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合唱比赛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我们连只得到第二名。评委们的意见是歌声不够雄壮,嘹亮,没有唱出军人气势。当天晚上放电影,集合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晓箐站在队伍里。是不是难过了?谁都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很多。我一直巡视着四周,希望有她加入,直到电影结束也没有看到她来。随着散场的人流回到宿舍,正看到阿梁和五班长从女生宿舍那层下来,便把他们叫到我的房间。
“你们两个不去看电影,去楼上干啥?”
“报告排长,晓箐病了,连长派我们去探望。”
“病了?该不是因为合唱的事难过吧。”
“是病了,发烧。她还劝我们别难过,说我们该怎么唱就怎么唱,不需要去迎合评委的品味。如果大家从此更喜欢唱歌,懂得体会旋律背后的意义,就达到目的了。”
“喔,是这样。”我放心了。
“排长,她还告诉我一个秘密。”
“喔?秘密?”我装作不怎么在乎。
“她说她是个音盲。”
“不会吧,我们唱错了她都立刻纠正了啊。”
“她听不出自己唱什么,对自己是音盲。”
“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打发走了他俩,我才恍然大悟,有一次她起头,音调低得连我们男声都唱不下去,难怪。也许是因为晓箐对自己声音的失聪,却让她更深入去理解别人的作品。
第二天早晨,我没有看到晓箐出操或训练,看来她病得不轻。下午集合,还没见她,我开始不安起来。趁大家都在外训练,我来到三楼,轻轻敲门。
“请进。”一声沉闷的回答。
我推开门。晓箐趴在床上,脸埋在那个大枕头里,身上盖着蓝灰色的被子,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一只手露在外面,我走到床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握住了她的手,滚烫滚烫的。
晓箐的手颤抖了一下,被我握得更紧。她睁开眼睛,上铺的她正好和我的目光平行,我又看到那忧郁的眼神。
“是你啊。”她无力地垂下眼皮,不再想抽走自己的手,好象我已经是她很放心的挚交。
“很难过吗?”我稍稍放松了握着她的手。
“嗯,后背酸痛,头也要炸了。”
“我。。。你。。。我能。。。”我想不好该怎么说。
“你和军医熟吗?麻烦你帮我要些止痛药好吗?”她已经明白我的意图。
“好,我这就去。”我非常不情愿地放开她的手。
“要最大剂量的。” 她嘱咐。
从军医那里回来,我给她倒了杯水,看她吃下药。
“麻烦你了。”
“别这么客气。”好象我们真的已很熟识。“有什么需要再告诉我。”
“好的,谢谢。”晓箐闷声答道,又昏昏睡去。
我关上门离去,“有什么需要再告诉我”?我真笨,找不出其他的话说么?她怎么会来找我?怎样告诉我?
希望她吃了止痛药会好些,至少能参加晚上的活动。但令我失望,晚上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熄灯了,我惦念着晓箐,象她一样俯卧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我在一楼,她在三楼,直接距离不过十米,但我觉得她是那样的遥远。晓箐,你能察觉我深深地爱上你了吗?也许周围追你的高端人才多得是,你家人在国务院,军区司令部也给你物色对象,象我这样出身贫寒,在穷乡僻壤里服役的最初级的军官,根本进不了你的雷达屏幕。但是只有我快乐着你的快乐,痛着你的痛!
我又来到她的床前,这次她捂得严严实实,散落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我抬手去抚摸她的头,轻轻拉过一绺头发放在嘴边。她睁眼看看我,拿起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仍然烫烫的。
“还痛吗?要不要我去叫军医来?”我正要转身,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上来陪我一会儿好吗?”
我脱掉鞋子,爬到上铺,坐在床沿上。她往一边挪了挪,拍拍枕头,我心领神会,在她身边侧身躺下。“告诉我哪里痛?”
“后背。”她掀开被子的一角,我把手伸进去,她浑身仍然滚烫。我在她的背上揉捏着,碰到她的痛处,她轻轻地哼了几声。伸出手来摸着我的脸,她的手那么烫,放在我的脸上,不一会儿我就满头大汗。
我在她耳边说:“多出出汗吧,出了汗烧就退了。”
真灵,很快就觉得她浑身湿漉漉的,冒着汗,沾湿了我的手,粘粘滑滑的。她深情地看着我,眼神里露着爱意。我心里甜甜的,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爽快又满足。
一阵燥热,闷得我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睛,不见晓箐在身边。我猛地翻过身,掀开被子,才发现身下湿了一片,连手上都是。
第二天早晨集合队伍中没有晓箐,下午还是没有。西垂的太阳映红了半边天空,光秃秃的树枝在桔红色的背景中颓丧地摇曳着。塞北的秋天,气温骤减,一阵风过后,操场边上的白桦树一夜间掉光了叶子,冬天的肃杀就要来临。没有晓箐的身影,天更加阴冷。
又一天的训练就这样结束了。我疲惫地回到宿舍,仰面躺在床上。不知晓箐好些没有,如果我能看穿这两层楼板就好了。这几天沉闷死了,想找个地方发泄一通。我出门跑到了操场边上的双杠边,一个纵跃,把自己撑在两条杠子中间,摆动,撑起。喘了口气之后我又跳上了单杠,拼引体向上,翻滚,翻到头晕目眩,汗流浃背。晓箐,把你的痛给我,我在农村长大,什么苦都吃过,皮厚肉糙不在乎,我可能都不会感觉到病痛,就算有,只要能看见你,痛也减轻了一半。一阵风卷着黄沙吹来,弄得我灰头土脸。晚饭号声响起,肚子确实也饿了。我连忙跑回宿舍,打了一盆洗脸水,把浸湿的毛巾久久地盖在脸上。爽些了吗?我问自己,嗯,好象是。我把毛巾顺着脸慢慢地移下去,露出两眼。窗外,同学们正列队准备去食堂。我一眼就看到了队列前面高个子的晓箐。她平静地目视前方,也就是我窗户的方向,然后向右转,齐步走,一队人朝食堂走去。我凑到窗前,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从来没有任何女孩让我如此牵挂,以致不能自拔。初恋的潮涌,在我未及防范之时,就已将我淹没。
****
“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国呢?在国内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你为什么要当兵呢?”她咄咄逼人的劲头又来了,好象是谈判桌另一边的对手。
“农村没有出路啊。”我实话实说。
“你当兵很苦,军校毕业就是军官,转业就是国家干部,城镇户口;我留学很苦,毕业就可以找工作,可以职业移民,成为永久合法居民。”
“唔,有点象。”
“和你一样,我也是找一条出路。你是找一条摆脱农村的出路,我是要摆脱复杂人际关系的出路。我还想要三个孩子。”
“有那么恐怖嘛?”
“关系复杂啊,稍不留神就被人暗算。人生要做的事太多,不想,也不会玩这一套。你官拜局长了,一定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局长同志。”
“如果当初身边有人深爱着你,你还走吗?”
“如果当初在农村里有你心仪的姑娘,你离开吗?”
我无言,如果,当初,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从18岁重新开始。。。假如时光能够快进,纵然生命只剩下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