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红林 辛达海 长篇小说《射日》第五章

第五章





“刘铁不是那号人,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不管谁咋说,我们心里有谱”。镇上一位老太婆这样说。





“铁娃干不出那档子事,碎娃的时候,他和女子娃不在一起耍,老是一个人砸做什么刀刀枪枪的,大小伙子了,村里有人结婚,同伴们拉也拉不去他,他总是说‘见那新媳妇穿一身红衣服怪不好意思的’。”一位同门长叔回忆往事说。





可有些人却相信人是可变的,再说那个人不变呢?人也需要变——随身份地位、随社会环境、随时代进程而变。





刘铁个不高,但精力充沛。浑身上下饱含着活力,稍显黑胖,长方脸,宽额头上皱纹深刻,不多说话,小时候大家称他“蔫蔫怪”,说话时头不怎么抬,常带点微笑,那微笑有点拘谨,拘谨地常使人捧腹大笑,可这捧腹大笑也倒置不了他爽人的笑声。





刘铁是在城里中学读过书的人,见过世面,因他心窍好,又喜欢舞弄机械,刚返乡便被村上推荐到公社的农械厂干工,他工作扎实细致,刻苦钻研技术,业务长进很快,厂党支部决定提拔他为副厂长报公社批准时,公社党委非但没有批准,还因其父过去在民国时期。在青天白日旗的感招下,当过县警察局局长,通知厂里辞掉了这个“只专不红”的青年人。刘铁被辞退后,根本不气绥,没把它当回事。东方不亮西方亮的道理他比谁都懂,只要有本事,一定有用武之地,在家没呆几天,就被西京市郊一所中学聘请为校办工厂厂长,搞铝制品铸造。条件是给生产队交积累,也就是把自己的工资拿出一大部分出来,上交队会计,给刘铁记工分。





为他父亲落实了政策的那时,他曾大哭了一场“现在我才觉的我象个人了,我并不比其他人缺些什么,我应该有我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





死水开始流动的年代,刘铁、金石等人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行动起来,绞尽脑汁地整天琢磨,夜以继日地施展各种手段,全身心地扑上去一门心思钻研,苦干加巧干,通过一段时间的运作,终于,在国道一O八线由南向东,弧线内侧的渭阳湖畔建起了渭阳软线厂,主要生产电热线。由于他们对市场的准确预测,以及治厂有方,在这些年内地企业普遍滑坡,市场萧条的情况下,这家民营企业仍挺了过来,且越办越红火,把刘铁推上这个古镇的首富席位。





渭阳镇一带地下水位高,土壤盐碱化程度大,有不少明水面积,渭阳湖就是一百多亩地的明水区域。浅水区及沿湖周围芦苇葱茏,水草肥美,湖上多种水鸟相向而鸣,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一群群白鹅嬉戏其中,渭阳楼古建筑水楼相应,风光绮丽。





在北湖西侧有一片开阔地,过去镇上一些群众大会常在这里举行,因前不久由渭阳中学承办的全市中小学春季田径运动会曾在这里举行,跑道全用砖栽砌了。如今小草虽然长满了场地,但跑道仍依稀可见,早晨也常有人来这儿晨练跑步。





刘铁早晨就常来这儿,他先是绕四百米跑道跑上四五圈,又临湖踢踢腿,弯弯腰。一日,东方已开始泛红,太阳却没有出来,地面上的物景已清晰可辨。突然,他发现芦苇丛畔盘着一条绿蛇,头伸向广场,眼睛圆圆地张望着他,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蛇长时间没有动,刘铁向后退了一段距离。可当太阳全出后,再去看时,那蛇已不知了去向,这之后接连好几天都是这种情形。





因出差,刘铁已经一周时间没来这北湖广场了。这天一来,却发现那有蛇出现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看书的姑娘,那粉红的上衣,虽在晨雾里,却依然鲜艳。刘铁一想起那蛇,忙跑过去。





