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2013(星期一)
临终护理机构在小诗过世的第二天,就把所有的设备和仪器都撤走了,小诗过去这两个月每天躺着的那个房间本来挤得满满的,现在一下子腾得空空荡荡的。这几天我常常走到这里,怔怔地看着窗外,要学着从小诗的视野去看外面的世界。今天看到窗外的梨花已经绽放了,我们特地为小诗在窗外架起来的喂鸟瓶(Bird Feeder)里面的粟黍都被啄得精光,但是偶尔还是会有几只麻雀为了争食而上下腾飞。窗外早就是一派鸟语花香的初春景致,下午的阳光洒进房间来,感觉暖洋洋地舒服得很。忽然间,我好像都不记得这个冬天是怎么过去的。
前天在教会里为小诗举行了追思礼拜,大部分是我们教会和亚城几个姐妹教会的朋友,也有小诗的老师和同学、我跟诗嫂的同事和朋友、我们的邻居、网络上的朋友、写作协会的笔友、诗社的诗友,等等。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会场没有哀伤和哭泣,大家都穿着平时的礼服,台上看下来就像是置身一个色彩斑斓的嘉年华会。是的,我们不是来哀痛的,而是来庆祝小诗的生平。她来的时候,没有像一般的孩子那么哇哇大哭,她走的时候也没有像一般病人那么愁眉苦脸,她的生命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就像四季更替那么自然和从容,不着一点痕迹。
为了这个追思礼拜,短短三天之内,很多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有人连续几天忙到半夜两点,有人凌晨四点就爬起来继续的忙,而且各路朋友都自发地进行纪念和串联,一切却又进行得和顺熔融。特别让我们感动的是诗嫂的闺蜜,这个周末特地从香港赶回来参加追悼会;我们的邻居本来去了佛州“避寒”的,也专程飞回来为了再见小诗一面;还有小诗自己的好朋友,随着家人已经搬去外州一年半了,他们全家也连夜开车回来为了和小诗道别;我前几份工作的老板和同事们,七、八年没有联系了,也突然出现在灵堂前,给我们一个深深的熊抱;本地社区网站和华人报纸,都沸沸扬扬地刊登纪念小诗的诗歌和文章;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反响就更让我们震惊,那些温暖的祝福和金钱上的捐助,时时刻刻都能让我们的心窝颤动,正如对小诗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颤动着我们的心窝一样。
莅临追思礼拜的朋友们相信有一大半的人都是当日才透过照片“见过”小诗,也有相当一部分朋友未必认识我们夫妇,网络上的朋友们绝大部分连我们的真正姓名都不知道,更别说见面认识了。于是我们止不住地想:是什么力量让大家这么甘心情愿的付出呢?小诗只不过是个腼腆的十岁小女孩,她没有给过什么人什么恩惠,也没有过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不就是一个小女孩得了不治之症吗?每天病死、老死、意外死的人多如恒河沙数,就在我们说完这句话,光是美国大概就有五六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了,即使教会里面患癌症的也有不少,其中不乏经济条件比我们差的,凭什么大家对小诗这么情有独钟?是炒作吗?是广告效应吗?这样对别的病人公平吗?
或许,大家这么怀念小诗,是因为透过她,看到了人性中某些美好本质。大家纪念她,只不过是在纪念那久违了的童真,从儿童的眼里看世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非常简单又充满欢乐的,只不过人越长大,个人的世界就越复杂,离欢乐就越来越远了。传统的中国人在亲人死后要打谯念经,企图超度亡魂。难道我们真的相信,人凭着自己的力量,不能阻止死亡,反能超脱死亡把死者送往永生?金庸对佛教是非常有研究的,在小说里他说得很透彻:我们超度的不是死者,而是幸存活着的人。
这几天如果你冷静地坐在旁观座席上,看着这一幕幕令人感动的画面,读着那一条条令人哽泣的留言,你一定会感叹,这背后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大能力量在推动?很多网上和网下的朋友跟我们说,小诗的生命影响了他们对生命和信仰的看法,感谢神,也许这就是小诗来到这世界的目的:要为神作一个美好的见证,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完美无瑕地完成了她的使命、成全了她的生命意义。过去一年里,我们不断祷告祈求神医治小诗,把她留在我们身边,但这纯粹是我们自己的主观意愿。如果神凡事都顺从我们的意愿,那么祂只不过是我们的奴仆而已,怎么还配让我们敬拜祂?我们相信神的意念高于我们的意念,神的道路高于我们的道路,于是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剩下的交托给了神。每个人都有他要跑的路和要打的仗,每个生命都有他存在的意义,人活着都是在世界上寻找幸福快乐,信神也好不信也好,人的基本欲望都是一样的。小诗很幸运,她选择了信靠神,所以她的一生是喜乐的,现在她已经跑到终点领奖赏去了,我们在世的人还要努力加油啊。
今天下午我们从火葬场回来,小诗的生命被浓缩到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盒子里,小瘤却留在了医院。我们把小诗的脑干连同小瘤一同捐给了本地和匹兹堡大学的儿童医院,好让小诗“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两所医院将会就各自的研究方向去分析这个肿瘤,期望医学界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所突破,给以后患上这种可怕绝症的孩子带来希望。早上脑神经外科手术医生打来电话,拿出来的小瘤比棒球还大一点,比十一月底那次照的核磁共振图片大了一倍,让主治医生们都吃了一惊。我们要求医生把小瘤的照片给我们寄过来,我们要好好的认识认识这个萦绕女儿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不速之客,同时我们也要求医生把小瘤细胞的切片样本寄给我们,小弟最近对显微镜和天文望远镜甚有兴趣,正好拿小瘤来研究研究,天知道,下一个医学天才不会在我们的家里诞生呢?
我们感谢神在过去这十年里把小诗托付了给我们,她不是我们的私有财产,我们只不过是一个管家,尽心尽力地替主人看管小孩子,到有一天主人来把孩子领回去了,我们只有为孩子高兴。过去这一年是我们家最开心喜乐的一年,知道生命的期限反而让我们能够放下每日的营营役役鸡毛蒜皮,更加认识清楚生命的本质。本来嘛,除了阎王老爷的催命符,还有什么等不急、放不下的?但是必须要强调一点,小诗在面对苦难的时候,不是无奈地转头“看开”,或者低头“认命”,而是睁大眼睛看着它,然后回报一个甜甜的、羞涩的微笑,可能再加一张贴上 Hello Kitty 的 Thank you note。又或者眯起眼睛歪着头,带着慧黠和淘气的鄙视,用力地指着认字板 U-R-S(you are stupid)。
我们也感谢各界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朋友们,是大家心里涌流出来的爱,支撑着我们每一天的生活,也是因为大家的爱让我们每一天都经历着神,因为神就是爱。帮助过我们的弟兄姐妹和主外的朋友们实在太多,我们没有办法一个一个的点名道谢,但是我们的神都知道,祂都记下来了,祂会替我们还这个情、回这个礼的。
再次感谢大家,深深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