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后来的两个星期, 我回了家。 却没有呆在父母家里, 转道去老家的小镇一个人住下了。
小镇已经开发成旅游古镇了。 儿时欢跑过的马路还在, 上面铺的却不再是青石板了。 巷子也还在, 街边的民居却早已被重新整修, 开了一家挨一家的商铺. 有摆着当地名小吃的, 豆腐乳, 辣豆瓣, 芝麻米糕; 有卖纪念品的,兜售着各种小玩意 , 扇子,梳子, 小绣品; 也有卖衣服和各种挂饰的; 再就是餐馆, 旅馆, 正象我住下的那一家 - “息心居”。 我不是文艺青年,平素里这些字眼对我来说只觉得矫情。 但第一天拖着小行李箱在江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抬眼突然看到了, 便住了进来。
一住两个星期。
我相信时间会治疗一切。
我也只能这样相信。
没有办法逃避和忘却的, 至少还可以推迟. 等到过一阵, 事情已真的成为过去, 反到更容易接受这物事人非了. 我打算就这样让自己跟着时光晃荡, 把那终究需要面对的伤痛尽量向后推。 可越是这样, 时间便越是过得慢, 长得难以打发。
小镇着实小了些, 把每条巷子细细转过也只需两个多钟头。又不能在街边小店里逗留太多,没有心情买东西,就不想无端让店主生出点希望。小镇成了古镇, 除了周末, 游人并不多。店铺里,招呼客人的往往比客人还多。 人一进店,所有的眼光便都聚集了过来。
客栈的一楼大厅边有个可以坐望江水的小房间.有一台计算机.有时候我就上网,看看新闻. 影星歌星的八卦大同小异, 绯闻不是为了宣传就是做效果; 拆迁的钉子户越来越坚决,旧房子照旧越拆越快. 各种新闻其实又都是旧闻, 不过是换了不同的人物, 发生在不同的地点。倒是有天看到的一则新闻有趣。是说有驴友在横断山脈深山老林里自由行, 偶遇一群古人部落, 称是明末逃张献忠进去的,着古服说古语, 不知今昔何年何朝。不知新闻是真是假。 难不成到现在, 世间还能有世外桃源?
除了上网, 就只有躲在楼上看书了。书是店里老板放在一楼门厅原木钉成的书架上的。 我在书架上翻拣着, 最后在一堆言情密史中拿了一册《明朝那些事儿》回到楼上。 看,也只是用手翻动书页而已。不是我不爱看历史类的书,现在什么书都不可能吸引我去读。 我半躺在床上,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躺累了就起来。 从窗口往江上看,数江上过往的游船。
我不知道我还需要等多久.
已近傍晚,夕阳斜挂在江面上。才注意到那天夕阳格外圆,还居然是粉红色的。云雾在江面聚集,夕阳的光也在晕开扩散,江上开始漾起微红微粉的波光。这本是个终年气候潮湿的小镇,江面,沿岸的房屋,江上的游船,都笼在细柔却不密实的水雾里了。
我突然听到一阵音乐声,隐约从隔壁酒吧传来。
突然浑身一阵颤栗。
那是我们相识的舞会上, 他请我跳的第一支舞的舞曲.
“凄雨冷风中 多少繁华如梦
曾经万紫千红 随风吹落
蓦然回首中 欢爱宛如烟云
似水年华流走 不留影踪 “
我没有想到海明会来请我. 他的周围是一圈他们年级的女生, 都穿着漂亮罗衫, 化着妖娆妆容. 我躲在暗寂的角落里, 尽量缩小着自己的体积, 眼光却追寻着带着舞伴满场穿飞他的身影.
舞场突然暗了下来, 他们把黑板边的小台灯换成了一支手电筒, 手电筒上还罩了红彩纸. 教室屋顶上是拉长的拥挤的人影, 一个压一个, 重重叠叠, 影影绰绰. 音乐又开始了, 换成了慢曲, 一对对舞伴下场, 周围空了开来. 我看见海明向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下意识左右看看, 正疑惑着, 他已站到我的面前.
