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第七章

      我搭乘出租,在北大西门下车。宋书讯交待过,不要去南门,那里人太多太杂。他站在门边的树荫处等我。看到我,他疾步向我走来,两臂张开。我以为他想跟我拥抱,我也摆开姿势,结果他只是亲热地拍一下我的肩膀。

      他穿西装,没有系领带,白衬衫领口处的扣子解开,露出里面的内衣。有时候,我在国外看他接受电视采访,在西装领带的包裹下,他就是不自在,我担心,他会干脆松开领带。

    走进北大浓荫遮盖下的大路,我发现,不断有人打量我们,目光中透出惊羡。我一时自我感觉良好。光从外貌看,我的确比宋书讯有型。难道在北大这个猛人如云的神州第一学府,我的熟男魅力还有冲击力?我马上觉得自己好笑。仔细一看,路人的眼睛只盯着宋书讯,哪有人在乎我?

      宋书讯习惯了这种目光,表现出超脱的坦然。他迈着略为外撇的碎步,说话大声,笑声朗朗,让我觉得时光在倒流,我们还在哥大校园倘佯。他最大的变化,是两鬓接近全白。我问他,头发这么白,没去染染?他说,染什么。这年头,白发有白发的价值。咱们做学问的,天天为国家、为中国人民、为世界人民操心,有白头发,表示思想有深度嘛。

      跟着他进了一幢精致的小洋楼,门前挂有北京大学XX 研究中心的招牌。招牌白底黑字,大小像二十寸电视屏幕,醒目而低调。

      他的个人办公室面积很大,摆设却简单朴素。墙上分挂了大幅的世界和中国地图,在他桌子后面,有一帧照片,我看不明白其中内容。他拉我走近照片,解释说,这是美国一个宇航员送的。你看,他的身体多小,坐在飞船舱口,举头张望,背后是浩大虚空,是我们地球的边缘。我凑近细看,看到右下角有宇航员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说,这张照片有价值。你挂在这么显目的位置,有什么讲究吗?

      他说,给自己提个醒,人可以很伟大,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人也可以极其渺小,就像这洋哥们的身体一样,不仔细辨识,找不到。

    他坐下来,按了一下电话的呼叫键。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很快出现了。她递给他一份打印好的单子。他飞快浏览了一遍,用粗大的红铅笔划掉好几个,说,这些拿掉,我没空。还有,下午五点到明天整个上午,不要安排,我有私事。女孩子极乖巧,她猜到宋书讯所说的私事跟我有关,她很友好地对我笑笑。

    女孩给我们沏好茶,然后轻轻地带上门出去。宋书讯双手相扣,枕到脑后,舒服地倒进老板沙发椅。他说,每天的应酬太多,真是吃不消。

      我说,不好意思,打搅了。

      他挥挥手,说,客气什么。你突然露面,一定有要紧事,叙旧什么的,先摆后面?

      我简单描述了夏老板的情况。他静静听着,眼睛看着我脑后的一个什么物体。不时有电话进来,他简单讲几句,很快处理掉。

      听我讲完后,他说,这个案件,一没有涉及国家经济安全,二,涉及的官员级别很低,上面有人讲话,问题不难解决。关键的地方,那个女人不要捣乱。

      我想知道他的详细思路,又想,先等等再说。我只问,我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的手指叩击桌面,他说,我帮你联系一下美国使馆。我认识一个一秘,是前好几年我在Georgetown做讲座时认识的,他的中文很好。夏老板是美国公民。照规矩,他应该主动跟美国驻华使领馆联络。就算他已经联络过,你找这个一秘谈谈,使馆再出面跟江西地方当局联系,他们处理起来会更加慎重。

      我问,使馆不会只按例行公事处理吧?

      他说,会吧,不过力度有所不同。美国人也是人,到中国做外交官,入乡随俗,很多做法多少会向我们靠拢。同样是美国人,同样出夏先生这档子事,你在领馆有关系,他们的做法多少有差别。

      宋书讯当场给那个一秘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按了免提,他说,我在哥大的一个朋友在北京,有些事情要请教,什么时候方便见一面?那边很爽快,说今天下午三点,在使馆里面如何?宋书讯看我一眼,我点头,表示可以。     

      他收了手机,我半开玩笑地说,厉害,直通美国使馆的红线。安全吗?

