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第三章 怀著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结识天下朋友,寻找世间真情,聆听至上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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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7月初的某一天,整个江汉平原淫雨纷飞,不见天日。一个塞满行李的大客车一早从武汉出发,一路向西,停停歇歇地跑了几百里,硬生生地把二十几个年轻人抛落在他们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前。
 
直到下午五点多,吕林才醒了,因为昨晚跟同学玩了一个通宵,他这一路全是睡过来的。这时汽车正行驶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外面雨似已停,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车上的年轻人在七嘴八舌地评价路边的建筑和市容,吕林知道这传说中的宜昌应该已经到了。就在他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到公司时,汽车突然来了一个左拐,驶入了一个破烂不堪的大门,然后就停在了一个地面布满黑色灰泥的院子里。这时车上带队的于科长正式宣告此行的目的地已安全到达,车上的年轻人全都呆住了!张大着口干瞪着眼, 刚才还人声喧哗的车厢里立刻鸦雀无声,因为他们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地方就是从那个西装革履的阳总经理口中说出来的设备先进、环境优美的“宜昌飞腾制药有限公司”。吕林一开始也以为汽车只是临时停靠在一个煤厂里,让内急的几位上厕所呢。
 
吕林下车揉了揉眼睛,一时还没有分清东南西北,只敢确定客车是停在一块被三个极不顺眼的建筑物所包围的小院子里的空地上。车尾对着一个小斜坡,斜坡上是一道乌锈的铁栅栏式大门,门外是车流不息的街道,想必就是东山大道了。
 
汽车右边有栋两层的旧楼房,应该是阳总所说的“办公大楼”。吕林觉得阳总并没说错,因为把这两层楼和皖东山沟里的低矮茅屋相比,是可以称得上先进的办公大楼了。外墙色彩斑驳陆离,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刷过的油漆,外面蒙了一层有同样年月的灰尘,但还可以分辨出那墙壁曾经是淡蓝色。很多地方已经脱落,露出年代更久远的黄色里层。 线条分明,灰里透蓝,间杂黄白,搞数学的一看就会联想到“四色定理”,搞艺术的则象是见到一副超现代超现实的作品。墙壁上更有数道黑色渍迹自楼顶流下,长短宽窄不一,像是一道道泪痕,能让人平添岁月之辛酸,历史之沧桑的感觉。吕林甚至不愿意看到正在进进出出的人,因为他们破坏了这个震撼人心的作品意境。汽车正对的前方是两座灰暗陈旧的建筑物,也有两层楼高,从框架外形上看,像是随机拼凑搭建的临时建筑,外边包裹着各种粗细不一的管道和电线,还带有用钢精铁板焊接而成的锈迹斑斑的外楼梯,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公司的主体部门所在地——发酵车间和提取车间。汽车左边还有一排平顶房,吕林猜测应该是锅炉房,因为有个黑色的烟囱在它后面立着。
 
这院子跟这四周的建筑相当地和谐,皱纹满布的水泥地面,如同八旬村妇的脸,那种风霜雪雨般的沧桑感,丝毫不亚于右边那栋楼。地面是非洲那种黑色,布满一道道大小不一的裂缝,黑泥趁机将缝隙给填满了,并且一直平铺到那平顶房门口。这均匀一致的黑色纹理和别具匠心的图案布局,绝非普通人所能为,实乃是历经数十年呕心沥血的大师级之作。
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绍,吕林很快就知道左边这排平顶房里还有厨房,因为有两个工人正抬着一大箩筐的热干面从那里出来。当工人说这就是为吕林他们准备的晚餐时,队里有几个女孩子当时就“哇”地一声,几乎都快吓昏了。吕林也感觉到胃部一阵痉挛,本来很饿的,也立刻没食欲了。
只是让吕林不敢相信的是,就在这样一个院子中间,竟然还有几棵挂满煤灰,叶子发黄的小杨树,杨树旁边竟然还有一个小水池,水池里竟然有个半人高的小假山,池内竟然有几条小鲤鱼在游来游去。吕林独自站在池边,影子映到了水里,鱼儿游过来,似要诉说它们的幸与不幸。是啊,在这个巴掌大的池子里,它们不用担心渴着饿着,但在这里它们永远不可能长大,也不容许它们长大。它们是永远没有跳龙门的机会了,这是它们的宿命。看鱼的人啊,该怎么办呢?
