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孩子们是有权响亮地拒绝我的命令或建议的。为此有时不免火往上撞,但只要能想得起来,我便试图克制自己的脾气,给他们网开一面。我这样做有我的道理。我小时候是不知道说不的。现在想起来,这对于一个孩子是如何奇怪的事。为何如此,我想部分可能是天生,部分是因为这苗头早在我还在摇篮里时就被掐灭了。严厉的母亲是不允许任何异见的。但是,不表白异见不等于没有异见。因为听话,我经常得到父母的夸奖,但我从来不为这夸奖感到骄傲。不知道说不,但心里又对父母和老师的话有不可遏止的怀疑。那痛伴随我几十年,但直到在我开始懂得自由对我的意义后才开始明白那痛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天性被扼杀的痛,好像是一棵树上最健硕的大枝被砍掉了。
我不想再这样摧残我的下一辈了。他们和同学们在学校里也跟在家一样直言不讳,不用装出对长辈的言听计从。以势服人在美国的学校里是行不通的。从中国来的老师都知道美国孩子的难对付。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就像美国的原始森林,自由地长大,没有人修剪,结果也长得高矮胖瘦不齐。
孩子能自由地长大,是因为大人给他们自由。以我自己幼年的经历来看,懂得给别人自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使这别人是自己的孩子或学生。人都有在自己的领地上滥施权力的本性,但这不能给他们自由。每个人都懂得为自己的利益奋斗。这不是自由,是自私。没有自由的自私是倾轧。我太熟悉那样的场景了。把别人也加入自己的公式之中,给了别人自由,人才给了自己自由。
这样的自由是可以继承的田产。美国人从他们的祖辈那里继承了一大片沃土,不管是什么样的种子在那里都有可能长得茁壮。那遗产可以从华盛顿、杰弗逊一路往上追溯到古罗马和古希腊。我想西欧和美国近几百年在世界上的崛起就是因为这一笔祖传遗产:自由的理念把个人身上的无穷潜力极大释放出来了。于是这世界不再只是几个寡头的舞台。
我们是穷人的子弟,不仅继承的是瘠薄的田地,并且连识得这田地的人也很少。向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成千上万,向往“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寥寥无几。但总还是有一些生命力极强的种子在努力生长。
大学时上一门小说选修课,老师布置的期末作业是读一篇小说,再写一篇读后感。我从图书馆借来一本短篇小说集,那里边的二十几位作者可以说是囊括了当时国内所有的小说名家。但读来读去,只读到一篇投缘的,是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当时只觉得这一篇有种让我心动的阳光满满的暖意。选了这篇,却还有点遗憾,因为它实在就是散文,哪里像是小说。但后边的选手们被第一名落下太远了。于是期末作业的题材就这样敲定了。跟同学说起我的作业,才从同学那里知道史铁生是个残疾人。不过这个信息并未引起我什么特别的关注。
再听到史铁生的名字已经是二十多年后: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我一下子想起了遥远的记忆中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从网上找到大家都在说的那篇《我与地坛》,那种阳光满满的暖意又扑面而来。那是我近年来读过的中文世界里最好的文章。那种阳光满满的暖意 – 就像我多年前在《清平湾》中读到的 – 就是自由。那里边的每一个人物、每一棵树、每一只蚂蚁都是自由的:在荒园中出现,从容不迫地领受阳光雨露,也从容不迫地领受命运的捉弄,然后消失。能给他的角色自由的作家也是自由的。
作家的自由来之不易。“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的滋味不是四肢健全者容易想象的。他“发疯”过、“中魔”过、当着母亲的面喊过“我还活什么劲!”。那是不接受现实,是还牵挂着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最后发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镇静下来,接受了现实,就自由了。自由就是不再牵挂不属于(或不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残废了双腿到后来需要一周三次透析才能维持生命的他比我们多数“正常人”的抱怨和苦毒还要少得多。这就是自由的威力。
即使是那里边最悲情的角色 – 作者的母亲 – 也是自由的:
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前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
这是一位有见识的母亲,懂得给她的“被命运击昏了头”的儿子自由,让他去那个荒园里找他自己的路,哪怕要面对完全失去儿子的可能。儿子也终于读懂了她,尽管太晚了。假如儿子永远不能懂得自由,他就永远不会读懂母亲。
从某个角度说,我们每个人忙忙碌碌的一生都是淘金之旅:“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我们忙忙碌碌都是为了寻找自由。史铁生是淘到了金 – 或者说是找到了自由 – 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中的一个。他找到的是用不着肉搏、倾轧和诡诈的心灵自由。就像那个乞丐的故事:每天四下里出去寻找而不得,却在某天蓦然发现整天当椅子坐的那只破箱子里边是满满的黄金。
史铁生其人与文给我的第一个启示是:即使是在中国这样冷落和打压自由的社会里,自由仍然可以长得茁壮。足够自由的人在任何环境中都有自由。虽然“足够自由”是个不容易企及的境界,但我相信中国的未来就在这些足够自由的人的手上。
第二个启示是:不要牵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句话可以作为我后半生的座右铭。想起这句话时,也想起一句精彩的电视剧台词:是你的,赶都赶不走;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但这话还没有说透:在人的诸多拥有或者想要拥有的东西之中,如何知道哪些是属于自己的、哪些是不属于自己的?这问题的答案有时候明显,比如残废了双腿,自由移动的能力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也有时候不明显,比如人的梦想:哪些梦想属于自己、哪些不属于自己呢?有的梦想可以成真,有的却只是泡影。
我有个简单的测试 – 就像Paul Simon 的“忧愁河上的金桥”里唱的 –
“When you're weary
feeling small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那就是我在牵挂不属于我的东西了。放下这些牵挂,金桥就在茫茫的忧愁河上出现了。自由离我原来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