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明

第一次见到腊明的时候，他应该40岁左右。体格不高，脖子是歪的，脸上的五官似乎也不在合适位置。最重要的，体力上比一般男子要弱得多。这就要命了，大集体那时候，一般壮劳力干一天挣10分工，他只能挣8分。

腊明的媳妇是个瘸子，不能下地干活。所以，当腊明的三个儿子来到世上后，他家便成了村里最穷的。

当时分粮食也是和工分挂钩的，当大儿子长到10岁时，每年春天他家都要没粮食吃，闹饥荒。这个时候，蜡明都要演绎以下几个程序：

1. 先找大队干部，说家里粮食吃完了，希望解决困难。大队自然不会马上痛快答应。他们知道，蜡明家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周围人都认为，蜡明家的饥荒是他媳妇不会过日子。农闲时候，别人家晚上都吃稀粥，蜡明那三小子晚上老是端着干米饭吃；

2.蜡明找亲戚借。亲戚们每年都准备了一些，但不会多。

3.蜡明给大队最后通牒，不给粮食就带儿子出去要饭。这是杀手锏，那个时候，如果村里出了要饭的，干部一定觉得不光彩。这时候，他们意识到蜡明家的确无粮了。然后，就限量给蜡明粮食，每10天给一次。粮食自然不会多，管他们家吃稀粥的。

村里人常有人欺负腊明。一般情形，腊明忍着，实在欺负得太严重了，腊明就到村头最高的土墩上骂人。骂一次基本上都要持续1小时以上。这个时候，没人去劝他。大家知道，让腊明发泄一下对他有好处。

还真是，我曾看见过腊明骂人的全过程，因为那似乎是我们这帮玩童们的一个娱乐节目。刚开始他满脸铁青，本来就不规整的五官似乎完全挪了位置。可骂了10几 分钟后，脸色居然慢慢变红了，歪的脖子似乎也直了不少。变化最大的就是那声音，开始的时候很沙哑，明显让人感觉到他的悲愤。可慢慢地，你会发现他那声音变 清脆洪亮了，声调也高昂了。当然，最后的结束估计是因为他没有更多的体力去支撑，否则他会一直那样享受下去。

刚改革开放那时候，蜡明的大儿子16岁，这孩子随他娘，虽不严重，但走路有些瘸。分田以后，很多人都担心，腊明家怎么办，集体没有粮食了，春天闹饥荒哪里弄吃的？

可没想到，一年以后，蜡明承包的那些田的收成比别人家还好。另外，大儿子外出做生意，还赚了不少钱。有人说，蜡明大儿子在某车站装腿断了要钱，根本不是做生意。但这仅是传言。

再过几年，蜡明家变样了。粮食充足不算，家里还盖起了砖瓦房。蜡明大儿子生意做大了，把自己的二弟也带过去。这时候没人传说他们在车站要钱了。大儿子回来的时候穿着也讲究起来，虽然走路时那腿还是有点瘸。

再过几年，大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当地姑娘基于对他们家历史的了解，没人愿意嫁过去。不过，有个人带着一个山区的姑娘过来，居然还看上了蜡明大儿子。蜡明高兴坏了，立刻决定把家里所有积蓄拿出来，盖了一个楼房给大儿子结婚。

大儿媳妇很能干。她家原来是做油漆工的。结婚后，她劝老公别出去跑买卖。于是两人干起了油漆生意，给人漆家具，给人漆房子。在附近的小城里承包装修工程干得很火。

更让蜡明高兴的是，一年后，大儿媳妇还给他生了一对孪生胖孙子。周围的人都感叹，怪不得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呢，蜡明运来了。

可没想到，两年以后，大儿子居然死于车祸。大儿子在路边走着，汽车从后面撞过来，当场死亡。

大儿媳妇很坚强，坚持自己为丈夫挑土筑坟，说这是他们那里的规矩。村里人默默地看着她一担担地挑，忍不住流泪。

蜡明做出决定，让大儿媳妇嫁人。说他不能耽误她。一年后，大儿媳妇带了两个孙子嫁到30里外的铜山。蜡明像送女儿一样送她。蜡明媳妇哭了，蜡明骂，说这是 喜事，你哭个屁。不过，当儿媳妇和孙子坐的卡车远去的时候，蜡明坚持不住了。他来到他好久没去了那个土墩。似乎和以前骂人时一样，可是这次他却没出一点声 音。他张着嘴，对着天空，一点声音都没出。

大儿媳妇不错，像女儿一样每年都带孩子回来看蜡明。蜡明的二儿子后来也结婚了。二儿子娶的是本地姑娘。和他哥哥不一样，二儿子长得很强壮。人们说蜡明的二儿子长得像他爷爷。顺便提一下，蜡明的父亲是杀猪的，当地很有名的壮汉，曾在岗子岭用杀猪刀成功反击过劫匪。

二儿子结婚后住了那个楼房。小两口子在外打工，收入不错。蜡明三儿子上中学的学费都是他们管。后来，二儿媳妇生了两个女儿，按政策是要结扎的。可一家人还 想要个男孩，于是小两口便当上超生游击队走了，两个女儿放在外婆那里。后来，由于计划生育工作搞得紧，两口子春节都不敢回来。坚持了两年，二儿媳妇终于生 了个儿子。蜡明还没等高兴，乡结扎小分队便来了。这样的事情当时很普遍，你要是交六千块钱罚金，然后找干部给你说些好话，然后让儿媳妇去结扎就完事了。可 那天蜡明不知怎么了，楞跟结扎小分队人说，儿子和他已经分家了，好几年都没回来，我也不知他们在那里。我两口子带着小儿子过日子也没什么余钱，没钱交罚 金。

这些结扎小分队的人都是当地的地痞，专门对付这种局面的。他们当时便动手了， 把蜡明家那楼房的一面墙弄倒了，然后二楼预制板轰地倒下来，瞬间楼房便没了。蜡明媳妇嚎啕大哭，要和那些人拼命，也被那些人推到在地上。围观的人怒了，围 住这些人讲理。村干部也来了，可他们也不敢得罪这些人。就在大家纳闷蜡明到哪里去了的时候，忽然歪着脖子的蜡明从自住的平房里过来了，手里拿着生了锈的他 老爹留下的杀猪刀。有人上去拦，蜡明红着眼叫，谁挡我我就杀谁。大家一看，别闹出人命，就让结扎小分队的人走了。蜡明追不上那些人，拿着刀子又上了土墩， 嘴里嘟囔着，人们听到了浑浊的声音：老子日你先人。

结扎小分队后来没来要罚款，一年后，二儿子带着媳妇，女儿，儿子都回来了。蜡明抱着孙子，高兴地笑了。二儿子后来把楼房又盖了起来，比以前要气派。

蜡明最后一次上土墩是笑着上去的。那天他忽然有个念头，拉着刚会走路的孙子上了那里。蜡明坐在那里，小孙子围着他玩，有人看见，蜡明歪着脖子使劲地看着天空，嘴张着，但听不到声音。

半年后，蜡明便去世了。死的那天，躺在床上的蜡明看着地上玩耍的胖孙子，浑浊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日你先人。。

有人叹息，蜡明没有福气。他没福气看到他的小儿子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顺便交代一下，他小儿子自小便学习好。高考时在县中考了个理科第一。

他也没能看见，十多年后，他那两个孪生大孙子也在县中出了名，两人同时考上了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