 
这个小厂就是宜昌平湖制药厂,也叫“宜昌飞腾制药有限公司”,只是后者还只是个臆想中的名字,就像父母早两年就给尚未出生的娃儿准备了一个名字一样。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个只有两百来人的集体所有制下的小制药厂,竟然一口气从武汉多个院校要了二十几个本科毕业生。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批学生中,竟然有一大半是来自武汉大学的,包括生物系的、病毒系的、环境科学系的,还有中文系外语系和管理学院的。当年,这次不同寻常的学生分配,在武大也引起不小的震动,因为在武大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一个用人单位能一次从武大要走这么多的毕业生。毫无疑问,这在宜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对这个小厂来说,更是破天荒的历史事件。
实际上,那年毕业生的确不容易找到理想的工作单位,找工作是学生和学校都感到头疼的事儿。就如同当年那场春夏之交的政治风波一样,那随后的几年里,学生毕业分配的难局也“是由当时的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决定的,是迟早要来的”。国家依然走在讲政治讲路线讲关系的老路上,对吕林这样的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的穷学生来说,进国家机关简直比登天还难,吕林压根儿也没有做如此奢想。当时中国还处于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之下,在相当程度上靠吸引外资才好容易构建起来的开放经济体系正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外资撤退,合作中止,定单取消,那几年国内很多涉外企业都普遍面临如此之难局,深受大学毕业生欢迎的合资企业也都高挂免招牌,连前两年经济活跃人气旺盛的南方沿海城市也寂静下来。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很多同学都选择了继续读研究生,但对吕林这种讨厌书本的人来说,他觉得还是早点找个地方呆下来的好。
然而,好一点的单位到底是不好找的。眼看都到五月底了,吕林和不少同学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学校和系里主管毕业分配的老师都急了。在政策上,那时学校名义上还是负责学生的毕业分配的,但如果最终都没有联系到工作单位,就用最后一招——打回原籍,就是哪儿来的再回哪儿去。那是吕林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就在这时,一个自称受聘香港某大公司的阳克功来到武汉大学,开了一次相当有规模的人才招聘会,说他们在宜昌准备投资百万港元,与宜昌平湖制药厂合资成立“宜昌飞腾制药有限公司”,从事高科技的生物制药生产和出口销售,因此全方位需要大量的高素质的创业型人才。同时他还给大家描绘了宜昌的风光如何秀丽,工厂的设备如何先进和大家的前景如何灿烂美好。吕林和那些尚没有联系好工作单位的学生,听到这个消息,就好像是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突然有媒婆介绍了一个富贵的良家子弟一样,立马就动心了,纷纷急不可待地答应到宜昌去实现自己的创业理想。甚至还有已经联系好工作单位的学生也来询问改换单位的可能性。吕林他们学生物的去搞生物制药当然是专业对口,学管理的当然会成为公司管理阶层,学英语的当然是与外商接触的公司代表,学中文的要当秘书,学环科的要引进国际大公司的环境与健康理念。总之,哗啦啦十几个当场就签下就业分配同意书了,包括吕林和大胡,——他们两个也是那时才开始认识的。后来吕林才知道,凭着阳克功描绘的那副雄心勃勃大干快上前途似锦的景象,他还从华中工学院、武汉工学院、中南财经学院、中南政法学院等高校也召入了十几名开创型人才,然后他包租了一辆公共汽车,把这群已经被他蒙得稀里糊涂的年轻人给整到了宜昌。
可事实是,等武汉这一大队人马都到了宜昌,那合资的事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整个情况跟阳克功描绘的差十万八千里。吕林这时觉得,他们这些老姑娘算是被拐卖进了穷山沟——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富家弟子。被坑被骗被拐被卖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于是大家都嚷嚷要找个说法,觉得要有些实际行动,要做些什么,总不能就这么被骗来就算了;实际上吕林他们这帮子学生又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办,因为实在是没有具体的打算和目标。
夏日炎炎,接下来的那几天对吕林大胡他们来说是名副其实的煎熬。大家先到主管部门宜昌医药管理局去反应情况,几经交涉,得到的答复是可以在宜昌医药管理局所属的几家药厂内调剂,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后来宜昌人事局也给了个答复,说希望大家留下来建设宜昌,专业不对口的可以另择单位。这些说法无外乎表达同一个意思,就像女孩子被拐进一家子穷光棍的家,问你要是看不上老大,老二老三怎么样?——反正,人既然来了,就不能轻易再放走了。
随后大胡吕林还有一起来宜昌的国正,还特意回了一趟武大,给毕业生分配办公室反映情况。国正是管理学院的,入了党,曾经是校学生会的秘书长。学校毕业办公室的那位老师听了他们的讲述后,一句武汉市骂就脱口而出:“糟了,他个婊子养的!”实际上,校毕业办的老师事先也对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厂子一下子要这么多毕业生感到有点不对劲,但没有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现在,遇到这档事儿,到了这个份儿上,老师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当然少不了给些安慰,对吕林他们说要不你们先凑合凑合,年轻人受点磨难也不一定都是坏事,实在不行,两年后欢迎报考研究生再回到母校之类的云云。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有听天由命,好自为之了。
大胡想得开些,说:“大不了就算是在宜昌打两年工,两年后想干什么一切都还来得及,人家邓小平还三起三落呢,咱们这点小破事又算得了什么?”吕林大胡他们如此这般地彼此安慰一番。其实,心中纵有百般不甘,到了眼下这步天地吕林也没有其它的选择。过了两天,他怀着无奈、失望、冷落的心情,跟大胡和国正一起又回宜昌去了。
