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
1,
2013年9月8号,今天是小戈40岁生日。
我在看到日历上的数字的一瞬间想到了小戈。我能想到的小戈依旧是他14岁的样子。他好像一直都没有长大,在我的记忆里。即使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我见过中年的小戈,那惊鸿一瞥般的中年男子发福的样子被我下意识用力抹去了。记忆的底片上,始终只有14岁的小戈。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梦,我没有梦到他。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竟然没有梦到他。我忽然十分沮丧。
十分沮丧的我,放下所有手头要做的事,独自走到阳台上。九月的天空格外清爽,云彩格外洁白,鸟儿的叫声格外清脆,远方,此时也变得格外遥远。
我躺进摇椅,闭上眼睛。金红的视线里是慢慢走来的往事的身影,依稀有嘈杂的人声。
我需要写点什么了。像我少年时候答应桔子那样。桔子的生日也快到了。还有我的。生日始终是那一天,而我们的年纪却一直在改变。变得年少时的我们不能相信的老了。
那时候我们都不能相信自己会活到30岁。需要多大的耐性啊,在人间去忍受这么枯燥的日复一日。
你长大以后如果当作家了,记得把我写得好一点。这是小戈的话。14岁小戈的话。
我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他。仿佛我长大真的可以当作家。那个时候,我们长大都要当个什么,作家,画家,科学家,天文学家……
谁都没有想到我会当主妇。主妇已经是比较文雅的词语了。家庭妇女。我不禁皱起眉头。我印象里的家庭妇女没有文化,没有风情,一双粗大的手和一张风霜的脸,唯一就是目光里柴草的烟火味,让人望之生暖。
主妇还用当吗?几乎生下来就会。我好像能听到桔子的讥笑声。
我们谁都不会想到以后。我想对年少的桔子说。人到中年的我目光越来越短浅,我甚至不能看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只是蜷缩在现在这一刻,懒得去眺望。
这多么有悖于我所接受的教育啊。我越来越小心翼翼,越来越迷茫困顿,越来越不知所措。在我即将四十岁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过去被推倒了,未来正在站起来,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想我正在跨越一道门。
所以我想写下来,那些少年往事,在我还站在门槛这一边的时候。
我知道我们总是试图用文字还原什么,所以,无论世道变得怎样,文字还是如离离原上草,一茬一茬地往外冒。不过,我也知道,任何被文字描述出来的,必然是脱离了事件和人物的原貌。
所以,无论我怎样想真实记录一段过去,我写出来的,只是一段文字编撰的故事。
往事,只是一段故事。对任何人来说。任何人,当然包括小戈,桔子,和我。
2,
人的记忆是多么微妙,各各不同。我们只是记取与自己相关的部分,并随日月的推移,不停地被着色,被美化,被愈加念念不忘。
我的记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昏暗着,有晃动的光亮偶尔从某个角落投射进来。那一霎那的光芒让我看清所有,然后熄灭。剩下的,就是在昏暗里加工那些摇曳的亮点。
我常常会走进那条长廊,哪怕只是在这一头遥遥地张望一下,看着幢幢人影,听着模糊人声,回忆之门就会被打开,流泄出闪闪发光的往事。
确切地说,不是往事多么光鲜,只是因为往事二字,多么灰暗的过去都会让人燃起思念的火焰。
我认识小戈的时候是1987年。那一年我将满14岁。
我总是不能把你当作哥们。这是后来小戈对我说的。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告诉自己,这是个女孩子,跟我不一样的女孩子。
我记得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小戈说。不动声色是我的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你的城府太深了。很多年后有不止一个男孩子对我这样说。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其实我毫无城府,天真且幼稚。我只是羞涩。羞于告诉别人我的内心。如此而已。
我没有告诉过小戈,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直到我遇见他。小戈对于我的划时代意义正是记录了我的性别意识开始觉醒的那一刻。
缘分真的很奇妙。我和小戈,我们同时在相遇的那一刻打开了自己体内的一扇秘密之门。当然,这都是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的。
我认识小戈的时候,小戈还是个 好孩子。跟我差不多高,瘦瘦的,豆芽一样自地面向上伸着。
你怎么会喜欢豆芽一样的男孩呢?那么难看。我喜欢强壮的男孩,有力量。像你表哥那样。几年之后在高中的教学楼的拐角处,翠翠听说我喜欢小戈时,瞪大她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的模样让我明白,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的眼睛里,没有比小戈更帅更有魅力的男孩子了。我以为天下女孩子都会喜欢他。
很多年后回头看,少年时候的我,即使心理早熟,却依旧清纯无比。我无法想到力量这种性感的词汇。我只是喜欢小戈。没有原因。只是喜欢。那种纯粹的喜欢来自内心。我一直是那种用心爱着一个人的女孩,我要的也只是心。仿佛小戈没有身体。
即使很多年过去想起当年对小戈的喜欢,我都会感动。我再也没有那样喜欢过一个人。再也没有。
我一直想知道在小戈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那时我还很开朗,会很大声的笑,会像个假小子那样大大咧咧。
你一直都是女孩子。小戈说。即使很放肆地笑的时候,即使疯疯癫癫的时候。你一直都是林妹妹。很多年后小戈这样告诉我。
我想,小戈一定不记得我当初的样子了。我的样子一定也在他的记忆里加工过。我不是生就的林妹妹,那时我应当更接近史湘云,虽然我很想做林妹妹。因为那时,小戈像宝哥哥。
那时的小戈很受女孩欢迎。因为家教的缘故,小戈很有礼貌,对谁都很细致体贴。家境又好,所以小戈总是干干净净的小公子哥儿样子,却没有纨绔子弟的轻狂浮躁。
即使很多年后看小戈,他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孩。但是需要多么与众不同呢,我们喜爱着一个人时,他便是世界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这就足够了。
小戈是我的少年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男孩,甚至不止年少时候,他是我的内心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男孩,如此很多很多年。
3,
小戈姓陈。那时我叫他陈戈。其实我一直这样叫他,连名带姓。即使我最爱他的那些年,也只是在心里一直叫陈戈陈戈,一直叫到泪流满面,叫到自己绝望。因为,不会有人答应。
几十年了,我想我最爱的是初相识那一年的小戈。他太纯洁了。那样美好的一个男孩子。干净,温柔,体贴。我忽略了他的相貌。
我一直不希望提到小戈是一个很帅的男孩。是想告诉自己,我喜欢的,只是他的好,少年人的好,那种无邪,那种阳光灿烂的样子,像九月的天空,一望无际的澄澈。
小戈家离我家并不远。我们都住在那个小城市的中心地带。父母之间,说起来也许还有过交集,不过,这种交集并没有延续下来。我和小戈,以我们自己的方式,自己的缘分相遇,交集,分开……
分开,这是一个多么忧伤的字眼。在我拥有着和小戈交集的那些日子,并没有想到以后我们会分离,天涯海角的分离,甚至,人间天上的分离。
年少的时候日子是那么缓慢。一日三秋就是说那时候吧。我再也没有体会过那么日月缓慢的感觉。时间曾经好像是一匹马,后来变成一只鸟,再后来,就是一阵风。
唯有那时,时间是一只年老的蜗牛。它爬得那么缓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背着太多年少的忧伤。
我曾经是很爱笑的一个女孩子。没心没肺。这样的时光很短暂。小戈记得这些。小戈说,你一笑起来,声音很大啊,乌云就听到了,吓跑了。然后就阳光灿烂了。
小戈记得这些。我又感动又悲哀。
我的确是那样笑的。用尽力气在笑。大概没有人像我笑得那么认真了。只是因为,我不希望别的人看出,我前一晚在哭。
喜爱一个人又怎么样呢。除非日日生活在一起,否则,也只是以一个影子的模样走进别人的心里去。
我们其实谁都无法走进谁的生命。那个孤独的生命,注定只能孤独承受。这是很多年之后,我对从前种种释怀的那一刻,顿悟到的。而年少时候,我不懂。
年少时候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却有那么多事情一股脑儿地砸向我。
4,
我曾经很羡慕孤儿。非常羡慕。人要是没有父母多好啊。像孙悟空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孤儿。我的意识里没有父母的概念,一直到将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自称是我妈妈的女人拉着我去一个陌生的家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指着他说那是我爸爸。
爸爸,多陌生的一个称呼,多陌生的一个老男人。
我一直本能地惧怕男人。也许就是因为,在我的人世观念形成之初,没有父亲出现过。男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危险的,他们透着一种沉重而恐怖的气息,逼迫我远离。
父亲的出现只是更加证明了我的嗅觉敏锐。
有谁的家庭没有过争吵吗?经历世事之后,我知道,人间处处是幸福的假面。揭开那层光鲜的保护膜,人心都是千疮百孔。
14岁时,我不知道这些。
我的世界是那么小,小到我以为天下所有悲伤的事都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应当是那种早慧的小孩,很小便会体味人心冷暖。很多长辈夸我懂事,却没有人知道,懂事乖巧的表象下,我独自承受了多少被无限放大过的委屈,才伪装出那么善解人意。
父亲和母亲的不和我是在12岁那年察觉的。那时他们结束两地分居团聚不到两年。两年的朝夕相处,足够暴露出自身的种种不足。他们之间十几年天各一方相思残留的温情很快被消耗殆尽。取代的是绵绵不绝的冷热战争。
他们两个该是我最亲近的人,却因为不曾从小耳鬓厮磨过而如同路人。苦恼的是,这两个路人突然永远围绕在身边,并且不停争吵。我无法捂住耳朵,便只能哭。只能偷偷地哭。
我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个小孩。我看《悲惨世界》的时候知道了这个词。我忽略了故事的内容,记住了悲惨这个词语,像记住了一个亲人。
5,
我不知道父亲母亲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争吵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反对父亲吸烟。那时母亲已经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母亲为人处事依旧简单而偏执。母亲一直试图改变父亲,或者希望父亲为她而改变。在母亲看来,改变意味着爱。爱的力量应当无穷大,改变就是抬手放手那么容易。无论多么习惯的事,也无论多么依赖的事。
大概母亲已经意识到父亲对她的爱浅淡而稀薄,母亲便愈加激烈地要求着,索取着,证明着。
父亲却没有改变。
应当说父亲是努力过的。他几乎不在家里吸烟。不过,并不说明他听从母亲停止了吸烟。我不知道是父亲不愿意不主动改变还是不能够。我也见过父亲嚼过戒烟糖,喝过戒烟茶,还吃过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戒烟中药。如此看,父亲似乎努力过。
我后来问过母亲,他们结婚之前她是否知道爸爸抽烟。知道。母亲点头。明明知道却跟他结婚,那为什么还不能忍受呢?我以为他会戒掉。母亲说。
为一个人改变,何其难。爱情的力量没有那么大,尤其已经走进婚姻的爱情,在生活粗砺的摩擦中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它只会让人努力挣扎着维持自我以示反抗,或者以示活着。这种状态下奢求对方为自己改变,不啻于天方夜谭,无心也无力。
父亲带回家的烟味让母亲感到窒息。母亲的嗅觉极其灵敏,即使父亲用风油精,清凉油这些重气味的精油掩盖口腔和身体的气味,母亲还是会迅速觉察出真相。
母亲那么敏感,大概是女人天生的直觉,也因为太看重父亲了,为此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开放着,承受来自父亲的微小的气息和动作。
父亲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跟母亲撒谎说他没有抽烟。而母亲调查研究的结果表明,父亲偷偷地吸烟了。
这个时候,就不止是父亲不爱母亲不肯改变的情感问题了,而是更为严重的人品问题,父亲撒谎。撒谎就是欺骗。婚姻里的欺骗不亚于精神背叛。
还有比背叛更伤人心的事情吗?
这是我替母亲推导的结论。
我没有跟母亲深入谈论过这个问题。虽然我很想知道母亲彼时彼刻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那些年那么歇里斯底地跟父亲闹。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想即使今天母亲回顾当初大概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清晰的解释吧。往事已经淡如云烟。谁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初它们是千万根刺,扎着轻易就会疼的心。这好像论证着一个真理:谁都不是谁,即使现在的自己和曾经的自己。
如今我可以理解母亲。可以理解所有当初不能理解的事情。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因缘来去。只不过没有人有时间有耐心去认真厘清细究其中的丝麻交错。生活排山倒海地前进着,被翻卷其中,狂乱而茫然地活着,是绝大多数人的状态。
如当年的父母,如现在的你我。
6,
那段时间一直是母亲尖利的争吵声。父亲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沉默可以跟很多词语连在一起,比如宽容,比如大度,比如承受,比如坚韧。沉默也可以论证着相反的态度,比如冷淡,比如漠然,比如无所谓,甚至比如轻视。
沉默的父亲让母亲更加抓狂,没有对手的吵架是多么孤独无趣的事,如同机关枪激烈地扫射出去,前面却空无一物。那种寂寞和失落无以言喻。
无以言喻的寂寞和失落之后紧跟着的就是绝望了吧。离婚——!这是母亲对于父亲沉默的拼死抗争。
身在官场却以艺术家自诩的父亲是虚荣而懦弱的。那时候离婚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我相信离婚的念头在父亲的头脑里盘旋的频率不会低于母亲。只是权衡前后左右,离婚只会劳民伤财。
永远记得我跟哥哥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请求母亲不要抛弃我们,保证我们会听话,做一个好孩子。
只是,身为孩子的我们有什么错呢?
几十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一幕。母亲坐在那里,神情冰冷,脸上有依稀的泪痕。父亲则在角落里坐着,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的姨妈满面泪水,呵斥着一旁无所适从站立的哥哥和我,你们两个还不给你妈妈跪下,求你妈妈不要离婚。难道你们想当没有妈的孩子吗?!姨妈声色俱厉的样子让我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哥哥和我造成的。
我记得我是多么不愿意跪下。我能感到的只有屈辱。那种强烈的屈辱让我在很多年后明白我是多么倔犟自私的一个小孩。
我一直觉得下跪是中华文化的糟粕。那种深入人心深入血液的人上人,人下人的观念造就了这么扭曲的文化。年少的我是那么本能地反抗着那些束缚在我身上的条条框框,直至反抗变成自戕。
不是我的膝下也有黄金,而是我觉得没有事值得我跪下哀求。那几年之后,母亲曾摸着我的后脑勺神情轻蔑地说我有坚硬的反骨。我想说,其实我最硬的那块骨头起初长在腿骨间,它那么挺直,不会弯曲。他们折断了它。
只是那天我还是跪了下去。
我想我总是欠着母亲一跪的。她给了我生命。
13岁的女孩。很多年后我的目光时常流连于那种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看着她们,想着当年的自己。谁会知道呢,这些看上去懵懂无知的孩子,内心里隐藏着怎样的薄凉世事。
7,
那天我跪在面无表情的母亲面前,请求她留下,不要离婚。咬紧的嘴唇里却是无人会听到的话:离就离吧,我厌倦了生活在这样一个天天争吵的家。
我想我心里对于父母那么冷漠,都是因为生命之初我们的分离。我是从那时决定,以后我要么不生小孩,要么生下就一刻也不分离。
一刻也不分离。多么理想的亲情之爱。是那时孤单的我深切需要的吧。我想我一定深切地渴望过同自己的父母那种从身体到情感到命运的粘连。而我的人生一开始的状态便是离析,是人跟人之间清清楚楚的界限。
无论有什么借口,也无论我后来都能理解,即使分离是所有人世缘分的最终结局,我依然会心疼那些与父母早早剥离开的小孩。如同被风强行吹开的蒲公英,那漫天飞去,无边无际的流浪和别离都会让我突然悲不自胜。
我太懂得那种孤单无助无依无靠的感觉了。
对那时的我来说,生无可恋,死无可惧。
如果父母以为了孩子为借口在一起,却天天吵架,对孩子来说就是将其活生生投入地狱。我没有奢求过天堂,让我回到人间吧,就像漂流在陌生人群中,即使没有温柔的关爱,却也没有这样致命的伤害。
我没有求着让母亲生下我。我也没有求着母亲抚养我。为什么,要我为着父母的婚姻承受痛苦?
