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对我的朋友们说,所有痛苦与不幸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们发现和懂得生活的美好,并且在懂得好好珍惜的同时,学会好好地建树人生。
最初的时候,朋友们会满怀怜惜地对我说:“你真够实在的,居然会相信这个。我告诉你,这样的大道理,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听熟了,听烂了。父母这样说,老师这样说,书本这样说,于是我们也跟着说。可是,到现在我们才明白,不论是多么伟大的道理,只要你的生活不认可它,那道理就是哄人的肥皂泡,你抓它它会破灭,不抓它它也会破灭。”
我不喜欢与人辩论,一个是性格的问题,一个是不想被各执己见的辩论破坏了彼此的心情。过往的生活告诉我,同样一件事物,在不同人的心里所呈现出的影像确实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读书时的我,因为整天吃不饱饭,时常饿昏在教室里。这么一点小事,居然能被不同的人演绎出不同的版本。有人说,闲云是为了保持瘦瘦的身材不好好吃饭,从而导致了营养不良;有人说,闲云就像林黛玉一样,总是用弱不禁风来引起某些人的关注和怜惜;有些人说,看看闲云那面黄肌瘦的样子,没准有什么大病,希望不要是传染病,等等。
有趣的是,在人们演绎出来的版本里,没有一个版本能与事实相吻合。而我,每当面对人们的“演绎”时,总是淡淡地笑,既不加以肯定,也不加以否定。如此做,并不是想鼓励大家继续“演绎”,我只是不想将自己的苦外溅到别人的生活里,因为我不愿意别人因为我的苦而担忧,也不愿意别人因为我的苦而忽略了生活中太多的美好。我深深地懂得,自己的生活总要自己过,自己的人生总要自己走,自己的苦痛总要自己来消解。
虽然,我不喜欢与人辩论,但是,我非常愿意与人分享我对生活的感悟。所以,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尤其是当有人陷入痛苦难以自拔时,我总会有意无意地表达我的观点。时间久了,朋友们觉得我是一个又傻又固执的人,有的朋友甚至觉得我有些可怜。
于是,他们会无奈地对我说:“闲云,生活哪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如果说,痛苦果真具有一定意义的话,它也是让我们变得现实起来,从而不再过高地企望幸福,或者教会我们尽量避免让自己痛苦。像你这样生活一帆风顺,爱情一步到位,工作也得心应手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你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
我很想劝朋友,那就像我这样,做个有福的傻人呗,可我从来没有如此说过。因为,我明明知道,朋友们对我当时的生活状况并不看好。别说让他们像我这样地活着,就是想到我的生活状态,他们都会替我头疼。
后来,有一天,我的玩小加同学加朋友加邻居艳艳实在忍不住了,找到我对我说:“闲云,你听我一句劝,以后别在大家的面前讲大道理,否则大家都觉得你的精神不大正常,要躲你远远的了。”
“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哎!”艳艳重重地叹了口气,忧伤地说,“你不觉得你活得太不实在吗?如果你生活得很好,很富有,那么你给大家讲讲大道理,也许还能有一点说服力。你看看你自己,又穷又病又辛苦又傻,自己的日子还没过好呢,却时常去说教大家,别说别人,就是我也有点听不进去了。”
艳艳的话让我目瞪口呆。我想不明白,我明明是想和大家分享我对生活的感悟,希望大家能像我一样,淡然地面对苦痛,积极地面对生活,快乐地享受生活中的每一天,怎么就成了说教了?怎么就成了精神不大正常呢?
从那以后,我变得内向了好多,极少参加朋友们的小聚,即使偶尔与几个死党小聚的时候,也是听的多说的少。与此同时,我比先前更加喜欢读书和写字,读书时比先前更加用心,也比以前更加容易入境。
“入境”,对,是入境。
在此之前,我读书时就比较容易入境。比如,读游记时,我会有身临其境之感,能如同书中描写的那样,听到流水的声音,听到鸟鸣的声音,闻到花草的芳香,闻到泥土的芳香,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感受到心旷神怡;读自传时,我会有与作者相对而坐的感觉,我能听到作者的叹息声,能听到作者的欢笑声,能看到作者的黯然神伤,能看到作者的欣然而笑,能感受到作者的喜怒哀乐,能随着文章的悲喜而悲喜。
这样入境的状态,我只对艳艳说过。我告诉她,如果读书时非常用心,不但能从文字中收获生活的哲学和做人的道理,还能身临其境,是真正的身临其境,不是仿佛身临其境。
听了我的话,艳艳茫然地看了看我,脸上浮现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我极其期待地盯着她的脸,看着她不停地变换着表情,等待着她的回应。没想到,她纠结了半天,最后艰难地对我说:“闲云,可能,因为,你过去受的苦太多了,打击太大了,压力太大了。你能身临其境也好,就算是自我安慰吧。只是,以后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些,不好。真的,不好,一定不要再说。”
我呆呆地看着艳艳,把已经溢到嘴边的话活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其实,那一天我最想告诉艳艳的是,我读《小窗幽记》和《陶渊明集》时,真的见到了陈眉公和陶潜,我分别和他们一起游历山水,一起谈古唱今,还一起开怀畅饮。
我不愿意给别人带去不快,更不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朋友,自然就听了艳艳的劝说,再也没有与任何人分享过“入境”之事。
今天吃饭时,我不想加入痛不欲生的队伍,也不想发表我那些不被大家认同的观点,于是掏出《小窗幽记》,自顾自地读书。可能是太过用心的缘故,我不知不觉地入了境,并且又一次遇到了眉公。
境中的眉公脸庞略显消瘦,留着长而服帖的胡须,身着一件浅淡的长袍,肩背一个酒壶,走起路来飘逸如风,说起话来朗如晨钟。
我向眉公抱拳问好,眉公却哈哈大笑着说:“我好,我好。可惜,你不好。”
我仍旧抱着拳,迟疑地问:“先生何以知我不好?”
眉公说:“你活得太糊涂了,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却又偏偏自以为清醒,自以为明白。而且,你既无法融进朋友的心里,又不想离开朋友的圈子。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必将孤独气郁,积郁成疾啊。”
听了眉公的话,我忽地感到忧伤,不禁坦白道:“不瞒先生说,现在,我已经是疾病缠身,而且,我的精神与我所处的世界是完全脱节的。那种绝对的孤独,是无法与人说,也没有人能够与我一起分担的。”
眉公笑了笑,轻声问道:“你现在不是对我说了吗?我不可以与你分担吗?”
就在这个时候,服务员叫醒了我。当发现朋友们已经留下我一个人鸟散而去的时候,我并没有为此感到遗憾。让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匆忙而醒,没有来得及向眉公道谢,也没来得及与眉公道别。
此时,看着那个飘忽的身影越来越近,虽然还看不清来者的面目,但从那外形的轮廓,从那一袭长袍,从那飘在身边的酒壶,还有那如风一般的姿态,我都能认定,来者正是眉公。
“眉公,真的是你前来伴我。”一声轻呼之后,我已泪眼模糊。我万万没有想到,眉公与我一样的不舍,并因不舍而出离了他所在的境,奔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