好在学校答应吕林他们说,只要联系到其它单位,学校就可以重新签发派遣证。于是乎,有事先联系好候补单位的几个武大学生很快就离开宜昌另谋前程了。更多的同学选择在宜昌市内调剂单位,国正去了医管局,也有去另外几家制药厂的,还有去自来水厂的、有线电视台的和宜昌大学的。最后,只有吕林、大胡、安仔和小乔四个决定留在平湖药厂。从武汉其它几个学校来的学生也一样有走有留。其实,那些选择转到其它单位的同学是考虑在宜昌长期呆下去,而他们四个却是铁了心离开这里的,他们是对宜昌这地方失望了,也不想在这里找其它单位了。正如大胡所说,走者留也,欲走则留,留则欲走也。再说,他们知道,平湖药厂有负他们在先,这样两年后他们选择离开时,厂里断不能再作为难,卡人档案什么的。因为那年头好像全国都有那个破规定,大学毕业生必须工作两年才能去报考研究生;有些单位更没有人性,甚至规定需要工作五年或更长时间。因此,在那年代,有很多年轻人的命运都被牢牢地控制在单位头头那里,前途都被那些官僚专制给毁了。
那年头,除了工作调动,能够合法离开一个地方的方式要么是去读研究生,要么出国,要么就是辞职下海了。大胡本来就是学校的“托派”,理所当然,出国留学是他的不二选择,而吕林、小乔和安仔则做好去考研究生的打算。出于对广州的向往,他们一致选择了广州市的大学。所以,这就有了小乔的那个把樱园宿舍搬到了宜昌延期两年毕业的说法。
吕林知道他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但那时候他一没后台背景,二没经济实力,三没技能专长,想来想去,最后他发现最能改变生活状态的方式还是去读书,更何况还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样勤勉励志的古训。说干就干,他们于是分头让武汉的同学收集那些早已经丢弃的专业书和教材,准备重新认真地啃书本,背单词,做习题,把随后的一年多时间搞得跟高考那年似的,比大学时忙得多了。从此,吕林有了要离开的心态,对工厂的工作就豁达多了,对厂内复杂的人事关系更是漠不关心。
这阳克功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平时总喜欢戴副深色蛤蟆眼镜,躲在镜片后面的就是他特有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把他的名字和眼镜作为关键词,就会让人联想到金庸笔下的那个苦练蛤蟆功的欧阳克。合资的事可 真蹊跷,港方不仅没说不投资,而且文件签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就是允诺的钱总到不了位。就象推磨的那头驴前面悬挂的那根胡萝卜,就在眼前,甚至可以闻到它的味道,可永远也吃不到嘴里。这“宜昌飞腾制药有限公司”的木匾早就写好了,一直放在仓库里,因为港方三番五次答应的资金又三番五次地化为虚空,也就一直没有机会露脸。尽管如此,阳克功依然以总经理的身份在那里管事,负责生产和销售,因为他还在为合资的事坚持着,只是早就没有当初那股威风了。事实上,像那根胡萝卜就是驴的精神支柱一样,这番看似徒劳的争取也成了阳克功赖以在此呆下去的支柱。其实人人都知道——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已经玩完了。
如此同时,平湖药厂还有个厂长在发号施令,掌管着更为重要的原材料采购和人事大权。当然少不了党支部书记那套班子的发言权。所以就有多股势力在明争暗斗,把一个本来就破烂不堪的小厂搞得更加地乌烟瘴气。尽管吕林他们对“欧阳克”冷目以对,可厂长和书记他们那帮人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把他们这些学生贴上标签,列为欧阳克的人。这对吕林他们来说很糟糕,因为厂长的人马掌管着大局呢。结果是吕林他们这些学生彻底成了没人支持没人关心的边缘人,尤其是对当初闹得最凶的吕林大胡小乔他们几个,境况更惨。很快地,他们便被下放到车间最底层,大胡去了提取车间干清洗过滤柱的活儿,吕林和小乔则被发配到发酵车间当消毒工。总是嬉皮笑脸的安仔比较幸运,到了菌种室。跟原材料检验室、化验室、药效室一样,菌种室是个轻松、干净而且体面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有后门关系的人才能去的,厂里的漂亮女孩子也多在那里,所以安仔整天都是乐颠乐颠的,让吕林大胡和小乔三个妒忌得不行。
安仔出生在“唯楚有才”的湖南,人是聪明极了。天生一副清秀白皙的脸,性格温和,心细,嘴上也乖巧,一说一笑还会露出两颗虎牙,是不想讨女孩子喜欢都不行的那种男生。他的女人缘最好,吕林他们在厂里结识的几个女孩子基本上都是通过他介绍的。他还有个讨女孩子喜欢的地方,就是会玩,样样都可以露一手,做菜拼盘搞起来都是一套套的,甚至玩那种心灵手巧才敢摆弄的什么剪纸啊叠纸啊编结啊之类的东西。信不信他立马给你翘个兰花指,摆个杨丽萍的“孔雀舞”姿势?这也是小乔把他看作娘们儿的原因。还好,他还踢球下棋打麻将,又好烟酒,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总算消除了吕林大胡他们对他性取向方面的一点顾虑。
那段时间里,吕林和小乔在发酵车间成了一对好搭档。他们就如同孙悟空进了炼丹炉,遭受了真正高强度全封闭的煎熬与磨练。孙悟空炼出了个能识别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他们也练就了十项全能般的本事,对原料药发酵工艺的各个细节了如指掌。吕林和小乔先是被安排在一个叫孟杰的组长手下,一起负责一个三十吨的发酵罐和一个小型液氨管。这是一个老式发酵罐,不是自动化控制的那种,投料、灭菌和维护一系列的活儿,全靠操作者的体力和经验。三十吨呐,光这投料活儿就不是闹着玩的,制作糖浆一次就需要上百袋淀粉。想想看,要拆上百个袋子,然后一袋袋倒到一个搅拌池里,是不是很恐怖?不但恐怖,而且还是“白色恐怖”:等干完上百袋的活,头发、眉毛,甚至鼻孔都是面粉,整个人就变成一个白色妖怪,任谁都认你不出了。小乔说,如果咱们能乘机打劫银行,绝对好使。吕林从那练就了拆米袋子的绝技,但也落下了一个心病,就是后来在家里一拆米袋子,他就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白色恐怖世界。
糖浆做好后加入些盐类,泵入发酵罐,就可以消毒灭菌了。高压蒸汽直接导入罐内,排尽残余空气,维持一定的汽压和进汽量以及合适的时间,一切都要做到恰如其分,才能既达到彻底灭菌的效果,也要使罐内发酵液体积不会过多。因为蒸汽会增大体积而足够的空气又是放线菌发酵所必须的。当然,消毒完成后还要用液氨调节酸碱度,待降到合适的温度后再接入菌种,就可以进行发酵生产了。
