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昨日当今日4

头儿汉森在众人用血肉胸膛挡住所有机器的时候和开发商做了一次讨价还价。开发商表面上出于对科学和历史的尊重,实际上出于对汉森死缠滥打的无可奈何,同意停工一周,至于一周的经济损失则必须由某个机构来承担。连天空和大地都完全私有化的时代里,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止或者剥夺私人投资活动,解决私人与社会利益矛盾的手段还是靠在钱上。头儿汉森调动个人研究项目的政府资金和学院赞助,并且百般利诱,在打折的条件下总算将考古队的活动期扩成一周。这一帮人,包括艾卿,就没日没夜地在无数建筑机械的包围下展开了具有伟大意义的考古发掘。

 

肥胖而结实的头儿汉森在整整一周没日没夜的发掘工作后变得周身松松垮垮,更别提眼睛下面那两个小小的肉袋。艾卿有时斜眼看他,不由自主将他跟中国古代野史外传里的盗墓人联系起来。这个联系是无辜而且有诋毁人格含意的,艾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尊敬的导师,最热烈的治学者,正在填补历史空白的人与卑劣的盗墓者联系起来。

 

如果要选举大学里的平庸学者,汉森将是最后一个被提名的人。这并不是说汉森的头衔有多么吓人,如今的聪明人很多,即使用天王、天天王、神奇太空霹雳八爪九尾乾坤大地永乐酷蹩王的头衔也不一定能震得了谁。汉森的头衔翻成中文大概就叫做准副教授,教授前面加了两个字就让人觉得别扭、生疑,可见没有诚意的拖泥带水并不能赢得更多的尊重。汉森不期待尊重,他把自己喂养得如此肥头大耳就已经丧失了自重的某一层意义。他在职工餐厅里忽视刀叉用手和牙齿作为基本的进食工具,其狼吞虎咽、声势浩大的饮食行为已经成为校内经典,有兴趣的新生不妨假装路过一睹大师级表演,然后憋着乐一路猛蹿,找一个大师看不见的地方和同伴指手划脚、笑个前仰后合。作为汉森的同事,则不可能如此过瘾,同厅吃饭的时候,汉森越是恣意嚣张,同事越是谨小慎微;汉森不拿刀叉,那么同事则必须拿了,不但要拿,而且拿得规规矩矩,如赴皇家宴会;汉森若狼吞虎咽,同事肯定细嚼慢咽。这一切完全不是有意对抗,实为遵循阴阳平衡、物极必反的道理。汉森就是有这么一种影响力,好象街头最大的一块标语牌,若不能趋之若鹜,便只能反其道而行,忽视他,需要格外的勇气和智慧。

 

艾卿是汉森的得意门生,非常明白老师的纯真与执着。他把汉森幻化成窦娥,成盗墓人,表面上看,三者风马牛不相及,以至于艾卿不能相信自己的直觉。实际上,汉森的热忱和专注是窦娥精神所在,汉森的愤怒和复仇在和平的日子里如暗礁隐于水下,或者变成另一种激情流露出来,可以称之狂热,可以称之执拗。相同的人在不同的境遇里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当他们成为赤裸裸的灵魂相遇时,一定能够认识的。

 

汉森是盗墓人,有理想的人都是盗墓人。他穿越黑暗与恐怖,在腐朽的气息里独行,为了生而与死亡擦得很近,不惜触犯人间大忌。他的理想使他不择手段,摈弃懦弱,不需要理由地相信自己能够超越历史的范畴成为他理想的殉道者。他常常梦见自己的死,壮丽的,如古代英雄般的。他为大众死了,也希望大众能为了同一个理想跟了他去。他痛恨那些不理解他、甚至跟他对着干的人,认为他们践踏了理想,诋毁了人生。他为他们大哭,痛失了人文和科学的精神。他发誓要改变世界,要改变人种,改变需要手段。秦始皇有这个理想,彼得大帝也有个理想,可以说本拉登的理想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也不乏古典的色彩。汉森与这些有理想的同路人所不同的只是手段的运用。

 

艾卿决不是一个无畏的盗墓者,他甚至害怕盗墓般的勇气,他不信任这种为了理想而决心与大众一同死掉的人。这些人的确能够拉了很多人为他陪葬,举着主义和信仰的大旗,呼啦一下就能拉来一大片无所事事、无所依托的人,需要游行、把游行当狂欢的人,需要反对、把反对当目的的人。也许本没有对与错,把任何一样东西拉向对的极端就等于把另一些东西推向错的极端。艾卿不崇拜狂热,往往是狂热把事情弄砸了,为了一个理想的实现而把生活中千般万般的东西都付出去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