“刘厂长,这么早就跑操了。”转过身来的那位姑娘有点紧张。





刘厂长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位姑娘。“你——噢,你是上周进厂的,叫包瑜对不?我还以为是渭阳中学的学生早读呢。”





刘铁突然醒悟过来,记起眼前的姑娘是谁了。那天中午时分,他那在市区重点中学住读的女儿——银鹊从天而降,领着位衣着旧而清爽,脸庞眉清目秀的同学到厂里找到他,请父亲给她同学一条出路,安排她在厂里上班。刘铁见女儿没经过同意,就贸然带人要工作,简直是胡来,很有点不高兴,板紧面孔刚想教训女儿,扫描到她同学呆呆地站在一旁,微低着头,一副羞怯怯的动人模样,顿时就心软如水了。他不明白,怎么好好的有书不念,要做事?银鹊象父亲肚里蛔虫,把父亲扯到无人之处,小声地把同学目前的处境一五一十地毫无保留地急切倾渲出来,堆在他面前,让他给个交待。刘铁这才得知:





原来女儿的同学叫包瑜,家住黄河边的包家庄,靠自己的考分直接被市区重点中学录取了。她家庭条件原先还可以,靠磨豆腐奔小康。她在学校读完高一,成绩在整个年级是中上游。读高二上学期时,有天她父亲突然口吐鲜血,昏迷倒地,她母亲、哥、嫂、弟、妹都泪水直滴,慌忙把她送到镇卫生院,卫生院医生看了不收,家里人手脚不停包车送到县医院,县医院医生的职业道德好,紧张而有条不紊地急救,几天后总算把她父亲的命捡回了。但可怕的后遗症也落下了,她父亲住了几个月的医院,把积蓄用完不说,还借了一屁股债。最严重的是她父亲从此不能出重力,成了半个残废人,豆腐磨不成了,家里就断了财路。哥、嫂因自己有了孩子,分家单过了,快初中毕业的弟不上学了,叔伯房的叔父知道后,亲自回乡把她弟带走了,她那小学还没读完的妹,也变得早熟了、懂事了,边上学边张罗家务事,她母亲越来越呆头呆脑的,整天只知围着父亲转。





她回了趟家归校后,因思想负担过重,胡思乱想,成绩直线下降,她没有指望了,断了来源,就决定退学养活自己。她把心事与几位好友诉出,同学们听了都默不作声,只是说工作难找。银鹊也是她的好友之一,明白包瑜的去意后,热血沸腾,两肋插刀,口出狂言,说工作的事全包了。包瑜在一片惋惜声中,办完退学手续,背上行李,跟着银鹊,搭上客车,来找同学父亲。





刘铁听完,酸溜溜的,没有责备女儿的行为鲁莽,点点头,说可以安排包瑜到技术科报到。银鹊突然抱住父亲的头,脸贴脸地表示感谢。刘铁不习惯女儿的放肆,尽管心里甜蜜蜜的,还是推开了女儿,说自己还有急事,不能陪伴,请女儿代表自己去安排一切。银鹊对厂里非常熟悉,拉着包瑜一一找人,介绍身份,传达父亲的意见,直到安排妥当,感到没有缺陷,银鹊才在包瑜的相送中,踏上返校的客车。现在,刘铁越看眼前的姑娘,越象只见过一面的包瑜,微笑着等待她的回答。





包瑜点了一下头笑道:“是我”。





“——你站的这块儿有条绿蛇,每天太阳没出前就盘在这里,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





“蛇——”包瑜摇摇头。“没见呀,我在这里看书已经一周了。唉——你一说蛇,我倒忆起昨晚我做的一个梦来了:在一片草地上,一条又长又粗的巨蛇停在了我面前,我一脚踩住了那蛇的尾巴,那蛇的头猛地转了过来,两只眼睛好圆好圆,嘴里的利舌象在喷火,我吓得双手捂住了眼睛忙往后退,当放下双手时,那蛇已生出两排足来,我兴奋地喊‘恐龙——恐龙!’”姑娘绘声绘色,好激动。





那梦事及包瑜说话时的神态让刘铁觉得神秘而有趣,在他后来的生活中也常常回忆起那耐人寻味的情景。





姑娘说着,倒垂的手上《金属热处理》一本书的封面正对着刘铁。





“这本书,你是那借的?”





