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白羽 (7-9)

七)

从医院里出来, 我又在家休息了几天。 回去上班那一天, 刚要随手关门,却看到左手那片青色,重又推开门, 蹬掉鞋跑到洗手间。洗手台下的抽屉里有我攒的首饰配件。我挑出一个玉手镯, 可惜太窄, 遮不过那带青色, 几条手链也都不行。 我又回在客厅里, 在抽屉里翻,终于找到一个夏天打网球时用的护腕, 便套上出门了。

大都市的每个地铁出口总有一两个乞丐, 管得严的时候消失几天, 然后又回来。 现代人的心已经被快节奏的生活磨砺的很坚强了, 对陌生的弱者,很少人能给出多余的同情和关注。 而我, 也是其中的一个。 但我不知为什么, 从大学起养成一个习惯, 会给每天见到的第一个乞丐一点钱。 这点钱出门前就放在外衣口袋里, 走过时扔在他们面前的碗里。 花一点点钱, 买一点点心安? 我知道自己的虚伪, 可事情成了习惯, 自己也没再深究。

虽然走过他们身边时我不停也不多看, 家门口地铁站里的那个乞丐却慢慢引起我的注意。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每次扔下钱头也不回得随着人潮继续往前走, 对他,脑子里只是模糊的青灰的一团。 他仿佛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盘腿坐着。 他跟其他我碰到的乞丐不同。 他们大都垂着头,微闭着眼。 看到(听到)钱落下, 便机械地点点头。 那一次, 我关上手机, 随手往包里一揣, 刚往前走, 就听到”噹”的一声。 转身拣起掉到地上的手机,一抬头, 看见他, 挺着腰, 眼光平视. 正好有过路的人扔了一个硬币, 他微微晗首致谢。 动作出乎意料的, 对, 是的,是优雅。 我心下一奇, 却也没多想, 转身又随上人流走了。

我只是给每天见到的第一个乞丐钱的, 所以下午回家从地铁里出来, 我向来脚步匆匆, 目不斜视。 那天回来, 从地铁下来, 我放慢了脚步。 他带着一个帽子, 颜色污黑, 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身上的衣服同样的脏污, 看不出式样和颜色。 脸上胡子拉茬的, 分辨不清的五官。 他看到我看他了, 也把目光投过来,眼光深邃,神情却黯然。心里莫名奇妙地一凛。

从那以后, 我看见他便放下点脚步, 微微躬身把钱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他客气地晗首, 连带我也客气起来, 每次也回点个头再离开。

那天我放下钱, 抬起头正想等着我和他的点头致意, 他却没有抬头, 我低头,看见他的眼光落在我的左手腕上。我才发现那天我没带护腕。 头天洗澡时摘下的顺手放卫生间了, 出门竟忘了。我收回手,冲他笑笑,转身欲走。 突然青色身影一晃,他突然站了起来,已经拦在我面前。 我正纳闷, 周围突然骚动起来。 边上摆地摊卖杂志的, 卖小商品的, 卖盗版影碟的, 都飞速把东西一兜, 往另一个出口跑去。 他却站在那儿, 看着我, 一动不动。 纷乱的脚步声一下到了跟前, 两三个人继续往前追着, 有两个在他面前停下来。

“还挺有种, 没跑”, 穿着城管制服的两个年轻人拿手中的棍子捅着他, “走吧, 跟我们走吧。”他站在那, 仍不动。

“听见没有, 走啊。” 捅他的棍子更用劲儿了, 他也不理, 只看着我。

“嘿, 来劲了。”一个城管急了, 甩起棍子就往他的身上挥, 他也不躲, 只站在那儿看着我。 城管越发生气, “真来劲了!”把棍子换到左手上, 用右手给了他一巴掌。 血一下从他的鼻子里流下来。 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他却不擦, 依然那样看着我。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们别打他。 他不是盲流。” 两个城管诧异地看着我, 我才意识到是那一声是我喊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心里有些慌。感到手心发烫,口里仿佛很干, 吞了下口水, 我又说, “我认识他, 楼里邻居家的。 有病,跑出来了。 ” 他们不信的样子。 “他们家里找他好多天了, 今天正好我碰到, 我带他回家。”然后, 我上前, 拉住了他那只污秽不堪的手。