妈妈不要离婚。不要扔下我们……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学会说谎,学会伪装,学会用词语和表情来保护自己抵抗身外的世界。有多少话语是从我们的心里真实流露出来的呢?没有遮掩,没有扭曲,没有粉饰。
我是那么哀恸的样子,以至于感动了母亲。而其实,那天我哭的,只是自己,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深陷人间地狱,她跟自己的母亲之间隔着千万重山。
那天的母亲或许内心里被看上去悲痛欲绝的我打动,却始终冷若冰霜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跪着哭,不曾伸出半个指头抚摸我们的悲伤。
也许母亲如此只是在做样子给父亲看。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冰冷让我多么绝望。那是我懂事后第一次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痛哭,也是最后一次。
8,
许多年后,当我陷在自己的婚姻里万般绝望的时候,也曾心灰意懒地说到离婚。我平日极尽温顺的年仅10岁的儿子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反对,妈妈,不要离婚,你会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那一刻我忽然哑然,忽然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疼痛。
看着肝肠寸断大哭的儿子,我想起13岁时跪在母亲面前的自己,想起我曾怨恨过的面若冰霜坐在双膝跪地的我的面前母亲无动于衷的表情,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母亲那时也是在绝望的谷底吧。在绝望谷底的母亲没有心力去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即使是自己的儿女。
年少的我从没有认真地从母亲的角度看一看她所处的人生,体味一下她所承受的苦痛。我只是一味地抱怨她的冷淡和无情。不是我多么自私,是不能。
对于滚滚红尘,我们感受最原始最直接的只有自己的内心。那个狭窄幽深逼仄的内心世界决定了每个人只能最深刻体会到自己的痛苦。深陷于痛苦里,痛苦就变成一道烟幕,轻易隔开了世界和自身。在疼痛的烟幕里自艾自怜,觉得世界都是对自己的亏欠,进而失去对身外世界的观察领悟和慈悲之心就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了吧。
当然,总有人可以超越。或者希冀超越。那是一条漫长的成长之路,13岁时的我刚刚踏上那条路,除了前路茫茫,我什么都看不到。
有时候我想,或许真正的,每一个人念及自己的担负,都值得一场失声痛哭。
我曾经就是那么顾影自怜。好像我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值得同情的人。
那时候所谓世界,不过一丈见方。天地都是遥远的,只有那个灯光昏暗的屋子里,用不同的表情诠释各自内心痛苦的几个相关的人。
红尘那么浩淼辽阔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脚步其实迈不出一个小小的亲情之屋。
9,
没有人知道我的世界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那个可以笑到地动山摇的女孩是怎样痛哭的。
除了洛之。
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家。母亲喜欢平房,老家几百平米的院落是母亲的梦想,为此父亲放弃了多次分房住楼的机会。想来父亲对母亲是迁就的。
洛之是我的邻居。也是我和小戈的同班同学。一个阴郁内向的男孩。
如果没有小戈的出现,也许我会喜欢洛之。实际上我也是有几分喜欢他的,只是这种喜欢远没有达到刻骨铭心的地步。
洛之是个很漂亮的男孩。是的,漂亮。齿白唇红,眉清目秀。那样漂亮的一个小男孩我喜欢他竟然不如喜欢小戈,想来我不是好色之徒。
我喜欢小戈的温暖。喜欢小戈眯起细细眼睛温柔地笑。喜欢小戈九月阳光般的透着羞涩的清新。这些都是最初小戈给我的美好印象,即使后来小戈慢慢变得不再是小戈,我依然喜欢。
这就是真的喜欢吧。爱他美好的样子,也爱他堕落的样子。只因为他是小戈。独一无二我曾经喜欢着的小戈。
洛之的阴郁同样来自于他的父母。不过,是另一种不幸。洛之的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去世。我见过洛之的母亲,依稀还能记得她的样子,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言谈举止娴静温婉。她看着洛之的眼神每每让我想来泫然。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母亲。我常常偷偷打量着洛之的母亲,心里希望母亲也能这样看我。多么温暖啊,那目光仿佛是一双最柔软温和的手掌,轻轻捧着洛之。如今想那目光里,应当也会有我那时所无法体会的哀伤。
母亲去世后洛之一下子长大了的感觉。他不再笑,不过我也没有看到他哭。一定是有哭过吧,我想起他的母亲都会十分难过。那个柔弱地倚在门边等待洛之放学的女人,永远地消失了。
永远。这个词语已经被古往今来的情人们的口水洗得发白,失去了它本来的分量。
永远有多远呢?很多的永远没有固定期限。只有生死两分离的永远是无限远。
十岁的洛之感受一定更深刻吧。那之后,我从来没有听洛之谈起过自己的母亲。即使我跟他同桌过,即使我拐弯抹角地暗示过,即使他父亲的再婚事件闹得尽人皆知过。
绝口不提,是一种多深的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要说懂得。
我不懂洛之的痛,不代表洛之不懂得我。
长大之后的洛之告诉我,他是从他们家的阳台上看到我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的那一刻喜欢上我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喜欢过我。他看上去像一个没有情感的人,一脸寒霜,骄傲而冷漠。
是因为那样痛哭有一种悲伤美吗?我没有问洛之。只是冲他微笑着,掩饰自己内心最私隐的秘密被人窥去的慌乱无助和苍凉凄楚。
10,
一个对家庭没有任何留恋的小孩,必然会自己去满世界寻找属于自己的依靠。我想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依赖上小戈的好。
小戈来自幸福的家庭。他是那种没有阴影的小孩,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忧伤。小戈的笑一点都不像我那么放肆狂野,不羁张扬。他总是像玉一样温润,细腻熨帖,柔和而美好。不过,这都是最初的小戈。
当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只能笼统地说小戈对我很好,让我感觉他对我不同于其他女孩的好。不过,让我举个例子,我却又为难了。二十几年过去,我无法一一叙述当年的往事。不是忘记了,而是回忆有时候像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以为我是平行着沿时光长廊走回去,实际上那却是一种痛苦的坠落。
回不去了——这样的忧伤很容易让人在一瞬间情感失重,有一脚踏空,直下深渊的凄惶。
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无论古往今来的小说把它描绘得多么美妙,我都不相信。不过,说来奇怪,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见到小戈的第一眼。他站在我身旁,穿着白衬衣,洁净的脸庞对着我,一脸灿烂温暖的笑,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我们认识已经26年了。初遇那一天还是那么近,仿佛伸出手去,我便可以抚摸到小戈面庞上的阳光。
一页一页翻看当年为小戈写的日记,里面点点滴滴地记录着我被小戈感动过的那些事。一个微笑,一记眼神,一句关心的话语,一把递过来的糖,甚至一张看我不开心时安慰我的小纸条。每一件事情写出来只是一滴情感的水珠,如此一滴一滴地在我心里积攒着,直到有一天满溢。
那流淌出来的甜蜜告诉我,我喜欢小戈。
我想隐藏起那些点滴的小事,让他们碎片一样镶嵌在我的生命里,像遥远的星子点缀着夜空,不为什么,只为温暖凝视的眼睛。
我需要它们的温暖。一直都需要。
11,
我说过我是在认识小戈之后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性别的。而我真正成为女性的那一天,它的到来还是让我措手不及。
其实在之前我也听过要好的女同学说起那件事。但是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始终是不知道的。想起来,我终究是个小孩。即使心理老成,生理却相对迟缓地多。
我是同年级的孩子里年龄偏小的,所以大家纷纷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的时候,我还是一脸无知。这种该母亲告诉我的事情,母亲从没有跟我说起过。
第一次的时候,大约是初三那年秋天。之前我的身体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直到我在厕所里看到自己的裤子上一大片黑红血迹。隐隐的,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记得那天我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裤子。那片血迹是那么难看。那时的学校厕所是开放式的,没有任何私人空间。我蹲在那里,盯着自己裤子上的血迹晕眩,抬起迷惑的眼睛正好碰上一个外班女孩,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心情她都了解。
她的笑安慰了我,让我没有特别惶恐和不安。
我不记得那天是我怎么遮掩那些血迹而回到家的。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做饭。我对母亲说,妈妈,我裤子弄上血了。
我多么期待母亲可以安慰我一下,多么希望看到她有一些柔和而恰当的表情。却没有。母亲没有笑,没有任何言语。她只是冷淡地上下看了我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让我忽然觉得那些血是肮脏的,流血的我是肮脏的。
你成人了。母亲毫无表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停下手里的事情,走进卧室拿出一卷手纸,撕下一段,草草地折了一折递给我,垫上吧。
没有。再也没有什么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回忆那一幕,仍然会止不住泪盈于睫。
记得《荆棘鸟》里描写梅吉的第一次时那些恐惧和担心。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世界从那一刻变得再不一样。那本是多么自然的事,可是年少的孩子不知道,这种突然的变故会让人慌乱,不安,羞涩,迷茫。
那时的我多么需要母亲的引导,告诉我生命是这样的,那些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洁净而自然,像种子钻出地面,花枝爆出蓓蕾。
很多年,我一直揣测,母亲究竟经历着怎样的心情,她究竟怎样看待自己的女儿,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她自己给予的生命?她可会知道我那时多么需要她的微笑,她的经验,她的抚慰。
我多么需要她的爱。
12,
曾经有很多很多个不眠之夜,我一直追问自己,为什么我的母亲是这样的?为什么我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事情?
没有答案。
岁月慢慢流逝,我的人生渐渐丰满,再回首从前,我只懂得了一件事:接受。
接受所有迎面而来的:幸,或是不幸。
还是13岁那年,一个下午,我偶然打开茶几的抽斗,看到里面有几张折叠的信纸,便好奇拿出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斗大的两个字:遗书。
是母亲的遗书。磕磕绊绊地看了几眼,我就大叫哥哥。那时父亲母亲上班,只有哥哥和我在家里。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同样慌了神。什么都顾不得想我们就冲去母亲的单位。见人就哭着问,有没有看见我妈妈,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那天母亲是怎么回来的不记得了。隐约听大人们说事情起因是母亲和单位的领导不合。母亲性格耿直,不擅处理复杂关系。
事情最后以父亲出面找人帮母亲办了提前退休为结束。
至于那封遗书,母亲始终没有跟我和哥哥解释什么,也没有任何安抚。想来她已经风平浪静了。
而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后遗症是,每次看到母亲的字就会不自觉地心颤,胃绞痛。
恐惧是一片巨大的阴影,它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从角落里缓缓移出来,遮住我的心灵像沉重的阴霾瞬间遮住天空。
那以后我便懂得了,我会被以各种方式被母亲放弃,离婚,或者死亡,或者……
生命原来可以这样轻易就被放弃掉。
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多么悲哀的懂得,又是多么危险的懂得。
13,
其实往事里应当也有很多愉快的时刻。那些时候,多半是母亲心情舒畅的时候。我记得最开心的是跟父母一起玩牌。玩一种叫24点的智力游戏。我们四个人,父亲母亲哥哥和我,各出一张牌,运用加减乘除各种运算,看谁可以最先得出24。
母亲数学极好。父亲数学却极差,不知道是不是艺术家思维的缘故,两位数以上的加减父亲都会常常算错。也可能是粗心,也可能懒得花费时间去算计。
那些个时候,我们在一起就很融洽,像一个真正的家。
若是母亲赢了,她便像个小孩,笑得很开心很快乐。很开心很快乐的母亲,会散发出一种女性的温柔和美丽,让我由衷地想靠近。
母亲的性格其实一直像个小孩子,简单而天真,执着而任性。
我一直认为执着的人是有魅力的人,他们会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迷人的气质,那种倔犟不容易屈服的品质像一种凌厉的光芒,从人的灵魂深处执拗地透射出来,摄人心魄。
我想年轻时的父亲就是被母亲这种美貌加执着的气质打动了吧,所以才会对母亲一见钟情。而我对一见钟情的怀疑和否定,最初的经验也是从自己的父母而来。
我曾经看过他们相识初期的往来信件。父亲的温柔缠绵可以理解,而文字里那个同样婉转甜蜜的母亲却是陌生的。
看着看着我便会惘然。那些美好圆融的当初怎么会就走到一地碎片的后来呢?
后来——一个欲语还休的词汇。它被从喉咙里挤出的时候,心情恍恍如时光仿佛已经飞越了沧海桑田。
14,
母亲年轻时高傲而冷淡。高傲冷淡的人让人感觉仿佛什么都不屑,不在乎,很容易激发人的征服欲望。
而其实,那种不在乎不过是因为不关乎心,因为她还不想抓住什么。
等到父亲意识到母亲想抓住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时母亲想抓住的,只有父亲。
母亲是那么热爱父亲,以致于性格中的偏执部分被强烈地激发,命运由此被更改就是接踵而来的一步步必经之路了。
我常常想,爱,尤其是夫妻之爱,究竟需要怎样的分寸,怎样的空间?当身体融为一体的时候,是否必然意味着灵魂的融为一体?
灵魂究竟是怎样的?他需要被另一颗灵魂完全包裹住,还是彼此严密对合,还是仅仅只是一种松散的维系,有充分的自由去继续探寻自我?
我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灵魂千差万别,每一个灵魂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往事,这些往事决定了人的思想意识,行为态度,决定了对爱的领悟,对自由的理解,对自己人生方向的把持。
爱和自由是矛盾的吗?我想这是一个事物的两端。在一个端点上它们是亲密融合的,如水乳。在另一个端点上它们则是漠然排斥,如是非。
爱,需要智慧吗?