“让我在交通大学读书的一位同学从他们图书馆借的,我觉得咱们厂的工艺有些跟这本书上说的有关。”包瑜将书递给刘厂长,然后解释说。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老会计——金石急切的呼叫声“刘厂长——刘——”跑到湖边的金石上气不接下气。





“你儿媳妇苏蕊到产房了,是难产,需要剖腹,要输血,无血源,要家属签字,你儿子刘强出车了——快!快!快!”





还没有等老会计把话说完,刘铁便将书递给包瑜,扭头向医院方向急步走去。走上渭阳湖堤上的柏油马路面时,金石回过头来,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尾随其后的包瑜。





这时,太阳已从东山的脊梁上爬起一杆多高,渭阳湖面一片银白,刺眼得很。





 





刘铁匆匆地赶到医院,找主治医生询问一番。因刘铁是渭阳镇的名人,不认识他的人就不是在社会上混的。医生听到他的大名,盯了他一眼,笑着说,这是手续,问题不大。





刘铁签完字,预交了一笔钱,见没有什么事,感到一个大男人在妇产科门口徘徊也不是个味,心里也有所牵挂,觉得女儿的同学来厂这么长时间,默不过问如果要让女儿知道了,一定会责怪的,回忆起包瑜关心生产,改革工艺,节约成本的神态,认为作为厂长不去关心职工的方方面面是说不过去的。此时,他旋转着内疚感。刘铁喊来儿媳的婆婆,自己的妻子,说:“厂里还有点事,我在这里也没用,字我签了,钱,也交了,要有什么事,叫老金到厂里去找我。”说罢,迈步想溜。





凤仙不满地瞪注他,说:“厂里的事能大过儿媳生娃?”





刘铁只好停住,急了,说:“我在这里能干什么,除了干着急。”





凤仙说:“你看那家生娃?不是一大家人在医院?”





刘铁说:“有这个必要吗?”





凤仙说:“怪不得要打倒资本家的,成了资本家,就没个人味?”





刘铁恼火了。说:“这跟资本家有什么关系?顺不顺利是医院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又不是我……。”





一声门响,一个护士伸出头来,说:“吵什么吵?成功了,是个男娃!”





刘铁听清,心潮涌动,眼眶湿润,恍惚地感到自己老了,成了爷爷。





凤仙闻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进产房。





刘铁在产房门口来回走了几圈,感到异样,因为初为娃的祖父,不知怎么做为好,觉得还是安静地走开为妙。这时的他停下脚,喊住金石,说:“你代表我在医院守着,直到出院,有什么事,你及时通知我。”





金石点着头,说:“你去忙!你去忙!有事我会找你的。”





刘铁放心地怀着喜悦的心情返回厂里,有心无意地直奔技术科,推开技术科的门,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神色怪怪的。科长起身上前,说:“刘厂长!没到医院去?老金到处找你?”





刘铁说:“刚从医院回来。”





科长问:“咋样?”





