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第四章 寸心之内，十方之外】（二）(2)

“臭小子，几时学得巧舌如簧了？”

师父坐在我的背上，我看不到他，可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隐忧，连忙解释道：“师父，我这不是遇到您了高兴嘛，平日里我可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呢。再说了，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没有半点虚伪的成份。”

“不论在谁的面前，也不论在怎样的情况下，哪怕十方间只有你自己，哪怕危机四伏，末日将近，也要沉静如水，泰然处之。大喜大悲都是人已失控的表现，这一失控，麻烦也就不请自来了。”师父拍了拍我的背，继续说道，“小子，放下我，我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

师父的话让我猛然一愣。我像被无形的利器击中了一般，看上去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之后又稳稳地站定，实际上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灼痛，一阵强过一阵的灼痛，火辣辣地侵蚀着我的五脏六腑，同时一阵深深的忧伤在我的心中弥漫开来，直到弥漫了整个身心，最后朦胧了我的视线。

久违了，如此疼痛的感觉；久违了，真实活着的感觉。

我慢慢地蹲下身，轻轻地把师傅放在地上，挺直了脊梁，慢慢地回转身，幽幽地说：“师父，您可是梦中的仙翁……”

话还没有说完，我忽地发现，朦胧的视线中，师父真地已如仙翁一般飘出了很远。

“师父，等等我，等等我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拔腿向前追去。

“臭小子，你不是要背我走吗？怎么又要我等你了？刚才，你是说大话？说空话？还是说假话呀？”师父停了下来，悠哉游哉地说罢，又向前飘去。

师父距我有一段距离，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此时也没有风，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不过，看着师父落我越来越远，我顾不得多想，拼命地向前奔跑，拼命地想追上老人家。

可是，我的身体太弱了，没跑多久我就开始双腿沉重，紧接着心虚气短，眼睛昏花，最后寸步难行。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这命并不好拼。有些时候，比如现在的我，就算有拼命的机会，也没有拼命的能力。

我弓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抓住膝盖，绝望地看着师父的背影，大口地喘着粗气，懊恼地想：咳，当初和父亲学学打铁就好了。如果像父亲那样天天抡铁锤，我的体力一定不会这么差。
师父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微微地笑着说：“小子，对你过去无所事事的历史，感到惭愧不？”

我被师父的笑容和师父的问话惊得够戗，不停地摇着头。我摇头并不是否认自己内心的愧疚，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父把我落下了这么远，我又累得眼睛昏花，怎么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笑容呢？还有，我们相距这么远，师父又没有大声喊，我怎么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呢？

这样两个疑问让我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不停地摇头。

见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师父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小子，就你这点能耐还想跟我学画画？回去好好锻炼吧，什么时候能追上我了再来找我。”

说罢，师父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不行，我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看着师傅远去的背影，我坚决地对自己说，“我必须追上师父，以后再一边跟师父学画一边好好地锻炼。”

我站直了身体，接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最后吸足了一口气，把气息运到了丹田之处。就在丹田气满的那一瞬，我如同梭鸟一般忽地冲了出去。是的，我就是一只梭鸟，超越了气流的阻力之后，又借着气流的助动力，轻松而又快速地向前飞翔着。

此时，我竟因陶醉于自由自在的飞翔而心无旁骛。我悠悠然然地飞过了寂寥的小巷，飞过了喧闹的街市，飞出了繁华的小城，飞过了宽阔的大路，飞过了羊肠小道，飞抵青山脚下，在一幅倒映在河水中的美丽的画卷前停下脚步，稳稳地立定。

立在小河边，我看着水中的倒影，不禁惊叹河水的美丽和清幽。我看得到水底游弋的鱼儿，看得到碧绿的水草，看得到色彩斑斓、晶莹剔透的石子，看得到青青的山，看得到建在半山腰的幽静的宅院，看得到白白的云朵，我还看到了——微微而笑的师父。

我猛地抬起头，发现师父就站在不远处，一脸的慈祥，满眼的笑意。

“师父，这里是仙境？难道，您真地是仙翁吗？或者，我是在做梦？”我向前跑了几步，跪拜在师父的跟前，激动地说，“师父，我原本不相信世上有神仙的，但是我愿意相信您，我要好好地跟您学画。多谢师父带我来到这里。”

“小子，你没有做梦，但也是在做梦。”师父哈哈大笑着说，“快醒醒吧，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仙？仙境只在人们美好的心里和真正画者的画里。”

“可是，如果您不是仙翁，刚才，我怎么会像鸟一样地飞翔？”我一边扶着师父的腿站起来，一边嘀咕道。

“你有飞吗？”师傅双手倒背，面向着河水，意味深长地说，“你只是做到了心无旁骛，既能够盯准目标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又不再有拼命的念头，不再执著结果，所以你才能调动自己的潜能，超越精神、心理和身体所谓的极限，跑得飞快而已。”

“哦，我明白了。”听着师父的话，看着河水中那些美丽的倒影，再把目光投向青山和山上的那套宅院，我恍然大悟。

“真地明白了？”师父问道。

“是，多谢师父教诲。”我毕恭毕敬地给师父鞠了一躬，回答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有为青年，所以，我拒绝跟父亲学铁匠活。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整天无所事事，却又痛苦不堪。可是，我并不知道我的痛苦源于无所事事，却固执地认为我的痛苦来源于我的有志难舒。”

“你能有悟，也算进步。我有些累了，要去休息一下。你自己继续悟吧，等我休息好了，再来听结果。”师父点了点头，轻轻地说罢，转身踏上了通往宅院的山路。

“师父。”我急切地喊道，“您对我不满意？”

“我满不满意并不重要，重要是你自己满不满意。”师父没有回头，仍旧轻轻地说，“大多数人和你一样，到了这样美丽的地方，首先注意到的是水中的倒影，然后顺着倒影去寻找实景。事实上，在没有到达此地之前，倒影与实景没有任何区别，或者说实景与倒影没有任何区别。”

师父的话，我似懂非懂。一时间，我的思维断了档，脑海中一片空白。

望着师父的背影，见他紧盯着脚下，轻盈地拾级而上，我忽地觉得，他就是一棵行走着的树。可是，刚才在小巷中看他的背影时，我明明觉得他像一阵风啊。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师父嬗变？还是我太肤浅，只会在毫无意义的问题上盘旋？

这样的问题拥堵在我的胸口，让我觉得心虚气短，头也胀痛起来。我环顾四周，看到我的身后刚好有一块平整的方石，便退了几步在方石上坐了下来，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平静。

“小子，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进入相对独立的时空。”

“相对独立的时空”？重复着师父的话，我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师父已经进了宅院，继而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