“可以吗?” 他轻声地问. 我心下一慌, 突然要往后躲.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不会跳舞? 没事, 我教你.”
“就跳两步吧. 跟着节拍, 两只脚交换走, 没什么花样 .” 他带着我, 慢慢在原地摇着.
“你的手怎么怎么这么凉?” 他问.
但在我, 我的手却如执火碳.
日后我也常把那首老歌找来听, 每次听, 就会有暖暖的暗流从下腹升起, 慢慢发散开来, 笼罩全身.
我从未没意识到那些句子, 却原来如此凄美.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 强要留住一抹红
奈何辗转在风尘 不再有往日颜色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 无力留住些什么
只在恍惚醉意中 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
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这流水悠悠匆匆过
谁能将他片刻挽留
感怀飘落的花朵
尘世中无从寄托
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
彷佛是我..…..
”
海明先我两年毕业, 留在这个大都市. 过了两年, 我也留了下来. 海明进了软件开发公司, 从写code做到今天的项目经理. 我进的是IT顾问公司. 从最低的技术支持干起, 两年前做到现在的商业流程顾问.
忽然意识到我们很久没在一起. 这么想并不是因为我常常出差, 在外地做项目. 即便我们在家里, 说着话, 一起吃饭, 睡一张床, 我们能看着对方, 却也只是交换彼此的影像罢了. 想起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在一起,也是要努力的。”
我一向不屑于所谓经营爱情的. 相爱的两个人何必要经营, 要揣人心思, 委曲求全, 投人所好?
难道竟是我错了?其实两相吸引的爱情也只是不能持久的火花, 久持的情感终是要缠于普遍的人世纠葛.
我想当然地以为爱了便会爱着, 一厢情愿地为我们未来的生活周旋忙碌, 却丝毫没注意到他却留在了后面, 早已渐行渐远.
五)
两个星期后, 我回到了大都市。
公司是走前就辞了的。 回来了再找, 很快有了几个interview, 收到两个offer, 挑了个离地铁站近点的。去公司签好合约, 一个星期后上班。工资非但没有以前高, 反而是低了不少。我想找个强度低一点的工作,歇一歇。家也搬了, 离公司只有几站的地铁. 搬家并不费事, 所有的家具都是房东的。我把衣服小家用收拾在一块, 也就两个提箱和几个纸箱。 抬头环视,注意到床头还有我的两张单人照。我们俩人的照片在他走时就撕了。 人与人的关系到底不是照片, 撕成两半就可以各归各的。我把相框拿起来, 下面还有个浅浅的月饼铁盒。打开来, 两张音乐会的门票和一张刻的CD。
我把我的手提电脑打开,把CD放进仓。我靠着沙发抱膝坐到地上, 音乐响起来。
“她来看我的演唱会
在十七岁的初恋
第一次约会
男孩为了他彻夜排队
半年的积蓄
买了门票一对”
那是他用大四实习两个月的工资买的张学友演唱会门票。 第一天开始售票他就去排, 终于买到最便宜的位置。 我们在看台侧面的最后面,座位几乎与看台平行。 我们不在乎。还有什么比两人那样牵着手听着张学友的款款深情更幸福?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听音乐会,也是最后一次。他毕业了, 我又毕业了, 钱挣得多了, 却只是成为银行里逐月增加的数字。数字在增加, 可离买房的首付却总是差那么一点。
“我唱地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三年的感情
一封信就要收回”
背叛的不是我,但我追逐着在一起的结果,却粗心的忘了呵护一路上的相守。
谁也不会想到我会去做了一个文员, 包括我自己。
我说过, 我不是文艺青年, 不是, 却曾经是。 得到这份工作竟多是靠了大学里的两篇文学社习作。“后面的转折有意思。看似突兀, 仔细一想却又顺理成章。有创意,我们就是需要创意。”招我的经理如是说。新公司是家私营广告公司,刚开业, 经费紧张, 两个兵加经理也用不着多大地方, 我们的办公地点就在老板自己开的一间书吧里。
