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她稍稍往后一仰,脑后的大波浪卷跟着一阵翻滚,随后,她细眉一耸:
“写我?我不在乎,但不要用真名。”
“当然。”我打开一包“摩尔”,抽出两支。她娴熟地打火,点烟。
一圈圈烟云在我和她之间弥漫,徐徐上升,像舞台的幕帘,慢慢地打开了剧情。
我给眼前的摩登女郎,曾经触犯刑法一百六十条、判刑两年的的515取了个名字——梅梅。
1989年 春
[风尘女] 1
我存心迟到一刻钟,下午的南京西路不太闹猛, 老远看到海燕咖啡馆门口竖着三根“电线码头”。
“这个就是梅梅,阿拉班级里的一支花。”黄毛还没等我走近,就对着一个陌生男人高频道喳呼,站在她旁边的阿伟冲着我做怪腔。
“华开垒,弟兄们叫我老K。”陌生男人双手插在灰色夹克的口袋,朝我扯动一下嘴角,算是一个微笑。
“走,进去喝杯咖啡。”老K 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
咖啡馆客人不多,几个服务员围着收银台轧三胡。(上海话-聊天)
黄毛拉着我在临窗的台子边坐下,老K和阿伟去收银台买票。
远远看去,老K模子蛮壮,比阿伟高出半个头。黄毛讲伊有钞票,路道粗,跟伊轧朋友不会吃亏。
老k 走来了,朝我点点头,在我旁边坐下。我一眼瞥见他耳腮边有一条寸长的疤痕,很醒目。他长得不难看,却不和善。我调过头去,有点不自在。
老k和阿伟点上了烟,朝上喷出一圈圈烟雾。
服务员端上咖啡和巧克力冰淇淋,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黄毛喝了一大口咖啡,皱皱眉头,忙不叠地往嘴里塞进一大调羹冰淇淋,随后,耸耸瘦骨嶙嶙的肩膀对老K说 :
“华老板,听讲侬的摊位租出去了,管理员那里哪能摆平呢?”
“小事一桩。拿一只人造革皮包,里面塞五十张分,寻到管理员家, 交给他老婆,只讲借用完了还伊。一点麻烦都没有了。”老K笃悠悠地呷一口咖啡,轻描谈写地说,朝我眨眨眼,我不由地低下了头。
“漂亮!阿拉这里的王老头烦死了,看样子也要这样去花牢伊。昨天我斩一个外地佬,被他‘刮散’,罚了五张分。真他妈的倒霉。。。。”阿伟稀里哗啦地吹开了。
老K和阿伟大谈生意经之际,黄毛一头埋进了冰激凌,扫光了自己的一份,又把勺子伸向阿伟的盘子。
“你吃。”老K把他的那份推向我,我摇头,下意识地把左手放到桌下,那袖口的毛线散了口。
“辰光不早了,阿拉先走一步。”阿伟吹累了,拉拉黄毛,两人站起。黄毛凑到我耳边说:
“叫伊买‘皮子’,勿要客气。”说着挤挤眼睛,勾起阿伟肘子朝门口走去。
只剩下我与老K并肩而坐,我更不自在了:对眼前这样的老辣男人,该怎么应对呢?
“侬比黄毛漂亮多了。”老K盯牢我看,就像我平时盯牢看橱窗里的时装。
我一笑,笑得傻呵呵的。
“黄毛太瘦,侬适中。看过美国影片 [ 苔丝]吗?侬高鼻梁凹眼睛的轮廓,倒蛮像里面的性感明星,叫小丝什么的。。。待业多久了?”
“一年多了。站过柜台,去过工厂,没劲,不做了。”
“噢,晚点回家要紧吗?”
“无所谓。我妈不管我,伊脑子有点毛病。”我渐渐放松了情绪。
“现在,我们到华亭路去。”他很随意地把手搭上我肩。
“侬想买衣服?”
