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游子身上衣
(婴子)
一九九三年,美国政府终于决定给一九九零年以前来美的中国学生以永久居留权资格。学生们在喜庆中暗自办理手续。老熊毅然决定秋季申请自费读计算机。
有家的负担重,没有家的负担也重。“……什么事也好,婚姻也好,在围墙里的,想爬到围墙外面;在围墙外面的,想爬到围墙里面……”一点不错!苛月算计着这 一家子日子怎么熬过去;仁奇算计着媳妇怎么抓到手。他母亲年前就想儿子想得着急上火进了医院,可儿子老远的不是说回就能回。好容易盼到寒假,仁奇计划利用 这段最短的假期里回国探亲。这不,一个月以前就坐不住了,买了一大堆东西,放在苛月家里代管。他刚考完试,趁等飞机这两天,整天又泡在商场里,恨不得把超 级商场搬回家去。苛月憋了一肚子话,没法说这个大兄弟。
这不,仁奇一早出去,过了午饭才大袋小袋,气喘吁吁、兴高采烈地回来。
“你怎么没把商店搬回来?那两只大箱子还能装下吗?” 苛月说。
“有些东西我要退了。带回去又占地方,又拿不出手。我买了几个录放机,绝对日本原装的,还带收音机。你看,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拿出来给她看。
苛月毫无兴趣地扫了一眼。心想,又是一个“贵夫还乡”。怎么说他们呢?四、五年没见爹妈的面,礼物是该带些,亲戚朋友的也该打点,可得有个分量啊!一个穷 学生,不是富翁。老熊当年一趟风光,没让他媳妇累死在加拿大。你这兄弟平常过得什么日子,姐姐我不是不知道。能抖擞的起吗?没准要接个新媳妇来,不能说新 婚蜜月就打发新娘子出去打工吧?
仁奇在屋里又喊上了:“我说大姐,给你那些相片你帮我细瞧过了吗?你到也给个主意出来呀!”
他娘从国内寄来了七、八张美人照,说得鼻子、眼睛清楚,可这能看出心吗?苛月叹了口气,帮他去装箱子。侨侨一边玩儿得起劲,苛月拿起这些东西心里就不是滋味。
“仁奇啊!我真为你捏着一把汗呀!回国风光先不提,就说选对象这一点,不能光看脸蛋子啊!结了婚,别管什么相,都是你老婆,居家过日子是第一。人俊俏,放 在家里是新鲜眼睛,可万一碰着一个爱在外面炸眼的,还有你省心的?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你要掂量出哪边分量重,要学历,别太挑长相;要长相,别太重学历。咱 们找媳妇,要实际一些,找个本本分分,心肠好的。那些人托人介绍的,寄来的美人头不知根不知底,你千万小心些。另外,别大手大脚,给自己留点后路,以后这 边还要树一个家呢。”
“我知道!” 他满不在乎。
看他不以为然的样,苛月不免刺他两句:“这一回去可身价百倍了,留学生、洋博士,还是半个归国华侨。那些没命想奔出国的见了,还不踩破你家门槛?你再德行德行还不把你抢散了架子?”
“哪能呢!”
“你现在别嘴硬,就你那慈眉善眼的相,十个人,九个人能唬住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小心点。咱们在这边怎么活的,回去也怎么活,别那么神 气显眼的。像你熊大哥那种货,回国一趟,让人没把皮剥了个精透!到头来,现在让你大姐我在亲戚眼里成了铁公鸡、混老婆。你别跟我傻笑不当回事,不听我话, 以后吃了苦头,你小子别来找大姐我诉苦!”