刘铁答:“生了,是个男娃。”





科长说:“恭喜!恭喜!革命又有接班人。”





刘铁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接着,它问了技术科的一些事。





科长逐条逐条地回答后,说:“那天你安排位女娃,就是银鹊引来的同学,真不简单。平时她只看书,有空到车间去观察,有问题虚心请教,从不多言多语,关键时刻她提的建议,说的办法还蛮管用的。她来了,我可轻松多了,别看她来的时间不长,整个工艺流程,她基本上了如指掌,搞得我快失业唔?”科长又玩笑地加一句:“刘厂长!别开除我哟。”





刘铁深感震惊,没想到那么个不起眼的女娃,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懂整个生产过程,而且还小有革新。他呆不住了,说:“我随便开除哪个,也轮不上你。你是本厂原老、功臣,是以厂为家的典范,表扬还表扬不过来呢。”接着,就问:“包瑜她人呢?那娃到哪里去了?”





科长说:“她准备搞工艺革新,到车间深入调查去了。”





刘铁笑着说:“你们这些人啊,只知道吃现成饭,不知道去找米?”





科长涨红了脸,辩道:“我们在核实数据,是紧密配合改革的。”





刘铁仍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到车间去转转。”说着,他出门顺手带上技术科的门,迈向生产车间。刚进车间的大门,他就扫描到包瑜在台机器旁入神地纹丝不动,呈现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模样。刘铁感动了,以为被生活逼迫的女娃能有如此的工作态度,真是少见,难得。刘铁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不知过了多久,包瑜也许认为对这道工艺摸透了,做到心中有数了,她猛然回头转身,见刘铁用种专注的目光望着自己,惊叹道:”您……刘厂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





刘铁眨下眼,掩饰地一笑,说:“刚来!刚来! 看你看迷了,怕打断你的思路。”





包瑜低着头,眼望脚尖,说:“我什么也不懂,只有多看,多学,多想,才对得住您的收留,不为厂里着想,怎么也不是个好职工。”





刘铁再次被感动了,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有什么建议和要求,直接跟你们科长讲,叫他们大力支持,就说是我讲的,有什么问题叫他直接找我。”





包瑜说:“科长还是蛮支持我的,叫我拿出整改方案,他们来论证,目前还不成熟,我还在想,在看,在学习,到时候一定让您满意。”





刘铁说:“有此决心就好,可别累病了。”然后,他又说:“你作为我女儿——银鹊的同学加好友,来了这么长时间,我也没关心你,真过意不去。只怪近来忙,厂里厂外,里里外外的忙晕了头,没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要是银鹊知道了,她肯定会责怪我的。走!到你宿舍去看看。”说着就催包瑜。





包瑜感到热浪扑面,温暖极了,甜滋滋的,说:“刘厂长,我一切都蛮好的,谢谢您的关怀,真的,刘厂长。”





刘铁见她娇羞的神态,笑着说:“我是一厂之长,难道不能看看职工的居住环境吗?”





包瑜不言语了,怯怯地走出车间,向宿舍走去,她迈步到宿舍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刘铁说:“刘厂长!我搞特殊化了,在您女儿的安排下,我一个人住一间房。”





刘铁扫视着房内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特别是桌面床上柜中都放着书籍,说:“这算什么特殊化,银鹊还真会办个事,也亏了她。”转之,他又说:“懂技术搞革新的人才,怎么能跟生产人员相提并论呢?

你还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尽力解决。”





包瑜想到其他职工基本是六至八人住间房,最少也有四人,就连摆手带摇头,说:“没有没有,这样蛮满足的。”





刘铁注视着那些书,有点迷惑了,他喜观有文化的人,特别是爱读书肯钻研的文化人,但象包瑜这样靠打工生存却拥有这么多书籍的女娃,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觉得要好好琢磨琢磨,认为也值得琢磨琢磨。





从此,刘铁对包瑜的关心越来越明显了,只要无事,就找包瑜聊聊问问,从工作到生活。有时,在厂长办公室或在包瑜宿舍,闲聊得几乎忘了时间,到离开时,已是夜深人静。甚至刘铁出外谈业务或采购设备和原料,也叫上包瑜,因在谈判桌上,在设备和原料价格的论证中,包瑜有自己的一套,她在出发前翻查各种资料,做好充足的准备,所以她与对方交谈过程中,能抓住对方的弱项不放,总能为厂里节省开支。有次,刘铁独自在外出差,夜半三更在旅店醒来,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地想到包瑜,她单纯沉静执著有主见善解人意的神态在他眼里晃来晃去,竟产生迫切要跟她说点什么的念头,定神一看,才知身在异乡,止不住回旋着空荡荡的感觉。