如果说投料那活脏累,消毒就带有危险。因为人要不停地跑上跑下,不停地检测汽表汽压,不停地调节各个阀门,还要不停地穿梭在多个罐和各种管道之间,一不小心就会被炙热的管道烫伤。发酵罐维护则是耐心加细心的活儿。每次发酵结束,把发酵液泵送提取车间后,就得给罐内来一次大冲洗,这还只是开始,然后就得更换所有阀门螺纹芯轴上的“生料带”。这种填充物是为了密封阀门芯的,状似黑色的粗面条,柔软,带有点弹性和黏性。但经过高温高压后,就失去弹性和黏性了,必须重新填入一条新的,下次消毒时阀门才不致漏液漏气。那两层楼高的发酵罐外面可是布满了各种管道,每个管道在接入罐体处都有一个控制阀门,有进料阀、出料阀、蒸汽阀、空气阀、进水阀、进液氨阀、进硫氨阀、排汽阀等等。这些阀门的阀柄大可比车轮,小则若瓶盖,视阀芯大小不一。先卸下阀芯,剥除旧带,仔细小心缠入新带,要尽可能缠紧,还得粗细均匀,然后装回阀门芯,螺丝固定,这样一个就算完成了。全部十来个阀门做下来,快手得半天,慢点就要一天了。
那半年,吕林和小乔也不知道卸掉了多少个阀门,安装了多少个阀门芯,拧下过多少颗螺丝,以至于几乎得了职业病,路边见了一个消防阀就想去扳扳,见到一个水龙头就想拆下来。
 
小乔家住在汉川,但小时生活在陕西老家,因此他身上同时就有了西北汉子的豪爽大度和汉川男人的精明狡猾。中等身材,常戴一副茶色近视眼镜,背后那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鬼点子就会出来,所以阳克功见到他都得绕着他走。他还有副曾志伟的嗓子,不一般得让人忒羡慕。口才跟曾志伟也有得一比,出口就要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境界。后来又从周星驰那里借鉴到无厘头的风格,嘴上工夫就更是了得。他打麻将的时候有句名言,每到听牌后摸牌时他都会说:“人生能有几次搏——起!”虽然那个“起”是表示摸牌的动作,那个托长音的“搏”却已经是读“勃”的调了。遇到他自摸,大家就恭喜他“勃起”成功,不过还是他自嘲“勃起”失败的时候更多。
小乔也极善于狡辩,有理时压人那不是他的本事,没理时服人那才显示他的功力。譬如有一次,大家在讨论好莱坞昔日艳丽照人的女明星伊利莎白-泰勒,安仔说她人老珠黄,一个七十岁的女人再怎么打扮也没法看了;谁知小乔立马说,那是你安仔不会欣赏女人的成熟美,顿时让安仔几乎要吐血。
还有一次,大家都在院子中间那个水池边吃晚饭,看着水池里那几条鲤鱼无精打采地游来游去,吕林顺口说:“你看这些鱼真郁闷啊。”小乔话接得那叫一个快:“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它们郁不郁闷?”他这分明是在用那个庄子与惠施“濠梁之辩”的典故。吕林也不甘示弱,接着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郁不郁闷?”这下小乔更来劲了:“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它们郁不郁闷?”“我靠,I 服了U。”吕林最后只好也用周星驰的一句名言向他投降。
小乔很喜欢陈慧娴的《千千阙歌》,嘴巴一得闲——就是不跟别人贫嘴也没有睡觉的时候,就是那句“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於远方我路上”,拽的还是粤语。他唱这歌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一是导致他想起他的女朋友。大家明白,小乔对他在广州的女朋友可真是一往情深,因为从他唱这歌那般深情投入就可以看出来,即使他的歌声实在不敢恭维。小乔每个月开销的大头就是打给广州女朋友的长途电话费,竟然比烟钱都多。事实上,在他们哥儿四个中,他的烟瘾是最大的,每天最少要一包,这不包括别人递给他的那些支数。他宿舍桌上那个可乐罐做成的常是满满烟头的烟灰缸,还有他的衣服和床单上的大大小小的窟窿,便真实记载了他的光辉吸烟史。其中有一个吸烟事件则让他的个人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他们津津乐道了很久。
有次上班时间,小乔烟瘾来了,一个人跑到车间一楼的一个角落去解馋,不巧被孟组长看到了。谁都知道车间里是禁止抽烟的,这下小乔的麻烦来了。
可偏偏这个孟组长是那种守规蹈矩、不善言语的人,给人的感觉他神经总是绷着,紧张兮兮的,他人一急就张口结舌的,是他说话费劲别人听得更费劲的那种。今天偏偏和小乔狭路相逢——这就意味着他的麻烦也来了。
“小乔,你怎--怎么在这里抽--抽烟?”组长一遇到点意外,就会这个样子。
小乔还真的没感到紧张,先熄掉烟,稳了稳神,肩膀一耸,不急不忙地说:“又没有抽烟室,那你说我在哪里抽?”他转身就把问题踢给别人,是他一贯的策略。
“你在哪里抽我不管,就是不能在上班时间抽烟。”孟组长尽量把事情弄简单些,但这话明显有露洞,已经显出信心不足了。
“上班时间人也是有需求的,你上班也要上厕所吧?人不能总憋着。”小乔心里有底了。他觉得好玩,想接着再挑逗一下组长,又抛一个诱饵。
“哪跟你抽烟有什么关系?”孟组长皱着眉头,本来不想跟小乔再罗嗦的,可一不小心,还是上钩了。
小乔来劲了,连珠炮似的发问,“组长你也抽烟吧?你抽烟用哪里?用的是手指、嘴唇和舌头,对不对?”废话,没听说抽烟用脚趾头的,肯定有说法在后面。
“是啊,又怎么了?”这个年龄跟小乔不相上下的单身汉也有好奇心,想看看小乔到底怎么狡辩。
“你知不知道手指、嘴唇和舌头都是很敏感的地方?你也抽烟,你抽烟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这些地方都很爽?很过瘾?”小乔很过瘾,他总算把对方给绕进来了。
孟组长“嗯唔”着,觉得不对劲,但也没法反对,因为他也是个老烟民,小乔说的也是他的感受,只是没有上升到今天的理论高度。
“其实那是在满足男人的欲望,从你小时候吃奶时就有了。小孩吸奶吸手指也是在满足这种欲望。” 小乔这水平都跟弗洛伊德大师差不多了。
可怜孟组长哪听过这个,不知是在回忆幼时吃奶吸手指的感觉,还是在为吸烟满足的那种欲望而羞耻,红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早没声了。
“我干活干了一上午,忽然有了那个欲望,就跑来吸两口,这有错吗?”小乔知道,差不多搞定了。
“那那你不能在这里偷着抽烟。”组长缓过神来。
“那你说让我当你的面抽?”小乔胜券在握了。
“不是不是,是不能抽烟。”组长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能抽烟,那你说我能在这里偷着自慰?”最后小乔终于抛出来了这个重磅炮弹,不把对方炸个稀里哗啦才怪呢,说完就紧盯住组长的脸。
“好了好了,不不跟你说了。”果然孟组长脸上又一阵通红,他根本没想到这个词会从小乔的嘴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出来了。知道说不过,也不想再听小乔的胡言乱语了,孟组长只想早点结束,好像是他的错——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这次算了,下次别让我看见。”小乔一下乐了,心里想,还会有下次?