仁奇还是傻笑,一脸不在乎,心早已飞回了中国。
送走了仁奇,林妈妈也准备回国了。安怡一心想让母亲多呆一段时间,两次申请延长签证,都被美国移民局打回。从道理上讲,人家做得够仁至义尽了。最初办理出 国探亲时,申请上填的是探亲三个月。当入美国境时,人家几乎给所有的探亲家属都延长到了半年,也是考虑到时间问题,尽量给你充足一些。当半年期满,再次申 请延长签证时,人家又给了一次机会,一次性又延长了半年。一年的时间,对探亲的家属来讲应该足够了,没有任何理由说人家不公道。而大家心里都明白,对于中 国人,绝大多数探亲的性质早已改变,父母大多是来帮工,给儿女当保姆的。老人在这里很苦,除了苦苦地在家里辛劳,没有丝毫的娱乐,包括电视。安怡也觉得很 对不起母亲,如果母亲再能呆一年,等她修完了课,到写论文的阶段,就可以抽时间带母亲看看美国的名胜。但她不能这样打算,因为违法留在美国,以后再想出来 就难了。
林母想继续留下来,让她安心把书读完。安怡和建法坚决不同意,他们不忍心象其他人那样,仅为自己而让父母违法“黑”下来,他们俩做不出来。母亲跟着他们在 这儿受了一年苦,以后条件好了,怎么也该请老人再来,弥补一下歉疚。建法最反对做违法的事,这是他作人的原则。林母介于这种情况,同意回国了。她唯一的请 求是把他们的珍珍带回国。
安怡左思右想,长疼不如短疼,咬牙同意让珍珍先回中国,自己尽早拚出来,再接她回来。
从前一个人在商场里买东西,瞅准机会至少能挑一大筐,现在是三家人的大军,恨不能推出一大车来。就是林妈妈跟她们斗争,死活不肯试衣服。
“不要!不要!我家里有的是,都是二女儿给买的。我一件都没带来,我还特意做了些家里头穿的便衣、便裤带来,这样干起活来方便。”
“也不能总呆在家里,总要出门吧!”
“我来这儿就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我受了重托,老头子、女儿、女婿都说,让我把他们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小家里,我责任重啊!我这不马上就要回国 了,还买它干什么?人老了,没那精神头打扮,也不愿出门,宁可在家看看报。真要买,你就帮我给安怡、建法他们挑几件就行了。”
不说也罢,这么一说苛月就更上劲了。试不试在你,买不买在我。她抄了几件大体合适的,哪怕你带回国送人。这叫“专款专用”!
林妈妈捡了几包内衣内裤,说:“给他们买衣服,我已经不够眼光了,内衣内裤穿在里面没人看见。都该换了。安怡也尽瞎忙,这些女人做的事总是不精心!”
买完了,苛月正准备付款,一个中国学生敲她的后背。
“你好,她是你妈妈吗?”那人指着林妈妈。
苛月摇摇头。
“是从湖南来的吗?”
苛月点点头。
“肯定是她!”那女人高兴地跑到林妈妈那边,热情地说到:“您好!您在湖南商院工作吧?”
林妈妈点点头,认不出说话的人是谁。
“我是您的学生,我叫管英。”说着拉起林妈妈的手,激动得不得了。
林妈妈也惊讶了,端详着她说到:“已经两年不教书了,脑子不行了,什么都忘,人名都记不住了!”
“当然了,那么多学生,您怎么能都记住?请告诉我您儿子女儿的名字,以后我登门拜访。”
“这使不得,欢迎你来家玩儿。” 林妈妈连忙说。
苛月和高洋俩人大眼瞪小眼。她俩从没想到林妈妈还是老师,也没听安怡讲过,都还以为林妈妈在学院里做行政工作。眼前这个任劳任怨、朴朴实实的林妈妈,还是个满腹学问的大知识分子。要不怎么说真人不露相啊!