      他想了一下,哑然失笑,说,我们谈的都是公事,没有问题吧。你去使馆见他,谈的也是公事,对吧?

      我付之一笑。

      他说,这小子是犹太人,二战前,他祖父在上海避难,后来辗转去美国。他们一家对中国对上海很有感情。他自己从密歇根大学毕业,副修中文,老婆是上海姑娘。被外派到中国后,他立刻主动跟我联络,叫我宋老师。我们碰面的机会不少,每次他都说,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会全力安排。妈妈的,换了前几年,我晚上会笑醒过来。天下之大,怎么我就有这么好的机会? 

      我问,现在不一样?

      他说,当然。这个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实在太忙。

      我立刻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一步,下午见一秘,然后……我们再联络吧。

      他拉住我,乐呵呵地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我不是中央首长,听我讲话不要理解过头。坐下,坐下。急什么?我还没有吃中饭,咱们一块儿吃?

      我有些犯难。前几次一块儿吃饭,他找的餐馆都不错。结果,他一路接电话,我们前后说不上几句话,时间却花掉很多。我便说,算了,我自己出去,随便找地方吃一碗面,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说,麻烦什么?这次不算请客,不下馆子。带你去勺园二食堂,咱们教授食堂,弄个饺子什么的,随便对付一顿。

      我很乐意,立刻点头同意。

      路上,他告诉我,去使馆,不要抱什么希望,只是拜拜码头,多少有些用处。关键还在我国政府这边。这几年,我常常给国内的高级干部讲课,认识一些人。江西有一个副省长,他在中央党校听过我的课,在井冈山干部学院也听过我的课,课后有几次个别交流,对我很尊重。凭这层关系,他让女儿考我的博士生。他女儿入学前,他们一家陪我上庐山,在美庐别墅紧边上住了几天。

      我叹服道,你小子真行啊。

      他说,这个副省长五十出头,还是潜力股,值得保留。下午,我给他打电话。你等我的消息。

      在教授食堂,宋书讯变成了普通人一个。他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再没有引起热辣辣的注视。数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闷头吃饭,谁也不看。说到底,北大就是北大,水深着呢。

      我们都点了饺子,就着几盘凉菜,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他告诉我,晚上我们一起去他在昌平的度假屋,他太太已经提前过去做准备,负责做饭,然后我们畅谈一回。

我说,行,晚上见。

 

      我乘出租去美国使馆。我只等了一会儿,一秘进了会客室,伸出双手跟我握手。他大约三十来岁,个子细长,带一副无框眼镜。他亲热地用中文跟我寒暄,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出他是外国人。我说,那我们干脆用中文谈?他连连摆手,说,基本的可以,复杂一点的,就很伤脑筋。还是讲英文,行吗?

      我讲了夏老板的情况。他让我等一下,不一会儿,他重新进来,跟我核对一遍夏老板的基本信息。他告诉我,夏先生已经在使馆登记在案,所以,使馆可以马上通过有关渠道,向中国当局过问他的事情。

      我问,使馆还要别的办法吗?

      他耸耸肩,说,据我所知,还没有。他不属于特别案例,有些特别案例,甚至可以请示白宫。夏先生只有一个生意人,有义务遵守当地的法律。当然,我们会特别要求,他在所有程序中,应该受到公平待遇。

      我想也是。在中美关系的巨大网络中,夏老板真算不上什么大角色,别说白宫,就连这个小一秘,现在正当着我的面,已经公开露出不屑。他接着问我跟宋书讯的关系。我说,我们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同学,在学生公寓合住了两年,我负责房租,他负责日常采购做饭。他夸张地点着头,用中文说,怪不得,怪不得。他加重语气说,宋老师在中国很红很有影响力,我们对他有关中国经济外交方面的看法非常重视。