“谢谢组长。”小乔露出得意的神色,还不忘加一句:“要不你也来两口?”
小乔这个段子真经典。他当天晚上与哥儿几个分享时,大家全都笑翻了。
 
半年过去了,大胡凭着深刻而及时的反省和恰到好处的表现,上调到了原材料室,享受与安仔同级别的待遇,车间只剩下吕林和小乔这两个最为顽固的刺头了。
日历也换到了92年,下半年研究生考试就要报名了,可吕林跟小乔还在车间混着呢。他俩在车间整天面对的是那几个开口“个婊子”闭口“格老子”的老消毒工,倒也轻松自在,也确实学到了不少实战性的东西。这几个消毒工是厂里资格很老的油条,却也是全厂生产能不能有效益的关键人物,就象是饭店里的大厨,生意好不好全靠他那口锅了。想想看,如果一两个罐子污染了或者发酵失败,那个月可能就是颗粒无收,也不用说那个月全厂的奖金就泡汤了。实际上,吕林和小乔跟他们相处得还是很好的,在厂里大家称兄道弟的,抽烟吹牛谈女人,问题是吕林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可能静下来看书,就算他想看点书,也找不到地方,因为车间里连张办公桌都没有。尽管他不在意工作是否劳累,但吕林知道,找一个能看书的地方,对他真的很重要 ,否则什么复习什么考研,全是空话了。
调换个岗位这样的事当然得经过阳克功的同意才行。可是自从夏天吕林决定留下来后,就没有和他真正交谈过——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平时碰见,也仅仅是打个可有可无的礼节性招呼。后来,有几次下班后的不期而遇,吕林也试探过他可不可以让自己挪动挪动,他总是以需要再熟悉熟悉发酵工艺,再看看等等搪塞过去,搞得吕林很是郁闷,老想发火,终于把坏情绪带到那年春节的年夜饭上。
 
那年春节前,厂里一早就通知吕林他们,说所有新分配来的学生都没有探亲假,只能在厂里过年。小乔却有所准备,把平时积攒的几个休息日凑在一起,向车间主任申请补休假,独自跑回汉川家里去了。为显示厂里的人情味,厂领导决定在大年三十晚上陪这些外来的学生一起吃顿年夜饭。那时吕林的情绪已经低落到极点,就算有桌年夜饭,也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节日愉快气氛,反倒增添他对未来的担忧——都已经是2月份了,他觉得不能再在车间混下去了。尽管他还在勉强忍耐着,吕林还是决定利用这次年夜聚餐的机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让厂里明白自己的决心。所以,明明知道年夜饭是晚上七点,吕林还是在一个人下午五点去食堂吃了晚饭——搞得食堂师傅都很奇怪,以为他不知道聚餐的事。饭后他就开始给液氨罐消毒,这道程序一动工没有两个小时还真下不来。
那天,很多人都只上半天班的,更有几个学生来上班就是为了这顿免费的年夜饭的。这不,六点钟刚过,除吕林以外,学生就全到齐了;很快连厂长都到位了——他也想提前开饭,还要回去赶家里的年饭呢。可是,缺了吕林他们也不好意思开始啊,尤其是厂长得知吕林还正坚守在岗位上辛苦工作。于是每过十来分钟就有人找到他,不停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吕林总是回答“快了快了”,“别急别急”——他吃得饱饱的他才不急呢。遇到个关系好点的吕林还客气地说“要不你们先开始吧?”,遇到那个让他烦的就加一句“没看我正忙着嘛?”。就这样等吕林干完活冲个澡换完衣服后到会议室时,已经八点多了。那些饥肠饿肚的人已经面对一大桌鱼肉酒菜而不得食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有些菜都等凉了又重新热过了!
