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小镇上,春山翠阴阴,春水碧沉沉,寂静清逸,也慢慢习惯了周寰自然界似有似无的各类声响和动静。每日清晨,睁开眼,一准是鸟儿的多声部大合唱。濛濛晨雾里,蓬蓬树冠上,高亢入云的,轻吟慢唱的,啾啾低语的,一喝三叹的,百啭千声,轻盈婉约,清脆如铃,嘤嘤邕邕,真是个柳浪莺飞,桃花水落的去处。 正是: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天生耳细,在满世界的鸟鸣中分辨出一种特殊的鸣唱(至今只闻其声,未见其面),听上去像极了“娇滴滴、娇滴滴……”鸣得山回水转,余音绕梁。随意,就把那种鸟叫成了娇滴滴。
再迟些,邻家的汽车发动,一帮一伙的孩子背着巨大的书包,出现在晨雾如纱的街道上,小镇似乎一下热闹起来。再一刻,市政的垃圾车缓缓而来,机械手发出一阵闷闷的助力声,把一桶桶垃圾高举过头,倒进巨大的车斗中。早餐吃过了,娇滴滴的声音淡去,远处什么地方隐隐响起剪草机的轰鸣声,懒懒的,似乎也成了和缓如歌的小镇生活的一部分。
时间长了,在鸟鸣一片的世界中,分辨得越发细腻,竟慢慢地品到一丝尖细的人声。辨别了很久,才确定是来自附近邻家的一副女高音,大概是分贝数极高吧,那金嗓子好听,徐徐飘来,不急不缓,断断续续,却透着那么柔,迷,色,嗲……让人意走神迷,茶饭不香,与鸟叫迥然相异啊。有了些距离,她说的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嘈嘈切切,正因为听不清,更有了“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的神秘,“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想往,说了些什么还有那么重要吗。娇滴滴的雅号又随意转到了那尚未谋面的女子头上了。
听娇滴滴说话的那个口气,当然是和男士相对了,一个过从甚密的男人。脑子里禁不起丰富的想象力的挑拨,竟有了些色:午夜月走星飞,山高水低一刻,云雨雷电之时……这娇瞋之声里,掺入游龙在天的激喜和放纵,虎啸龙吟的豪野和粗狂……不了不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礼记 》)。 早在两千多年前,老祖宗就把男女之事看得和饮食一样正常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小区里有个公园,竟然有几十英亩,在大城里算是太浪费,不可能,可小镇上地皮不值钱,一个公园算什么。在那个公园里散步,总是那么惬意,人来狗往的,一片片斑驳,一段段翠荫,头上啾啾百鸟齐鸣,不尽的悠闲。
一只沙皮狗带着一截皮绳跑过来,鼻子上的皮横七竖八叠了好几层,像顶着一双刚换下来的袜子。眼神儿一点都不友好,露出了太多的眼白。它谨慎地闻着嗅着,鼻子里的气息呼啦啦吹动四周的小草。
它的主人呢?张目四望,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阳光那边走来,目如弯月笑意盎然,棒球帽后面一束马尾发,宽宽的肩膀长长的腿,乳胸高挺臀宽腰细,模特儿的身段,典型的衣服架子……一个按照上帝的意图,组合得完美无瑕的美人。
嗨!一声问候,犹如一根金属琴弦播响,立刻分辨出这个声音是谁了。娇滴滴!
娇滴滴果然是个美人。初次见面,礼数到位,阳光下一张鹅蛋脸隐藏在棒球帽檐下的阴影里,皓齿明眸,一笑嫣然,盈盈如秋水。
对美人一贯挑剔,面对完美得有点儿不真实的娇滴滴,却隐隐觉得这女人似乎少了点儿女人味儿,到底是哪儿出错了呢。忽然斗胆,不管不顾盯住她,上上下下,仔细研究起来。是那顶棒球帽把她男性化了少许,还是眉梢嘴角勾画了些男性的坚毅?是那只刺在臂膀上的美洲豹,让人忽略了臂膀的肌滑如雪,亦或是臀部肌肉太过发达,破坏了女性化的圆浑形体和线条?
再次见到娇滴滴时,她弯着腰正从车里拖出一大麻袋花生,小蛮腰用力恰到好处,那姿势还真有点儿专业搬运工的意思。
她抬头一笑,当她忽然意识到松垮的短衫有点儿走光,已然被摄去了销魂一瞬,真是望梅止渴啊。松散的短衫里那对白兔般的胸乳,压不住满脑子里的古怪念头:所有饱含女性荷尔蒙的因素凑在一个女人身上,怎么女人味儿反而少了呢?
诶呀呀,买了这么多花生啊,要吃多久啊?