      我意识到,这些都是敏感话题,跟夏老板的案情无关。咱这个小老百姓,还是躲远一点。我嗯嗯地对付,不发表任何评论。

      回到北大西门,宋书讯的车一会儿驶出来,也是别克君威。上了车,他说,刘英今天掌勺,你要做好吃忆苦思甜饭的准备。想起她在哥大满头大汗做饭,始终做不出一样可口的菜,我不禁哑然失笑。

      刘英是他太太,他们是大学同学。据宋书讯讲,某个黄昏,他在校园碰到她在路边读英语,顶着逆光,他发现刘英像天仙一般美丽,他立刻坠入情网。他说,那种电击一般的感觉,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他讲的是大实话。刘英无论是长相,还是智力,比宋书讯差一大截。宋书讯在大学已经是风云人物,异性仰慕者如江之鲫,照常理,刘英应该没有机会。她应该感谢天意,那天她被包装成天仙,谁看到谁被迷倒。

      我问宋书讯,开别克这种破车?怎么不弄一辆好车开开?

      他说,你可不要狗眼看车。别克在中国可是成功白领的标志车。再高档一些的,是老板影星开的,咱不凑热闹。再说了,人就一个屁股,坐哪儿不是坐? 钱嘛,倒不是问题。我是做学问的,不必在这方面张扬,出门讲话有人听就成。

      我想起一个笑话。我在湖南大学的一个同学,在纽约考了律师执照,不久回国,是中国第一批海归的律师。他在北京参加创立一家律师事务所,几年下来,业务蒸蒸日上,客户都是名列世界五百强的特大公司。一次几个同学在北京聚会,他做东,找了一家潮州菜馆。我们一个个酒足饭饱,很想在告别前再谢他一回。他的人突然不见。我们一头雾水,边抱怨边出门。在停车场,他重新出现。只见他站在一辆白色凯迪拉克边,车门敞开着,一脸灿然,高声招呼道,谁跟我上车?一个女同学见状,低声说,还好我们认识,不认识的,还以为是谁带的司机呢。

      我讲给宋书讯听,他高声大笑,说,真是精彩画面。这是前好几年的事吧?

      我点点头。

      他说,换到现在,他不会这么做。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北京是什么地方?谁还这么没大没小地显摆?

      出了北京城,车驶到某处,他指着左前方的一个位置,问,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伸长脖子仔细瞧,看不出所以然。

他说,秦城监狱听过吗?

      秦城监狱?当然听过。我说,顶级牢房嘛。

      他说,不错。有没有听人说,中国官员的最高境界,没出事的进八宝山,出事的进秦城监狱?都是成大事的人,进的门不一样而已。

      我问,将来你去哪一处?

      他呵呵一笑说,说实话,两边都不够格。跟你说一个真的,可不要当笑话听。上午在我办公室,不是有个女孩进来跟我谈这几天活动安排的事吗?

      我记起那个女孩,说,对呀。

      他说,她是从约翰·霍普金斯国际关系学院硕士毕业的海归。她刚刚嫁人,丈夫是教育部的一个新科处长,岳父是刚退下来的一个部级官员。听别的同事说,她对丈夫从政很有期望。她说,我不给你太多压力,成不了九人之一,我不会怪你。

      我问,九人之一?

      他说,中央政治局常委,九个人。

      我说,要求真不高。

    宋书讯接着说,女孩说,我们还是得设立一个目标,以后努力有方向。你要末进八宝山,不成的话,闹出个大事,进秦城也行,我带着孩子,一定等你。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问,你不相信?

      我压抑住笑声,摇头说,相信,当然相信。只是觉得不理解,海归对政治还这么有追求?

      他说,现在不同啰,海归一个接一个,潮水一般。回来之后,很多人跟国内接轨做得天衣无缝。二十几年前,我们初到美国,都有文化震撼的过程,因为我们两国差别太大。现在,是海归惊呼,回到祖国,文化震撼太大。

      说到女孩,我想起宋书讯的女儿。我问,你女儿现在在哪里?