聚餐设在会议室里,因为厂里那个食堂只有厨房没有餐厅。平时,职工在厂吃午饭,都是从食堂买了饭带到各自的车间或科室去吃的。而吕林他们这些自己不开伙的单身汉还要在厂里吃晚饭,只要不下雨,他们都会聚集到院子中间的那个水池周围,画饼充饥似的看着那几条鲤鱼扒拉碗里的米粒。厂里要是接待客人就餐,就会驴子当马骑,把这个会议室当做餐厅。
吕林一进来,全桌人都不由自主地“哦——”一声长叹,有惊有喜有嗔有怨,但不约而同地表达了等待终于结束的意思。安仔和大胡立即站了起来,给吕林示意在他俩之间帮他预留的座位。厂长自然少不了说句“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吕林则不咸不淡地回答“没什么,应该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因为他压根儿没有也没想过要为迟到道歉。
待吕林坐下来后,他眼睛轻扫一圈,立即发现这个摆满鸡鸭鱼肉酒菜的大圆桌旁,这座位坐得相当有讲究,明显是分着阵营的。厂长和副厂长坐在面对门的正位上,却没有阳克功总经理出席,说明这是以平湖药厂的名义安排的饭局,与那个依然停留在纸面上的合资公司没有关系。紧靠厂长左手坐的是黄金鑫,——这名字毫无忌惮地显明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拜金狂,——黄金倒也罢了,还要堆成堆!所以他读了中南财大,毕业时想联系去黄金管理局,可人家根本不理会他,尽管他名字和专业都对口,经不住阳克功的诱惑,也来宜昌寻找他的发财梦。这名字俗气倒也罢了,因为还可以寻个父母命名的理由,只是这个家伙言行举止,偏偏像是满清的后宫太监,不单是那副李莲英的嗓子,还有那副犯贱的媚骨和令人作呕的姿势,让人实在难以忍受。整个夏天这家伙给人的印象就是穿着个女人身上才会见到的的米黄色短裤,操着一副娘娘腔,扭着屁股晃来晃去的。这家伙很会见风使舵,一来没多久就投靠厂长,混到供销科搞采购,那可是个人人眼红的肥缺。吕林偶尔跟他打打麻将,不但很讨厌他那兰花指的摸牌手势,更反感他时常拿出个百圆大钞问别人有没有散钱找,就这副德兴!吕林他们都晓得黄金鑫是厂长的跟屁虫,没想到半年后还跟厂长那位丑得一塌糊涂的女儿谈上朋友了,这是后话。
黄金鑫跟五个从武汉其它高校分来的学生一起,住到了吕林他们宿舍下面的三楼里。接着黄金鑫坐的就是他宿舍的五位,然后是几个宜昌毕业的学生,再转过来是大胡,吕林和安仔,安仔的左边就是那位负责设备和基建的副厂长。这个副厂长有个女儿在化验室,瘦瘦高高的,资色也不错。吕林心里明白了,看来这饭不好吃。很显然,这顿饭是在考查人呢,这考查内容还挺多的,政治上,工作上,甚至女婿人选上。
再看酒菜,一条三斤多的红烧鲤鱼摆在最中间,然后是鸡鸭肉菜十来盘围在外边。很丰盛,只是这已没有热气的鱼肉盘盘看起来都是油腻腻的,跟半年前的那筐热干面一样,让吕林倒胃口。酒是宜昌产的“稻花村”,两瓶都开了,摆在黄金鑫和厂长之间。每人面前的酒杯里已经斟满,白瓷酒杯,足有半两。看这酒瓶的位置,就像在告诉别人,酒是厂长的,这酒却是他黄金鑫倒的,——这家伙俨然已经以半个“主人”自居 了。
既然人都到齐,那就开饭吧。厂长讲两句感谢祝福的话是应该的,副厂长来两句也合情合理,偏偏还要让每个人都说上两句。一切果真如吕林所料的那样,——你们这些阳克功带来的人至少都得表个态。
娘娘腔自告奋勇地先说。他一开口就是感谢厂长领导对他们这些外地学生如同父母的关心,表示一定要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的希望。直说得厂长两眼笑眯眯的,却让吕林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暗想:“什么父母不父母的关心,我怎么从来没感受到!你感激你的好了,关我屁事!” 直到半年后大家知道他与厂长女儿的关系,吕林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早有预谋。娘娘腔说完了之后竟然还有人鼓掌,——是不是厂长带的头难以考证,只是吕林没动,轻蔑地看着娘娘腔那洋洋得意的神态。
偏偏娘娘腔这一说腔就象是给大家定了个调,后面每个人都是忙个不迭地感谢领导呀努力工作呀之类的,然后大家鼓掌通过。吕林想这些人也就是这个水平,乏味得让他连轻蔑都懒得去给了。吕林正期待着大胡的表现,没想到他也如出一辙,感谢了事,搞得吕林很失望。那晚回到宿舍,乃至以后很长时间里,吕林还因此事不断地取笑他。
“吕林,轮到你了。”娘娘腔又变成司仪了。
一直沉默不语也不鼓掌的吕林还停留在对大胡的失望中,感到实在无话可说,于是,他站起来,端起酒杯,说:“我要说的都在这杯酒里!”然后一饮而尽,然后坐下,面无表情。
这一下,大家被吕林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睁大眼睛,先怔怔望着他,又转眼去看厂长。这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吕林这也叫做发言么?还有,厂长还没发话,怎么就喝酒了?厂长笑容还在,只是僵硬得像凉在阳台上的干鱼,眼口张得很大,但毫无生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鼓掌,一片难得的安静维持了五六秒钟。
娘娘腔的声音终于跳出来:“你这等于没说。”
“是啊是啊。”几个被刚才的寂静吓坏了的赶紧凑和回应着。
“你没听见吗?”吕林瞪着他,冷冷说了一声。
大胡也没料到吕林会来这么一下,好在他反应快,赶快出来打圆场,说:“他都说到肚里去了,——说的都是心知肚明的话。” 他知道最好还是让这种紧张的气氛快点过去,转过来对安仔说:“该你了,安仔,快点。”
“安仔,该你了,该你了。”那些凑和的声音立即又跟上来。他们希望这窘迫压抑的气氛快点过去,而且他们也知道,等安仔说完后就可以开吃了。
安仔对吕林刚才的举动也感到惊讶,不过等大胡把接力棒传过来,他很快恢复了笑容,不慌不忙地把椅子挪了挪,身子半前倾,胳膊肘支撑在桌上,右手端起酒杯慢慢晃着,嘿嘿一笑:“说点什么呢?新年嘛,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他说话的神态,整个就是那时候刚刚热播的《编辑部的故事》中的李冬宝,连吕林都给他逗乐了。几年后,吕林在赵本山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中也听到这类似的一段,就为安仔感到可惜,心想安仔要是进了娱乐界,说不定真也能成一番气候呢。
前面那些家伙苦心营造的庄重严肃的政治气氛就这样被吕林和安仔废掉了,这多少让厂长感到失望。在嘻嘻哈哈声中厂长也没有心思再来个总结性发言,一声“大家开始吧”还没有说完,只见十几双筷子就前仆后继地奔向战场,转眼间,鸡鸭鱼肉就只剩下几根骨头了,尽管那条鱼并没熟透。
好一顿独具特色的年夜饭!
