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昨日当今日25

汉森肥硕的头颅正好将落日挡住,一条红得透亮的云横亘在汉森的肩膀上,使这个临窗眺望的身影看起来有些雄伟。艾卿在汉森的背后坐着,仍在咀嚼他那一块比萨饼,汉森总请艾卿吃这东西,这东西满大街都是,艾卿从来没渴望过,得来全不费功夫时倒也不难下咽。

 

又要合并好几个系了,走路的都是那些个系主任,为什么?因为他们拿钱最多。大学现在要解决的是钱的问题,跟人没关系,人跟钱走,钱走光了,人也就走光了。汉森回身来看着艾卿说道。

艾卿笑一笑:诸侯吞并嘛,君不能再为君,臣还能再为臣。

跟我说说,你小子是怎么栽到这一门里来的?汉森回到桌边坐下:不搞法律,不搞财经,搞这不入流的,嗯,怎么回事?

这都怪我们历史老师,艾卿一本正经地说:使我对过去充满了好奇。过去也就是未来,对过去的好奇反应出我对未来的激情与渴望。

你的父母没阻止你?汉森低头用一只手的指甲掐另一只手的肉,这是他需要剪指甲的征兆,他的指甲一旦长长就充满了攻击性,要掐要抓要撕碎什么。

他们没戏,他们比我还糊涂,干的那门子事早八百代就被社会给淘汰了。嗨,混呗,怎么混不是一辈子。

汉森看了艾卿一眼,年纪轻轻说这种话,既然进来了就好好干,要混,到别处混去。

艾卿及时地陪上一副笑脸:嗨,说得难听一点是鄙人的习惯,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

 

汉森逐渐动了真情:这个世界总在动荡,信这个,信那个,现在又什么都不信了。我们搞生物历史研究的人应该比世人都更明白,因为我们追索的是整个生命在地球上的历程,人类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支一段,我们看着这么博大的生命流程,看见生生死死,知道灭绝与新生的故事,有多少人间的动荡能跟这样辉煌的过程相比?

他对自己的话点着头,神情辽远: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父亲把我偷到土耳其,母亲是英国人,按照英国的法律母亲有赡养权,到了土耳其父亲有赡养权,那么关键问题是我在哪儿。成年以后我谁也不要,跑到澳洲来了。

我热爱生命,为她的一点一滴而感动。然而生命的图片在我这儿很大,大得无边无际,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父亲。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割舍了他们,他们抢得越厉害,我越以为荒唐。他们以为孩子属于自己,把我当财产一样争夺,可我从来没有从感情上归属过谁。童年的一夜,我在星光下走的时候突然孤独得难以忍受,我在这人间没有任何牵挂和维系,那真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承受的。莫名其妙的是,个人感情如此贫乏冷酷的我,对整个生命的流程有一种病态的狂热。

艾卿,每个人都害怕生活,因为生活太大了,进去就出不来,不进去又空虚不安,觉得虚掷了时光。学问和历史也太大了,象你我,进去还没看见什么就付出了一生。当我带着狂热闯入这个领域时,好象一个涉足浅海的人看见五彩缤纷的珊瑚礁,多么兴奋。可是越走越深,越走越黑,深得无法预计,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想完了,进了一个误区,抽身走还来得及吗?不是来得及来不及的问题,这就是生活,走到哪里我们都在里头。说实在的,我被吓了一大跳,好象童年时候,发现自己从出生就进入了一个死亡隧道,不管怎么走,出口都是死亡。

 

老师啊,这个迷局放在这儿是干什么,看来人类是解不开了。艾卿幽幽地说。

汉森继续说:当你发现生活是那样一个深渊隧道,人人都必须纵身往下跳时,恐高的晕眩有时比死亡的结局更坏心情,因为你会失去控制力,任人摆布。我告诉你,治疗晕眩的办法不多,最有效的是盯住一个点,不管你身边发生什么,把全身的重量,质量都压在这个点上,这个点就是你存在的原因。

我们中国人管这叫做意守丹田。艾卿忍不住插了一句。

中国人的智慧深如宇宙,这我知道。汉森喘了口气说:但这个点你要具体化,对我来说是事业,我的研究,对你来说呢?年轻人需要一点时间,但越快越好。否则的话,汉森巨眼圆睁道:你一辈子都晕晕糊糊的。

艾卿看着汉森结实的脸,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反而点了几下头。

汉森从来没跟人交过心,他以为交心是废话,不符合逻辑,没有逻辑的废话汉森从来不说,他宁愿拿嘴吃饭,尽管饭对他来说也已经是多余的了。那么现在,汉森交起心来了,说明汉森对这个世界也有些拿不准了。犹疑恍惚的人才需要交心,他要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那套,他是不屑跟人讨论的,他高傲冷笑着去做就是了。汉森只有一个点可看时,就从来没表白过他盯住一个点的理论,他盯着他的点没空废话,没空生活,两眼发直,决不旁视。

汉森怎么糊涂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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