      他说,在德州达拉斯的一所大学,教物理,刚刚拿到终生教职。嫁了一老外,生了仨孩子,对生活很满意。

      我记得,我们在哥大留学的时候,他女儿还小,爱撅着小屁股,耳朵贴着录音机听美国乡村音乐,喜欢跟着唱。在她家吃饭,我喜欢使唤她,让她给我盛饭,她老大不愿意,又毫无办法。她冲我瞪眼睛,恨不得在饭里放毒似的。宋书讯夫妇装傻,私下对我说,让女儿从小学会在逆境中生存,得从跟我这个坏蛋打交道开始。

      时光流逝,哥大的一幕幕恍若隔世!一个备受我欺凌的小孩子,如今已作人妇,执掌教鞭,不知道对她自己的学生态度如何?

      我对宋书讯说,真是令人感慨呀。下次碰到她,我得向她道歉。

      他明白我的意思,说,道什么歉?我们谈起往事,我女儿说,她最喜欢的叔叔就是你。

    我心头一下暖洋洋的。我问,她有没有回国发展的打算?凭你现在的地位,给她谋个好位子不难吧?

      他叹息一声,说,不用我费心。我还怕她回来呢。她是基督徒,很虔诚。一回来,喜欢跟我们讨论基督,讨论人生。我不是完全不信,但是,我跟她说,人生包含无限的空间,太信教,会束缚自己,会拒绝许多体验。

      他没有讲下去。我由此产生一些联想,只是不方便讲出来。

我们沉默着。

      他打破沉默,说,说心里话,我觉得她走的路还是对的。她不是傻瓜,不是那种看破红尘或者生活吃力的人。她投身进去,寻求一个精神的支撑点。她现在拖儿带女,教研的负担沉重,成天还笑呵呵的,信教看来有用。你说,我们当父亲的,真正在意的不就是儿女的快乐吗?

      我同意道,是呀,孩子快乐就好。她这样投身宗教,不在意滚滚红尘,其实也好。要不,她会像你的女下属,成天拱着丈夫选州长选总统。

    他扑嗤一笑,说,我那个傻女婿?他选州长总统?刘英说,他要是来中国混,恐怕连吃饭都困难。

      我问,你女婿也是教授?

      他摇摇头说,不是,是德州仪器的工程师,非常聪明,就是为人太老实。

      我说,开什么玩笑? 你女儿是怎么一回事,我难道不知道?能镇得住她的男人,一定是一等一的男人吧。

      我们都笑起来。他加大油门,别克车唰唰地奔向目的地。

      他家的度假屋是一个三层建筑,青砖红瓦,带前后院,正门的大铁门厚重。刘英等在门前,她迎上来,说,每次来北京,为什么绕开我,只看老宋?

我说,这次来,跟你们一起睡,可以吧?

宋书讯说,这个要先讲清楚,进门以后不准乱来。

      我对刘英说,不敢。咱们抱一抱?

她甩了甩短发,扑进我的怀抱。她五十好几了,看起来不显老,跟我们在哥大念书时差不多。我由衷地说,你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

      她咯咯笑,说,什么呀,都老了,是眼睛老花了,看不清皱纹吧。

      我随着他们进屋。客厅的摆设非常简单,空间因此显大,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夹着寒意。客厅左边挂了他们两人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哥大图书馆面前拍的,另一张是在新疆马奶子葡萄架下拍的。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岁月在刘英的脸上刻下清晰的痕迹。她的确不再年轻。右边墙上挂了一幅她女儿全家的合影,旁边是三组小孩的小照片。她女儿留短发,没有化妆。她先生五官端正,表情严肃,好像在为全世界的苦难操心。她们的三个小孩偎依在身边。三个小孩长得实在太好了!这时候,人不由得赞叹基因的创造力。

      我对刘英说,你这三个外孙,一个个都可以演童星,肯定卖座。

      刘英说,嫁外国人,就剩这好处。我不高兴女儿嫁老美,你想,两个人在不同国家长大,文化相差那么大,思想交流永远达不到如火纯青的地步嘛。她不听,说我思想守旧。我心里说,不跟你吵,看你们能撑多久?

      宋书讯插进来说,她不但撑下来,还整出一窝小孩。

      刘英不高兴地说,一窝小孩,说得真难听!不是我自夸,我这仨外孙,走到哪里都有人拉着要求合影,说难得碰上这么漂亮的混血。

      宋书讯说,以后不能随便让人合影,要收费。

      刘英说,你以为我不敢?