刘铁认为一切都是正常的,谈的几乎都是厂里生产方面的话题,剩下的就是长辈关心下辈的事,从没离开厂长与职工的位置,行得正坐得稳。所以,刘铁从不关注旁人那多疑变色的眼神,一门心里扑在与工厂发展有关的问题上,懒得理会。





而包瑜呢?在最困难的时候,刘厂长收留了她,她能不倾心为厂里服务吗?再说刘厂长那么关心爱护她,她有找到慈祥父爱的感觉,认定刘厂长是位坦诚豪爽有气魄的男子汉。所以,她怀着报恩的心情竭诚为刘厂长效劳,指向哪里就冲向那里,单纯透明得一看见底。她从没感到与刘厂长在一起有拘促,是不妥的行为,觉得跟刘厂长外出工作,是自己有工作能力的表现。





其实,,包瑜也听到过人们议论她跟刘厂长怎么怎么的风言风语,但她没把言论当回事,认为这种人是嫉妒自己的能耐,是心理不平衡的发泄,是技不如人的扭曲流露。她坚信明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决定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去说吧!她要作君子,坦坦荡荡地活着,全身心地投入到改造工艺流程的紧张环节中去,根本不理睬别人脸色,不管屋外风雨雷电狂扫,只要灵肉魂魄安全。





她只知人言可畏这句话,不知此话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她不管谣言,可谣言围着她。她不知道,她想得到的与现实生活中人们给的往往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这天快下班时,西服领带打扮的刘铁出差归来,刚回厂,便急匆匆向花园对岸的技术科走来。





“刘厂长回来了!”一个男青年老远就喊。





身穿水洗牛仔裤,留着披肩发的包瑜听到喊声,手里还带着千分尺和铅笔,便喜出望外地跑出了科室门。“刘厂长回来了!”





“包瑜,这次工艺改造怎么样?”





包瑜的脸一沉,头一低,嘀咕着说:“又失败了,新炉也报废了……”





“不要紧,失败了咱们再来,只要不认输,不气馁,总会有成功的那一天!”刘铁话虽这么说,脸上露出的却是一丝苦笑。







那位男青年实在憋不住了,拍了一下刘厂长的肩膀朗笑道“这回成功了!”





“是真的?”





“是真的!”男青年重复着。





“是真的?”





包瑜含着泪花点了点头,把头歪到了一边,腾出一只手去摸手绢。





刘铁兴奋极了,上前一步双手抓住包瑜的两个肩头,狠狠的摇了摇:“谢谢你这俏皮的机灵鬼!我代表全厂职工向你表示谢意,——你辛苦了!”





包瑜咧嘴笑了,已显消瘦的脸蛋飘上了两片红云,整个人秀美得就象身边花园里那株红灼灼的美人蕉了。





在晚上召开的全体职工会上,刘厂长说:“包瑜同志自进厂以来,以厂为家,任劳任怨,虚心向老工人请教,技术水平提高很快,同时向厂里提合理化建议十一条,其中七条正得到采纳并付诸实施,技术改造中,更是加班加点,这次工艺改造的成功,大大减轻了咱们工人的劳动强度,可月节煤五吨,节电七百度,还将使产品的废品率大大下降,质量大大提高。可使我厂月增收八千多元。”接着他又宣布了厂部决定“对为我厂有突出贡献的包瑜同志发给奖金一千元,另外从这个月起,每月加奖金四十元。对课题组的其他同志及实施改造工艺的十一名职工,各发给奖金五百元。”





在领导办公会上曾极力反对重奖包瑜的苏蕊,月底在包瑜的工资表上还是没有造出外加的四十元奖金。包瑜赶到财会科问她时,她却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一千元大概够多的了,人要知足。上次工艺改造失败,废了一个炉,加上其它支出共计一万多元,一万多元让你撇得好轻松呦!”