 
要么爆发,要么崩溃,吕林知道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春节一过,他就直接跟阳克功摊牌:“要不给我换个岗位,要不把我开除了。” 实际上,这是吕林与阳克功那次长达两个小时谈话的结尾,开头并不是这样的。
吕林那天上午刚上班就直接去了阳克功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他:“阳总,你把我弄到宜昌来是不是只想多一个消毒工?”
阳克功已经听说了吕林在年夜饭桌上的举动,也知道这小子本来就不是个善茬。可是,现在他对吕林又忽然多了一份好感,因为吕林不但没有去投靠反而去顶撞厂长,说明吕林还是站在他自己这边的。况且,平时受厂长的排挤打压够多了,这下吕林也多少算帮他出了一口小小的恶气。
所以看到气势汹汹的吕林,阳克功和颜悦色地让他坐下来,对他说当然不是的,说只是想让吕林熟悉发酵车间的所有工艺流程,然后定有重用。吕林却不想再多听他的废话,未等他说完,吕林就连珠炮似的冲着这位一直在他们面前自称是发酵专家的总经理发炮,以证明自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工艺流程。吕林在叙述每个工艺流程细节之前,都会先问他诸于“你知不知道如何掌握发酵液体积?”“你知不知道消毒时如何防止发酵液产生泡沫?”这样非常细节性的技术问题。没有提纲,没有纸笔,全凭他自己的记忆和经验,吕林一连十几个“你知不知道”的问题问得他眼神无处躲闪,随后的“我知道”的答案更是让他没有任何反驳的可能。然后吕林告诉他,说:“这半年多时间里,我们大家都不容易,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苦宗;大家相聚一起,不管是喜家冤家,都算是一种缘分;以后是你可以走你的阳关道,我要走我的独木桥;但有一点,你不能把人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最后通牒就是上面那句话:“要不给我换个岗位,要不把我开除了,反正我不会再去车间当消毒工了。”然后甩门而去。他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淋漓过了。
在那个早上有人在门口放个屁,中午全厂人都知道是谁的小厂子里,吕林跟阳总单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家都议论纷纷,对此褒贬不一。有的说吕林有个性,是条汉子;有的说他太冲动,只怕会被打击报复。吕林则无所谓,说,既然想做,就做;既然做了,就不想了;至于后面是什么,听天由命,想那么多干什么。
真应了那句谚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或许因为在人事管理上,吕林还属于国家干部的那一类,还因为吕林明明白白地表示不跟阳克功一条船,第二天上午厂长就找到吕林,询问情况,完全不计较吕林几天前在年夜饭桌上给他的难堪。最后厂长告诉他说化验室刚好有个职工回家生小孩,需要人手,让他去找化验室组长谈谈,看能不能到她们那里去。
化验室组长姓唐,有四十多岁,是看起来比较严肃其实很随和的一个大姐,她也很理解他们几个外地来的大学生的难处。化验室的工作是负责全厂的中间产品的化学检验和生产质控,需要三班倒,现在少了一个人,大家都觉得转不开。还有,化验室的化学仪器比较多,也需要成桶的蒸馏水和成箱的化学试剂,搬送这些仪器试剂这样的力气活对目前是清一色的女孩子来说,也是个难题。所以,等吕林找到唐组长一说,她当时就答应下来了——又不是她发工资,多一个人帮她干活,何乐不为呢?皆大欢喜,第二天吕林就开始到化验室上班了。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漂亮女孩子,吕林像是从和尚庙进了大观圆,都有点眼花缭乱了。这里很快就成了吕林他们哥儿几个的另一个根据地,大胡、小乔和安仔也会在中午吃饭时聚过来——这里可是“秀色可餐”的好地方啊,不久他们就与那些靓女少妇混在一起,开始“零距离”接触了。
在吕林去化验室前,这里本来还有个男同事的,吕林以前在厂里也碰见过他几次,但从未交谈过,只是看他总是满脸气难平的样子,知道他也有点虎落平阳的味道。他八年前从四川大学本科毕业,学化学的,回到宜昌后就沦陷在这里,中间也考过两次研究生,都失败了。他为人清高但情商不高,总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天到晚牢骚满腹的,自然讨不到领导的欢心,甭提有往上爬的机会了;混了几年也只能在化验室捣弄那几个玻璃试管儿,当然是郁闷极了。春节前他以老婆生小孩为借口,请了三个月的假,实际上是到刚上市不久的宜昌那家“猴王”焊接公司去试用,不久他就正式调离,去“猴王”当小毛猴去了。他最后一次来厂里清理他的物品,还专门找吕林聊了一下,以过来人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诫吕林要早点离开这鬼地方,越早越好。
化验室的工作是要为发酵车间和提取车间检测中间品,必须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因此,这里需要有早中夜三班,大家轮流倒班。每人先是两个早班,接着两个中班,再是两个夜班,然后休息两天,这样就轮完一圈。而白班则是正常八小时制。吕林第一个月因为要熟悉所有的检测项目,跟组长一样只上白班,不参加倒班,所以有机会见到所有的化验室人成员。说实话,化验室的常规检测项目无外乎测测糖含量、氮和氨基含量、磷含量、酸碱度、黏度什么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简直太小儿科了,那些仪器设备也是再常见不过的,在大学试验室里到处都是那玩意儿。不到一个月,吕林就掌握了所有的检测技术,可以独立操作了。