      我们在一楼的厨房吃晚饭。一共七个菜,一个汤。刘英煲了汤,做了三个菜。另外几样是从附近餐馆叫的。

    刘英说,老宋也是,搞得神神秘秘的,开始只是说,有客人来这边,要我先过来做准备。我们这里,只有女儿一家回国住过,从来不请外人。我还在纳闷,这是哪个客人?家里这么简陋,让人不方便怎么办?直到下午,他才说,是你要来,我高兴得不得了。原来打算去外面吃,想想,你来了,咱就试试身手,好歹弄几个菜。尝尝,你看行不?

      看到刘英的菜,我心里说,她的厨艺真是一点都没有进步!蔬菜还是炒得过熟,汤里面放太多盐,一口下去,还以为喝的是海水。看到我忍不住皱眉头,宋书讯打趣道,预先警告过你,咱们吃忆苦思甜饭,不好吃吧?

刘英心有不甘地说,真有这么难吃?

      我一边吃她炒的番茄鸡蛋,咀嚼完全失去水分的番茄皮,一边说,没有,没有。谈不上世界一流,跟你以前比,进步还是明显的。

      宋书讯又打趣,什么进步?根本就停滞不前。她回国以后,她做饭的次数,我一个手点都算多。有那么几次,她说要亲自下厨,我看得比见总书记还隆重。   

      刘英翻了一下眼睛,说,有那么夸张?说真的,先是女儿出国留学,然后留下来,我们这边两个都忙,他一天到晚有应酬,我哪有兴致做饭?今天请你来家里,吃饭不是目的,叙旧才是正事,你不会见外吧?

      我连忙说,哪里。

      吃着吃着,我感觉有蚊子在盯脚踝。我问刘英,这里有蚊子?

      刘英说,可不,多着呢。过来你有没有注意,这四周还是农田,蚊子能少?刚搬来住的时候,我说要赶紧装蚊帐。老宋说,不用,盯一下有什么关系?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对身体有好处。这不是农民心态吗?我的外孙在这里住,才坐几个小时,全身上下都是红包包,老宋装作没看见。女婿看不下去,他要我女儿陪他进城买蚊帐。他们一回去,老宋又说要收下来。

      我有些紧张地问,今晚没有蚊帐?

      宋书讯开心地说,没有。这里的蚊子欺生,专盯你们外国人。妈的,人说狗眼会看人,这蚊子才多大眼睛?看人真准!

      他撩起裤子说,你看我,还是白花花一片,没事。

      刘英打他一把说,快放下裤子,丢人现眼哪。她回头对我说,放心,我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打扫你的房间,支好了蚊帐。等一下,我再给你点蚊香。

      吃好饭,我们到客厅接着聊。刘英给我们倒水,我发现,她还在用很久以前的热水瓶,瓶体上的漆斑驳不齐,中间绑了一条毛巾保温。我稍稍回忆,她用的碗筷好像都是旧的。凭宋书讯的能量,他们家完全不缺钱。现在还用这么旧的东西,大概只能从顽固保持传统保持一种生活形态方面去理解。换了别的名人丈夫,刘英这种老婆说不定要下课。

      最后,刘英揉揉眼睛,说,我坚持不住了。你们再聊,我先上去睡。

      她离开不久,宋书讯说,我们到上面去。我跟着他,蹑手蹑脚地爬到三楼。在楼梯口,他指了指一个螺旋式的楼梯,说,上面还有一个阁楼,里面安静,蚊子飞不到。

      阁楼大约有二十平米,两个对角安了灯,红色的,度数很低。正中靠墙的地方,摆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上放了四座小雕像,相对而立,角落立了一柱已点燃的红蜡烛。我只能看到雕像的轮廓,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桌子右侧放了一张长椅子。他招呼我坐下,我坐下来,发现椅子是竹制的,坐在上面觉得很凉爽。

      我们没有说话,静静享受周遭的宁静。

      他首先开口,说,每次来,我都会在这里坐一坐,有时候坐很久,等到蜡烛燃尽,还有一次坐到临晨。有时候满腹心事,一定要来坐坐;有时候心平如镜,也想进来坐坐,反正坐一坐效果很好。

      我说,你只是需要安静一下,精神上充充电。

      他说,一点不错。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名利双收,需要抵御诱惑。现在的中国,诱惑太多,一不小心,顷刻间会粉身碎骨。

      我问,有这么严重?