我曾经以为爱是自然生发,由心而出,顺如流水,随心漫溢。如今却觉得,人心深壑,美好的情感在于经营,双方扬长抑短,张弛有度,从而达到举案齐眉,比翼齐飞。
可惜,我们所接受的教育有着太多弊端,充斥着太多虚伪,太多华而不实的说教,远离生活本质,更远离人性需求。从这种教育环境中走出一个个情感残疾,心灵缺陷的人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乎是好的,而失去自己的站立位置,全力倾靠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情,那种以爱为名的占有和操控,一定是容易让人窒息的。
我想,母亲对父亲的爱就曾是如此吧。
无论母亲对父亲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我始终相信母亲是爱父亲的。那种传统专制的爱,类似于小孩子对自己的心爱的玩具的爱,霸道而强烈。她不能容忍别人染指,更不能容忍玩具自己的出走和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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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提离婚,并且早早退休在家休养的母亲,并没有从此风和日丽。
母亲喜欢从父亲的一言一行里捕风捉影,是那种侦察兵程度的心细如发,以及城池如临大敌的草木皆兵。
很多年后我想,母亲或许才是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吧。母亲其实是非常在意婚姻的。她对婚姻爱情的态度十分的理想主义,理想到完全忽略了现实的诸多因素。
母亲对父亲全心全意,便也希望父亲对自己全心全意。在爱情观念上,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过,婚姻是另外一回事。婚姻是很多有着千丝万缕的人参与到爱情外围的社会单位,那些通过血缘或者姻亲关系涌进的外部因素分散着爱情的专注力,更考验着爱情的承受力。
说到父母的婚姻,不能不提一个人:我的祖母。
从小便失去父爱的母亲或许渴望从父亲那里得到更多更细腻更深厚的爱的补偿,而父亲在这一点上,注定无法满足母亲。
父亲是个孝子。很多年都是。我这样说,是因为后来父亲为了母亲不得不背上不孝子的罪名。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中国长期以来恶劣的婆媳关系为什么会这么经久不衰地延续下来。
不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不是爱人如己吗?为什么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就不能和平共处呢?为什么就会走到彼此水火不相容,甚至视对方为仇敌的地步呢?
母亲无疑是善良的,并且很有同情心。她会很热情地帮助陌生人,很慷慨地给乞讨者食物,钱财。印象里有一次母亲邀请过一个乞讨的老人到家里吃饭,吃完饭给老人十块钱,并且让哥哥骑车送老人到车站。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十块钱不是一笔小数字。
母亲也是孝顺的。她工作后一直给外婆家用,一直到外婆九十几岁去世。我记得给外婆的家用比例占到母亲工资的四分之一。母亲这样做,原因之一是她爱外婆,外婆自己辛苦一生将他们兄妹几个拉扯大。原因之二是外婆帮助母亲照顾了小时候的我和哥哥。想来母亲是知恩图报的。
只是这样善良,孝顺,看上去识大体,懂大义的母亲对自己丈夫的家人却吝啬到不肯施给一个笑容,至少我能看到的事实是这样。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不仅如此,父亲同自己的弟妹分家析产,因为母亲参与的缘故,导致父亲跟自己的弟弟关系生疏,更跟自己一手供养大的妹妹20年形同陌路,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父亲临去世前。
并且母亲极不喜欢祖母。即使年老的祖母在我看来像一个很和蔼可亲的暮年老人。母亲的理由是祖母没有帮她照看过哥哥和我。
我想,或许从母亲的角度来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不过,身处婚姻里的人,是不能够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和立场的。其实婚姻也并不需要有多大的全局观,只要考虑两个人,自己和对方。
爱屋及乌应当不难。母亲是希望父亲孝顺外婆的,父亲也的确对外婆很尊敬和孝顺。但是母亲自己却不能做到孝顺父亲的母亲,甚至母亲不能容忍父亲孝顺他自己的母亲。在这一点上,诚实地说,我是觉得母亲很有双重标准的。归根结底,婚姻中的母亲,她的爱的确是狭隘而自私的。
这是我有了自己的婚姻之后的想法。当然年少时候考虑不到这些。那时母亲和父亲为祖母吵架,我甚至是偏向着母亲的。我觉得父亲不该为了祖母让母亲不开心,从而影响自己的家庭幸福。
而这种想法的渊源自然是来自母亲的灌输。
阴暗地猜测母亲的内心,或许她是希望祖母早逝的,这样父亲就不必再分心给祖母。这是种多么自私到邪恶的想法啊。我想懂得冷暖后,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这个世上,最爱你的无条件爱着你的不可替代地爱着你的,只有父母。
一个女人,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想要幸福的女人,永远不要跟自己丈夫的母亲争夺爱。
那时的母亲显然不懂得这一点。
16,
很多事情父亲都妥协了。但是在对待祖母的问题上,父亲没有让步,至少没有让步到足以让母亲满意。
那时祖父已经去世。祖母一个人住在老屋,前后三套房子,并且还有厢房,十几间房屋的老屋,只住着祖母一个人。那时祖母已经年近80岁。
父亲提出冬天让祖母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方便照顾。母亲起初不同意。后来勉强答应试试看。只是很短的时间就证明,母亲绝对不能跟祖母住在一起。
母亲不能容忍父亲在她眼皮底下对祖母嘘寒问暖,不能容忍父亲对祖母的温柔体贴和细致照顾。
母亲不能容忍祖母身上的那种老年人的味道。不能容忍跟祖母在同一张桌上用餐。
母亲甚至不能容忍祖母脸上的微笑。那种笑在母亲眼里别具深意。在母亲看来,那是一种挑衅的微笑,一种胜利者的微笑,一种可以轻易打败母亲的微笑。
其实那时祖母已经是一个看上去温和宽厚斯文有礼的老人,见人憨憨地笑,有几分慈祥。当然这是我的主观感受。对于祖母,我只是觉得她没有从小把我带大的外婆那么亲密罢了。我对祖母没有太多反感。或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因为我体内的血液有一部分来自她。
祖母是大家闺秀出身,识文断字。我不能想象她会对母亲怎样飞扬跋扈。当然,我也知道凡事不能看外表。只是少年时候我真的十分好奇,母亲为什么就容不下祖母这样一个老人。
何况这位老人是自己丈夫的母亲,是自己子女的祖母。
尝试同住失败,祖母搬回自己的老屋。父亲对母亲的期望也彻底破灭。
我想父亲当初是不想调回家乡的。祖母年纪渐老是一个促成因素。父亲一定是残存着一点希望,希望可以一家人在一起欢乐融融,共享天伦。
后来知道,为了结束两地分居,父亲是降级调回来的,并且不是他喜爱擅长的工作。父亲从那时起开始在事业上一路走下坡路,再也没有心力重振辉煌。
加上母亲接二连三的事情,父亲对人生大概也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思吧。
我也尝试着从父亲的角度理解这件事。我想,一个男人想孝顺侍奉自己年老的母亲善终应当不是该受指责的事情。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每一个人的父母都有老去的一天。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即使风光无限,活力四射,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那些风光和活力,总有一天时间会把我们带到衰老和疾病面前,总有一天我们需要别人的支持才能站立,行走,甚至有一天,我们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翻身,大小便。
这是自然规律。无情的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逃脱。
当我们依靠着一双手长大,难道当这双手反过来需要我们的扶助时,你可以甩手走开吗?
我想,无论爱或不爱,这世间有比爱更沉重更不能拒绝更不可推卸的事情:那就是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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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可以有养老院,也可以寄养父母像我们小时候被寄养在别人家里那样,或者还有别的方法解决这件事。
不过,那种想亲自照顾自己的父母亲的想法错了吗?如同我们想亲手带大自己的孩子。尤其对自己的父母有着深厚情义的人,他们想承欢老人膝下,让自己辛劳一生的父母安享晚年,这种想法错了吗?
这是我从少年时候就开始思考的一个问题。
父亲的要求错了吗?如果父亲没有错,错的是谁?母亲吗?母亲必然有她的委屈,她的借口和理由。她和祖母没有血缘关系。她们没有良好的互动关系。她们之间没有任何情分。她难道不可以拒绝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吗?
当然可以。
可是,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陌生人吗?婚姻的意义在于什么呢?仅仅为了爱情,为了繁衍,为了解决两个人的性需求,为了自己的快活和幸福吗?
如果婚姻就是为了用一种亲情代替另一种亲情,甚至割裂那种与生俱来的亲情,我想很多人结婚后都会后悔。
因为你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你热爱的那个人。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很多人,你喜欢的,不喜欢的。有一些人你不喜欢可以不来往,而他的父母,你必须面对,无论那是怎样的人。除非他自己本身就不在乎自己的父母。
我曾经对自己的先生说,无论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无论她对我怎样,也无论她对你怎样,请你尊敬她,不要嫌弃她,尽可能地爱她。
不为别的,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身心合一交付的人。我需要你做到这些。我对你的期望高于对自己父母的期望。如此而已。
我的要求过分吗?我不觉得。
荣耀,卑微,甚至耻辱,那些与生俱来的,都是我的,我只能也必须坦然对之。
当然,这是经过很多年很多事以后我才懂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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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父亲对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妈已经80岁了。她还能活几年?你就不能忍一忍吗?这样说时,父亲无可奈何的声音里透着哀求。
不能!凭什么让我忍她?!她没有积下这个德!母亲的回答干脆而决绝。
父亲是从那时起开始迷恋上酒。不过父亲也不贪杯,但是每天必喝,中午和晚上。
还记得父亲喝酒的样子,每次一杯,用酒精炉烫一下,白酒的香气就开始缭绕地发散开来。父亲喝酒不需要多好的下酒菜,一碟五香花生米就够了。
父亲总是低垂着眼睑,一口一口地抿着,到最后一饮而尽。
记忆里饭桌上的氛围总是像父亲喝酒时的脸色,阴郁沉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想来父亲把所有的话都放进酒里了。
我始终不知道父亲那时究竟有没有外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父亲有着艺术家的特质,对于美有着不同于寻常之人的鉴别和欣赏能力。
一个对女人有着欣赏能力的男人是危险的。美丽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像一枚枚炸弹,从眼睛而入,埋在血液里,随时会有被引爆的可能。
何况父亲本身英俊挺拔,有一定职位,又有着艺术的浪漫气质和才华。善解人意的男子眉梢间都是风情,更不要提已经懂得风月无边的妙处。
我看过父亲的一些照片,记得有一张他站在两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中间。父亲笑得那么灿烂,我从没有在家中见过这么阳光的父亲。
父亲给我的感觉一直是阴郁的,沉闷而威严。我曾经以为父亲不会笑。原来父亲笑起来这么可亲。那个灿然大笑的男人和终日阴沉着脸的男人,哪一个是更真实的父亲呢?
时至今日,少年时候让我迷惑的事情,依旧让我迷惑。
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是现实,还是梦境?是灵魂,还是肉身?是泛泛的表象,还是深里的内层?
19,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在父亲读书笔记的扉页上看到普希金的这首诗。
这也是我最早背下来的一首外国诗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我想,婚姻中的两个人,日日耳鬓厮磨,于时间的长河,慢慢淘洗去所有神秘美丽的装饰,在完全赤裸的精神世界里,一招一式地交手,我们才会看清彼此间真正的距离,看清原来彼此并不像以为的那样完美交合,而是参差错落,甚至毫不搭界。
还来得及吗?时间可不可以匆匆倒流回去。我们可不可以从错误里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对婚姻中的男女来说,尤其为人父母者,这是一个多奢侈的梦。
究竟是父亲的甜言蜜语无法一一兑现先欺骗了母亲,还是母亲外表的美貌和内在性格的偏执的极端不融洽让父亲觉得了被欺骗?
我无从得知。
只能说,每一个人都在下意识地欺骗。那种不自觉地自我遮掩和粉饰其实就是一种欺骗。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只有小孩子。他们哭,他们笑,他们从容不迫无所顾忌地流露自己。
而我们慢慢长大,慢慢学会了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在向世俗的条条框框俯首妥协的同时失去了那个真实自然的自己。
我们很好。我们很快乐。我们很幸福。我们很坚强。人世是这么祥和一片。
有谁会把愁苦和软弱轻易放在脸上?你可以说这不是欺骗。好吧。伪装。我们把自己伪装在幸福的套子里,用表面的浮华取暖。
而事实,生活的表情很多时候是哀戚的。
20,
我一直在想,表面看上去很般配和谐的父亲母亲,他们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母亲数理化知识很强,这是母亲一直引以为傲的地方。只是这些知识在我看来过于机械,僵硬,连带着人的思维也易流于简单,呆板,固化。
而人类心灵的角落需要的是柔韧绵密的抚摸,尤其充满艺术气质的父亲,更需要一个细腻体贴温柔的妻子。美貌和高傲落到生活里,是那么中看不中用的一件华丽外衣,处处透露着冷硬的格格不入。
母亲不关心政治,不爱好父亲热衷的艺术,母亲甚至不喜欢读风花雪月的文字,不喜欢读任何小资小调类的文字,在母亲看来那都是无病呻吟。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一种气质的缺失,那种委婉迂回散发着绕梁清香的女人的味道。
我一直迷恋那种柔美的女性,如果再拥有一种温润的母性光泽,在我眼里,就是极致的女人了。像洛之的母亲。
或许母亲本身也不屑于散发那种味道。母亲的性格刚性有余,韧性不足。这也是后来诸多悲剧发生的根源。
拥有自己的婚姻之后,我想当年母亲对父亲的严格到扭曲的控制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瑕疵。即使在那种性观念相对保守的年代,母亲知道,依然有诱惑存在。那时的母亲已经年过四十,而四十几岁的父亲却是男人正魅力顶峰的时候。
母亲的眼睛容不得半点沙子,甚至半点细微的灰尘。
可是,这样的完美可能存在吗?
我承认,我是一个抱残守缺的人。我从不相信人间有完美。或者有过,但是非常非常短暂。短暂到我们来不及意识到它存在,它便消逝了。
而女人总是敏感的。
尤其是缺乏爱的女人,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饥饿感会让人嗅觉极度发达,像水母,分裂出千万条触须,敏感地触摸到貌似圆润的生活表面下那些细碎欲裂的纹路。
我想那时的母亲是缺乏爱的。
3岁失父的母亲心灵里有个角落始终没有长大。母亲简单天真,从不遮掩,凡事率性而为,没有顾忌。而父亲善于遮蔽。我想,在婚姻里,一个沉默的人,看似宽宏大量,实际意味着放弃努力,意味着坚持自我,意味着不在乎结局。
相对于母亲的事事呱噪,父亲的事事沉默对婚姻则更具有杀伤力。
父亲的忽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母亲都不能接受。母亲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向父亲索要关注。
21,
那时候母亲从不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许母亲也试图控制了,但母亲的自我情绪控制能力几乎是零。稍稍不顺母亲的意,她便会立刻暴跳如雷,顷刻间浑身上下都是伤人的武器。
记忆中暴怒的母亲怒目圆睁,嘴角眉梢,脸颊的肌肉,甚至呼出的气息都是千把飞刀,刀刀致命。
我们没有人能让母亲安静下来。
那时候的我便会极端恐惧。心中有千万颗泪滴在飞坠,身下有千万只脚在飞跑。我想逃。逃得越远越好。可是我一动也不能动。站在那里,看着母亲发泄。
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那时的我。
我想我应当已经学会深藏起所有的恐惧和痛苦了吧。像一个一无所惧的小孩。
母亲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发泄完了,好了,走开休息去了。
而我还在无边无际的风暴里旋转着。
我也常常会在夜里被母亲的吵架声惊醒。即使隔着房间,也会听到母亲愤怒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尖利刺耳:
我知道,我死了你就高兴了。你就跟你妈去过吧!