我拉着他往地铁口走, 城管有些蒙, 竟没有拦我们, 等我们走远了, 听见他们嘴里不知骂了句什么, 然后朝其他人追的方向走了。

出了地铁口, 我马上放开了他的手。 走到一边用干净的那只手拉开包, 夹出一包湿纸巾, 抽出两张仔仔细细把手擦了几遍, 然后顺手把纸扔进边上的垃圾箱里。 抬眼, 却看见他还立在那儿, 嘴角似笑非笑, 眼里, 却有一点嘲弄的意思。 想想自己是有点夸张, 我不好意思起来, 讪讪地耸耸肩。 转身正要走, 地铁口里又窜出那队城管, 刚才打过他的两个停下脚步, 怀疑地看着我们。 我赶紧靠近他的身边, 跟他说一句“跟我走吧。”

我带着他往前走, 看前面有个路口就拐了进去。 “估计城管一会就走, 你在这儿呆呆再出去吧。”交待了这句我便要转身, 却看到他鼻子虽没再流血, 血迹却还在唇上。 我把包里的纸巾递给他。 他接了过去。

回过身刚走了两步。 “姑娘, 请留步” 一个很浑厚的男中音在身后轻身唤了一声, 我疑惑地转过去。 “姑娘。” 他又唤到。

他原来不是哑巴。 “有事吗?”

“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那一刻, 我真的有点吓坏了! 我还真说对了, 他真的有病!疯子! 我心下一慌, 转身便要走。

他大步追上来, 在我面前一立。 我往后一退, 高跟鞋的鞋跟正好卡在两块石板的缝隙中。 我使劲往外抽, 一急, 鞋没出来, 脚倒出来了。 因为用力太猛, 身子一倾, 顺力便要往后跌倒。 他伸出手, 将我拉住。 看我愈发惊恐的样子, 他马上松开了我的手。 我弯腰要去拔我的鞋, 他用手在我面前挡了一下。 他蹲下来, 握住鞋跟晃了晃, 把鞋取出轻轻地放在我的脚边。

“谢谢”

“不必多礼。” 他微微晗首。 这个面目模糊, 全身脏污的叫花子, 在那一瞬间竟是, 竟是如此的气宇闲定。

我向胡同口走去, 心里满着疑惑和诧异。 刚出来, 却看到那几个城管还立在地铁口边上。

不知道为什么, 我做了一个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决定。

我走向他, 他还站在那儿。

“你跟我走吧。”

“好的。” 语气无惊, 亦无喜。

八)

胡同里有几个小铺子, 有一个铺子外面挂着打太极的练习服。 我走过去, 回头看看他的身形, 挑了一套白色的。又拿了一件青色的中式外套。

我带他走到我的公寓楼外的铁门边,值班室里的保安看见他就要冲出来。 我赶紧拉起他的手, 带他进门, 留下保安瞠目呆在一边。

我们进了楼门, 到了电梯口。我按了我住的十八层。 旁边来了几个等电梯的人, 看见我们, 都远远地立住了。 电梯门开了, 从里面出来几个人, 经过我们身边时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带他进去,别的人没有跟进来。

电梯微微一颤然后往上升, 他惊了一下。

“这是?”

“电梯。你没有坐过电梯?”

他笑笑。

我开了房间门,并没有让他坐, 径直带他去了卫生间。 我递给他刚才在下面小铺里买的衣服, 转身关门要出去。他一脸疑惑的站在那儿。”你先洗个澡。”他仍是疑惑的样子。

他朝四周看着,回过头依旧不解地看着我。天, 他到底是从哪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 没见过 淋浴? 我把淋浴的玻璃门推开,帮他把水打开调好温度, 关上淋浴门,又指给他洗头液和浴液的瓶子。 他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我只好重又开门,把它们从架子上取下来, 示范给他看怎么挤, 然后说白色的洗头,绿色的洗身上。 等到他终于点了点头, 我才出去了。

回到客厅, 先给老板打个电话,说有急事请假一天。 然后坐下来,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 开始想眼前不得不想的问题。

让他洗了澡, 换了衣服, 然后呢?问他家在哪里, 帮他联系家人? 他怎么也是有点疯疯傻傻的, 能说得清吗? 如果找不着, 下一步怎么办? 送派出所?