包瑜理直气壮地说:“厂领导办公会已经决定了的,就是我应该得到的,是我的,我一定要得到!”





心不在焉,低着头织毛衣摇着二郎腿嘴里哼着流行曲的苏蕊,听到包瑜这句话,用眼斜了一下包瑜,猛地将毛衣往怀里一搂,站了起来。





“小骚货,你气盛啥,这是我家的厂子,得我说了算!不给造表,看你能把我咋样?”





“谁是‘小骚货’,我勾引哪个男人了,你说,你说,你今天给我说……”气愤已极的包瑜上前抓住了苏蕊的衣领,右手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接着两人便厮打到了一处。财会科两位同志忙上前劝架,一时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苏蕊和包瑜吵闹的当天晚上,厂里便召开了领导联席会议,按理苏蕊是要参加的,这次却没有通知她,但意外的通知了老会计金石。





出了会议室门,老会计金石拐弯抹角来到苏蕊住处。室内除了正睡去的婴儿外,就苏蕊一人。老会计右手向着苏蕊象蒲扇那样摆了两摆,示意她离婴儿远点说话。苏蕊便和老会计一道到远离床头的窗下桌子旁坐下。老会计从窗台上取下半盒窄板带把金丝猴香烟,弹出一根,抽出来在鼻子上嗅了嗅,然后点燃。顿时,一串串圆圆的青色烟圈便出奇的在室内闪现,在窒息的空气里缓缓地打起转来了。





“好我傻里古董的儿媳妇!你咋敢骂人家包瑜哪话哩,你叫你爸那一厂之主的老脸往哪搁呀?”





“我那是气急了无意说的话,我看不惯我爸对包瑜过分的那个亲热劲。”苏蕊显得有点委屈。





“你那是嫉妒,你过去像包瑜这样水灵的时候,你爸对你不也和现在对她一样么,一些人不也在说;红歌星和刘厂长有特殊关系嘛!”说到这里,老会计见苏蕊脸刷的一下红了,眯缝了一下眼睛笑着说:“当然,干爸还能不知儿媳妇的底细么?”





苏蕊又将烟盒向老会计跟前推了推,抬起头小声而带点神秘的问:“干爸,你和我爸朋友多年了,你说,我爸跟包瑜到底有那事没有?”





“有,又咋样?没有,又咋样?你也算九十年代的现代青年,思想应该比我们这代人解放,你现在已经有娃了,有些话现在和你说,我想你也能接受了。其实男男女女,就那么回事,人们不是常说‘凡事大不必过于认真’嘛?”老会计也是慢慢吞吞,象是投石问路。





苏蕊低下头,焖了一会,好似悟到了点什么。“干爸,你的意思是我爸跟包瑜真有那事?”





“唉——我可没肯定!”





“干爸,我是你干儿媳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那包瑜是外人。儿媳妇我有好些事还需干爹照顾和出主意哩!”





“那——那我说了,你可要沉住气,不要向其他任何人乱说——包括刘强和你妈。”老会计诡秘的叮咛着。





苏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头上却紧张得冒出了冷汗,她走到床前,将一块小褥子盖在了婴儿身上,转身又坐到了桌旁,两眼显得分外有神。





“其实,你爸和包瑜在第一次会面时就搞到一起了,你知道你在医院产房那阵子,他在哪里吗?”





“我在医院输血时,当你面我爸不是说你叫他时,他正跟包瑜在北湖广场那儿说话——对!我爸那次就说过,包瑜这姑娘人长得好,又好学上进。”





“在说什么话呀,我到广场时,一看没见他的人影,刚想喊,见广场上有一些学生在早读,怕影响人家学生,估计你爸又在湖边那块大石头处洗脸听鸟叫了,便径直往那儿跑。你猜我当时看到什么了?”





