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回家的感觉
(婴子)
离开了凯瑟琳,江浩回到了丹佛。他感到突然间孤寂了。他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工作能使他解脱孤独。到了晚上,他便泡在酒吧里,和男男女女一起谈天论地。偶尔他也去男人俱乐部,麻木地将钞票塞进女人动情的地方。回到公寓,血液是冷冷的,床也冰冰的,他想到了家。他第一次感到想家了,想得好心酸。他给詹宁去了电话,说要休假,便飞回芝加哥了。
这是他第二次在芝加哥机场着落。六年前他还是一个从泥土里滚出来的乡下孩子,时间象计算机屏幕的一次闪动,弹指之间便呈现出另一个图象。此时,他身着西装,手提笔记本电脑,肩挎公文式皮包,已经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了。他向空中小姐致谢走出了机舱。他到楼下的行李处取了皮箱,又到服务中心租了车,便独自开车回家了。
他回来时没有告诉詹宁乘哪班班机,他不想让他们出来迎接。生活在外州,他把芝加哥当成了家,飞机一着落,就感觉到了家。这块土地,一草一木他都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从机场到家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要穿过繁忙的高速公路,经过拥挤的高楼大厦,还要跨跃伊里诺依斯州和印地安那州再到密芝根。
詹宁知道江浩要回来,请了事假,陶汉也只去学校工作了一个上午,中午他就赶回家来。詹宁一早出门采购,买回了江浩爱吃的食物。陶汉也高兴,就是表现的没有詹宁那么具体。 晚餐大部分是詹宁准备的,象过节一样摆了一桌子。陶汉默默备了啤酒给儿子接风。
江浩开进了这条熟悉的小路,路依然是那条路,可路的两旁全变了。本来空旷草地,现在已经形成了商业小区。老区的对面形成了一大片新住宅区,使这条双向小路变得繁忙起来。他看了看路面两边,道路加宽已经不容易了,这条公路又是为昨天的世界铺的。他从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上开回了家。
他的车刚在家门口停下,詹宁就跑了出来,江浩很自然地走上前拥抱了她,嘴巴里也习惯性地说了英语。父亲也走出门了,他的表现还是从前的样子,脸上没有多少欢悦,这使江浩的热情一下减少了大半。他本想和父亲亲近的,但两个男人眼一对眼,话都掐了脖子,谁也伸不过去手了。江浩脑子里立即反应出了物理定律,异性相吸,同性相斥。他和父亲是两个 N 磁场, N 是 NORTH 也是 NO !
家还是那个家,从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他住过的小屋子一点没变。他拿起当初詹宁给他的南瓜圆珠笔,那是万圣节时她给他的,他很喜欢那上面的镂空小脸, 如今看起来依然很亲切。床上的铺盖,书架上的书,衣柜上的小电视都是从前的样子。唯一变化的是床头柜,上面增添两个小影框,一个是他穿着学士服装的半身近照,一个是他工作在外的留影。小屋一尘不染,仿佛时时刻刻都盼望着主人归来。
詹宁显老了,未经修饰的面容明显地露出了皱纹,她的笑也变得沉重了。学习生活上的超负荷使詹宁憔悴了,但她眼中流露的意志却很坚强。父亲依然生活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是一个被钢水浇筑出来的铜像,永远改变不了他的形象。江浩还是带来了很多技术上的难题和父亲探讨,父亲的知识没有见老化,甚至还颇有新意。江浩没有想到父亲也在自学计算机,他正在和计算机系联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的电子工程系要和计算机系合并成工学院。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证明他的系是走在 时代步伐前列的。在业务上他们交谈得很好,彼此感觉不出父子关系。 詹宁却不同,她对计算机一片空白,对自己的业务她很少搬回家里来谈。现在一家人坐下来她不象从前那么多话了,言行越来越拘谨,话也越来越含蓄。只有她和江浩俩人的时候她才显出愉快来。江浩很奇怪,他觉察出来了。