你跟这个好,跟那个好。你管过我想什么吗?!
我把心挖出来吧。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吧!——母亲的声音歇斯底里。然后就听到捶鼓一样的捶胸声……
我钻进被子里,用力捂住耳朵,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
那是些怎样的噩梦一样的夜晚啊。我开始整宿整宿的失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是这样质问过无数次。
我不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22,
母亲的病态其实很早就出现了。只是我们都忽略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病征或多或少地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存在,只不过母亲极端的性格促使这些潜在的疾病因子得到淋漓尽致的爆发。
有人的心理是完全健康的吗?当我们从人心的漫漫泥沼爬过。
人到中年,我越来越觉得,心智的健康强壮胜过所有,包括健全的肉体,包括丰富的学识,包括所谓的成功。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只野兽。我们的一生就是与它搏斗。
当它被豢养驯服的时候,我们是安静的。而当它被诱惑,被激怒的时候,它就会冲出肉身的笼子,破坏,践踏,甚至毁灭人世的森林。
有多少人一生那只野兽都被好好看管着,它安睡着,不曾跨出藩篱半步?
那一定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人。
一个没有健全心智的人是悲哀的,危险的,是真正的残疾,生活的隐患,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像炸弹一样把你的命运炸得面目全非。
可惜我们缺少对心理疾病的重视,即使现在经济发达时代,心理健康仍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甚至很多心理疾病患者被家人极力掩藏,遮盖,像遮盖一桩丑闻,或者亲人心理和精神的不健康带给我们的耻辱胜过丑闻。
阳光可以晒遍裸露的一切,但是阳光晒不到心灵。
有那么多在阴暗处滋生的念头在吞噬着我们,像墨绿潮湿的苔藓,覆盖了我们最初的面目,天使的面目。
你闻到过一些心灵的味道吗?弥散着墨黑的腥臭和腐朽。
我闻过。那种来自表象被蒸腾后的真实,幻觉一样的真实。
23,
我想我已经铺垫得足够多了。
是的,我叙述这么多父母的故事,无非是想为14岁那年的我自己辩解:那年中考,我落榜了。
我不是特别聪明的小孩,当然也不至于笨到哪里去。我曾经也是非常好的学生,有着非常好的成绩。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关心成绩的呢?大概是从懂得父母不和开始的吧。
我想人生对小孩子来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前途也是。
为什么要在万里无云春光大好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枯燥的讲解呢?如果说取得好成绩是为了从父母那里得到夸奖,那么当我意识到父母并不是那么在意我的成绩,他们只是在意自己的心情,那些好成绩只是他们炫耀的资本,而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关心我是否快乐的时候,有一些表面的东西便轻易脱落。
我承认这是一种很推卸责任的说法。好吧,坦白说我不是那种很奋发,很自觉,很有荣辱观的小孩。我那时尝到的人情冷暖仅仅限于父母亲,而相对良好的生活条件注定了我不知人间还有生存疾苦。
经济上的无忧无虑造成了我精神层面的单纯浅薄,我除了不喜欢回家喜欢呆在学校之外没有任何学习的动力,我无法像那些早早懂得生活压力的农家孩子一心刻苦学习,一心要出人头地。我没有过这种念头。
其实那时我已经感到家庭条件对于小孩子前途的影响。
比如洛之,他的成绩非常好,可以上高中,进攻大学。不过因为家境贫寒洛之选择了师范学校。那时师范是很多农人孩子的选择。读书省钱,并且可以早早工作赚钱。
我还有一位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女同学,当得知她报考了技校的时候,我非常惊讶。她告诉我,她的家庭条件不允许她上高中考大学,她的家里只能供哥哥一个高中生。
我是那时开始知道,原来钱那么重要,原来人和人生而是那么不同,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孩子,被生活残酷地埋没了。
不过,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洛之没有任何悬念地进了当地最好的师范学校。我在读职业学校和插班读重点高中两者间徘徊。小戈不知去向。
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小戈去了哪所学校。升学考试后再没有见到他,也并没有怎样想念。
想来那时,我只是喜欢小戈。浅淡的喜欢不在乎失去。
24,
我应当感谢母亲。在父亲希望我进职业学校,草草一生的时候,母亲坚持让我上高中。
我本来还想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呢。这是在知道我落榜后,我偷听到的母亲的谈话,母亲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无论母亲出于什么心理,母亲做出的这个决定满足了我当时的虚荣心。的确是虚荣心。那时候大学生是一群头顶耀眼光环的人。我也希望自己能够耀眼,即使不知道为什么想耀眼。
我想我们的教育造成的结果是人人对知识的崇拜,对光环的崇拜。我们的教育里缺少对品德的崇拜,对勇气和胆识的崇拜,以及对朴素人性之美的崇拜。
耀眼就必定是幸福的吗?现在看未必。不过,那时候在我心里它们的定义是等同的。
父亲一直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学习绘画,我却兴趣缺缺。我对艺术止于欣赏,完全没有自己去创造的动力。
我应当是那种很懂得自己内心需要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偏执的,只不过我用平静乖巧的外表遮盖了它。
我不喜欢的事情,必然做不好。就好象我喜欢的人,无论在别人眼里多不好,我都喜欢一样。
那时我觉得父亲是在草率地处理我。而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了被爱,我开始想亲近她,努力讨好她。不过我很快发现自己是一厢情愿的。
在母亲眼里,连高中都考不上是多么耻辱的事情,她那么聪明美丽,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不漂亮并且愚笨的女儿。
母亲看我的眼光是鄙薄而嫌恶的。是的,就是这种眼光,鄙薄而嫌恶。它会把我逼进土里去。
很多年后,有一次跟母亲闲聊,那次我跟母亲刚刚有过一些观点的争执。
母亲淡淡地说,以前就听人说过,如果自己生的孩子不听父母的话,不孝顺,没有出息,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掐死他。
孩子就该听父母的话吗?不论对错。我问母亲。忍住内心里翻涌的波澜。
当然,父母的话都是对的。圣经上说了,不听话的孩子可以用石头砸死他。母亲恨恨地说。
圣经上说的。我的心飘摇着。有很多年很多年,面对母亲,我都是这样飘摇着的,仿佛母亲是一阵风,我永远无法靠近。
圣经上说过很多很多话,正面的,反面的。圣经上还说要爱一切世人,尤其要爱那些迷途的人,爱,会让他们归来。
有多少迷途的人,他们依然在被爱?
父母对子女的爱到底该是怎样的呢?我们到底能从生活的表象下剥离出多少真正的爱的成分呢?
那种无论你成为什么,无论你在世人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我都会爱你,真挚无私地爱你———我们承受的父母之爱能够达到这样的深度和高度吗?
我不觉得。
25,
那是一个漫长的暑假。我用卖冰棍和去工厂做事打发它。
记得第一次卖冰棍,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死活张不开口。集市上那么多人大声叫卖,那种司空见惯看似平常的事,原来自己做起来这么难。
集市上很多附近农人黑红粗糙的面孔,我想他们的生活很多都很辛苦,可是他们看上去却有着泥土一般蓬勃向上的活力,以及淳朴到浑厚强壮的乐观。
我一直热爱风霜的脸,尤其是农人的脸孔,那种文化人所不具备的朴素自然,那种带着些许蒙昧却流淌着原始美感的热烈奔放,让我觉得那才是生命,不屈不挠的生命,不矫揉造作,不无病呻吟,简单纯正,率直坦然,像温润含烟的璞玉。我喜欢他们身上那种泥土的味道,就像喜欢天空和海洋的蓝。
有时候我会很强烈地觉得世界是他们的,是那些植根在泥土里的人,他们扎实茁壮地活着,而我们只是轻飘飘的过客,眼高手低,自己却浑然不觉。
那个夏天我还去过一个父亲朋友的小工厂做事。全是女工,厂房很小,做一种塑料装饰品。有毒气味,没有任何防护,不过谁也没有抱怨。有钱赚还有什么好抱怨呢?我能看到那些女工脸上的满足。
幸福是什么呢?
像那些农人和这些女工,他们是那么认真努力地生活着,从土地和城市的缝隙里刨撅生命,仿佛很辛苦,但他们的笑一样的阳光灿烂,甚至有一种透明的质地,那种来自生命本源的光泽。
他们的家里不会有争吵吧。做他们的家人会很幸福吧。那时我总是这样想,心中充满羡慕和渴望。
那个假期我喜欢看到把赚来的钱交到母亲手上时母亲脸上浮起的笑意。即便转瞬即逝。
即便那个夏天在那个炎热的工厂里,我的两条腿被蚊子亲密得寸土不留,到处都是几乎化脓的叮包。那些女同事会关切地让我抹些药物。而母亲却丝毫没有看到。
母亲在很多事情上无疑是粗心的。而那时的我敏感到不可理喻,又倔犟到让母亲没有喜欢我的念头。母亲或许也对我有过期望。荣耀或者依靠,我都没有给过她。我想,这就注定了母亲一直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无怨不成母女。
我们没有分担过彼此的人生。多遗憾,我没有和自己的母亲分担过人生。
26,
高中开学。母亲不愿意陪我去学校,她觉得丢脸。是父亲陪我去学校报名的。
因为分数不够,我需要交300块钱做资助费,以旁听生身份入读。如果考试成绩达到班级平均水平,便可以转成正式生,免缴费用。后来知道,每个班只有45名正式生名额,留下20个名额给旁听生,收取费用。
在80年代末,实施市场经济之前,这也算是相当进步的做法了吧。
所以后来,国家如何推行教育产业化,如何从那些渴望知识的民众手里剥取他们的毕生积累时,我毫不吃惊。市场经济是人心所向,是钱字当头的人性万江入海的大势所趋,无关姓资姓社。
当一个国家一心从教育里收敛钱财的时候,整体的堕落就根植在那些付出钱财接受教育的未谙世事的孩子的心中了。
钱太重要了——这是我们被种下的观点。
你还有资格指责有一天它开出邪恶的花儿吗?
钱是这么重要。它决定了你的人生之路。
我在看到川流的报名人群时想到了我的那些初中同学。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没有能力考上,也没有能力支付旁听费用的十几岁孩子?
那时300元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不是小数字。
记得我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和当时的校长聊天。他们是熟人。父亲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羞愧。
很多年后我想,我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从没有用任何旁门左道为我和哥哥谋求过什么。即使他们可以。
那时我的舅舅是教育局副局长,也是那所学校的前任校长。我记得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你考不上怕什么呢?找你舅舅好了。
后来听说,有学生改过分数,有学生找关系免交了旁听费用,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在黑暗里可以交换。
有人的地方就有缝隙。有缝隙就会滋生杂草,苔藓,甚至任何丑陋的东西。
没有。我的父母没有这样做。他们教会我面对结果,承担代价。
27,
我无法形容在学校看到小戈那一瞬的心情。
尤其当小戈从别的班级转到我所在的班级时,我坐在教室里看着他,面色平静,心中却绽放着璀璨焰火。
我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快乐得忘记了父母的争吵,自己的落榜。
汪洋里的一根稻草。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想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牢牢地抓住了它。如此很多年,再也没有让小戈从我心中离开过。
那时候我太想看到熟悉的面孔了。其实学校里也有很多以前熟悉的同学,不过他们都没有给我像小戈那样强烈的喜悦和依赖之感。
只能说,冥冥之中,人与人之间自有缘分吧。
我想初入高中的我一定是想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做个乖孩子,认真学习,争取学年结束考过班级平均成绩,这对我应当不是太难。
可惜愿望总是好的。而现实是跌跌撞撞的。我迈出去的步履那么摇晃,像一片秋叶,总是轻易就被风吹偏。
在学校,你几乎可以轻易分辨出哪些是农家的孩子,哪些是城市的孩子。
正式生里多半是远离城市农人家的孩子。他们吃住都在学校。你能相信吗?那些刚入高中的孩子就开始一心苦读,每天从早上6点多钟爬起来,一直学习到晚上10半熄灯。
仿佛明天就是高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信的。
他们的脸上写着沉重的生活,写着背负的重望。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们的目的那么明确,步履那么坚定。他们对于人生的理解和诠释都让那时的我可望而不可及。即使我刚刚遭受过一次落榜这样沉重的打击。
后来知道,旁听生里绝大多数都是附近城市的孩子,家中有钱或者有权,只是让孩子到学校来混张高中文凭。我们那个时候,高中文凭都是文化人的一个身份证。据说,那时那个人口大省中考的升学率只有8分之一。
人生啊。那些十四五岁就开始进入成人社会的孩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
有人,除去他们的亲人,有人真的关心过这些孩子们吗?
人究竟是被谁放牧的羊群?走着走着,就被丢弃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
优胜劣汰。多么残忍的一个词语。血腥而毫无怜悯。
28,
我是在高一的时候认识桔子的。
更确切地说,我早就认识她了。我们初中在同一个学校。桔子早恋的新闻曾经风靡一时。
那时候早恋就像是禁品,那种越禁越有诱惑力的毒品。大胆的孩子总会不顾一切地去尝试。
桔子就是一个大胆的女孩。
桔子的初恋对象我知道。初中时很帅的一个男孩。什么都好,唯一学习不好。在年级最差的班级,我们叫他们零蛋班。
这种特殊的班级完全是根据成绩人为划分的。这个班级的学生没有资格参加中考,因此不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歧视,以知识的名义赤裸裸歧视,没有人提出过抗议。
我想那时候我也是以好孩子的身份歧视他们的。我不知道,一年以后,我会沦落到跟他们一样的地步,被以知识的名义歧视。
孩子的观点从哪里来的呢?无非是大人的灌输,是在俗世中的耳濡目染。
按照那时候的观点,学习不好的孩子是没出息的小孩。再有些叛逆的行为和言辞,就是名正言顺的坏孩子了。而恰恰某些方面,这些坏小孩却是最真实的一帮孩子。
他们会在生理课堂上率真直接地问老师:什么叫月经?为什么我们男生没有?
听说他们把教生理课的女老师问得面色通红。
那时我们这些好学生一边害羞地道听途说着他们的故事,一边做出鄙夷不屑地笑,口中骂着他们真流氓啊,一边心里又暗暗佩服他们的勇气。反正我是这样的。
真实的人在我眼里是有魅力的。我一直这样觉得。为什么不可以问呢?如果我们不知道。老师不是传道授业解惑吗?不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吗?