苏蕊瞪着两眼没有吱声。老会计接下去说:“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敢相信那竟是你爸,那会是我熟悉的再熟悉不过的朋友。他在那块大石头旁的芦苇丛中正搂着包瑜亲嘴呢!我怕惊扰了他们,以后彼此觉得难堪,没有吱声,没有动弹,希望他们快点结束,然后领走他。只见这时的你爸,搂着包瑜腰间的那只手从包瑜衣襟下渐渐伸了进去,抚摸了几下肚皮后,猛地一下往上捂住了包瑜的一只乳头,包瑜眯着眼枕在你爸肩头,两臂顺势下垂着,一溜白暂的肚皮和肚脐窝明显的袒露了出来……。因为你在医院挺命着,我心里好着急,当时急中生智,慢退出一段距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脸朝西北方向喊‘刘厂长——’我喊着继续往前走,当喊第三声时,你爸才应了一声,当我回头时,见他明显地向北面的芦苇丛里移动了一段距离‘老地方,难道你忘了’便匆匆走出了芦苇丛……。后来,听你爸讲起广场那蛇的事和包瑜奇怪的梦,才知道他们真的缘分是从那里引出来的。”





晚上八点左右,室内除了老会计金石压低了的叙说声,就是婴儿鼻塞而产生的低哑呼吸声。老会计见苏蕊听得入神,又侃侃其谈起来。





“平日里,我就遇到过几次,包瑜一到你爸房子,你爸不是取那强力荔汁、高橙,就是将那苹果用水壶水一烫,然后用小刀削去皮,掐住杷儿递到她手里。”





“我爸对厂里好多人都这样啊!”苏蕊觉得这是很普通的事。





“这虽然不能说明全部问题,但也不能一点问题不说明吧!另外,你一定还记得那次刘强听了你妈的话用车给你姨家盖房子拉了一天沙子,回厂后,你爸以刘强‘吃官饭,放私骆驼’为由下了他的汽车钥匙交于我,第二天,我与你爸、包瑜一道便去了洛阳拉原料,车坏在洛阳。我们将车拖拉到一家汽车修配厂后,你爸要我照看着车,他带包瑜在洛阳几处转转,可一转就是四天。鬼才知道这期间他们去哪里逍遥了。”老会计把“逍遥”二字说得音调很高,时间拉得很长,又把头仰得高高的,颇有点从中取乐的味儿。





“那次我爸跟包瑜回厂后,不是带了好几个厂家的订货合同吗?”





“好儿媳妇哩,你真傻!你是过来人,那事能用多长时间,再说,不拿几份合同不就掩不了厂里人的耳目了吗?你看,都能把我儿媳妇这聪明人蒙过去,可见他们的招数还是挺灵的哩!”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奇情怪事,把个苏蕊听得即莫名其妙,又似豁然开朗。这天夜里,正好月逢十五,月光如一根根银白色的冰柱,斜着从窗户伸进来,并缓缓地改变着角度,苏蕊时不时的瞧着儿子,没有一点睡意,直到鸡叫五遍,月色的冰柱抽出去,她方眯上了眼皮。





苏蕊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发展会带给她的将是一种劫难。她那位似乎最能体贴她,愿和她共守同盟的干爸,也守口如瓶,未能将那“政治局”会议精神提前一夜告知于她。看来谁也依靠不得,凡事须自己三思,自己做主才是。苏蕊是有这种气质和这个能力的。过去厂里的一些福利事和分配办法,还不都是她说了算吗?不是她由“红歌星”变为“苏娘娘”(当时电视正播放连续剧《封神榜》)之后,把不少女工整的夜里把头蒙在被窝里哭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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