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真(小小说）

梦真（小小说）

作者：与尘共舞

            梦真今天特别兴奋。从教会回来，一头扎到计算机前，动都没动地坐了几个小时，把看孩子做晚饭的任务全推给了老公至迟。梦真这是在专心致志地查找房讯：拿执照两个月了，她做房产中介的买卖终于开张了！

            一想到委托她买房的，是教会的黑欣，梦真就心跳不止，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黑欣一家，可是教会公认的成功人士：她的老公是一家五百强的高管，在教会出入的时间少，在天上满世界飞的时间多；他们住远郊豪宅，开奔驰宝马；黑欣本人，穿戴时尚，温文而雅，礼貌可人，一副蒙神恩典的模样。梦真常常心里暗羡黑欣，觉得她命好，也觉她深不可测，远不可及。而梦真因近几年孩子小，在家做全职家妇，加上老公是个科研试验员，所以，一家吃住都很拮据。去年，眼看房市有回升的趋势，梦真就拿出当年出国考GRE的能量，三个月拿到房产中介执照，满怀希望地重新建造自己的职业梦想。 黑欣让梦真找的是投资房，而且要同时买四个，指明在近郊的人口集中区，每个房十万美元左右。按黑欣的标准，梦真先找了十几个房子，用E-mail寄给她；又一一和预约中心定好第二天看房的时间。

           这一晚，梦真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在她的记忆中，十几年前入洞房时，也曾这么激动来着：不过那时是为了情，而此刻是为了钱。她心潮澎湃地推了推至迟。至迟中断了震耳的鼾声，咂咂嘴巴，半梦半醒间，说：“折腾啥......你着魔了？不就是看房嘛......快睡，我一大早实验室还开会呢......”梦真使劲掐了一把至迟的脖后跟，说：“你醒醒！我说，明天，你去接孩子做饭......你可得全力支持我......你在实验室干一年才赚四万来块钱......我算了算，等黑欣买了房，我一笔就能赚一万四呢，顶你干一个季度还有余......还有，人家黑欣找咱买房，是看得起咱......千万不能把这第一笔买卖搞砸了，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我事业的第二春！......”梦真听见至迟的鼾声压过了她兴奋的嗓音，又踢了他一腿，说：“就知道睡......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至迟翻过身，眯着眼，伸出胳膊，在枕头上拍了拍，见梦真没反应，就说：“听见了，遵旨。快过来，睡在我胳膊上......明天你还要看房呢......”

            梦真就将头蹭到至迟的胳膊上。顿时，她觉得有些心疼：过去这两年，进入不惑之年的梦真，腰围不断添加，而至迟却因试验和经济的压力，体重不断减轻。梦真枕在至迟的胳膊上，觉得他的骨骼膈得自己后脑勺疼，忍不住地，她又唠叨说：“好久没给父母寄钱了，孩子们也总闹着要I-Pad，你穷得连内裤也舍不得买......等赚到这笔佣金，我就给你妈我妈一人寄两千美元，三个孩子一人买个I-Pad，给你买上几打内裤......给我自己......也象黑欣一样，买个Coach包......不行，太贵了，还是把剩下的钱存教育基金吧......”梦真盘算着，憧憬着，说着说着，睡着了。

            第二天，梦真送了孩子，按预先规划好的行程，在第一个房子和黑欣见面。黑欣见了梦真开的二手车，皱了皱眉，说：“你的车......当中介，还得换辆起眼的......否则，有损你自己还有你客户的面子......”梦真看了看自己车的车门，有个凹陷，那是前段时间撞的，还没有匀出钱来修。她红了脸，拉拉衣角，有些迫于压力地说：“修，修，等你买了房，我就修车。”然后，梦真输了密码，开了锁，两人进去看房。黑欣边看，边对房子的质量细节做评论，还指示梦真一一记录下来，以免看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

        看完第一个房，梦真提议坐她自己的车看剩余的房子，这样，不仅可以省黑欣的汽油，而且也不至于两人走散了，耽误时间。黑欣欣然答应了。两人花了大半天，终于看完十几个房子，梦真觉得有些脑晕头大。她把黑欣送回第一个房子取她的车，等待黑欣的进一步指示。黑欣从她的Coach包里拿出纸巾，拭了拭汗，说：“你回去把今天看的房，全部放进一个数据库。我回去呢，再找些房，E-mail 给你，然后，咱们再做第二次看房的计划。”梦真有些迟疑地问：“那你今天看的房，没一个喜欢的吗？”黑欣不屑一顾地摇摇头，说：“看的还不够。而且，我老公正在埃及出差，买房的钱也在国内，咱们先慢慢看着，等他回来，从国内调了钱，咱们再认认真真地看......”