他们只是刚刚开始发育的孩子。他们不懂。他们不故作懂。他们好奇。他们求知。他们提问。他们想得到答案。
为什么他们会被认为是捣乱的坏孩子呢?
他们也确实是被我们这些所谓正经的学生绕道走侧目而视的一群孩子。
现在想,我们那个时候人心多么扭曲啊。仿佛我们都没有性别。我们都是天生的圣人。我们可以无师自通地解开对自身以及异性身体的种种疑惑。
而事实不是这样的。
29,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解开那些人生初成长的疑惑的。这些本该母亲告诉我的事情,我的母亲没有跟我说过。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谈论过任何关于身体,关于发育,关于性的话题。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我所有关于这些方面的问题都是不洁的,是羞耻的。
我是怎样慢慢懂得这些的呢?我都快忘记了。
直到我最近几年读到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作品《家庭制造》的时候,忽然唤醒了我很多沉睡的记忆。我想起我的身体最初开始发育的往事。
当很多人觉得伊恩写的败坏伦常的故事恶心变态的时候,我却觉得,他是真实有勇气的。他在向粗心的父母们传递着一种讯息,一种被忽略的危险的讯息。
是的。正是我的哥哥让我有了身体的意识和觉悟。
那应当是在我胸部开始隆起的时候。最先关注到这一点的是哥哥。那时候家中三间卧室,那年祖母搬到我们家同住。母亲不让我跟祖母在同一个房间。母亲宁愿让我和哥哥挤在一张床上。
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哥哥就跟我提要求,要看看我的胸部。没错。他就是这样要求的。哥哥甚至提出了很多颇具诱惑力的交换条件。
出于本能,我拒绝哥哥。因为哥哥从小就不喜欢我,总是欺负我,我只是本能地对哥哥有着抵触。我不知道如果我们从小亲密无间我会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然后有一天半夜,我醒来,感觉到胸口的压迫。
是哥哥的手。从床的另一头,越过他的被子,钻进我的被子,他的手放在我小小的胸部上。
可怕吗?
我早已原谅了哥哥。那个特殊时期的孩子的特殊心理我如今已经能够懂得。可是那时,我是恐惧的。
夜晚的睡眠成了提心吊胆的防备。而我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没有人可以信得过。
没有人。
我最该倾诉的对象是母亲。可是母亲一直喜爱哥哥远远超过我。我没有对母亲求助的欲望。几乎从来没有过。
我知道这是丑陋的事情。我只是自己吞下这个秘密。然后极力抗争着在门厅拥有了自己的被屏风隔开的一个小空间。
即使这种抗争让母亲更觉得我多事,麻烦。
当我看到伊恩的小说里那个被初萌的情欲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哥哥如何诱奸了自己十岁的妹妹时,我的心疼痛难忍。
有多少秘密我们耻于道出。有多少真相我们极力掩藏。而正是这种独自吞咽集体沉默造成了可怕的忽视。对女孩子身体保护意识的忽视。
亲近的不一定是安全的。
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对任何人来说它都是私密的。———每一个母亲都应当这样告诉自己的女儿,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这是母亲的责任。
可是天下有多少真正合格的母亲呢?
30,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小戈和桔子的高中生活会是怎样的。
人从出生到死亡,再怎样漫长,再怎样跌宕曲折,无非是两个点链接的一条线。
两个点之间可以有无穷条可能的线,我们却只能拥有其中的一条。其他所有的可能都是虚设的风景,让我们在狭窄局促的时空有所眺望,有所希冀。
如此而已。
无数种可能却只能择其一。这样看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很单调无趣。并且很容易因为那些虚妄的可能的存在而让人心存悔恨。
有时候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回忆高中那段和小戈桔子共处的时间。
伤感和悔恨。好像我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情绪的包围。
刚刚升入高一的时候桔子便和初恋分手了。
也就是在我还不知爱情为何物的时候,桔子已经结束了初恋。
桔子很现实。
我们不可能了。不可能干嘛还要继续。桔子一脸不在乎的说。
桔子跟我同桌的时候告诉过我很多她和初恋的故事。我像听天方夜谭。那时桔子的观点现在想来我还是很惊讶和钦佩。
只能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成为两个极端。
有人美到极致,也有人丑到极致。当然我说的是心灵。有人可以视爱情如喝白水吃饭菜,有人视爱情为眼睛,一生只有一个爱人。
无所谓对错好坏,这就是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吧。
我相信经历会丰富一个人的内心。
一个跨越过两性鸿沟的孩子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们的视野和心灵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尤其桔子比我大两岁,还有两个姐姐做她的知心朋友。
成熟果断,豪放不羁的桔子在我的眼里风情万种,极具魅力。她为我打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眩惑世界。
我想,那个时候我对桔子的喜爱包含着崇拜,追随,信任和依赖。
我从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即使她是老师同学眼中很糟糕的女孩。
我觉得桔子的身上闪烁着一种光芒,那种那时候那些一心读书的孩子所不具备的耀眼的自我的光芒。
我太喜欢桔子的个性了。
反叛不羁张扬。那都是我没有的。或者深藏在骨子里的。
31,
阴历九月初四。今天是桔子的生日。我只知道她的阴历生日。
二十几年过去,我脑海里十七岁生日那天的桔子还是那么活泼清晰,仿佛触手可摸。
桔子有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散开来,像黑色油亮的瀑布直垂过腰,美得炫目,让那时的我羡慕不已。这大概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蓄长发的缘故吧,我觉得长发飘飘的女孩有一种清爽脱俗的美。
我是后来知道,原来我也有一头可以媲美桔子的长发。
很多时候,我们艳羡别人的时候,是看不到自己的长处的。至少我那个时候是这样。
我喜爱桔子,喜爱她的一切。她的爽朗,她的活泼,她的我行我素,她的目空一切,甚至她的长发,她写的诗,她笑起来嘴角好看的酒窝,她笑起来花枝乱颤的样子。
在我眼里桔子是那么完美,我看不到她的缺点,除去桔子不喜欢学习。
桔子17岁的生日,我陪她在学校附近的河滨公园里度过,后来我们在那个公园里一起度过很多快乐美好的时光,以及再后来我独自在那个公园里送走过很多年少的忧伤。
那天我们买了一堆小零食,香瓜子,果丹皮,五香豆,花生奶糖。在那时已经足够奢侈。我记得我们一直唱歌,唱那时流行的歌曲《大约在冬季》,《走过咖啡屋》,《思念》,《北方的狼》,《童年》,《明天会更美好》……
唱歌时的桔子脸上布满忧愁,那是在平时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桔子脸上看不到的。
我在桔子的脸上看到自己。
桔子也是旁听生。一个在学习上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孩子。一个被老师和正式生斜视的孩子。我们倔犟而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少年的自尊,忧伤地眺望远方,而远方,就在不远处的河岸,希望沉没的地方。
那时,我看不到希望。我想十七岁时的桔子也是。
那时我们相互交换的礼物都是卡片,各种各样的明信片,风景卡片,明星卡片。桔子送给我的明信片还在我的一个小箱子里收着,我的仅存的结婚前二十八年的过去里,收着所有桔子的明信片。它们锁在那里,像遥远的沉默的埋葬了的过去。
我不能再送给桔子什么了。
生日快乐!四十二岁的桔子。永远的,不再有忧愁的桔子。
32,
我的落榜,我上高中以后所有的忧伤和不快乐并没有人关注,即使我的父母。
有时候想想,人是可悲的。无论物理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最懂得自己。在那个快乐或者悲伤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王,自己一个人的王,孤单的王。
我们冷漠地忽视着别人,也被别人同样冷漠地忽视着。
这也是为什么人会那么渴望爱情吧。深爱的两个人会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地彼此关注。爱情备受推崇,无非是因为人心脆弱而孤独。
可是爱情能持续多久呢?
我们最终还是孤独的。
或许直到有一天我们忘记自己,放眼蓝天,不再困于自己心灵的小屋,不再徒自感怜自己渺小的悲伤,我们才会得到救赎吧。
而那时,我不知道这些。
我只知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可以被忽略的,被省略掉的一个没有未来的小孩。我吮吸着年少忧愁,越陷越深,像婴儿吮吸母乳一样甘甜。
只为痛苦让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我用这种方式爱着自己。
我真的无法快乐起来。那个时候。那些秘密,那些深藏在内心的恐惧而忧伤的秘密。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越来越升级。母亲的发作开始显出明显的病态。
母亲会在发泄了一顿脾气之后,忽然安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屋里极静的时候,母亲会忽然爆出一声狂笑,然后整个人僵僵地躺在沙发上,甚至滑下沙发,躺在地上,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是抽紧的。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些场景。父亲会快步走过去,掐母亲的人中,我在一旁呼叫着妈妈,妈妈。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下来。我不知道那些眼泪是因为恐惧因为心疼母亲还是因为自怜而悲伤。
后来父亲跟我说,母亲大概得的是癔病。
那时我不敢多问父亲关于母亲的病情。父亲的脸上写满愁苦。那几年已经过了知天命的父亲开始研究各种各样的与命运有关的书籍,面相手相周易八卦,我想那时的父亲一定非常迷茫,才开始求助于玄幻的书籍,试图解释和安慰自己吧。
后来我可以面对母亲病症的时候也开始查阅一些书籍。癔症是一种精神障碍,它的病因主要来自于病人超越常态的心理暗示。
其实每一个人都很自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一种完全自我的人生哲学吧。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一旦不能遂愿,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达成目的。
这么多年我已懂得,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学会调控自我跟外界的关系,彼此接受,彼此妥协,彼此融合,达到协调存在。
母亲在这一点上,彼时彼刻,显然是自我占据了绝对的高度。
母亲不肯妥协。妥协的,是我们。
33,
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了解那时母亲的心理,想对人性多一份懂得,更想解开压在自己心头很多年的郁结。
我想母亲一定是受过伤害的。
只是人生在世,谁没有受过伤害呢?
每一个人都是以一颗热血细腻的心去摩擦这个冷酷粗糙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和身外的世界较量。每一个人都是在输赢交替的过程中成长,蜕变,老去。
对于伤害,我现在更欣赏那种樱桃树的说法。看过一个故事,樱桃树不结果的话,对着树身砍一刀,第二年刀伤合愈,并且会结出满树樱桃。
我喜欢这个故事透出的哲理。如果伤害不可避免,那么就要利用好伤害。硕果累累的人生不会是平顺的一生。伤疤自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当然,这都是阿Q式自我安慰。谁不希望自己的一生平坦顺遂幸福无忧呢。
只是不然呢?又能怎样?
我非常尊重那些隐忍的人。他们默默吞下所有的苦痛。
或许那时的母亲不是不想自己吞下苦痛,她只是不能。我宁愿这样想自己的母亲。
母亲一直非常好强,事事不甘人后。
母亲读书非常好,但是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家庭成分的缘故不能上大学,这是母亲终生的遗憾。母亲工作态度非常积极,总想处处出头当先进,以至于在工作中不小心弄断胳膊过,并且母亲耿直不够圆融,因此开罪过领导同事。母亲对婚姻爱情的态度也极其传统,我想父亲在这一点上也许会有让母亲失望的地方。
现在看,母亲所受的伤害有些是时代性的,来自外部大环境,那些年代很多人都没有逃脱被伤害的命运。
而有些伤害则是双刃的。比如在婚姻里,我想父亲一定也承受着来自母亲的情感伤害,只不过父亲自己消化掉了,即使消化得不那么干净利落,父亲在努力。
我相信父亲面对的温柔陷阱要多过当时的母亲。我也相信身处矛盾中心的父亲的挣扎艰难而痛苦。
父亲曾经有一次跟同事喝酒,应是喝高了。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摔倒在雪地里,就那样睡了一夜。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能想象出那个落魄失魂的父亲的模样。
父亲的苦无人可诉。
我那个时候是惧怕并且尽量远离父亲的。
母亲清醒的时候,有时候会拉我说些闲话。话里话外的母亲透露着对父亲的失望,而这种失望,现在看,其实多半来自于母亲的臆想和猜测。母亲会以含混暧昧的语气跟我说父亲的风流韵事。记忆里,母亲口中的父亲会跟所有女人暧昧,包括他自己的母亲,包括母亲寡居的弟妹,甚至母亲自己的姐姐。
母亲草木皆兵地认为每一个女人都会喜欢父亲,都会跟父亲暧昧。因为父亲会撒谎,会说甜蜜的话,会哄女人开心。
很多年后我知道这是母亲的一种病态心理。而那时,我不知道。我只直觉母亲不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一个母亲该对女儿说的话。
母亲在我心中塑造了一个不堪的父亲。我没有获得母亲的爱,并且本能地抵制来自父亲的关怀。
34,
那个时候,我的心中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可是我的心需要被填满,需要有人住在里面,而不觉得空虚。我的心中住着小戈,还有桔子。
那时,对我来说最开心的事是呆在学校。
桔子和小戈是我快乐的源泉。我珍爱他们两个像小孩子珍爱口袋里仅有的两块糖果。
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生之间界限已经分明。但是小戈和我却依然保持着初中的友谊。我喜欢上课时回过头去越过众多低头学习的脑袋寻找小戈,仿佛心有灵犀,我总会捕捉到小戈的目光。就那样遥遥地相视一笑,我的心便立即被快乐和甜蜜充满。
小戈像是我的守护神。我看到他就会感觉踏实和安心。有时候我们会在课间时聊几句,都是闲闲的话题。我能感觉到周围女孩子看我的目光里充满羡慕。
或许只是我的感觉。她们根本没有在意我和小戈。但是那又有什么呢。幸福不就是一种感觉吗?反正那时我心里觉得幸福。就足够了。
有时候放晚自习,小戈会等在教学楼的拐角,看到我便跟我一起走。
有时候我没有看到小戈,正怅怅的,他会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后面拽住我的自行车,我回头便看到小戈的笑脸。校园的灯光笼在小戈的脸上,有一种格外温柔的光芒。我们一起推着自行车走校园里长长的一段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声地从身边走过,我的目光里只有小戈。那个时候我总希望那条路不要有尽头。
小戈还是会在自习课上给我传纸条。我记得最远的一次,跨越整个教室的对角线。我在第一排,小戈在最后一排。字条上写些什么现在都忘记了。无非借书,借笔记本,或者借饭票之类的。但是我清晰记得那些快乐的瞬间。
有人记挂着我,不畏惧别人的眼光,不在乎我的旁听生身份,而这个人是小戈,我喜欢的小戈。
那些时候我的眼角眉梢一定都是快乐。连桔子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小戈?桔子问我。
我没有回答,但轻轻点头。
你喜欢他什么?桔子问。
没有什么。就是觉得小戈熟悉,安全,温暖。
当然我不是这样回答桔子的。那时我也不知道喜欢小戈什么。我只是喜欢他,喜欢他专注地看着我,对着我笑,我便会忘记所有的不快乐,我便仿佛还是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可以笑得地动山摇。
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了。
但小戈有这种能量,他会让我忘记一切苦痛。小戈微笑的眼睛里有一个宁静安详的天堂,我像一条鱼,游在里面,无忧无虑。
我不知道,我将要失去它了,我人间的天堂。
35,
我说过我是打算洗心革面,好好学习的。我也真的这么做的,在开学的最初一段时间里。
我的各方面的表现都不比一般的正式生差,甚至我的英文和语文,可以排在班级前几名。
只是生活中的风雨太多了,我是那么娇弱的一个小孩,拼力开出的星星点点的小花儿很快就被现实冲得七零八落。
父母的不和,尤其母亲的病态发作是我心上一块巨大的阴影。而同学的另眼相看则是另一种压力。或许那只是我的自我感觉。那些孩子目不斜视地盯着课本,盯着学习顶呱呱的孩子,谁会把一个毫不起眼的旁听生放在眼里呢。
其实同学怎么看并不是多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心里拿捏不定自己。旁听生的身份压迫着我,我觉得我像是古代的罪人,在额头上被刺了斗大的红字。猩红的字在阳光下有着刺目的光芒,我能看见一个在灼人的光线中残喘的自己。
我是努力的。即使我的力量依然被什么无形束缚着,但是我在努力。我尽力讨好着世界,就连我认真学习都是为了讨好身外的一切。
我不是那么差。我想大声告诉谁。虽然我不知道,我需要告诉谁。
我是那么急着向外界证明我自己。我的急切和身外世界的无动于衷是那么格格不入。
而那时我是那么容易被外界左右的一个小孩。
我印象最深的是高一的化学女老师。那位女老师喜欢随机抽查,让学生回答问题。我的化学其实一直不差。所以在开学的最初那些日子里,我都能流利地回答出她的问题,甚至一些比较难的问题。我几乎觉得她是喜欢我的了。
然后有一天,不记得什么原因,我没有回答出她的问题。我其实很惭愧。我的脸上一定写着对不起几个字。因为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而我让她失望了。
那位女老师翻了翻名册,突然冒出一句,原来是个旁听生,怪不得。你快给我坐下吧,别挡着后面的同学。
也许我该更加羞耻的。只是那一刻,我忽然特别厌恶那个女老师。
她大概已经忘记了前几天因为她的一岁小孩没有人帮助照料,班主任让我帮她照顾小孩的事情了吧,她那时对我笑得像个亲人。
原来是个旁听生。
这句话像锥子。直直地扎在我心上。那么多正式生也回答不出她的问题,她不会取笑他们原来是个正式生。
读圣贤书的未必是圣贤人。教圣贤书的同样未必是圣贤人。
而那时我不懂。我神化了老师。我以为他们博爱无疆,胸怀澄净。
我不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小孩,不是一个光环耀眼的小孩,但是不妨碍我知道该尊重别人,不该这样讥讽别人,更不该这样当众取笑一个孩子。
旁听生怎么了,不是人吗?不是需要被引导被教化的小孩吗?旁听生的自尊就该被老师踩在脚下吗?