是给松鼠买的。一到夏天,后院草地里阳台上,松鼠们三三两两而来,不请自到,都是我的朋友。
在一个满世界的男男女女都互称男女朋友的时代,娇滴滴却结了婚,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对于这一点,娇滴滴嘴上说自己有点儿傻,但不掩饰她的骄傲感。丈夫,这个词在这个社会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了,是个在银行工作的温文尔雅的老小伙子。老,是说年龄,不是小伙子了,可他看上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说话时语音平缓,带点羞涩,像在读一段十四行诗。如今时髦男女明算账,什么花销都是各付各的,家里一辆汽车,连加油都是你一周我一周,可娇滴滴家两口子好像循了中国人的美德,什么都放在一个屋檐下,今天你扔给我一包烟,明天我又买回一大包吃的用的,从不分账,简单之极。
一个闷热的周末清晨,娇滴滴家传来一声声“砰砰”,那是射钉枪的声音。娇滴滴在后院忙开了,干的是连有的老爷们儿都干不了的活:建造一座木凉台。她用租来的打洞器在地上打好一个个桩孔,放进基柱,把水泥浇灌到洞里。板材太长了,她只好先用钉子临时钉住一端,跑到另一头,划线,量水平……一个人忙碌,像个在玉米地里偷拾玉米的猴子,他那个文质彬彬的丈夫上哪儿去了。
忘了她上衣的颜色,大概比较平庸吧,只记得一条比较不寻常的水红色的短裤在绿色的草地上飞舞,盘旋。
几天后木凉台完工了,哇塞,居然还带着个凉亭呢。暗暗心服,也悟出不少娇滴滴身上“不让须眉”的丈夫气概。
刮了一整天的风,娇滴滴在小区公园里遛狗,眯眼了,一颗非常微小的沙粒吹进眼里,足以让她坐立不安。告诉她,把眼皮翻过来,如找到沙粒,以洁净餐巾纸沾水少许,蘸而去之。如未见沙粒,那就漫天撒网,以嘴蓄气,猛吹翻出来的眼皮儿,将沙粒吹出。
娇滴滴大惊小怪:眼皮都可以翻过来?
让她端坐于长椅上,依法炮制,把她的眼皮翻了过来。忽然极想发笑:中国人的眼皮和外国人的眼皮没什么两样,翻过来了都是红彤彤。
倒是天赐良机,零距离观察白人女子。单独看上去,她的眼睛很美(当然了,眼皮被强翻上去时有点吓人),近看之下,双眼皮上又有几层细微的折叠,原以为她戴了假睫毛,零距离一看,那长约半寸的睫毛原来是真的!这双眼睛和脸的比例有点失衡,眼睛太大了点,有点像一个小女孩带了一副很大的蛤蟆镜,天真可爱的样子。
娇滴滴的鼻子让人想起古希腊雕塑,形如悬胆,鼻梁硬挺,鼻头弹性柔软。她的嘴……忽然明白,她脸上的男子气多来源于嘴。嘴唇偏薄,如果不笑,几乎就是一条线,显尽刚毅和霸气;她的脖子白皙如玉价值连城……脖子上没戴什么像样的首饰,一根细细的金项链上只吊着一个缝衣服时保护手指的顶针。
零距离分段欣赏,机会转瞬而过,娇滴滴的器官零件精美绝伦无可指摘,阴柔之美尽显,可一旦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女人之后就产生一种阳刚之气,令人费解。
终于有那么一天,领教了什么是美人的阳刚之气。
一辆熄火抛锚的汽车慢慢滑进了这条小街,后边有一个人推着,大概从那条横街下来有点儿下坡,还行,可转过来就是平路带点儿上坡,横竖推不动了。听见有人叫,声音劈裂走样,但仍然辨认出,是娇滴滴的声音!走过去一看:乾坤颠倒啊,在里边掌舵的是她丈夫,使劲在后边推车的居然是娇滴滴!
她满面潮红,本来一飞冲天的几缕金发,湿漉漉贴在额头,脑门上和鼻尖上都是密密实实一层汗珠,大大小小阳光下水晶一般闪烁。
妈呀,这娇滴滴竟然有这等实力和手段?大惊之下,快步迎上去,和娇滴滴并肩用力,车子轻松走起来了。推车之际,干脆埋头,欣赏起她的双腿。
娇滴滴长长的大腿虽然不粗但筋肉发达,发力向前之际,肌肉条条鼓起,小腿更是健硕如铁,两只小巧的脚套在人字拖鞋里,轮番向前,那双原本应该“柔弱无骨、愈看愈生怜”之香足,本应“底平趾敛”,眼下却是五只脚趾分开,用力紧抓地面……脑中忽然跳出古人描绘美人丰姿的话:纤纤做细步,阿娜世无双……天哪,原来窈窕淑女真的可以让某种生存状态撕扯得四分五裂,此时此刻,娇滴滴,哪里还有什么芊芊玉足、莲步轻移,哪还有什么美人的影子!真是暴殄天物,上帝啊,应该把那个在车里掌舵的家伙抓出来痛打。
远观如望梅止渴的娇滴滴,近看就成了饮鸩止渴了。
心疼地偷偷看了她一眼,却正碰上她的目光。她莞尔一笑,眼神平和,没有抱怨。大概,这一笑才是发自心境深处的女性之美。
古人话曰,女为水养,出水如莲;素手拔簪,青丝三尺;剪水双瞳,皓齿明眸;脉脉含情,秋波暗送;纤纤细腰,如风摆柳……
娇滴滴真真切切,让那些风吹就倒的佳人们颓显一片柔弱病态,或者说,她们根本不是一个境界里的人。
顿有所悟,女人是水,看似柔弱却持而久之,点点滴滴,汨汨而发,源源不断,水滴石穿。
总算把他们家的车推进车库里去了,和娇滴滴并排,瘫坐在石阶上气喘如牛。她友好地搂过肩膀,耳鬓轻擦数下,聊作谢意。掌舵的丈夫现身,递过来一瓶冰冷的矿泉水。想狠狠挖苦他几句,可看着那老小伙子一脸无辜,一脸真诚,狠狠一大口冰水下去,浇灭了一肚子的火焰。
回家路上忽然想:娇滴滴总不至于会自己动手修那辆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