      他没有接话。他问,看到桌子上的木雕吗?

      我说,看到了。是什么?

      他说,一个是孔子,一个是耶稣,一个是观音,还有一个是我的祖父。那三件是买的。我祖父早过世了,我请一个民间艺人,给他提供照片,他花了两天时间雕出来,效果非常棒。

      我说,这四位都很重要。前三个好懂,你祖父……

      他说,他是大学问家,拿过德国的哲学博士。他是我的启蒙老师,对我的影响非常非常大。可惜……

      我问,可惜什么?

      他凝望着四尊木雕,一字一句地说,文革结束不久,他回南开教书,没过几个月,他的精神病再次发作,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他是头一批右派,文革期间精神分裂,下放劳动时,他不会做什么,却好表现,被牛咬,被镰刀割,浑身上下摔出几十个伤疤。他经常对我说,长大以后,不要搞学问,尤其不要搞社会科学,做一个普通人,学一门手艺谋生,比如弹棉花,做家具什么的。

      我说,结果,你还是做学问,而且从事社会科学,又出了大名。   

      他摇摇头说,都是我爷爷的基因,注定跑不掉。我在这里放的四尊木雕,都是天上人间的伟人,看到他们,我可以洗掉白天的燥气,找回谦卑。我不能再犯爷爷的错误,关键时候守不住自己。跟你讲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五月份,我去香港开会。在香港的一个特别高档的风月场所,碰到一个北方名刹的高僧。他也是全国政协委员,每年在北京开两会,我们住同一家饭店,算是一般的朋友。在这种场合相遇,我有些尴尬,以为他会更尴尬,会赶快躲闪。想不到,他主动走过来,热情地拍我的肩膀,说,这里的硬件不行,徒有虚名嘛。现在的诱惑真是太多,我们出家的更要把持住自己。

      我不知道他讲话的方向,只是默默点头。

      他转换话题,问我,有回国发展的打算吗?

      我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不太可能。

      他说,不回来也好。夏老板之流,回来不好好赚钱,还要掺和政治,守不住自己,惹出这么些不愉快,真是自找。

      我说,海归很多呀,做哪行的都有吧?

      他对我摇手,说,你不懂我的意思。美国不是老给我们上课,说中国缺乏自由,压制言论嘛?瞎扯蛋!他们有没有搞清楚,中国人的自由度不知道高出美国人多少。美国人最自豪什么?天天挂在嘴上的就是,他们可以公开骂总统?好,除了骂总统,他们还可以骂谁?骂黑人?骂摩门教?骂同性恋?谁敢!连亚洲人的单眼皮也不能当玩笑开。在中国呢,你上网看看,什么言论都有,即使删掉了,另外一个地方又可以出现,我没有听到谁被关起来。我觉得,中国人正在享受空前的言论自由,行为自由度更大。想比之下,美国人的禁忌多得很。不错,在中国不可以攻击执政党,但是,这个真的很重要吗?

      我用肩膀顶了宋书讯一下,说,跟我急什么?

      宋书讯说,我知道,你只是假鬼子。这几年,我见的海归海了去。我们中心几乎天天收到这些人的简历呀,咨询呀。我只找其中几个谈谈,好家伙,跟我认真谈学问的几乎没有,倒是像做生意,一上来就是他手头有什么,我们可以给什么,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有些人,我还担心他们在美国呆太久,对国内的人情世故有些荒废,想不到,不但没有荒废,有的比土博士还上路,对我献媚的程度让我后背发冷。