为师如此,我忽然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的鼻孔里喷出的蔑视能拍死我像拍死一只蚂蚁。就因为她是老师吗?她对学生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吗?
不过,我承认,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让她达成目的了。
那一节课我都站在那里,站在第一排,脸上写满不羁叛逆,高高地,直直地站着,目光看向窗外。
外面的天空好蓝啊。我在心里哭着想。我好想走到天空里去。
从那之后,我的学习直线下滑。
36,
没错。我是一个喜欢推卸责任的小孩。我原谅我自己,即使现在回头看。
我能看到那个敏感的女孩小心翼翼呵护的宝贝被人一脚踩碎,并且吐上几口唾弃的唾沫。如同在洪水中拽住的稻草,被人一刀割断,然后顺势递上一脚…..
我不是自强不息的孩子。不能够像有些人因为别人的轻视嘲讽而暗省自己的不足,从而卧薪尝胆,奋发图强。我不是。
我一直都不是一个竞争意识很强的小孩。我随意地处置着自己。虽然内心深处也会很虚荣地希望自己闪亮,耀花别人的眼睛。
我那时候的叛逆给予我的能力只有反抗,鱼死网破的反抗。
多么邪恶。这个世界。
我身外的世界其实是不值得我讨好的。我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这一点。
表达我内心的蔑视的方式就是顺势而下。我不屑跟所谓的正道主流文人君子假道学为伍。剥去斯文的外衣,他们其实那么冷漠,虚伪,世故而势利。我不屑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就是这样想的。
就像家道没落更会让人看清世事炎凉人心冷暖,我在那时看到了作为一个差学生看到的世界。一个不思进取,厚脸厚皮的旁听生算是学校的最底层人群了吧。我抬起眼睛看到的只是阴郁冰冷的嘴脸遮蔽的天空。
现在想,人太容易堕落了。
自暴自弃是一条人生的捷径。很多人选择了这条路,其实他们本身并不是坏,也不是不要强。
人性本善。我本善良。我本向善。我本向上。
只是人虽然是孤独的,却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身外的一切,善恶,亲疏,喜恶,冷热……所有这些外界情愫都最终投射到人的心上,我们感受到的在塑造着我们的思想和言行。
我开始跟着桔子做各种我从来不会做的事情,那些我曾经认为只有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在课堂上讲话,睡觉,看小说,甚至我跟着桔子一起逃课,一起在学校里招摇张扬。记得那时我们有几个情况相似的女生,天气暖的时候,五六个青春飞扬的女孩,一字排开,长发飘飘,衣袂飘飘,在男生的口哨声中,目不斜视,一脸挑衅地阔步走在沉闷的中学校园。印象中那时斜阳如血,艳丽无比。
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会这样挥霍掉,不耀眼,甚至堕落,却有一种放纵恣意的痛快和自由,即使我并不是真的从内心里感觉快乐。
37,
花若盛开,蝴蝶自来。同来的一定还有蜜蜂,清风,苍蝇……
我常想,如果世上没有花草,是不是蝴蝶蜜蜂之类的昆虫就会像恐龙一样绝了种。
招蜂引蝶这个词是明显地贬斥花草类女子的。
是不是作为女孩子,低眉顺目,娴静端庄就真的不会引来蝶飞蜂舞呢?我不知道。
不过,我是鄙视蜂蝶的。花儿在原地盛开,无腿无脚,香是自香,蜂蝶闻香而来,食尽花姿,却会反咬一口,都怪你太香。
若是蜂蝶这样无耻倒也罢了,这世上最冷人心的是一旁指指点点的看客,在他们看来,字典里没有无辜这个词。
我没有想过,跟桔子她们那样招摇会引来麻烦。
班上一个男生,正式生身份,明眼人都知道他是通过关系升入高中的。听说他家门路了得。学习极差不说,一身匪气,品性极其恶劣,专门欺负农村来的男生,并且喜欢骚扰稍有姿色的女生。
对这种人,我一向敬而远之。
有一天,他还是惹到了我身上。
想想我真是脾气倔犟的一个女孩,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无非是被他摸一下,碰一下,说几句难听的话,别的女孩子都忍下去了,我却忍不下去。我看不惯他好久了,终于爆发。我最恨欺男霸女的家伙。
跟他在教室大吵一顿,我跑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那时我依然是天真的。我以为口口声声爱学生如子女的政治教导主任会给受欺负的孩子撑腰。
那个年老的女教导主任慢吞吞地挪进我们教室,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个男生几句,语气和目光几乎是爱怜的。
然后她突然话锋一转,阴阳怪气地对大家说,你们女同学记着,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自己是个好蛋,苍蝇不会叮你;你是个臭蛋,那就不能怪苍蝇了。
多么严谨科学的师者逻辑!
多么寡廉鲜耻的强盗逻辑!
原来所有被欺负的女生都是因为我们不够清白自爱。那么那些被欺负的男生呢?他们不够老实顺从?
正义,原来从来都不能指望由上而下得到伸张的。
我几乎出离愤怒了。因恶心而愤怒。这是多么巨大而权威的一只苍蝇啊!
不过,她的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还是深深刺痛了我。
很自然的,我属于被她打入有缝鸡蛋的那一列。虽然我已经不在乎在她眼里我是什么了。
我是有缝的鸡蛋吗?
这个问题开始深深地困扰我。我不思进取,但是我品行端正。我轻狂张扬,但是我不轻浮张狂。除去小戈,我几乎不跟班级的其他男生搭话。
我不是有缝的鸡蛋。我不要做别人眼里有缝的鸡蛋。
无眠的深夜里,我睁大双眼凝视眼前让人绝望的黑暗。
我想,我需要收敛自己了,我不可以再放纵下去了。
38,
那一段时间母亲的病依旧时常发作,他们没有时间管我。或许他们从心里已经放弃我了吧。母亲清醒的时候看到我的成绩单,竟然不再有怒气,她只是给我无比嫌恶的目光。
原来目光可以是鞭子,抽得人生疼,抽得人想逃离。
我不知道在自己父母的眼里,我是不是也像在别人眼中的自己一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孩,一个不值得花费时间和心思的小孩。
那段时间我的学习极差。数学考卷一度低至21分。只有文科科目还好,尤其作文成绩,几乎每次都是班级的最高分。我的作文总是被当作范文在班级传阅。那是我仅有的一点骄傲的资本。
因为作文成绩带给我的自尊,连带着我开始对语文老师刮目相看,想来,他是不会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学生的,他不会因为我是旁听生而低看我。
我的高一语文老师是一位刚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老师,清俊的脸孔上还保留着学生的质朴。
桔子是那时的语文课代表。想来好笑。科代表原来是一位正式生。后来她觉得课代表的工作就是发放作业,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请辞。桔子自荐做了语文课代表。
一向凡事不关心的桔子那么主动地申请做课代表,现在想,桔子应当是为了跟语文老师多亲近一些吧。
那时我跟桔子是琼瑶的粉丝,我们几乎读了全套的琼瑶小说。琼瑶粉丝级的高中女生,大概都会有一个粉色的梦,那个梦开在窗外。
年轻的语文老师是十七岁桔子梦想的窗外。
那时桔子没事就拉着我陪她往语文教研室跑。桔子认真地做语文老师布置的每一件事。桔子只在语文课上一动不动地认真听讲。桔子总有很多问题不懂需要语文老师解答。
我还记得那时的场景,语文老师斜倚在教室门框上,我和桔子坐在门边靠墙的第一排。语文老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桔子和我,桔子和我则低着头叽叽咕咕地笑。
那时候,桔子的脸通常是绯红的,眉眼羞涩而温柔,目光水汪汪地漫溢着心底的爱慕。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桔子是喜欢语文老师的。桔子的喜欢毫不遮掩,显而易见。而那时,我都忽略了。我没有做过师生恋的梦。
我始终不知道我的作文成绩那么好会不会让桔子感觉不快。
慢慢的,桔子去语文教研室不再叫上我。
慢慢的,桔子开始一心撮合我和小戈。我帮你问小戈他喜不喜欢你。他肯定也喜欢你。你们是很般配的一对。桔子总是这样说。
而我总是拒绝桔子的好意。
我相信小戈跟我一样,是有一些喜欢我的,他对待我不同于对待其他女孩。可是我也知道,即使我和小戈相互喜欢,我们也只能止于这种不说出口的喜欢。就那样淡淡地交往很好,我宁愿跟小戈保持友谊。我的家教不允许我早恋,即使暗恋的种子早就在我心中种下。
何况我也深知,我那时的情形根本不允许我早恋。
我跟桔子说我们要好好学习了。不能再贪玩了。我们比比看,看谁的成绩进步得多。
那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桔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她也能好好学习。她不笨,我知道。我想我们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身,让那些小瞧我们的人跌碎眼镜。
我真心地希望桔子能和我一起振动我们不曾打开的翅膀。我想和她一起飞。高高地飞在人群的视线之上。
39,
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想我一直都是一个天真的人。即使我的内心装满无限放大的悲欢,即使我对身外的世界一再地失望甚至绝望,我总是不能磨灭对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物的期待和盼望。
我总是安慰自己,所有的都是暂时的,我只是暂时与美好的一切失之交臂,下一刻,只要我能捱到下一刻,我一定会遇见它。
十五岁那年的初夏,我是那么绝望地盼望着每一个下一刻。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下午。课间的时候,有三个女学生在教室门口大叫我的名字。我认得为首的那个,是这所学校里有名的女阿飞,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但凡这样的孩子,身后都是有一定家世的,不然也不敢如此公开地飞扬跋扈。
我懵懂地走出去。
大概她们的来势汹汹,透着一股煞气,本来在教室里读书的同学都纷纷跟着走出去挤在走廊两边看热闹。
桔子始终陪在我身边。我想她给了我很多力量。
我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小孩。所有的热闹场景我都是听闻。
而这一次,我站在风暴中心。
那个女阿飞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不像很讨人厌的样子啊。
我还没有说什么,她继续目中无人地接着自己的话,你胆子不小啊,我这么找你,你竟然不害怕。
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我想,我只是太会装了吧。
我从小学会的就是掩饰自己的情绪,悲伤的,欢乐的,恐惧的……无论怎样的波澜起伏,我的脸上不动声色。
况且这种情况,打死我也要硬撑着。表现出内心的害怕只会让对方更加有恃无恐。我不喜欢暴力欺人的人,我也绝不会屈服于暴力。不就是被打吗?虽然我从来没有被打过。我心里恨恨地想。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余光却在人群中漫游。
有这么多人,男男女女,在静悄悄地看着我,仿佛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如果下一刻发生什么,会有人挺身而出护住我吗?
我想答案会是否定的。
我们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看客。想想真的是这样。
那个女阿飞继续列举我的罪状,言称有人告诉她,我很讨厌,很爱多管闲事,很爱惹是生非。她需要教训我一下,让我以后老实点。
我几乎崩溃了。从小到大,我没有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过,威胁过,并且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可以算是我十五岁平生的奇耻大辱了。
而我竟然压抑住内心的悲愤,恐惧,羞辱,淡淡地对她说,我想你那位朋友误会我了。我跟这个班级上的学生不打交道。我是无名小卒一个。我没有闲事可管。
那个女孩狠狠地盯着我,嘴硬,你等着,明天我就找人来揍你。
说完她们就旋风般招摇离开。
我要晕倒了。
轻飘飘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半天不能相信刚才的事情是真的。
我会得罪谁呢?我几乎不跟人打交道。我问桔子。
桔子摇头。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我几乎把自己包裹起来了。竟然还会有人这么关注我,竟然还会有人不惜动用武力来教训我。
我想不出所以然。伤心气愤之余,我给那个女阿飞写了一封信。
我想也许真的是有什么误会。我不喜欢跟她粗声大气地争论,我更不会动用武力跟她厮打,我会觉得那些样子很丑。我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信。
有时想想,文人真是无用。
40,
仿佛火上浇油。那天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我正在找自行车,坐在我后排的一个男生走到我面前说,你这个女阿飞,你就是欠揍。等着我找人揍你。
他放下这句话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天旋地转。
这是怎么了?这是我的世界吗?这些都是真的吗?
