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要说给你听,我大概不会这样认真地端详那个小孩。我是说我。
从记事起,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我妈因为工作忙,把我寄养在奶妈家。奶妈对我很好,我吃她的奶,还半路取了她的单眼皮和招风耳,大多数时候,我也把自己当成了她家的孩子-----她后来还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我也常常被告知,说还有一个真正的家。于是我有点糊涂,并且好像时常都心怀着保留,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开尽兴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寄人篱下的状况。
七岁的时候,我妈来看我,还带了一辆吉普车。我被哄骗上去,一路哭到筋疲力尽,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实际却是个更陌生的地方。我胆战心惊地跟我妈睡了第一晚,她在我眼里,皮肤那么白,目光那么严厉,我很怕她。但我很顺从地叫了妈。不知为何,我老是觉得自己又要去另一个地方,所以仍是心有保留,不能尽兴的等待着什么。
离上学还有半年,去幼儿园也是无谓,所以白天里,我一个人在家,或跟着我爸去他的办公室。我最喜欢他那里的人民画报,色彩斑斓,我一个人翻来翻去,不亦乐乎。大概是认真的模样,给我爸留下深刻印象,我爸每当说起那个情景,似乎总是充满了少有的温馨。我爸那时在一个歌舞剧团做领导,演员们很喜欢招呼我,给我糖吃;要么就是让我坐在凳子上,当模特,给画布景的人画。完了,除得到糖果,还有一张自己的肖像---虽然我觉得并不像。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算有趣。脖子里挂条钥匙,在大院里闲逛。找别家的小孩玩。最得意的一次,是从我哥死对头的弟弟手里,巧取豪夺来一张熊猫烟盒,据说价值排位仅次于大前门。为此得了我哥的赞赏。除了玩,也去各个邻居家串门,看人家照顾小婴儿,看人家煮饭,看人家墙上挂着的古筝。看人家吵嘴,看人家打煤糕,看小猫坐在土堆里方便,虽然远不及我在奶妈家林场的日子,但也不觉得枯燥。
倒是我父母觉得我这样子不行。于是,这一次,我被送到我姥姥家住了半年。又是心怀保留,随时准备离开的状态。我姥姥是个要求很严格的老太太,虽然是乡下,也有诸多规矩。比如大人说活不能插嘴---否则就是“架牙叉”;坐在炕上要盘腿,不能踩自己的枕头或帽子。吃完饭不能大声打嗝儿。我姥姥倒是喜欢我,常常津津乐道关于我的两件好事,一是她出门去,嘱咐我看门。我坐在窗前,一听见院门响,就会扒在玻璃上看,非常警觉而精明;二是我姥姥买了三条手帕给我、表妹和她自己。我们都挑了蓝色的。我姥姥说她老太太不想用红的,要跟我们换。表妹死活不肯。我主动让出蓝色给她,非常善解人意而随和。姥姥家的日子也很有趣,我最喜欢跟她去放羊,摘各色野花放在她草帽上,姥姥居然腼腆笑,说我把她扮成了“老妖精”。
在姥姥家,我赶上了毛主席逝世的大事,在村里戏台子前开追悼会。我最喜欢用“粉镰纸”—又薄又白清脆作响的白纸---做白花的部分。低头默哀时,我就左顾右盼偷偷看别人有没有哭或笑。然后又趁跑回家帮姥姥拿东西的空,偷吃罐子里的红糖。我的牙齿因为吃糖多都蛀了,新牙冒出来,蛀牙却不掉—形势逼人。这样子,我不得不再次离开,回到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