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旅馆,不需要豪华。它有一个精致的花园,通往花园的门上写着:为了保持环境安静,我们晚上十点后就关闭花园。你回来时候,昨晚丢在地上的报纸,已经被折好放到了桌子上。你的牙具安安静静地摆在镜子前,扔在浴缸边上的浴液,摆回了原位,提醒你清洁工来过,又带上你的门走了。当你火车晚点,比预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到前台,门还没锁,前台笑嘻嘻地把钥匙给你,你却在房间里发现半个小时前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是前台打来的。
如果床头柜里,还有一本吉登斯版的圣经,我就会觉得这差不多就是个家,如同英国诗人拉金所说,家是如此的忧伤,与我离开时候一样。(Home is so sad. It stays as it was left,
这样的旅馆英国很多,可以叫hotel,更多是B&B,所谓Bed and Breakfast,家庭小旅馆,提供床和早餐。我很喜欢的英国乐队叫Madness,有一首歌就叫Bed and Breakfast Man。我不怎么听披头士,但Madness是经常拿出来翻听的乐队,特别是你打算在这里长期生活的话,因为他们身上浓烈的不和你套近乎的本地人气质,让我极度着迷。这种拒绝交流和来往的底色,能够时刻保持我对一个城市或国家的陌生感,总是有发自内心的严肃和主动了解的意愿。更重要的是,一开始就知道在任何地方总有人不是自己一类人,就免了过于热情,要融入和深入交流的幻想。
Madness和它的那首家庭小旅馆的歌是我在英国生活的两条边
界,小旅馆的存在就是提醒我在这里,即使无法融入,
或者厌倦参与,小旅馆就是自己可以安安静静休息的地方。
我是一个旅馆游牧者,我要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要是新鲜的,
即使是老路老地方,我也要能分辨出露水的干湿不同,
野花今年比去年要少。火车就是我的骆驼和马车,
它慢慢穿行在萨姆塞特的田野,晨曦随着晨雾,
把阳光调和成蜂蜜的颜色,洒在点缀着白霜的绿地,
我随着火车前行,变化着与树的位置,
透过树缝看到和静静流淌的老绿色的河流。
我常常想起英格兰的中世纪,凯尔特人犹在,
亚瑟王和骑士是朴素的人民领袖,如今的旷野,
也许还是没有被砍伐的森林,一日之内光影变化,
仿佛中世纪幽冥昏暗,又与基督教之光交融的历史。
在英格兰游牧,旅馆就是我的帐篷。我的四季只有四天,
就是在周一的早班车和周四火车站的大巴之间那段。
我现在两座B字头的城市间游牧,其中一座城市叫伯恩茅斯,
在英国南部海岸线上,自古以走私闻名,
后来在维多利亚时代洗去恶名,成为旅游胜地,
靠的就是当地细沙沙滩。
这是一个分裂的小城,分别属于老人和流浪汉。在海滩沿岸,
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旅馆,很多不知名的歌手,
常常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生意,观众就是用大巴拉来的退休老人,
在外表朴素,内饰雅致的老饭店,慢慢地回忆自己的年轻时光。
很多在伦敦中产阶级,在自己职业生涯中期,会在这里置一套午夜,
放假来短住,时间慢慢过去,
按揭数额也如生命的年岁一样慢慢消退,在他们老年时候,
就可以拥有一套海边的公寓。
我常常是这些住客里最年轻的,每周都会在海边旅馆订几个晚上,
作为在这里工作的住所。我不租房子,因为周末不住,不想多花钱。
租不同的旅馆,又可以满足自己体验不同的滋味和服务,比如,
服务员有世界各地的人,阿拉伯人、波兰人、
西班牙人和罗马尼亚人,我碰到本地人作服务员不多,
除非他们是小旅馆老板。
我也问自己,这些本地人去哪里?
他们就像我以前在北京碰到的北京人一样,
都不愿意做这个辛苦的行业,去寻找感觉不伺候人的职业吗?
慢慢地,我见过一些本地人,夏天日照越来越长,他们在街上变醉,
大声喧嚣。旅游胜地的光环,常常误以为这是他们的懒散享受。
然而,
当你深夜在街头碰到那些还攥着一听啤酒的三五成群吹牛的瘾君子,
你就会想他们要睡在哪里?伯恩茅斯也是我见过流浪汉最多的地方。
很有意思,这里有房子睡和没房子睡的似乎都很多。
伯恩茅斯是老年人的天堂,
我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这样喧嚣的夏天夜晚。那是度假天堂,聚会,
醉酒、狂欢,因为酒精和阳光刺激显得特别多话的人,
却是我不喜欢的。在英国久了,你会染上一种轻度的热情恐惧症。
你与陌生人之间,喜欢淡淡的友好,火车对坐三个小时,
就留下两次微笑,一次在上车时候,一次是下车。
你去好朋友家的访问,或者反过来,
我们会预约自己觉得最合适吃与聊天的餐厅,还提供小孩子的玩具,
准备干净的被褥,洗过的浴巾,还给他们配把钥匙,
我们感激地暗示最多待三个晚上。
因为在不同旅馆之间游牧,在哪里睡觉,
大概称为我潜意识里最大部分。这也让我担心别人的卧室。
我知道这有点不正常。然后日复一日,周复一周的旅行,
让我对目的地,准确地说,最后睡觉的地方,有了无数的幻想,
问自己今天是一个什么样的小旅馆。而这所有游牧的目的,
就是想看看自己在英国的某年某月的时间坐标里,
自己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此,老年人与流浪汉的度假圣地,
我略有抗拒,甚至担心这会不会是英格兰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