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的出口总放着两盆栀子花,每次站在那里等车开过来的时候,都要埋下头去深呼吸几口,清冽的香气象一朵涟漪漾开来,每每就成了一个小乐趣。
气味是长久的回忆。
我重庆家里,凉台上从前有好几盆苏州茉莉,叶小花繁,夏天里一夜能开好几十朵。妈妈每天早上采撷下满满一大盘,撒上些清水,摆在屋里,满室清香。所有夏日往事,便都浸在茉莉的香味里。
“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闭上眼,似乎就能闻到我家的茉莉。
小时候的校园,四季有着流转不同的香气。
还住平房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牵牛花,金银花,和一种叫满天星的小红花牵搭在院子里,藤蔓做了帘笼,隔着望去,笑语相闻,却朦胧了人影。
有个模糊的画面,是爸爸下班回来,掀开沉甸甸的,开满大朵紫红牵牛花的帘蔓,躬身进来的样子。但我妈说并没有见过那样的情景,可它怎么分明就在我的记忆里?牵牛是没有香味的,那甜腻的香味属于淡黄不起眼的金银花。。。。。。它们分别象色彩和音乐,描绘了一幅遥远的童年。
我还喜欢香樟树和桉树清正醒脑的味道。和小同学趴在寅初亭外的石凳上写作业,把香樟的嫩叶揉碎在手心里,故园芳草的滋味,青涩难绘,直染得作业本都是黄黄的草汁痕迹。香樟树杆特别高直,在屋顶上方才打开伞冠,树叶细小而稠密,只漏得碎碎一点阳光,斑驳在青苔浅薄的石桌石凳上。
甚至有一种苦檁草,也是我爱着的。我总是站在草丛里,粗鲁地把它们大把揉碎,挥洒向头顶,在纷纷落下的,细碎的草籽中扬起头,贪婪地呼吸。那带点刺激的苦味,象荒野的气息,满足了我最初的狂想与叛逆。
夏天酷热,到晚上嘉陵江两岸暑气难当,室内犹如蒸笼。没有冷气的年代,全家人唯有在校园散步,权当消暑。爸妈讲来讲去,都是那几段陈年往事,但黑暗中,他们的声音令我心安。
夜幕深沉,彼此面目难辨,嗅觉倒灵敏起来。“最喜小女无赖”,我故意闭上眼,两手拽着爸妈,信由他们带路前行,然后凭着满园花香,来辨别方位:七里香开在民主湖畔,玉簪花长在沿江路旁,含珠的浓郁,那是到了图书馆,闻到甜沁沁的金银花,却是差不多到家了……
睁开眼,仰起头来,星河川流璀璨。在全家寻找北极星的比赛中,每次都是我赢。渐渐地,便觉得那颗星,是属于我的,专为指引着我。至今,来到这遥远北地,夜里寻着北极星,都有天涯共此时的亲近,还是那一颗星,还是这一家人。
那时候,秋天种菊是一件风雅的俗事。有一方小小花园的人家,都把菊圃打理得流光溢彩。菊花在我看来是极艳的,我在小学作文里,写下“帅旗红锦旗招展,狮子头金光灿灿”,这样夸张的语句,和“孤标傲世偕谁隐”相去甚远。唯有那香,象是药香,夜里散出来,真的是冷清,不带一点儿的迁就俯迎,跟人并不亲近,若一旦爱上,却又世不可及,千萼百蕊地寻着它,才依。
我一直认为菊花茶有诗意。几颗干瘪萎黄的茶籽,投入水中,沾着温暖,就突然绽放成生前的样子,音容宛在,一段回忆。
开到荼蘼花事了。末了却还有腊梅。那是最冷的季节了,裹紧了大衣走过,迎面突然就一阵清香。因为结在冰冷的空气中,象是滤过了,特别干净。 梅花好看,不是挂在枯枝上,也不是供在长颈美人瓶里,而是歌乐山下来的花农,用草绳绑了它,象家常的柴火,一大捆背在背篓里,走街串巷而去…… 那香因此下了凡,随着飘散一路,翻窗越墙,不知被谁家儿女嗅了去,便成了世间的味道。
等到了新年,街头巷尾倒先开了烟“花”,竟也是香的。尤其过了初五,六以后,鞭炮声开始零落,只在午后,或晚饭前,猛然被谁家孩子在墙角点着,“砰!”地吓人一跳,却都不恼。过一会儿,便闻到了淡淡的硫磺味,这味道令人欣喜,觉得真是一年的生计又细细密密地开始了,说不出的踏实,满意,团圆,和希望。
象盲人一样捕捉,并珍惜着这些味道,一年一年就这样流去…… 我的回忆啊,一怀悠悠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