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熊一早去报到了。通知上的地址,是上海一条有名的高等住宅区马路,因此有美好的想像。厂名也很有 诗意。他特地骑了脚踏车去寻找,沿途看看风景。确实难找,看弄号已骑过了头,返回来也找不到。本地的号码常常连本地人也不摸头脑。问了人,才从一处高级住宅弄堂边上进去。
是很深的弯曲的柏油路面,有卡车在进出,稍一深入,工厂区展现眼前!黑烟滚滚,地面变成天然花岗石 块的弹格路,轰隆隆的厂房紧贴本地矮平房、油毛毡棚棚、简易木楼,密密麻麻,又像到了胡财家。经过翻砂厂、橡胶厂、造纸厂,终于在一处黑漆门楼前,看到上海绿叶酒具厂革命委员会的招牌,到家了。
门房的老头看看他,不闻不问。天熊停了车,走进去。已经有十来个男女学生在东张西望,手拿通知单。 面前是朝南的一个大四合院格局,左中右是一式的二层黑漆木楼,破旧不堪,至少七、八十年房龄。底层像是科室。左厢楼底有空开小路,弯进去又是一片天地,有旧木大屋,空开的远处是新盖的水门厅平房,进入看是食堂,八张黑黝黝的老红木饭桌,洗得发白的白木条凳。一边是乒乓桌和黑板报,一定也兼做礼堂。后面就是墙根了,哪里有生产的地方?
回到门口,请教“老伯伯”,车间在哪里。老头问哪个车间,又手指道:“这边是五台山,这边是黄包车,对面是王府井,你自己去看。”天熊诧异,退到弹格路,看出是两条小路,把全厂切为四块地方,路是居民都可走的,车间都不挂牌。
天熊先去一处,像庙里山门的一级级的石阶,上去眼前突然一片红亮,脸觉得热浪。比人高的一座座圆的坟山,有眼眼吐出火舌,焰光闪闪。操作的匠人白毛巾包头,脚踏木拖板,手舞亮晃晃一条长钢枪,从圆炉眼里挑出一小团液态料,红红的,手舞足蹈,飞快地让它在空中冷却、成形,动作迅疾好看,像耍杂技,然后长枪刺在附近一架转动的铁凹模中。坐守的女工剪断红料,摇过冲头凸模压下,冷却后脱模,用讨饭告化子的弯铁丝夹出来,已经是成品。这时有工人提着猪八戒的钉钯过来,筑下反转,叉起几个杯子,走一段路送进一个红通通的退火窑里。后来知道,这叫人工挑料,压制成型。
有两个炉前的表演更精采了:匠人手里的一米五长的钢枪竟是空心的,蘸了料液上下翻舞后,那端放碗模上滚匀,另一端用嘴吹起来!料鼓起来,形成中空的泡了。最后成为圆的瓶、不圆的套料、拉丝等产品。一旁有下手侍候,退火后用划痕去帽口,再磨平。这是人工挑料,吹制成型,珍贵的纯手工艺产品。
天熊看得出神,操作的工人是悠然自得,像受惯捧场的老演员。中国人吃酒用瓷碗瓷杯或茶杯,这样的洋酒杯看来确是出口的。
数一数,正好五个圆炉,明白了。每个圆炉的产品是不同的,铁钉钯也大小不同。
极高敞的屋顶下还有巨型的煤气发生炉,还有锅炉,管道通向黑暗处,天熊顺着走,原来是男女澡堂。
天熊退出山门,过弹格路,去对面一处。好几间黑漆木板平房。有一间写“严禁入内”的大字,于是他探头探脑。一排砂轮丝丝沙沙的响。走进去看,几个男匠人在操作,知道是新来的,眼镜上方瞄他一眼,和善地一笑。他们把高脚杯凑上飞转的刚玉砂轮,有深刻,有浅刻,有时改变转速,最后完成,立在桌上,美丽的交叉沟棱的几何图形。天熊恍然,这就是车刻。有一人突然骂娘,把手中活狠命掼碎在铁筒,见天熊诧异,解释道:“刻坏了可以回炉,流出去就讨厌了。等外品还卖十只洋呢!”
天熊道:“那就卖好了。”
师傅道:“啥人买得起?一个号头几花工钿?出口不了转内销,也只有宾馆来买。”原来严禁是防偷,不是技术保密。 旁边的矮屋子里是一桌桌的女工,都有靠背木椅,埋头在离之几寸的日光灯下翻转查看成品,然后放进精致的填着纸屑的纸盒子。有的一边工作,一边放肆的说笑。头上挂满晾着的红绿衣裤,像展览会的万国旗。天熊没有进去,看门口堆放的纸盒,都是英文,没有汉字。
门前满是废铜烂铁的想是金工车间,里面光线暗,天熊看清有车床、刨床、钻床等,还有堆着电线的电工间。没一个人干活,装样子的也没有。天熊靠近站着,想攀攀话。那些人在扎堆说笑,抽着香烟,高傲不理人。有的是油污衣裤,坐地上闭目养神。天熊只得退出来,想起胡能的话。
天熊退回十字路口,去最后一块地方,粉尘飞舞,不断有工人推或拉着铁皮二轮车从这儿出来,直奔五台山。有时撞到过路人,引起纠纷。原来这里是煤仓库、原料仓库、拌料间,还有供销科、化验室、一部分工人宿舍。天熊到处看,看到一口石头古井,井栏上有“王”字,瓦片井台一层黑苍苍的青衣苔,古意森然。旁边有一木吊桶,可能是井水。身后有人喂喂的叫:“阿是新来学生?要吃茶,茶筒去倒。”
天熊回头寻找,是比人高的小山坡上一个女工在叫。他走上小山,头发扎带子的大年纪女人在修铁丝盘,圆炉那里最多的那种。男女工作服是蓝色细帆布的,上有绿叶两个小红字,很多人是不穿的,这个女人穿着,还有大圆头翻毛皮鞋。女工的瘦脸生动起来,问他几岁,什么学校。天熊奇怪怎么会有小山。女工道:“下面是防空洞的进口,门在那边,挖出来的土,你看不出来?哦哟,小伙子长得多俊啊,墨墨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雪白的脸,皮肤是——”天熊觉得是碰见神经病,切断道:“你是专修这盘子?”
“不是,我是五台山上开模的,使大剪刀,你见过了吧?挑料人的下手。好生活轮得到我啊?这几天我半天病假,做做这个。厂里女人多,命好的都在包装间。要是头头看得中,不用干活,荡来荡去像太太,也没人敢说!五台山苦啊,上去的人,起码见老十几岁!你看我几岁?仔细看,我四十还不到,干瘪老太婆了!小伙子你也倒霉,说起来市工,落到格种厂!就是从前,穷人有一点出路的,也不进这种厂。你道我们脚下是什么,是坟山,那些黑漆木头房子,都是停棺材的,是殡仪馆。挖防空洞,挖出多少骨头!罪过啊,死了也不安顿,魂灵啊,你们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