“给你买。”他瞥一眼我袖口的破裂处,满不在乎地站起身。
我惊喜,跟着站起。
下午四点,华亭路人声鼎沸。一个紧一个的摊位上摆满五花八门的高级时装和首饰,来往行人中不少是白皮肤的外国人。黄毛曾拖我来逛过几次,她说这里的服装领导上海时装新潮流,好多都是正宗香港进口货。我看中过那套石磨蓝牛仔套装,看中过那条白色尼龙百褶短裙,但摸摸口袋,只能走过去。
“喜欢什么,你自己挑。”老K揽着我肩走到那个专卖牛仔服的摊位前。
“小姐,我看你穿这套很合适。”一个年轻的男子凑上前来,指着挂在摊前的牛仔套装。
“喜欢吗?”老K问我,我点头。
“拿下吧,要几张?”老K向老板抬抬下颚。
“八张。”老板伸出食指和拇指。
老K不动声色,掏出皮夹,“刷刷刷”地数出八张 “大团结”递给老板。
老板一边包扎衣服一边说:“这是正宗货,不骗你。在香港要卖三百多港币呢……”
我捧起衣服,对老K莞尔一笑。黄毛说得没错,老K够意思,派头蛮大。
我们挤过人丛,转到淮海路。在第二百货公司,我又挑中一件水红色珠花羊毛衫,一双黑色浅口皮鞋和一块黑色华达呢裤料。老K眉梢也没动又丢出十几张分。
从没有人这样大方为我花费过。爸爸病逝后,妈妈得了忧郁症,根本不管我,而且她那点病假工资也无法满足我的欲望。白脸和“胖墩”没钱,抽烟都是偷他老子的,请我看场电影和吃碗馄饨的开销,恐怕也是从他老娘口袋里偷来的。跟他们玩没劲!
我很兴奋,挽住老K说:”侬真好!”
他耸耸肩,嘴角抽动一下。
拎着大包小包,我们走进陕西路上的红房子西餐馆。
服务员彬彬有礼地递上菜谱。老K要我点菜,我打开菜谱,发愣了:波浪牛排、葡国鸡,火烧冰淇淋,都是些什么呀?我把菜谱给老K,要他点。
一会儿,服务员端上红葡萄酒、橙汁、虾仁色拉、乡下浓汤、红房子鱼、烙蛤蜊和波浪牛排等。上一道菜,老K解说一番,看得出,他是老吃客。
“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喝了几杯后,老K脸色微微发红,还在往空杯中斟酒。
“你是老K呀。”
“我进过‘庙’,上过‘山’,”他指指腮边,”打架,把人打残废了,这是那次留下的记号。判了七年,前年刚下山……你怕了?”他放下酒杯,瞇起眼睛瞧我。
判刑,这字眼怪可怕的。但眼前的老K,穿戴潇洒,举止大方,同电影中的劳改犯没一点沾边的,他不像坏人。
我摇摇头。
“来,试试喝这个。”老K把酒杯伸到我嘴边。
“不,不,我不会。”我推让,红色的酒液晃出玻璃杯,滴落在他衣襟上,我掏出手绢给他,他摇头。
“不要紧。”他马马虎虎地拍一下衣襟又斟满一杯酒,“来,喝一口,只一口。”
我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喉间又甜又辣,一股麻麻的热潮直冲脑门。老K的手搂住了我的脖颈,嘴唇在我脸颊上、颈项上吮吸着,一阵痒痒的感觉。
我偷眼瞟瞟四下,幽幽的灯光下,顾客们自顾谈笑,没人注意我们。
一位服务员端着盆子朝这里走来,我推推老K,“有菜来了。”老K像没听见,猛猛地吻我一下,随后,一手搂着我,一手抽出一枝烟衔上口。
“火烧冰淇淋。”服务员边报菜名边递上一个大盘子,他摆弄一阵后,一蓬红中带蓝色的火焰顿时跳窜在白色的冰淇淋上,火苗辟辟扑扑地响着,摇曳着,变幻着形状。我惊异地睁大眼瞧。老K对它没兴趣,边抚摸我的头发,边吐着烟圈。
火苗渐渐变小、变小、熄灭了。
“很好玩。”我把条匙伸向冰淇淋,”不好吃,有点焦苦味......”
“这东西中看不中吃的。”老K轻轻拍我脸颊,“你,中看,良心也好,看得出。”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在我脸上重重地吻一下。我忙朝站那边的服务员看,还好,他已走开了。
四边餐桌上的客人陆续离座,服务员在收拾桌子。
“我们走吧。”老K一手替我拿起大包小包,一手搂住我的腰,“到我那里去坐坐,不远,十分钟路程。”他的眼神有点怪,好像里面还有眼睛。
“太晚了。”我摇摇头 ,“过几天去好吗?”
他没回声,走到门口,把手中东西交我,眼睛看着街对面:
“不送你了,过几天打电话给你。”说完手插衣袋,吹着口哨,转身径直朝对街走去。
我怔住了:这人好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