江浩给詹宁买了一条项链,给父亲买了一块手表,这是他工作以来第一次尽孝道,礼轻情意重。之后,他又请父母到意大利橄榄园餐馆用餐答谢。橄榄园餐馆已经是他的餐馆了,他每周都要去。在美国到处都能找到它的连锁店,在哪儿都大相径庭,它的风格,它的食品风味,永远会保持它不变的传统。江浩特意把餐位定在一个 视野较好的上层,坐在那儿可以看到湖中水光倒影。他还把餐桌的最佳位置让给詹宁,美国人的礼节,女士优先。
" 你变得越来越有男人风度了。 " 詹宁说。
" 谢谢!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
他们自己点了自己的饭菜,江浩还为每个人要了鸡尾酒。中国人讲 " 酒逢知己千杯少 " ,他希望一家人坐在一起畅所欲言一次。他有很多话想说,他心中很感激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对他们说,他今天想借着气氛说一说心里话。没有他们的扶持,就没有 他的今天。可是情况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如意,他们的酒似乎难饮难通。陶汉品不出洋酒味,詹宁不会喝酒,酒肉穿肠过,话语都留在了心中。餐桌上出现了僵局, 詹宁没有像从前出来打破平静,她的眼睛诉述着难解的心语。陶汉也心事重重,他以突击战的作风迅速完成了特殊晚餐。看着这场奇怪的晚餐,江浩不知所措了。他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错误使他们忧忧不悦,如果说是吃的不好,他们都说吃得很饱,若说是他失礼,他又找不到自己的出错。他感到千般萦绕,难道父亲和詹宁……
晚饭后回到家,三个人坐下来没有话题可谈了。江浩感到父亲和詹宁之间有什么问题了,他们俩是当着他的面逢场作戏,他们的脸色很难堪。
再一次出现僵局,陶汉感到很不自在了,他有点心虚。他首先告辞回到楼下的办公室,给詹宁留出点自由空间。他一走,詹宁的感觉就轻松了,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 笑容。江浩晚饭后少了一杯咖啡,一时觉得不大习惯了。可是家里连个咖啡炉都没有。詹宁用热水壶帮他烧了水,又找出了陶汉出差时从旅馆里带回来的一些小包装咖啡来对付用。
看着江浩端着玻璃杯喝咖啡,烫的手没处拿杯,詹宁很尴尬,禁不住惨淡一笑,说: " 对不起!这咖啡、杯子,还行吗? "
" 挺好!我常喝这种咖啡。 " 虽然咖啡喝起来还可以,但是用这种杯子喝实不顺手,他已经用惯了咖啡杯。
" 实际上以前我也挺喜欢喝咖啡的,我一个人的时候还常买法国的 Cappuccino (热牛奶咖啡)。跟你爸爸生活以后很多习惯都改了。 "
" 你现在很忙吗? "
她扫了一眼楼下的办公室,懒洋洋说: " 象他一样,工作、学习、睡觉。 "
" 你不是都考过了吗?还需要学吗? "
" 是的!不过没那么紧张了。想想头两年过得很不错,那时候心里有目标,每天学得又累压力又大,但是心里有支柱,一心一意盼望考过,仿佛一考过就天地广阔了。可是根本不是想像的那么乐观…… " 她环视着一成不变的家,苦笑了。
" 工作喜欢吗? "
" 还好,做医生助理,病人来了,我们服务。工作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不是搞艺术的,没有创造力、想象力。我的工作很机械。 "
她不像从前的她了,这是生活上的颓废感,人绝不会因为体力上的劳累而颓废,他敏锐地想到了父亲。问到: " 我走后,你们还好吗? "
" 马马虎虎。他的话少了。老家那边你小姑想把孩子送过来读书,你爸爸不同意,说什么也得在中国读完大学才好过来。这一说,半年没家里的信了。你爸爸也挺难的,想和家里亲近吧,很多事情就得妥协。断绝家里的往来吧,又斩不断亲情。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不习惯让人家指手划脚。那边的人情世故陌生了,老家的情况又不了解,冷不防让他再卷入大家庭的纠纷里,他吃不消。他不想介入了。你爸爸就指望你了,他说隔代人好相处…… " 詹宁没有说自己的事,却搬出了一堆老家的事来。
" 我们一家人都固执,实际上我母亲比我父亲还固执。 "
" 我看你不很固执。 "