      我说,现在资讯发达,国内的行情很容易掌握。

      他叹口气,说,现在的海归急着犯国内成功人士的错误,金钱地位女人通吃,一样不能缺,而且要多要快,不惜代价。跟你说个真事。有一对夫妻,同时在普林斯顿拿博士,同时在Brookhaven国家实验室做博士后,发表了好几篇Nature 的文章。他们跟北京一所名校谈妥,双双回来做教授。几天以后,男的女的都没有露面。学校很着急,在北京找,到他们老家找,还联系他们在普林斯顿的老板,没有任何结果。学校认定,他们联系了其他单位,临时决定跳槽,很遗憾,又很无奈。结果,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我摇摇头。

      他说,男的嫖鸡,女的叫鸭,在同一天被抓。他们去的是十分高档的会所,本来警察不管,那天有内鬼报案,主管分局刚换局长,新局长急于立功,不敢三七二十一抓人。这俩夫妻还算幸运,在北京认识一些关键人物,事情没有给捅出去,要不媒体要闹翻天。他们还是担心,这件事迟早会见光,所以,又联系去欧洲,再次踏上出国的路。

      我唏嘘不已。

      听他的意思,宋书讯把自己划入另类海归之外。难道他不追求这些?我觉得有些玄乎。他太一本正经,我有些不放心。我试探地问,你的地位有了,钱也没少赚吧?

      他说,这么说吧,是钱在追我,我不用花力气去赚。给你说个轻松赚钱的行当。这几年,国内公司拼命包装上市,说穿了,就是圈钱,不是扩大再生产。按照证监委的法规,上市公司必须请独立董事,设想是,独董可以在利益之外,客观公正地捍卫投资人的权益。我算个社会名流,请我做董事的帖子一堆,央企民企都有。

      我问,具体做什么?

      他望了我一眼,说,一年开一两次会,会上一句实话不讲,一年至少进账十五万,是每家,不是总数。你知道我的性格,拿了钱,我得出力。我一开口,保不准有些话很难听,他们不高兴,又拿我没办法。为什么?一,要遵守国家法规,独立董事一定得养;二,我的名气大,名字放上去,增加公信力。后来,我们之间形成默契。他们有时候忘记通知我开会,报酬照给;我呢,有时候忘记开会时间,报酬来了也不退。

      我羡慕地说,妈的,这么美的事,有机会给我介绍几个。

      他说,别做梦。这些公司不请外国人监督。说心里话,我只是做一个做学问的,怎么也想不到,现在有这么多钱追着屁股。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们北大,是一处大林子,什么鸟都有。什么左派,右派,新保守派,民粹派,一色领袖级的人物,随便放个屁,全国要转几圈。外人看不明白,看到孔庆东跟贺卫方之类的人物之间观点这么不可调和,以为他们平时见面,扯不上几句就要吵架,然后约到朝阳公园门口使拳脚见高低。这个看法,不能说完全错,但大部分是错的。实际上,有些观点,是策略选择,不是价值选择。你想想,我们都成左派,北大岂不成了一家之言?右倾的民众只有抵制北大一条路好走,北大在中国的整体影响力只会慢慢萎缩,对北大一点好处没有。如果北大同时出现右派,而且又是能演善辩的代言人,北大的另一种声音在全国回响,右倾的朋友自然向而往之,拥而戴之。民众有听宏论的渴望,最主要的是,现在的中国民众还愿意解囊,为宏论一掷千金。

      我问,这些人里面海归不少吧。

      他答道,很多。

      我问,你们这些人回到中国,地位有了,钱有了,对进入政界兴趣大吗?比方说,拼命奋斗,弄个省长部长政治局委员当当?

      他摇摇头,说,做梦!这就是我反复告诫自己的地方。有西方海归背景的人,对中国政治千万不能存幻想,不现实,很危险。我们这种人,最高境界当大学校长,当教育部长,再高一点的,比如省市一把手,想都不要去想。我看,这个夏老板犯的就是这种错误,赚钱嫌不够,硬要往官员堆里挤,到头来收获什么?

      我点头同意。我换了一个话题,问,你没有弄几个红颜知己?

      他斜了我一眼,说,我看你像有,一直不断吧?没掉井里头?

      我不想掩饰,承认说,有,真有感情的那种。

      他哼了一声说,见一个爱一个?脑细胞大量坏死,身体在亚状态运转,拼命吧。红颜是祸水,你不怕?