很多年后,那个后排男生主动找到我道歉,他说他当年恨我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不理睬他。他说,你知道,那时候小孩的自尊心都太强了。
那一刻我快要气极而哭。就这么简单吗?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以让他有了教训我的念头吗?不喜欢我的人要找人揍我,喜欢我的人也要找人揍我。
那时的轻狂少年啊。
我很幸运最终听到了他的解释,即使事隔多年之后。而另一个人的解释,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后来是小戈叫醒了发呆的我。小戈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得有气无力。我其实心里是很感激小戈的。
我知道,这个世上真正关心我的人不多。我一直都很珍惜他们每一个。桔子和小戈。我说过,他们是我那时口袋里仅有的两颗糖果。
小戈一直是温暖而熨帖的。他推着车子走在我身边,不停安慰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而我只希望和小戈就那样走下去,有他在身边安慰我,陪着我。我不要明天到来。
可惜我们总要跟那些关心着我们的人在某一个点分开。
可惜我们总要独自面对漫漫人生路上所有的迷惘和纷乱。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在自己的家里,我依然没有人可以求助。我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小孩啊。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我被一群人打的画面。男孩,女孩。我在人群的中央,承接着四面八方赶来的拳头。
以至于后来,我看到类似中学女生被同学群殴的场面都会悲痛不已。仿佛那个站在中间的可怜的女孩儿是我。那些被疯狂扭曲的拳头,那些坏到邪恶的小孩儿。她们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吗?
哭。我不停地在被子里偷偷哭。
与其被打,不如我死。与其受辱,不如死得尊严。
那一晚我的确是想尽了各种各样自杀的方法。喝药,跳楼,撞墙,或者准备一把小刀,在人群面前凛冽地划开手腕的血管……
我死了,父母会想我吗?桔子和小戈会想我吗?他们会很快都忘记我了吧。我绝望地想。
也许现在看这种小事根本不足死。
可是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几乎被世界抛弃的小孩,一个不被呵护关爱的小孩,生命本无可留恋。
放弃自己无可留恋的生命,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需要很多借口吗?
一念之间吧。
那是多么漫长难熬的一夜啊。
最终我捱到了天亮。
41,
我的父母不知道我是怀着怎样忐忑的心情走出家门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该是幸福的吧。那是一个不争气又倔犟沉默的女儿唯一可以回报他们的。那些年我独自承担着生命中所有的遭遇以及由这些遭遇衍生而来的种种情绪。我知道,我不可以再给父母增添麻烦了。
我没有想到那个女阿飞竟然早早在教室门口等我。
她一反昨日不可一世的模样,神态谦卑,对我说,你的信写得太好了。我都被你感动了。我想一定是你的朋友误会你了。
就这样,她竟然消失了。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
幸好昨晚我没有自杀。
我用一封信为自己化解了一场风波,侥幸到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我以为天真的亮了。
我跑进教室开心地告诉桔子,我没事了!女阿飞不会再找人打我了!我不会被打了!
我想桔子一定会为我高兴。她知道我昨天有多么害怕。
写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写不下去的感觉了。我想很多人都会猜想到下面的故事。
我是那么开心,忘记追究究竟是谁指使女阿飞这样做的了。
是的。是桔子。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的早晨。桔子面无表情地听完我说的,突然恶狠狠地对我说,算你走运!你等着,我再找别人教训你!
我惊呆掉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世界消失不见。只有桔子,只有桔子的面孔和声音,洪水野兽一样扑向我。
竟然是桔子找的女阿飞揍我!
我万分惊异地看着桔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桔子还是桔子吗?她好像突然换了一张面孔。她还是那个爱笑的,笑起来无比爽朗,笑起来花枝乱颤能闻到香味儿的可爱的女孩儿吗?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是我以为可以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朋友!
怎么可能?!
而桔子的眼睛,那一双我从未看到过的充满恨意和怨毒的眼睛告诉我:的确是桔子。
那一场风波的幕后操作者的确是桔子。
当我终于确信了这一点时,我心中的恐惧大过惊异。
太可怕了!太让人崩溃了!桔子竟然伪装得滴水不漏。她竟然可以一边跟我做好朋友一边私下找人打我。女阿飞指着鼻子教训我的时候,她竟然可以一脸无辜一脸同情地站在我身边。而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
有人有过这种时刻吗?听到自己内心里哗啦啦的碎裂声。
我听到过。
我想长长的一生里,我们的心会无数次被生活有意或无意地摔碎过。而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碎裂就是那种摧枯拉朽,彻底的,粉碎性的碎裂。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一次碎裂的破坏性超过它。
我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玻璃碎屑溅开来,深深扎入我体内的每一处血肉,每一个可感知的细胞。
好疼啊!
42,
那离你最近者,失去了你 ———奥地利·策兰
很多年后我读策兰的这个句子,想起桔子。她失去我了,在那一刻,她离我最近,她失去我最为彻底。
即使后来桔子一再讨好我,亲近我,极力想修复什么。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个我曾经最真心喜欢过的,最真心对待过的,以为一生一世会是好朋友的桔子在那一刻在我心中消失了。
我心中的眼泪像一条长河滔滔奔涌,冲刷掉所有关于桔子的美好的记忆,并且从那时隔绝了桔子所有试图的跨越。
这样说,我大概是一个绝情之人。
而实际上,十七岁的桔子在我心中毁掉的绝不仅仅是她自己那些美好可亲的形象。桔子的这一次行为摧毁了朋友,信任,友谊,爱,忠诚……等等一系列的可以给人温暖和力量的词汇。我用了很多年在心中重建它们。
很多年。
其实现在看,也不能全怪桔子。
是我那时太用力地倚靠在桔子身上。对桔子来说,或许只是一次不经意的背叛,对我,那是绝对致命的一击。
年少的未经世事的我不能消化掉那些疼痛,便无力消除心中对桔子的抗拒和防备。
对于人,我从那一刻有了全新的认识。
笑里藏刀。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骗。背叛。这些阴暗的词语,曾经离我很远的词语,童话一般遥不可及的词语,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演示了一遍给我看。
我醍醐灌顶地醒悟:哦,原来果真如此。
我失掉了对人的信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日久见人心。人心隔肚皮。———这些古语是血泪之上的智慧。我们总要流下相同重量的血泪才知道那是智慧。
可是我多么痛心人类有这样刻薄犀利冷面无情的智慧。
少不更事。我想,我从那一刻开始更事了。
那几天,我是一只惊恐万分的小鸟,在时间的树枝上一分一秒慌乱无措地煎熬着,不知道冷箭会什么时候从哪里射过来。
而最终,没有人来揍我。
桔子和那个男生同时放弃了对我的惩罚。
我没有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我的心已经到处伤痕了。
桔子主动跟我和好。
桔子说,她觉得我不把她当朋友了。我不让她上课说话,不跟她一起偷看小说,不再跟她一起逃课……
我漠然地听着。就是这些理由吗?
我已经不能被桔子的话打动了。我无法再相信她了。这是多么令我感觉悲哀的事实。
我们还像原来那样好吧。桔子说。
我没有拒绝。我跟桔子在外人眼里继续做好朋友,出双入对。甚至后来我们在不同班级,我们依然是表面上的好朋友。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
而我的心,我知道,就像一扇门,我的心对着桔子永远地关上了。
我已经知道我和桔子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一点上,我承认,我是虚伪的。虚伪地伪装出驯服顺从的样子。
我想,年少的时候我一定有很多很多毛病,清高自傲,任性自我,桀骜不驯,叛逆乖张……我或许会无意识地伤害别人,但是我绝对做不出桔子所做的事。
我很感谢我的家人,他们没有给我多少爱,但是给了我端正的为人态度。“人起意,神仙知。”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永远都要心存善念。———这是我无论身处怎样的际遇中都不曾稍稍改变过的态度。我相信这种态度有着信仰一样的光芒,引领着我,即使走得多么危险偏斜,我都不曾坠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相信善有善报。偏执地相信。
桔子做的,在那时的我心里是不可饶恕的。
我始终没有真正原谅桔子,在她活着的时候。
最后一次见到桔子是我即将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之前。在路上遇见桔子,桔子拉着我的手,开心的模样我至今都记得,仿佛她自己考上了大学。
桔子说,我就知道你比我有出息。
桔子还说,你一定要记得来看我啊。
我点头。像从前一样对她所有的话都点头。而我心里知道,那一定是很久之后的事,很久以后当我真的可以解开自己心上所有不快乐的结。
却没有这样的很久以后了。
我在那次相遇的三年之后听到桔子自杀的消息。
在听到桔子死讯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是那么想念她,意识到我曾经是多么狭隘的小孩。其实不可饶恕的是我。十七岁的桔子,依旧是个孩子。而我的不原谅武断地给她定了一生的罪。
桔子用她的死让我陷在永远的悔恨当中。我想这是对我当年不肯宽恕的惩罚吧。
如果,我想写如果我当年原谅了桔子……
我阻止了手中的笔。
这世上没有如果,尤其当生命成为其砝码。所有的话都是矫情的。
我承受我该得的惩罚。
42。我忽然注意到这一章节是第42节。整整二十年了。桔子活到现在该42岁了。
这么多年,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到桔子。
让过去成为过去。我将不再惊动她。
安息!永远的桔子。
43,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是我度过的最痛苦的一个夏天。
如果说失去桔子在我还可以勉强应对,那么同时失去小戈则是让我更加措手不及的事。
当我从桔子和那个男生给我造成的惊恐失望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小戈不理我了。
那个一直对我温暖地微笑,会不惧眼光跟我聊天,会给我写各种各样小纸条,会在晚自习后等我,会从后面拖住我的自行车开善意的玩笑,会跟我肩并肩推着自行车走一段夜路,会让我感觉无比踏实让我偷偷喜爱如偷吃一粒蜂蜜的小戈,忽然不再理睬我了。
而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向小戈投去试图询问的目光,均被小戈冷漠地弹回来。他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似的。
我有那么多话想对小戈说,即使说不出口。
我多么想跟他说桔子带给我的伤害,我的疼痛,我的不堪一击的软弱。我多么需要他像从前一样陪在我身边,只是陪着,那么无论眼前有多黑我都会看到他眼中温暖的光亮。我多么想告诉他,我现在只有他了,无论我有多么糟糕多么失败,请不要放弃我,不要。
而我终究没有对小戈说出一个字。那以后的几年里,我都没有再对小戈说出一个字。
十五岁的我是那么倔犟骄傲的小孩,是那么不肯服输不肯低头不肯乞求的小孩。我习惯了独自吞下所有情绪和话语,习惯了独自面对阴沉冰冷的世界。
我从不惧怕别人的冷漠。因为,我只会更冷漠。
这个世上让我敬畏的只有温暖。
只有温暖让我无所适从,让我慌张无措,让我无处逃遁,让我像只飞蛾扑过去,而不会抱怨被灼伤的痛。
我太需要温暖了。尤其是那个时候,我太需要小戈的温暖。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了。
而最终,我想伸出去的手,空空地缩了回来。
我想我现在已经难以描绘出那个怀抱巨大失落的十五岁少女的心情。我从没有那么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弃的滋味,从没有那么肝肠寸断地绝望过:我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了。
而要命的是,我并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做错了,要面对这样冰冷残酷的现实。
或许小戈,也只是另一个桔子。
都走吧。都走吧。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
我是在一年多以后从别人那里才隐约知道一点事情的眉目。我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我身外还有更多个未知的世界。
原来看似平面的人间,其实是时空交错的大千世界,它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蜜蜂的蜂窝,我们只是其中一只小小的蜜蜂,只能看到自己小小的窝眼里的世界。身外其他,永远都是谜。连跟我们相关的,父母孩子爱人,我们也只能看到他们世界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原来有无数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着。有无数的人在同时欢乐大笑着。也有无数人在同时失声哭泣着。而我们都看不到。我们只能看到自己。
这就是时空世界里的人了。
孤单寂寞的人。渺小无知的人。容易深陷自我自艾自怜的人。———这是十五岁时的我。
44,
生活并没有给我喘息恢复的时间。就像海边的沙滩,海浪一次次击打过来的时候,它只能哑口无言地承受,而别无他途。
那年夏天父亲和母亲再度谈到离婚。这一次,是父亲提出来的。
父亲是在家庭民主会上跟我和哥哥说到这件事的。
家庭民主会是我们家的特色。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笑。因为其实一点都不民主。我和哥哥毫无发言权,确切地说我和哥哥的任何发言分量都跟空气一样轻。尤其对于家庭离合这件事,我们的命运只是被决定,被通知,被民主。
而那次,被通知的还有母亲。
父亲显然没有事先跟母亲商量过。是父亲自己单方面下定了决心。
母亲当着我跟哥哥的面就激烈地反对父亲:凭什么你想离婚就离婚。
我是有些诧异的。我以为母亲一直都想离婚。原来不是。
也或许事隔几年,母亲的心态不再像当初那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活粗糙的磨砺下,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地放弃当初的一些坚持。
就像我,这个时候却是希望父母在一起的。但凡有了自己的思想,谁跟谁不会争吵呢?也只是争吵,不会有陷害。这才是家吧。
我好像突然觉得了家的重要。我想大概是桔子让我改变了对家庭的看法,对父母的看法。他们终究是爱我的,即使不是那么爱,即使不会爱。
我想回到家里。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里。
父亲离婚的理由很简单。
第一,他不能娶了媳妇不要娘。
第二,他不能强迫母亲接受祖母。母亲不是祖母的亲女儿,没有照顾祖母的义务。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既然如此,还是分开的好,各人过各人的。
那时候祖母开始出现早期老年痴呆的症状。父亲不能放心再让她一个人住。而母亲坚决反对。一个清醒的祖母她尚不能容忍,更何况一个痴呆的祖母。
并且母亲从来都不认为祖母真的痴呆。她是装的。她是故意装给人看的。母亲人前人后都是这样说,毫无顾忌。母亲从不考虑自己的言辞对父亲会有怎样的伤害。
父亲不能容忍下去。
我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指着脊梁骂我。我抬不起头来做人。那是我亲妈。我的亲妈这么大年纪了,都糊涂了,我还不管她,我还是个人吗?父亲说。
父亲在老家一直都有大少爷的名头。家族里很多人都看着父亲的一言一行。
其实每一个人身后都背着目光。各式各样的目光。有人能完全摆脱这些目光吗?恐怕很难。父亲更是如此。父亲一生都很爱惜自己的名誉。可惜天不尽人意。
而这一次母亲坚决不同意离婚。
不同意离婚的母亲用了最下下策:母亲跑到父亲的单位去。至于究竟母亲去那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几个月后父亲从原来的单位被调到另一个更边缘的单位。
父亲铁定了心要把祖母接过来同住。
你们不能怪爸爸把家拆了。我不能没有良心啊。父亲这样对我跟哥哥说。
父亲说的话仿佛没有错。却又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些什么。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同情母亲。大概因为我刚刚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我想母亲如果不想离婚而必须离婚一定会很痛苦的。
而我无能为力。
十五岁的我没有能力说服父亲不要离婚,更没有能力改变偏执任性的母亲。
惶惶地,我等待着另一种命运的突然降临。
45,
其实生活本身比小说更像小说。
我相信一切的存在都自有它的美意。只不过,我们在面对着生活的时候是身在其中的。
身在其中的我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无论怎么思考都会有局限,我们逃不脱自己担负的角色,就难免不识生活的真面目。事情总要跳出来看,甚至要经过很久之后,才会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不过我们生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悠游自在的。很多时候,我们是狼狈不堪的。而这种狼狈不堪无从示人,便无从求助。
为了躲避现实,我曾经埋头于书本。我曾经读过很多书,很多经典名著。我想从书中寻求答案,寻求慰籍。
然而我还是茫然的。
很多文字其实都是垃圾,需要被排出我们精神之外。如同我们在生命中经历的很多时刻,需要被遗忘。
思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思想该往哪里去?