            梦真听了“认认真真”几个字，有点不懂，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很卖力地为黑欣做事了。不过，作为中介，她认为不应该催促黑欣做买房决定，就安慰她说：“不急，不急，你一下买四个房，这么大一笔投资，当然要谨慎。这样吧，我回去，就做你说的数据库。先找出一些指标，然后，根据这些指标来排列已看过的房子的优劣。等你有了新的房单，就E-mail给我，我加进去，咱们再约时间看房，直到你满意为止，你看怎么样？”黑欣满意地点点头，说：“好，就用这个方法。”当夜，梦真和至迟都没睡好：他俩齐心协力地制作了数据库，发掘了十一个指标来综合衡量每个房子的投资潜力，两人搞了几个小时，都觉得不错，就E-mail送给黑欣。

            第二天，黑欣回了邮件，对数据库表示满意，而且又送了十几个房，指示梦真一一加入数据库，再进行第二轮的预约和看房......就这样，梦真必恭必敬地遵从黑欣的每个电话和邮件指示，也从主动送房单变成被动接房单：这倒不是因为梦真想偷懒，不愿送房单，而是黑欣的房单送得勤，每次一送就是十几个，二十几个......陆陆续续地，梦真为黑欣服务了三个月，两人终于锁定了七套房，作为最终的候选单。

            有一天，梦真接到黑欣的电话，她说：“梦真，可能咱们看房的进程得停一停，我老公在国内的钱调出来，还得等个把月......这样吧，等我们的钱准备好了，我再联系你买房。”梦真听了，觉得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她说：“是吗？那等你准备好了，就联络我。”

            这以后，梦真的白天，就被动地等着，等黑欣国内的钱，等她的决定，等再为她预约看房；夜里，梦真经常从梦里惊醒，在黑暗中是同一个盼望：等黑欣买了房，自己就可以完成好几年的心愿了；时不时的，她也会掐至迟的脖子跟，硬是把他搞醒，让他聆听自己对中介梦想的种种......直到有一天，主日崇拜后，梦真听完牧师的信息，正被灵性充满之时，她听到一个消息，一个她不敢相信的消息：黑欣已经签约买房了，而且就在本月底过户成交！！

            梦真感到耳鸣目眩：这不是真的！这是谣言！黑欣说过，要我等她的进一步指示的！她不可能甩了我！大家都是教会的姐妹，同是七八年的好友！梦真带着一种对小道消息的怀疑，软着双腿，咚咚心跳地去找黑欣；恰好，她的老公朗飞也在。只见黑欣轻柔地挽着朗飞的手，频频点头，微微含笑，和会友交谈着，也是一副灵性充满的样子。

            梦真谨慎地打断黑欣的谈话，问：“黑欣，听说你买房了？这是真的吗？”黑欣看了看梦真，用一种礼貌而陌生的口气，说：“对呀......哦，我忘了告诉你了，本月底就过户......”梦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变声地质问道：“可你说过，让我做你的中介的......难道，你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吗？”黑欣的身子抖了一下，立即从Coach包里，拿出香纸巾，拭了拭额头，轻描淡写地说：“对，不太满意......你......孩子多，太忙；房子吗，给我送的也不勤；还有，有一次看房，你迟到了......”梦真含着眼泪，用粗糙的手擦着眼睛，忍住愤怒，镇定地说：“可是你，变了主意，也该告诉我一声啊......而且，前前后后，我没觉得你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呀......你这样做......”梦真停了停，鼓起勇气，说了三个字：“......不地道......”

           在一旁的朗飞看了梦真一眼，拍拍黑欣的手，回了一句：“梦真，看来，你还真是房市的新手，你难道不知道，用不用中介是买方的自由吗？”梦真第一次直视那双五百强高管的眼睛，觉得它们是如此的傲慢无礼，她战战兢兢地说：“可我，已经为你们黑欣做了这么多事呀.....我......这不是她的中介，是什么？！”朗飞笑了笑，用一种高管提示小职员疏忽的口吻，说：“可我们之间并没有笔头合约呀......你这个中介，怎么连这点起码的知识都不懂呢？”说完，他和黑欣踩着高雅的步点，走出了教堂。

        从那天起，梦真沉默了，她得了抑郁症。教会的兄弟姐妹劝她：“忍了，中介市场，不是人情市场，是人性市场，千万得把友情和生意分开。”至迟也苦苦相劝：“算了，不就是一万四千块钱吗？我妈不需要你寄钱，你妈也有退休金......”孩子们看着妈妈迷茫的样子，哭着保证：“Mom, we don't need I-Pad, we need you......need you cook for us, teach us Chinese, tell us jokes......we don't want to see you run your life for those stupid houses......Mom, we want you to be happy......as before......”

            可梦真却没有醒来，她每天都坐在电脑旁，打开那个装着几十个房子的数据库，还有那七个最后被黑欣锁定的房子，发呆。有时，她会流泪说：“黑欣，你为什么不让我买房？你为什么不让我赚钱？你知不知道，佣金是从卖方出呀！你这样甩了我，自己又得了什么好处呢？”有时，她象在梦里一般，说：“黑欣，这个房子不错，买这个......买这个......等你买了房，我就可以换车了......还有寄钱，I-Pad, 内裤......可你，为什么不让我为你买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