我追想了一番情史,自己真算运气,还都是善始善终。我说,可能是自己命好,总是碰好女人。不过,别骂我吹牛,我这个人还真不错,该发生的都是两情相悦的结果。

宋书讯又哼了一声,说,常在路边走,终有湿鞋的时候。好自为之吧。不说你了,别以为我心里闹不平衡。信不信吧,我真没有。

      这时候,雕像边的红蜡烛突地摇曳了一下,我心里暗惊。

      我悄声说,观音菩萨在此,讨论这个不太合适。

      他说,正是因为这样,我的话你得信。除了刘英,我真的对别的女人没有性趣。我不是说,我宋某人多么高尚。我这辈子见的女人不少吧?所谓绝色的也见过几个吧?见到这些女人,我那儿就是激动不起来呀。

      他的手背拍了拍档部,说,这杆枪不知道毁了多少男人,我这里保管得很好。

      想一想我们在哥大的时候,宋书讯的确没有对老婆之外的女性特别感兴趣。他跟人说话,不管是男是女,说话的内容完全一样,语气完全一样。而我本人,当时是单身,分别跟一个台湾女孩一个日本女孩有深度交往。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我们两个人都惊得跳了一下。他说,骂的,忘了关机。

他走出阁楼,在楼梯边听电话。他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听得到他的通话。是关于夏老板的,对方不知道是谁。

      他探头进来,示意我出去谈。

      他说,是那个江西副省长的女儿,要跟我读博士的那个。她转达她父亲的意思,夏老板的问题并不严重。为了地方的面子,夏老板必须再等个五六天,只要答应以后不要回赣西做生意,他们就放人。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说,书讯,这么大一件事,你一通电话就解决了,真有本事!

      宋书讯说,刚才说了,在男女方面,我是真君子。如果这个省长不打听清楚,怎么敢把女儿放我这里?知道嘛,现在多少人骂我们教授是教兽,禽兽的兽,那是一手写大部头,一手摸女学生的小裤头。

我说,还是你好,一心一意,成就更高。

他说,古人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独独不打女人的主意,到头来成了好事。我倒要再警告你一回,跟女人扯扯可以,不要过分,弄得妻离子散,我不答应。

      我本想跟他讨论一下谢京瑚借种的事情。他现在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我还是把话硬咽了回去。再说,借种是一件私人之间的事情,他帮不上忙。我转而问他,跟你读博士这么吃香?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是金字招牌,大公司大企业重点院校,可以随便挑。好了,你太累了,我们都睡,明天再聊。

      躺在挂了蚊帐的床上,我一时难以入睡。耳畔有几个蚊子隔着蚊帐嗡嗡,多次努力而不得入。我逐次回望这几天的经历,觉得有如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漫长。

夏老板的案情峰回路转,只要把谢京瑚稳住,他可以安全出狱,与江碧芸团聚。以后,我不确定还会不会跟她来往。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劈头打来。以前,我没有什么内疚。我们两个是你情我愿,没有真正伤害到我们各自的配偶。现在不一样了。经历过这段波折,夏老板成了活生生的存在,仿佛呼之欲出。他就算免了眼前的牢狱之灾,精神上所受的伤害可能永远不会愈合。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他跟我的经历相似,跟我的外形好像也相似。她的老婆依然爱他,就像我的老婆对我一样。我不忍心再在暗处踹他。

      算算这次的开销:江碧芸一共给我六万美金,二十万人民币,除了我个人的花费,加上答谢钟建章的两万,剩下的真不少。给向天明送红包,他坚辞不受,不过,我已经答应给他的小姨子帮忙解决工作,欠他的人情算基本两清。欠宋书讯的人情巨大,给他钱,他一定也不会收。我们在哥大的交情深厚,而且,谁能确定,以后他不会有事情求我?我想来想去,这笔人情还是现在还最好。有一个间接的办法。他女儿在德州,那么虔诚的基督徒,她的教会肯定欢迎善款,回去以后,我马上跟她联系,给她的教会捐个五千一万吧。宋书讯早晚会知道我的谢意。

      问题是,如何摆平谢京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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