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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祖祖是奶奶的堂弟。爸爸叫他舅舅,我应叫他舅公。祖祖就是爷爷的意思。叫舅公祖祖,意思好象有点重复,其实不然。乡里人的规矩,内外有别:爸爸这边的亲戚与妈妈那边的亲戚叫法不同: 妈妈的舅舅才叫舅公,爸爸的舅舅要叫舅公祖祖。舅公祖祖读过私塾,能说会道,爸爸有不懂的问题,会向他请教。
舅公祖祖有个哥哥,比他大九岁。住在叫窑上李家的村落。直到十八岁,舅公祖祖还一字不识。家里有些薄田,兄弟俩又很勤快,人也长得体面,日子挺过得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天天重复大致相同的日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一天早上,兄弟倆推了一车农作物去余江城里去卖。兄弟倆走在路上,迎面碰到了一个老者。老者背有点驼,看着有点面熟,是附近村落的一个落第秀才。匆匆打过招呼,大家各奔前程。忽然后面飘来一声叹息:可惜了一表人才。
什么意思?舅公祖祖年青气盛,气呼呼转身问个究竟。老者忙说,“小哥别怪,没有别的意思。兄弟俩相貌堂堂,干活也是好手,要是能识文断字,那就更锦上添花了。” 舅公祖祖看着干瘦老头,待要发作,做哥的喝住了他。兄弟俩默默赶路,半天没吭一声。末了,当哥的说话了。
“兄弟,老哥已经年纪大了,你想不想争口气?”
“争什么气?”
“一字不识,终归不是体面的事。等会我们卖东西,能不能算清帐目,还没底呢。你能不能为咱兄弟挣些脸面?”
“哥,我也十八岁了,是不是太晚了?”
“是有点晚,比我总好一点吧?你要是有志气,家里的重活我包了。”
回到家里,舅公祖祖下了决心,要跟那位秀才读私塾了。从三字经读起。舅公祖祖天资不差,进步神速。后来遇到一位北大的学生,暗中要比试高低。舅公祖祖说:那个北大生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辩才远不如他。从此他更自信了。后来当了个保长之类的小官。由于口才好,一般的小官司都能赢。后来解放了,还当了几年老师。再后来,由于解放前做过小官,算有历史问题,被革了职,成了管制的对象。
舅公祖祖回到窑上李家,专心务农。三十几年甜酸苦辣,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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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了,老了,舅公祖祖却时来运转,当地政府给落实了政策。舅公祖祖不再被管制,反而每月领九十几块钱的津贴,这在当地是大钱了,一下子变成了村里的富人。随着政治经济地位的提高,老人也红光满面起来。以前有人同情,现在反而慢慢招人恨了。
主要是舅公祖祖把钱看得太紧。有人想向他借钱,他总是想方设法推脱。不是说没钱,就是说自己有急用。一个老人,突然凭空多出近百块钱的月收入,穷乡僻壤的,哪里花得完?没钱,谁信啊?这样下来,老人越来越孤立。背后慢慢有人骂他老不死了。
一天晚上,他家的房子突然着火。火势凶猛,到了大火扑灭,房子几乎烧得一干二净。大家都以为舅公祖祖被烧死了。有人甚至幸灾乐祸:平常不积德,老天都要来收你。
出人意料,舅公祖祖居然没死。
头天晚上,邻村一位朋友家办喜事,他去喝喜酒。舅公祖祖好酒,年岁学识都摆在那里,受人敬重。在酒桌上,他也从不服输。于是大伙轮流敬酒,把他给灌醉了,结果晚上没有回家。
第二天回家,看到家里被烧,吓了一跳,暗自庆幸。乖乖,老天有好生之德呀!
幸灾乐祸的村里人也不得不赞叹,死老头真命大。
不光如此,更让人击掌叫绝的还在后面。
随着社会地位的提高,老人觉得日子越来越有活头了。有巧舌如簧的推销员劝他买各种保险,他顶不住诱惑,居然都买了。
他以前买的的房屋保险起了作用,保险公司居然赔了他九千多块钱。
啧啧!乡下人谁听说过买保险啊?还有,那个解放前留下来的破瓦房,居然能值九千块?一场大火下来,老头子有赚无赔。左邻右舍的,更一口认定,这老东西有神灵保佑!
3
年青人慢慢都外出打工,村里越来越寂寞了。有人劝他,到城里买套房子,住到城里去。
舅公祖祖真动过心。他也知道城里热闹,有吃有喝,他的津贴也水涨船高了。他有住进城里的条件。
但是他没有住进城里。
舅公祖祖八十多岁了。年纪大了,必须想到身后之事。他算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住进城里,据说不能土葬,必须得火葬。他把土葬看得很重!
他说:“老了,老了,还要被一把火烧了,不值得。”
他选中了一块墓地,墓穴墓碑棺材包括寿衣都准备得妥妥当当,非常坦然地面对他将来的归宿。
舅公祖祖熟读唐诗宋词。古文观止之类,了然于心,对三大名楼也倾心已久。岳阳楼,黄鹤楼,路途太过遥远;有生之年,非得去腾王阁一游。说着说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爸爸告诉我,九十岁的舅公祖祖还很硬朗,居然独自一人去过南昌。
那天他绕着腾王阁转了好几圈,愣是没舍得买那张九十块钱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