采购大军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一进门却撞上了一个“黑脸”,建法气呼呼地坐在那儿等她们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看看,约好了上午去看医生,她又跑出去了。那个牙不看不行了,动不动就发炎。饭也嚼不成,成天喝稀糊糊,怎么能行嘛?”建法抱怨着林妈妈。
原来是这样。愿不得林妈妈那么利索跟着跑出去,是在躲看医生!在美国大病咱看不起,小病再拖着不给看,这让儿女怎么说的过去?说什么也不能再拖了。建法已经把约定的时间推到下午,苛月准备守在这儿带孩子,背也得让建法把她背到医生那儿去。
二月底,林妈妈要走了,大家都觉得难舍。高洋准备了一个晚餐为林妈妈饯行。老人朴实又多礼,为每个孩子买了一样礼物。林妈妈在他们中间从不见外,今日却异常激动,眼泪汪汪了。
“真舍不得你们这些孩子啊!我上年纪了,脑子钝了,手脚也不灵活了,在这儿也就只能带带孩子,别的也帮不上忙,还给你们添了不少乱子。建法是个孝顺儿子, 带妈走这儿走那儿,耽误了不少时间。安怡呢,多亏你们姐妹俩照顾、建法关怀,现在上了学。可妻子的义务就尽的太少了,得多像苛月学学。建法呢,爱助人是优 点,但别太委屈自己,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苛月、高洋都是心直口快的善良孩子,老熊、一鸣就多多包涵着点吧!要么怎么叫娇妻呢?娇妻是丈夫的福,耍点小 脾气只当孩子,不要一般见识。苛月、高洋也别太任性子。他们男人的压力比你们女人大,多体谅对方。你们这些孩子远离父母亲人,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在这里 能相处到这个份儿上真不容易,这也是缘分,一定要珍惜啊!别管谁家有了大事,相互有个商量,少走弯路。我这一走,不知以后能否再见到你们,你们多保重 啊!”
一席话讲的大伙没一个出声,没一人动筷子。林妈妈又像主人似的招呼上了。
“快动手呀,瞧这一桌子菜。你们三个男人可是主力军啊!多吃点,我今天也要用精神吃。”
大家这才慢慢悠悠动起手来。
“大妈是老辈子人,讲话得理你们就听,不中年轻人口味的,只当耳旁风,别往心里去啊!”
苛月听林妈妈这么一讲,实在忍不住了,说:“林妈妈您就别讲了,我们都记得了。等您老下次来美国时,咱们三家再聚一起,到时谁该挨板子,自己扒桌子让您老打!现在开吃,开吃!”
大家这才热闹起来。
苛月和高洋随后跟了进来。只听屋里面一声大哭,让人揪心。苛月说,让她哭哭吧!这样也许会好受一些。大家心里也都酸酸的。这一年里,三家人守着一个老太 太,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可心里却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安定了好多。安怡这一年来,更是吃穿不管,冷暖不问地全依赖了妈妈。妈妈走了,心里没了底;孩子也 走了,屋里一下空空荡荡了。她一下子像丢了魂,哭得人心都碎了。苛月上前去安慰,接到的是安怡手里的一封信。
苛月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百元美金。高洋拿信一看,这是老人带格雷时她给的现金,林妈妈临走时给安怡悄悄留下了。
林妈妈呀!高洋也忍不住伏在信上抽泣起来。
电话通了,没等一鸣开口话上正题,他爹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骂的一鸣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一句话也驳不过去。急的高洋一把抢过电话。公公不跟儿媳妇 讲,电话甩给了婆婆。婆婆上来就言教:“高洋,我们是中国人,不能让一鸣丢了中国人的身份,他得回来!我们开了几次家庭会议,出生证明,我和你爹坚决不能 给他办!我养儿是为了防老,他不能留在美国!”
一席话把高洋也推到了南墙,她也没招了:“好吧!既然是这样,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等我的电报再最后决定吧。再见!”