他没有说话,他不很了解自己,如果说詹宁说他不固执,他会继续努力去理解人,包容人。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固执的家庭里,生活的累,对固执的人也看累了。如果父亲的固执使詹宁感到生活劳累的话,他要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但是詹宁很不情愿说她和陶汉的事,话一讲出来就有点老夫老妻的味道,没有一点生活情趣。江浩感觉到里面隐藏着什么,但又不肯定。詹宁是一个修养很好的女人,她不会象普通家庭妇女那样婆婆妈妈讲出来。江浩感觉出她生活的不大如意了,但对父亲她并没 有排斥的很强烈。只是看着她从一个端庄的少妇走进中年妇女,他心里很不舒服。 她每一次身不由己的轻叹也都象针扎了一样触动着江浩,他想问,又不知如何说。
詹宁看江浩闷声不语,问: " 你明天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包饺子好吗? "
" 不要做了,我们到外面去吃。这里不是有一家北京饺子馆吗? "
" 你爸爸不喜欢下餐馆。 "
" 他不喜欢,我们俩去! "
第二天星期六,江浩就约他们出去午餐,父亲果然没有答应,他便带詹宁出去了。
中午就下餐馆花费?陶汉没有这个习惯,他留在家里做家务了。周末也是男人的工作日,后院的栅栏要修理,房间的空调要换过滤器,锅炉里还要放添加剂。他能找到很多家务来消耗时间。江浩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满该在家里多呆的,他宁可陪詹宁出去散心,也不在家里帮老爸爸做事。陶汉心中很晦气。
江浩陪詹宁去了商贸中心,他知道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去那里,詹宁一定也很喜欢。
" 你爸爸最不喜欢逛商店。我知道很多男人不喜欢,你呢? "
" 奉陪! " 江浩耸了耸肩微笑道, " 只要你喜欢,我非常愿意奉陪。另外,我也需要买东西。 "
如果说仅仅是为了奉陪,詹宁实在有些盛情难当。一听他也需要买东西,就舒畅了很多,她更愿意陪他去买东西。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就象所有在商场里的男男女女。詹宁给陶汉挑了一件鲜艳的毛衣。
" 他的毛衣去年就该买了,一凑合就是一年。到了季节想买的时候,价格翻倍地涨上去,他又舍不得买。 " 詹宁唠叨起来, " 买东西就靠平时闲逛了,他不喜欢,我一个人也懒得出来跑。 "
看詹宁这么时时刻刻想着父亲,江浩又感到他先前的猜疑错了。
詹宁依然是朴实传统的中国女性,她第一想到的还是自己的丈夫。可是丈夫是不是也同样想着她,给她这种深情表达的情感呢?詹宁不敢往这方面想,一想到这方面她就会很伤感。 江浩耐心陪伴着詹宁。他细细观察着她,她还是属于勤俭的女人,比起美国女人,她太不会消费了。
到了勃尔旦大商场,江浩领詹宁进去了。这是他的商店,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这家商店的,在这里逛店对他就简单。这是一家美国很大的商店,全国到处有它的连锁 店,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是这个商店,里面的陈设都一样。他走到男装部,很快挑了四件同一牌子不同颜色的上衣,又拿着上衣配了四条不同颜色的裤子。他没有进试衣间,选好了就付款买下了。
詹宁看得眼睛都呆了,会生活的人都知道货比三家的,他怎么进一家店就买一家店呢?她对江浩说到: " 我们一会儿还要到另外几家店看的,肯定会有比这里更好更便宜的东西。 "
" 可能。不过我总是在这一家买,这样色彩就不会太乱了。每家商场进货点不一样,服装的配色也不一样。我没时间东买一家西买一家,然后再回家自己配颜色。这是我的商店,我有商店的专用卡,买东西打折扣,算起来价钱还不错。 "
他提着一大包东西和詹宁走出了那家商店。詹宁一言不发,她一下感触到了什么,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他们又出出进进一些小店,感觉想吃了,就在大厅里买了甜 店。詹宁很悠闲自在,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看着来来往往女人,一个个都那么趾高气扬的,她们的服装,她们的头发,看上去那么舒服。要说年龄,自己也不是 很老,要说经济,少说也是中产阶级,为什么就没有人家的潇洒呢?
