手,右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刀,解开衣服,流着泪寻找着自己的心脏的部位,对准心脏猛地扎了下去。

鲜血从她的心脏的部位涌了出来,把她胸口染成桃花一样的鲜红。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我,嘴蠕动了一下,像是在说我爱你,我们一起走,脸色很快变得苍白没有血色。她的眼睛闭上了,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掉了下来,流过脸颊,流到咕嘟的冒血的胸膛上。她的面容安详,像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身体抽慉了几下,就歪倒在我的身上。她的解开的衣服下,露出了半个乳房,白白的充满弹性的乳房被喷出的血染红,身上的衣服也逐渐被血浸透。她的胸膛压住我的脸,泉水一样涌出的鲜血从我的鼻孔里灌进去,粘稠的鲜血灌进我的气管,我开始窒息。几只秃鸦像是闻到了血腥味一样从远处的树梢飞来,在窝棚外面呱呱地叫着飞过,站在了不远处的老树上,眼睛瞪着我,像是在等待我死去之后好来吃掉我的身体。窝棚外面嗖嗖的寒风还在吹着,窝棚里的木头架子在冷风中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但是我已经觉不出冷来了。我逐渐失去了知觉,临死之前感觉到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一样变得僵硬起来,但是她的左手依旧紧紧地拉住我的右手,像是系了一个解不开的死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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