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的《小邵》塑造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实实在在的小汪,一个是近于虚幻的、大致只游离在人们的传言和想象里的小邵。这个世界有许多种人,有好人,有坏人,还有那种不能用好和坏来定义的人。小邵就属于后者。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小邵是一个英武的人。他英武,因为他会功夫。小邵又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他超凡脱俗,因为他不像一般人那么老老实实地下地干活,他大致只站在田垄边上,俯视田间的凡夫俗子。小说写道:
人们……面对他(小邵)的不干活,倒并不计较。就连那些最勤劳肯作的老农,对于这一点,也只是嘿嘿笑一声,说:小邵!再嘿嘿一声:小邵。小邵就像是一个大侠,世间的生活怎么能是他过的呢?那是俗人的生活啊!
小邵由于常不干活,所以人们见他自然就少;后来又由于殴斗而进了派出所,人们更是见不到他了。也因此,他成了人们心里神秘的、与众不同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人们舍不得按坏人贬,可也难以按好人褒——不干活又打架显然无法划入好人一类。可这样的人,又的确给每天生活在庸碌日子里的庸碌人们注入一种神秘。而神秘,往往就意味着清新和希望。小说这样写道:
对小汪的好,人们的反应也不像应有的那样热烈。小汪的勤苦,还不如上海家中寄给她的一张包裹单那么引起人们的兴趣。
小汪的包裹单会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人们会五湖四海地猜测、想象那包裹里东东的模样。
而小汪,就像她自己希望的那样,是小邵的反版。她踏踏实实,勤奋努力。意味深长的是,人们对小汪这样的“正面”人物的兴趣,远远没有对小邵的大。小汪成了令人提不起注意和兴趣来的、没有滋味的平庸中的平庸。对她自己而言,她可悲地成了生活在一个虚拟的小邵影子下的人。她没有自己的准绳坐标,她的准绳就是反小邵之道而行之;她的坐标就是小邵本身。在这样的人生里,小汪丧失了自我。小说结尾的几段相当精彩。小汪终于见到了一个落魄几里外的小邵,他穿着旧黄军装,弯着腰在前面拉车。小汪对着这个自己一直甩不掉的梦魇发出胜利的一声冷笑:现在你可老实了!可很快,小汪发现小邵虽人在几里外,阴魂仍然在自己身边萦绕。周围的人一听到小邵这个名字,仍然肃然起敬,并且还神秘地问小汪:你是不是见到小邵了?
小汪迷茫了一阵,不知所措了片刻,终于哭了。小说就此结束。小汪为什么哭?因为人们对小邵和对自己的态度,宣告了自己一切努力的徒劳和破产,小汪在无比的委屈中陷入了自我的失落。
可以看到,小说对人物的塑造,有机地和对一个特定的时间地域里的人风人情乃至人性的深度描写融为一体。
从小说手法上讲,《小邵》有人物和事件叙述上的细节,没有情节和人物本身刻画的细节。这是一种风格的小说。这种小说的笔法比较接近散文。功夫就在那人物和事件的细节描绘上,因为那细节描绘一是见作者对生活和人物观察的细致和敏锐度,二是见作者思想的深广度和挥洒力度。我认为《小邵》在这方面是非常出色的。小说在那娓娓道来的人物事件的叙述上,为读者展现了一幅生动的、深入浅出的农村人风人性图,进而揭示人性和心理的一些方面,比如个体人格的失落,比如单调无味的生活里的人们之渴望心和好奇性,人在善恶之间的意识等等。
有人认为《小邵》反映了男专和女权问题,我倒是没有读出来。又有人说王安忆作品缺乏悲悯情怀。我也一直强调作家的悲悯心。读了《小邵》后我突然想,世上作家有种种:有的作家悲天悯人,如雨果;有的作家冷看世界深划民风人性,如鲁迅(读《小邵》我会想起鲁迅那些刻画国人人性的文字来)。还有像卡夫卡这样的所谓描绘人类困境的作家……类别还有很多。我们显然无法要求一个作家面面俱到。一个人一生的心力,恐怕只够他/她成为一个类型里的出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