高洋二话不讲,放下电话坐下来动笔起草电文。电文已经不必太多解释了,解释得已经够多了,该讲的道理也都讲了。现在必须把事情的严重性说清楚。她写到:
一鸣的三弟已经通过托福考试,二老亲自出面说情,请这边哥嫂给予全力支持。一鸣没见有多高兴了。他兄弟俩上大学时就在村上扬了名,后来一鸣又上了研究生, 三弟也跟着学。一鸣还没迈出国门,就又鼓励上三弟了。没成想,到了美国,不但没有步步登高,反而险些没栽进十八层地狱。中国骄子们个个都一个样,如同毛爷 爷时代的知识青年,到广阔的天地里去接受再教育,让洋大人教育得个个朴朴实实、任劳任怨。那血汗钱往家寄时,也都跟大哥北大荒插队时给老妈捎回蘑菇,问起 来,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我们天天见这个。谁敢把这苦说出来半句给妈妈听啊!一鸣是忘记了初来的苦。媳妇外面打了一年多的工,钱不愁了,便想法子往家里寄。 高洋不是个气量小的女人,无非自己多打一、两月的工,寄就寄吧!可眼下犯愁的是高洋了。自从她打工回来,这个家一鸣几乎不再插手,每日里就是忙他的课题, 家里财政不闻不问,高洋不得不当起管家婆。孩子出生以后,加上自己上学,钱花得像流水,小家过日子连三两块的都不敢浪费。高洋体谅一鸣娘亲思念儿孙的痛 苦,答应接他二老来美国探亲。可现在又出来了个三弟,经济上怎能吃的消?他三弟接二连三地打来对方付款电话,让哥嫂帮助联系学校、出经济担保。说就是吃糠 咽菜、打工自费也要来美国。当哥的只知道激励他兄弟的魄力,就没想自己的实力。高洋受不住了。家里的存款看起来一笔字目,可稍稍算一算就清楚了。儿子两年 的托儿费就得八千块,还有当妈的学费。这次再接你慈母爱父,一趟国际旅行下来,家里就折腾了空。如若再缠上个三弟,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高洋不能不说了。
“实话告诉你吧,三弟的事我们不能缠,除非他自己有能力拿到资助。现在无论哪一家都不能再寄钱回去了。我们这是在坐吃山空啊!你掰指头算一算,现在家里收 支是多少,你知道吗?你一个劲地往家寄钱,还要办你三弟。咱们现在有了孩子,我又上了学,家里家外忙得两脚朝天,你设身处地为我为这个家想过吗?我不是超 人,不可能再出去打工!”
一鸣被高洋说得发呆,但又不想一下堵了三弟的路。高洋知道一鸣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绝情的话他从来不会讲。家里,有唱白脸的,也得有唱红脸的,你怕伤了兄弟 情份,我不怕!反正媳妇在婆家就不容易有好名声,我来推!一鸣知道高洋是个刚烈性子,好说歹劝,表示一定把这件事处理好。高洋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以后还 不知怎么样呢!
家里的事,学校的事,丈夫的事,孩子的事,没有一件高洋不操心。上学下学像打仗,连吃饭也如同打仗。同学们开玩笑,高洋吃饭的速度惊人,饭量更惊人。他们 不明白高洋一顿午饭吃那么多,身体却能保持得那么苗条。高洋心想,你们谁想减肥,我这儿有灵丹妙药,一分钱不收,替我高洋过几天日子,保你一天减一磅。高 洋也不明白,那么一个高头大马的洋人,午饭就吃一个汉堡包,这能饱人?那人给她算上了:一块肉有多少热量,一片奶酪有多少热量,里面的蔬菜又有多少维生 素,再喝一杯饮料能帮助吸收多少蛋白质。从个人的情况来看,应该减掉半片奶酪最合适,热量也足够了。
“你每天大概吃多少热量的东西?” 那人问高洋。
高洋听傻了,也被问傻了。她从来没有用热量来确定自己的饮食量,不管做什么饭,都装一饭盒。这一聊,提醒了高洋,自己是否也可以改变一下饮食结构,午饭改吃西餐?这样又省事又有营养。于是高洋进行午饭改革了。
最初几天她感到没吃饱,但很舒服,一个星期以后她便习惯了。只要没有心慌的感觉,就是饱了。西餐有很多种类,买起来并非想象的那么贵。经过一段时间的实 验,她适应了。她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一鸣,让他也尝试一下吃西餐,这样他们可以减少一半的中国饭,也就减少了一半的麻烦事。一鸣开始不情愿,拧不过高 洋,同意试一周。可没过三天,他就受不了了,一顿吃两个汉堡包仍感到饿。最后他告诉高洋:不吃大米饭他吃不饱!高洋没想到他的胃和他的人一样这么顽固。她 只能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