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天堂(三十)

自认为是鲜花的必定插在牛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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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晓箐只来过一封信,说她正忙着参加美国方面的考试。今年北京的春天特别压抑,她真希望暑假来临,可以外出透透气。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晓箐,这次我要结婚了,我想该当面告诉她,对过去有个了断。火车越是接近北京,这个想法越是强烈,同时也夹杂着莫名的得意和自尊,似乎我也不是等闲之辈,要向她展示我非凡的魅力,宣布一个至高无上的决定。

五月份的北京,已经很闷热。车站外车水马龙,空气里夹杂着灰尘、湿气和嘈杂喧嚣,雾蒙蒙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正象晓箐说的那种压抑。我找到公用电话打到她宿舍楼,传达室的人上楼去找她。我等着,终于听到她的声音。

“一排长!”她立刻听出我的声音,惊叫道。“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你现在在哪里?”晓箐还是急性子,我听出她急促的呼吸。

“我现在在北京站,离下趟火车发车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你有空来见个面吗?”

“好的,我现在就去,在售票处5号窗口等我。”晓箐急起来就特别专断。

我站在10号窗口,远远地看着5号窗口前来往的人。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难耐,我随便买了个盒饭吃下。终于,5号窗口出现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不住地东张西望。她的长发盘在头上,穿着淡紫色上衣,一席白色长裙,飘飘欲仙。两年不见,更加美丽了。

我悄悄绕到从她身后,敲了一下她的右肩,趁晓箐往右看,我又转身往左一闪。晓箐终于明白过来,180度转过身来,看我就站在她面前,高兴地尖叫了一声。我觉得她就要扑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我也想抱起她转两圈。片刻的犹豫,她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结实拥抱,好象电影里的外国人,我也抱了抱她。曾梦想在这样的时刻跟她说“爱你”,而现在我却要告诉她完全相反的事。

“好久不见了,还好吗?”

我点点头,想着该怎么跟她说。

看见我肩章上多出的一颗星,“哇!”她边说边啧啧地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摸摸我肩章上的星星。

“去年。”

“怎么不告诉我?”

“没啥稀奇的,不值得一提。”

“谁说的?我就知道你最出色。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她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又猛地往下一沉。

我们走进候车室,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

“下一趟是哪次车?”

119次,开往杭州的直快,我中途下车。”

“我常坐这趟车去杭州呢。这次去苏州探望父母?”

“不,去南京结婚。”我脱口而出,不容我细想。

晓箐收起了笑容,“这么快?!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她的眼神里带着失落。

“去年我大哥给我介绍了一个南京的姑娘,见过面,通通信,感觉还可以。”

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找我来就是告诉我这个?”

我无力地点点头,好象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本来还想炫耀一下的得意早已不见踪影。

“你爱她吗?”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躲开她的目光,“也许吧,她愿意跟我。”

“你这是失恋后的反弹,你不可能这么快就真心爱上一个人,我了解你。多给自己一点时间,不然你会后悔的。”她又急起来。

“没有爱情的婚姻多了去了,不也是都过一辈子,再说哪里有完美的婚姻。”我满不在乎。

“你是在为自己现在的草率开脱,为将来的懒惰找借口!”她几乎咆哮起来。

她的火爆脾气点燃了我的愤怒:“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因为我。。。”她卡在那里。

因为你还爱我,是吗?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承认爱我,爱过我。我怎么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过来,反而冷静下来。“父母年纪大了,我最小的哥哥大我七岁,两个哥哥都早已成家,生的女孩。他们盼望小儿子早日完婚。农村里,还希望添一个孙子。”

“你是个孝子,好男人。”褒义词却是那么刺耳,听着不爽。

“你不爱的那种!”我冷冷地打断她。

她惊愕地看着我,一向强势的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这是第一次,我占了上风,把她噎了回去,又在她心里狠狠地捅上一刀。我心里带着征服者的趾高气扬,你不在乎我,我不稀罕,有人爱我,愿意嫁给我。这次我走在了你前面。我,我,自我意识在我心里迅速膨胀起来。

“不管怎么样,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要拿婚姻赌气,伤害无辜的人。没有别的让我更开心的了,只希望你幸福。”随着她恢复了平静,我的胜利感也在消退,那感觉不怎么好。

“晓箐,告诉真心话,”我鼓起勇气,“你爱过我吗?”