我的头开始疼了, 我干嘛要充什么救人的侠女? 一时脑袋充血, 竟给自己惹这多麻烦。

估摸着他要洗上好一阵子, 我下楼到了公寓楼边的超市。 买了些熟食, 一把新鲜的豌豆尖, 一盒鸡蛋, 一盒面条。推着车走到生活用品部, 买了一把牙刷, 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转到服装部, 从架上抽了一盒男士内衣裤和袜子。放下两包东西突然闪了个念头, 跟海明一起生活这些年我竟没有给他买过内衣。这些年我都在忙些什么?

大包小包地上了楼,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 掏出钥匙开了门,重又把地上的袋子都拎起来, 用膝盖把门抵抵开来。

一进门, 对面的阳台门大开着。一个男子侧立在阳台边。 十八层楼上总有些风, 那身白色练功服又有点宽大,他站在那儿, 长身玉立,衣鈌翩翩。 听见声响, 他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怎样去形容那张脸, 干净?

是的, 真的很“干净”!

他面对着我, 左手背在身后, 气度儒雅之间却隐含着一股凌利之气。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见过这个场景的。

何时?何地?déjà vu?

“你是谁?”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认得我?”他从阳台上进来,快步迎了上来。

九)

“认得?不, 我,怎么认得你?你是谁?” 我才发现他是一头长发, 在头顶打了一个髻, 用的是两只我放在客厅摆设柜子里的景泰蓝筷子。

他伸出右手,示意让我坐下,然后自己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看着我盯着他的头顶依然惊诧的样子, 他笑了。

“姑娘见谅。还没问过姑娘就擅自借用了。”

“不妨” 得,我也文言上了。“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

“从很远的地方。”

“你不是真的乞丐。”

“以前不是,现在是。” 他停了一下,“以后不用是了。”

“ 什么意思?”

“我这么做, 只是为了寻人。”

“为了寻人,就要去当乞丐?” 什么逻辑? 他难道真的不是这个世界上的, 不知道有网络, 有民警。

“我对TA说过,为了TA,我会做最低贱的人。”

“TA?”

“我要寻的人。”

“你为什么要寻TA?”

“还债。”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找人,我还是可以帮你的。 我们去网上发帖子, TA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有照片吗?”

“照片?没有。”

不知道名字, 没有照片!

“那要怎么找?”我绝望起来。

“等,等TA出现。”人世有多大,要这么能找着人, 我也可以中彩了。 看他, 却没有开玩笑也并不疯癫的样子。

“TA是个什么人?男的? 女的?” 我接着问。能问出什么算什么,死马当活马医吧。

“是位姑娘。”

“很漂亮?”

“我想她一定很美。”

“想? 一定?你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

太离谱了,这也太离谱了!

突然想起《胭脂扣》, 心下一凛, 寒毛立竖。 “如花”, “十二少” 这些名字在脑子里快速闪过, 我吓得快跳起来,“ 你不是人? 你是, 鬼?来找前世的。。。”

“不,我不是鬼。”

他向我伸出手,示意我握住。我犹豫了一下, 终于把手伸过去, 在他的手心上点了一下。嗯, 是暖的。可是, 鬼果真没有温度吗?我没见过鬼,又怎会鉴别? 我慌忙把手往后撤, 他却一把抓住了。

“你帮帮我,我一定要找到她。”他看着我,双眼如深潭。

“我, 可我怎么帮得了你?”

“我只知道,第一个对我笑的人一定能帮我。”

他跟我走, 只是因为我是第一个给他笑容的人?

脑子里万般思绪乱翻,忽然灵光一闪。他从遥远的地方来,那则网上新闻!

“你是从横断山里出来的?!”

他看着我,并不置可否。

如释重负。

我就说,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难怪他留长发,说古语, 对现代的物事一无所知。

“好吧,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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