" 这些女人,真的好会享受啊! " 她感叹道。
" 你不想享受吗? "
" 我? " 她看着对面的美发厅,顺口说, " 象她们一样进美发厅? " 她惊异地看着江浩,仿佛这是根本不可能。
" 有什么不能? "
他说着,一把拉起詹宁就走进了美发厅。这不是普通的理发店,这是档次很高的美发厅,包括发型设计,皮肤保养。她们一进来就被和蔼可亲的小姐热情接待了。
" 你看她梳什么发型最好? " 江浩问接待小姐。
" 这要看工作性质,是家庭妇女还是职业妇女,家庭妇女的发型一般都复杂一些。 " 她似乎把她判断成了家庭妇女,拿给她了一本复杂的发型书。
" 她是医生。 " 江浩自豪地说。
" 哇! " 小姐惊异地叫了起来,她一点也没看出来。
发型设计已经进入了电子时代,顾客坐在数字显示照相机前,通过电脑处理,变换的发型就全出来了。根据职业的不同,年龄、脸型的各异,大致的发型很快排列了出来。詹宁从筛选出的四种发型选出了一个简单大方的。
" 这就给我烫发吗? " 她坐在椅子上又犹豫了,她看着江浩拿不定主意。
" 不就是变换一下发型吗?要是不喜欢,过些日子回来再换一种不就行了? "
这么简单?江浩、服务小姐都一脸热情,她实在不好推辞了。她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有人为她服务,有人陪她聊天。江浩不说国语,在第三者面前讲外国语很不礼 貌,这也是对服务小姐的尊重。詹宁感到江浩越来越美国化了,他的英语已经达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可以完全自如地和美国人交流。他的做派也很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连美发师都对他另眼相待。詹宁的头发在小姐的精雕细刻下终于完成了。詹宁站在梳妆镜前简直不敢看自己,她双手捂住了绯红起来的面颊。
江浩赞赏到: " 看起来很年轻,我敢说没有人能猜出你的年龄。 "
" 听人说,如果你烫发后显得老了,证明你还年轻;如果你烫发后显得年轻了,证明你已经老了。看来我老了。 "
" 你真的觉得你老了吗? "
她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老,所有在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说她年轻,她只是心态老了。站在江浩面前,她一点不想充当母亲,只想做他的朋友,她感觉她多么需要他这样的朋友啊! " 有你在,我觉得年轻多了。 " 她说。
江浩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漫步商场,他感到很高兴。他喜欢女人漂亮,也喜欢女人打扮,只有打扮起来的女人才使世界变得多彩。正好路过咖啡厅,他便带詹宁进去小坐了。
"Cappuccino ,先生。 "
他给她要了一杯热牛奶咖啡,自己要了杯不加糖的浓咖啡,还选了几样精制的法国小甜点。
" 这么精制的甜点,我可什么好坏也吃不出来啊! " 詹宁含羞地说道。
" 就是不同味道品尝一下,我也不懂。 "
詹宁细细地品味,也细细地观察江浩,感叹到: " 我看你身上还有多少中国男人的味道呢?以后恐怕要找一个美国女人做太太了。 "
江浩笑了,反问到: " 为什么就不能是中国女人? "
" 在这儿找中国女孩很难啊!好多姑娘都去找美国人,他们说中国男人不懂女人。我有四个好朋友,三个嫁给了外国人。 "
" 她们过的好吗? "
" 两个过不下去了。唉! " 她长叹了一口气,又说: " 婚姻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别管是中国家庭还是美国家庭,就是古人的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
" 你和我爸也难吗? "
" 到我们这个年龄,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了,有个平静的家,相互有个伴,日子马马虎虎能过就过了。如果有孩子在身边,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成家立业,比我们自己成功都喜悦。 "
" 你还没有女儿的消息吗? "
" 听我在德国的朋友说过,她说他们过的不错,我女儿学习很好,她提前上大学了。 "
" 上大学了? "
" 是的,听说是上了,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
" 你把她的姓名、年龄,大致情况告诉我,我也许能帮你联系上。 "
" 还不知道她肯不肯认我这个妈妈。我真的没有多大的渴望,她是爷爷奶奶一手领大的,她该在他们身边尽孝心。我是她的亲生娘,不要她报生育之恩,只想看看她长大。如果她能念我是她妈妈,逢年过节打一个电话,让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就知足了…… "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那是心酸的泪,母亲的泪。他也想念自己的生母,但她知道他对母亲的爱远远不如母亲对他的爱,母亲为他熬尽了一生。詹宁也会对天外的女儿耗尽一生的内疚与思念的。他看着詹宁,心里暗暗决心: " 放心吧!我一定要找回你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