沉默,无情的沉默。是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高大的候车室令人窒息。天阴暗下来,几声不太响的闷雷声从远处传过,雨点就重重地摔在高高的顶棚上,在候车室里回荡着起噼里啪啦的雨声。

“说说你吧,出国的事怎样了?”

“六四后,国门都关了,教育部把人以有海外直系、旁系亲属分成三六九等,文革时出身论的另一极端。象我这样没有海外亲属的,毕业后要服务五年才可离境。五年啊,那时我就27岁了,比你现在还老啊。”

“我老吗?”也是,在家乡,我已经是大龄未婚的剩男了。

“结了婚就是老,以后叫你老勇。”

“五年里兴许能找个丈夫一起出去,总比女孩子家单打独斗强啊。”

她鄙夷地看着我。“我是傻瓜,不会给自己找跳板,不会为出国而结婚,更不会为结婚而结婚。”

“别这么任性,你要现实一些,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未必能达到目的。有时不如迂回前进,见机行事。”我知道这话不中听。

“我是直肠子,不会这一套,所以才要离开这里。”她仍活在她理想的完美世界里。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又沉默下来。按她的性格,她早就该抽身而去,把我晾一边了。可是她仍无声无息地坐在我身边,双臂撑在膝盖上,脸埋在手里。

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刚才还得意的我,心情一落千丈。她还为我着想,提醒我要审慎,而我却被狭隘的自尊掌控着,只顾报复她,宣泄我的怨恨,甚至是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我真的爱她吗?爱是这么自私的吗?我又想把她揽在怀里,给她一点慰藉,哪怕她不再爱我。她要追寻她的梦,这有什么错?只是我们有着不同的梦。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抚慰着。难道这是征服者的恻隐之心?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感到一种卑鄙,一种恶心从指尖一直传到喉咙,令人作呕。她冷冷地推掉了我的手,无声地告诉我她不需要这般虚伪的怜悯。

开往杭州的119次直快一向停靠在最宽的一号站台,我上了火车,晓箐站在站台最远处看着我,不愿离去,也不肯靠近。将心比心,我知道她此时和我一样非常不舍,爱之深,恨之切。我想最后努力一次,给她一点善意,哪怕只是老友之间的情谊。我打开车窗,伸出手,示意她过来。她仍然僵僵地站在远处,好象被牢牢冻住。火车开始启动,她忽然朝车厢奔过来,站台太宽,等到她接近,我的手已经远去。她一直追到站台尽头,那里已没有天棚,分不清她的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长裙被打湿,裹在腿上。她没有挥手,远远的,我看见爱神维纳斯矗立在雨中。


 

晓勇 发表评论于
• 而且他大哥说:日子久了,感情自然就有了。 -晓勇- ♂ 6/19/13
• 大哥太乐观了:)有多少夫妻,日子久了,本来有爱也磨得差不多了? -fuyun- ♀ 6/19/13
• 这不,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晓勇- 6/19/13
晓勇 发表评论于
• 我觉得他最拎不清的是,干嘛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啊,不是害人害已吗? -fuyun- ♀ 6/19/13
• 家庭对小儿子完婚的压力,而且他不相信每个婚姻里都有爱的。结婚是完成任务。 -晓勇- ♂ 6/19/13
晓勇 发表评论于
• 旁观者清啊。 -晓勇- ♂ 6/19/13
晓勇 发表评论于
是很感人。这是个爱情 vs 对人的爱问题,好不好真说不清。

可是从对人的爱的角度看,排长不管有多爱晓箐,既然跟另一个女孩结婚,就不因该这么拎不清,这对两个女人都是伤害,对晓箐还可能是一生的伤害(误了花期)。

来源: Sunflower28 于 2013-06-19 15:44:31
晓勇 发表评论于
• 很感人,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让人很叹息。 -fuyun- ♀ 6/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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