唐组长的丈夫在离厂不远的夷陵中学当老师,同来宜昌后来又转去自来水厂的晓东也是从夷陵中学毕业的,正是她丈夫的学生。晓东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过来找大胡和吕林玩,碰见唐组长的面就叫“唐阿姨”,让大胡吕林他们乐个不停,因为他们都叫她唐大姐的,而她的那个上初中的孩子还叫他们叔叔呢。所以后来只要他们一见到晓东就对他说:“乖乖,快过来叫叔叔看看,是不是又长个了?”这小子总是哈哈大笑,骂他们占他的便宜。也因为多了这层关系,唐组长对他们几个外地来的大学生越发格外同情,对吕林也是百般照顾。
在化验室与吕林最为谈得来的是刘琼,有个说法是三十岁女人要比二十岁姑娘更有魅力,这用在刘琼身上再合适不过的了。她活泼开朗,性格外向,喜怒皆形于色,说话做事都讲个干脆,风风火火的,对生活有品味和有追求,时时散发出那种健康成熟的女性魅力。她待人也很热情,常常邀请吕林他们去她家作客。在她家里吕林第一次知道有个菜叫“侧儿根”,就是鱼腥草的根——竟然是可以吃的,白嫩的鱼腥草根洗干净了,切成半寸长的段,用香辣油凉拌,就成了宜昌人的一道菜,只是第一口难以下咽,实在是受不了那股腥味儿,但奇怪的是第二口就喜欢上了。吕林后来才知道四川贵州重庆也好这个东西,连那叶子也是吃得的。刘琼的“伙计”(对老公的戏称)在一家“钱途”广阔的单位,家里根本不在乎她的那点工资奖金。然而,刘琼并不满足,总想折腾点什么,正逢小平92南巡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宜昌也在四处开花,她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在伍家岗租了一个门面开餐馆,要大张旗鼓地干一番。刘琼还为装修的事儿向吕林征求建议——这些东西他不懂,也帮不上忙,但他可以替她上夜班,节省她不少时间去捣鼓她的餐馆。后来,有其他女孩子请他代上夜班的,他也是一概答应下来。
其实,吕林是很乐意上夜班的。夜班工作量不大,固定工作只需给发酵车间测一批样品,提取车间的检测批次则视情况而定。这样,绝大部分时间都可以专心于他的书本上。吕林本来就是个“夜猫子”,喜欢夜里学习和思考,夜晚没什么打扰,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真是太理想不过的了。还有,那些家里有老公孩子的嫂子和晚上要约会的女孩子当然都不喜欢夜班,吕林跟她们换班,她们真是求之不得,吕林也落个顺水人情。再说,上夜班还有点小便宜:不但有免费的宵夜,还有夜班费。这等好事,吕林当然愿意了。就这样,上半夜看书,下半夜睡觉,第二天上午回到宿舍接着睡个觉,下午看完书再去师专踢球什么的,就是吕林在化验室那段时间的很有规律的生活内容。当然啦,到了周末,吕林也会跟大家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什么的来放松放松。
吕林在化验室的那段时间里,过得充实而且开心,工作上也没什么弊漏,把化验室的什么体力活全包了,每天早上交班前都把开水瓶给加满,室内清洁给做好,把当天所需的试剂给配备齐全,让那些只用上白班的姐妹们高兴得眼角都是笑。在厂里他也能与大家和睦相处,不管是本室的还是外科室的,只要找他帮忙,他都尽力而为,譬如上次药效室的组长新买了一架原装进口的卡西欧电子琴,但说明书只有日文和英文的,请吕林帮忙用翻译一份中文说明书,一个星期后,吕林就拿给她一份十几页纸的中文使用说明书,让她感激得一塌糊涂。所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对吕林很满意,到了年底,大家还要评他当化验室的先进呢。
 
阳克功还在为他的飞腾公司穷折腾着,但来自厂长那方的压力与日俱增,压得他几乎丧失话语权。不知是不是他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港方上司,还是他又玩了一把自残刀法,总之,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十万元钱,汇到公司账户上,人人都好像听到他那憋了一年的声音突然从厂门口响彻到工厂的每个角落——“资金终于到位了!”于是在5月初就把那块在仓库躺了一年的“宜昌飞腾制药有限公司”的木牌子亲自挂在厂门口,免不了鞭炮凑兴,好一扫一年来的晦气。
其实大家早都对什么资金何时到位呀,公司何时挂牌呀心灰意冷了,对这套把戏已经厌烦透了,只是冷眼看着阳克功穷途末路似的表演。明眼人都知道,这十万元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连工厂这一年来付给他这个总经理的工资都不够,想用这点钱打发糊弄厂长他们那帮人,真是太天真了。所以他的境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受到厂长更加咄咄逼人的挤压和讨伐。那个制作拙劣的牌子也实在不争气,经不起两天的日晒风吹雨打,不久就皲裂褪色得不成样子,完全是一副不祥的预兆。果然,三个月不到,也就是在吕林游玩三峡回来后不久,这个把他们拐到宜昌的阳克功终于和他的飞腾公司一起寿终正寝了。那天下午吕林站在化验室的窗前,看着无人欢送的阳克功自己拎着行李箱从厂门口出去的时候,一番类似伤感的东西从他心里涌现出来——世事难料啊,老阳,希望你一路走好。
 
 这一切该结束了。吕林明白, 离开这是非之地的人,很快也要轮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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