那天从新公司回家, 走到地铁口却收了脚。 那天的天真好, 难得的蓝天。 那是我九年前初到大都市时见过的蓝天。 蓝得那么深, 那么远, 看久了, 仿佛人都要被吸进去了似的。 而银杏叶子正黄, 金灿灿地在高高的树枝上晃动。
我顺着银杏树转到一条小街上, 走在路上, 仿佛又走回重前。 那时被爱包围的我, 也这样走着, 陷在深蓝与金黄的色彩里, 怀着幸福满溢的心。
我正要过街, 忽然看见马路中间有个黑色的一团在蠕动。 仔细看, 才发现是一个人, 他大腿下面空空地吊着两截打着结的裤管。他用手肘撑着地,拖着身子往前爬。 这是条小街, 可也有车辆通行。我犹豫了一下,走到那个人的前面。我张开双臂, 面对着车过来的方向, 跟着他侧着身往前挪。路上行人来来往往, 偶有停下的,向我投以奇怪的目光。 他上了马路边,裤腿却被马路牙子上冒出来的铁钉钩住了。他撑着手努力挪了几次,没拉动。我过去, 帮他把裤腿被钩住的地方取了下来。 我转身往前走。
“姑娘”,仿佛有人在叫。
“姑娘”, 声音就在我身后,我转过头, 是那个缺腿的乞丐。 我下意识地去掏钱包。
“我不是跟你要钱”, 我的手还停在背包里, 他却向我伸出手。
“拿去”, 我没有动。
“拿去”,声音很轻,语气里 却有一丝命令和威严。 我楞楞地弯下身,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
“你们终是有缘的。” 他转身。
“只是可惜,可惜啊”他留下那句话, 然后两只手撑在地上,竟象飞似地窜了出去,转到边上的一个小胡同里了。 我跟着追过去, 胡同里只有几个孩子在跳绳。 我极目往胡同深处看去, 却不见他踪影。
我疑惑着低头看手里的东西。青灰色的一小片,很薄, 却有些分量。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象石头又象金属。上面凹凸不平, 仿佛刻着什么图案。一端椭圆,另一端却不规则,象是断裂开来的痕迹。我不知该怎么办, 便随手把它放进外衣口袋里。
再往前走, 有几个穿着工作服腰上挂着一圈工具袋的电工立在一根电线杆边上。 我往路里边靠了靠, 从他们身边走过。 突然一根黑色的东西掉到我面前, 眼前火光四溅。
醒来, 便是在那间房间,一丝阳光透入。
六)
“你答应我会好好的” 他重又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怎么了?” 我好奇地问。
“要惩罚我是吗?想要我愧疚, 想要我永远不安心。。”
“我没有想要你愧疚, 没想要你永远不安心。 ” 我打断他的话,“你还是先回答我吧。 我怎么了?”
“他们发现你躺在路上, 手里握着一根电线。 你是想, 你是想。。。”
“自杀?” 我帮他把话说完, “没有, 怎么可能?”我断然否定。 “工人修电线,我路过,估计断的线正好掉在我身上了。”
“真的?”他尤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我突然感到很可笑, 他也太高估他自己了。 想让我为他死的人, 这辈子都大概不会出现。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他飞快抓起我的左手,递到我的眼前。 我呆了。 就在我的手腕上, 动脉处, 有一带刺青, 再看仔细些,那片青色之中, 一道刀伤划过的疤痕。
他看我没说话,接着追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自己也在问自己。
我想不明白,看他还要追问的意思,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你放心,我不会自杀。”
他看着我,疑惑,不解, 却还有一丝愧疚。
“谢谢你。”
“嗯?”他还在发呆, 没有听清。
“谢谢你来医院帮我。”
“你知道你不用跟我说这个。”
“谢谢你。”我还是又说了一遍,眼光很诚恳地看向他,“医生说我没什么问题了,你以后不用来了。”
“我们真的要分得这么清吗?”
“我想是吧。”
他倏地一下站起来,瞪着我, 我还是那个诚恳的表情。 他闭上眼睛轻摇了一下头, 慢慢地转过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你终是骄傲的。”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他走了, 我又低头看我的左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