那么现实可感的生活如何丛生着那么多无处排解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又在怎样左右甚至扭曲着我们的人生。没有人告诉我们。
只能说很多很多的思想太私隐了,甚至是世人眼里肮脏的,藏之不及,谁会拿来示人?
我曾经很崇尚作家。后来知道,其实值得尊敬的作家太少了,真正有思想有个性有勇气和魄力直面自己和生活的作家更是少而又少。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我们的心在走。那种关注心灵的作家,那种以精神存在为根本的作家,是那么稀缺的人物。尤其在如今物质极度发达,心灵极度匮乏倦怠的年代。
文字避重就轻,流于呻吟,走向物质化。
我很渴,但是我喝不到水。
我们缺少朴素真诚的文字,缺少坦荡细腻诚恳的文字,缺少沉淀冷静的文字,我们的心灵因而得不到应有的妥善的照料。就像我们缺少镜子,看不到自己原来披头散发。或者缺少镜子,让我们看到我们不是魔鬼,不是怪物,我们是一样的,是同类。
我们需要知道,有无数同类跟我们一样迷茫过,困惑过,颓废过,挣扎过,他们跟我们一样,穿过所有迷障,最后抵达从容沉静。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就是这样在一堆书本中度过。我甚至不想抬起头来看看身外。
身外,是那么凌乱芜杂的世界。
父母的离婚战一直在拉锯,并且越来越白热化。我总是想或许第二天醒来,我就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母亲喜欢哥哥,母亲一定会要哥哥。
我将会被留给父亲,一个我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男人。然后父亲会再婚。我将有继母。在我被灌输的头脑意识里,继母这个词里跟一系列阴暗词汇关联着:妖艳,自私,俗气,恶毒,虐待……
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度发达的小孩。或许沉默的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相对丰富的世界。有了这个内心世界的存在,外界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只是生活容不得想象。
它步履沉沉地走来,像一头巨大的非洲象,一脚踩死我所有悲苦自虐的白日梦。
母亲查出了甲状腺疑似癌症。
我还记得母亲拿给我她的检查报告,上面用红笔标注着疑似癌症。
母亲看着我神色怪异地笑,你看看,你妈快死了。再没有人管你们了。我被你爸气死了,等着你爸再给你们找个后妈。母亲说完,又开始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我很怕哭哭笑笑时的母亲。面对着这样的母亲,我便会极度脆弱。
那时的我还不能够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情,只是想到母亲会死,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我不够爱她依恋她,但是我希望她好好活着。我不想成为没有母亲的小孩。我还记得洛之失去母亲后的难过样子。我希望我有母亲,即便不是理想的母亲。
我已经知道,母亲不可替代,不可更换。我可以选择所有的,唯一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别哭了,妈妈。不会有事的。我只能这样流着泪安慰母亲。
用话语安慰母亲。
我甚至不能够伸出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我跟母亲,即使在那时,依然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停下来。那段时间少有的安静。父亲四处找人打听哪里有好的医生。好在那时医疗系统还算干净,还有很多正直廉洁一心治病救人的医生。
父亲陪母亲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专科医生给母亲做手术。
手术很成功。由于治疗及时,母亲的身体很快恢复。
也许父亲这一次的倾力付出打动了母亲。母亲最终同意祖母搬过来,但不是住在一起。父亲母亲找人在院子南边另起了一套房子,专给祖母一个人住。
问题好像终于得到了解决。父亲和母亲不再提及离婚。
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了。
却没有。
46,
高中二年级开始了。
我记得我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去看分班榜。我选择的是文科班。整个高一年级,我的理科已经处于完全残废状态,没有重拾起来的可能。我别无选择。
找到我自己的名字后我就开始搜寻小戈的名字。一同找名字的同学看我还站在名单前,便指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你在二班。然后她拉着我离开拥挤的人群。
我心里非常惆怅。我想知道小戈在哪个班级。我甚至不知道他报了理科班还是文科班。
当我在自己所在的班级门口看到小戈的时候,他正越过人群看向我。看见我注意到他,他几乎是冲我微微笑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被点燃。
小戈竟然还是跟我一个班级。我们还是同班同学。我这么幸运。我要开心地大笑了。几乎忘记小戈不再跟我说话这件事。
一个暑假过后的小戈看上去仿佛成熟了很多。他望向我的目光不再那么冷漠,依稀又有了当初的温暖。
毫无疑问,高二年级我还是旁听生。我的成绩没有达到班级平均分。我还需要交300元的旁听费。这真是一种耻辱。幸好一同承受这耻辱的人还有很多。
听说我们那个年级,8个班一百五六十个旁听生只有5个学生转成正式生。这5个学生清一色是农家的孩子。我非常羡慕和钦佩这5个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承受过什么。
能够从被打倒的状态昂首再站起来,需要的绝不仅仅是能力,还有更重要的,坚强的心理。
桔子在另一个文科班。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是轻吁了一口气。我不用再委屈自己做她的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我不喜欢那种貌合神离的伪装。我不知道桔子为什么还想跟我做朋友,也没有想知道的兴趣了。
我已经知道桔子要走的路跟我是不同的,而无论她走向哪里,我都无能为力。我也的确没有任何帮助别人的能力。我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茫然的小孩。
我那时唯一能做的,是做自己,即使是茫然的自己,而不再被谁牵引。
其实这是一句非常矫情的话。
我当然希望可以被谁牵引着,闭上眼睛,安然地跟着他(她)走,我将不再孤单无助。
只是经过那个夏天,我突然看清楚,没有谁可以让我这样安心交付自己了。桔子不可以。小戈也不可以。
我的手不可以再随便握住什么了。
不再握住,便不再会失去。
我不喜欢那种蓦然失落的感觉。非常地不喜欢。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叫翠翠的女孩。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孩。
小戈在老师安排座位的时候故意走错方位,他和另一个男生坐在了我和翠翠的身后。
我几乎是惊喜了。小戈一下子又离我这么近。我伸出手去便可以抓住他。
可惜这个时候的我是惊弓之鸟,我只顾向前飞,拼命地向前飞。
我真的要好好学习了。什么都不要想。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理由再玩了。
大概是母亲的零距离死亡接触,让我感觉到生命飘忽。谁知道呢,哪一天我也会突然生病,突然死去。可是我不能这么灰头土脸地死去。我希望我死了以后有人说起我,他会说,哦,她没有那么差。
我要考大学。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考大学的念头。我需要自己爬起来,从废墟上爬起来,多难都要爬起来。
47,
让我有了努力考大学念头的,是哥哥。
哥哥那年夏天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其实哥哥一直很聪明,成绩也很好。这大概也是母亲喜爱哥哥的原因之一吧。
这样说,好像母亲的爱里掺杂了功利。
我不想否定这种假设的存在。
在我成为母亲之后,即便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以功利之心对待孩子,在爱的细枝末节处,我想,我大概也做不到爱得绝对纯粹而公正。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一个灿烂的希望和一个黯淡的希望,它们给予人的心理愉悦程度一定是不一样的。
与其回避遮掩,不如坦然承认。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只不过走在朝圣的路上。
我其实并不怪母亲因此喜爱哥哥。人之常情而已。
我没有想到哥哥会考不上大学。
其实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想到,跟我同为人子女的哥哥,看似不经心的哥哥,母亲极力庇护和喜爱的哥哥,也经受着来自家庭的巨大的心理折磨。
哥哥落榜后,家里的亲戚朋友一致认为该让哥哥回去补习一年,不然太可惜了。
哥哥却坚决不同意回去补习。一向耳软听话的哥哥一意孤行选择了当地的电视大学。那时的电视大学还不像现在这么没落。考进的都是以微小之差落榜的孩子。不过这微小之差,如同千里之堤上的蚁穴,人生前途的距离相去遥远。
哥哥对我说,好好学习吧。考上大学,离开家就好了。考不上大学,你愿意一辈子在这个家里窝着,一辈子看爸爸妈妈打架,受他们的折磨吗?
这是我有生之年听到哥哥最语重心长的话。
我曾经很不喜欢我的哥哥。他总是欺负我,嫌我长得不好看,而他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孩。哥哥从小叫我母夜叉,丑八怪,这辈子只有哥哥这样叫过我,叫了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别的有哥哥的女孩子那么依赖过哥哥。
很多年之后我跟母亲说起过这件事,母亲说她不知道哥哥这样叫我。
母亲仿佛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好像从来不知道身外都发生过什么,自然就更不知道年少的我需要什么。
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我的样子怎样。不过我从她的目光里一直认为她觉得我不好看。后来母亲说,哪里有当妈的夸自己女儿漂亮的?我哑然。
母亲喜欢打扮。母亲会给自己做很多新衣服。60年代的时候,母亲就舍得花几个月的工资买一件绒毛大衣。母亲说她从小不喜欢穿旧衣服。
但是我从小就穿哥哥,妈妈,表姐等等人的旧衣服,直到上大学还穿。当然过年的时候母亲也会给我做新衣服。不过,穿新衣对我而言就真的是过年了。
说起这件事,母亲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不喜欢穿旧衣服啊。我还以为你都喜欢穿呢。
我只能再次沉默。
我想或许是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太纯粹自然吧,纯粹到简单至极。像父亲说的,你妈妈的心智就是三岁小孩。
而三岁的孩子,是不会这么伤害别人的。连同自己喜爱的人。
被母亲喜爱的哥哥告诉我,他早就受够了。他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了。他想早点出去挣钱自立。
回去补习,谁知道呢,再考不上怎么办?打击更大。我不能承受打击。说这话时的哥哥吐着烟圈,一脸忧郁。
我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原来我们都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各自疼痛。
我从那时不再对哥哥抱有敌意。
我们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命中注定的蚂蚱。被相同的悲苦拴着,同样的奄奄一息。
只有我和哥哥。这世上只有我和哥哥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
48,
我不知道一个经历过一场大病的人的心态是怎样的。是不是会蓦然醒悟:原来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至少母亲是如此。
母亲从那时起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这原本是好事。不过,母亲把这种在意发挥到极致。
母亲不允许我们提“死”字和“病”字。母亲会认为我们那是在诅咒她。
有时候稍不小心说到这两个字,母亲就会从一旁狠狠地甩出一句:打嘴!
那两个字母亲说得如此突兀用力以至于我会感觉有一记巴掌啪地打在我的嘴上。
我在家里本来话就少,后来干脆懒得说了。因为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字眼会让母亲听着不顺耳,而招致一声呵斥。
甚至连生病我都不想再告诉母亲了。
大概因为长期心情抑郁,精神压力大,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常常头晕耳鸣。我记得我在高中时晕倒过几次。而只有一次当着母亲的面晕倒在地母亲才知道。
不过,母亲也只是知道而已。
母亲对我说,没事,跟着我练气功就好了。
那时母亲迷上了气功。我被母亲逼迫着也学了不少种类的气功。鹤翔桩,香功,一指禅,中华养生功,甚至宇宙语之类极其玄幻的。
那两年气功很火爆。遍地都是气功学习班。母亲精神十足地到处报名参加学习。每次学习回来后母亲都会一脸红光神采飞扬地给我们汇报演说,那些气功大师怎样厉害,他们的气场如何强大,气功意念的效果如何神奇。
我要好好练。我也能练成那样。母亲精神抖擞地说,眼睛里都是光芒。
我承认,练气功的确让母亲的身体和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母亲从病恹恹的样子变成看上去活力四射。
父亲极力支持母亲练气功。我想父亲是为母亲好的。不过父亲忽视了母亲的精神个性。
气功如果只是运气练气强身健体倒也罢了,不过,母亲学习的气功还包括了意念的运用。而这个,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调控的了。
我说过,母亲的心智像个小孩子。也就是说,母亲并没有自己强壮独立的思想,极易受到外界的侵蚀和干扰,尤其是有煽动性的,鼓吹性的言论,或者灵异邪说,母亲都一概听之,并且深信不疑。
同时母亲的个性好胜,做任何事都希望有所成,喜欢出人头地,喜欢成为别人追捧仰视的对象。在母亲看来那是有目标有追求,不过,换成另一种说辞,则是功利。
一个头脑简单思想匮乏的人再加上心有所求,很容易被控制和利用。
精神本就薄弱的母亲被利用了。
不过,母亲是被自己的名利之心操控并利用。母亲的癔病症状于是有了另一种的发病表现:信息附体,或者叫灵异附体。
这种情况多半出现在母亲的心愿未得到顺遂的时候。母亲会突然高声大叫,然后用异于平常的语气和语调说出她坚持的观点,我们只能服从。
我已经不想再复述我的恐惧了。我的年少时脆弱的神经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
母亲这样借体说话时,恐惧的绝不仅仅是我。父亲和哥哥同样是一脸惊惧的样子。
而母亲,我的母亲,从不知道她的绝对自我带给我们的伤害。
49,
其实母亲绝大多数时候是正常的。我想在外人眼里,母亲没有一点病态的表现。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人的心理产生好奇。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如此对待我们。一个人情绪的激烈奔突真的是那么身不由己吗?
我不觉得。
我想母亲疾病的根源在于太过自我。母亲享受那种被绝对信奉和服从的乐趣。母亲不允许自己被质疑,被忽略。而恰恰,在事物的另一面,母亲完全忽略或者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感受。
母亲看不到这些。母亲的世界是单面的。
在自己的家里,做想做的自己。这本来没有错。不过家庭毕竟不是一个人的。我以为这世上一个人真正能够做纯粹的自己的地方,只有在自己的内心里。
母亲不这样认为。母亲在家里做了最任性的那个自己。
如果说母亲对于父亲还会有些许的忌惮,父亲于母亲而言,毕竟是一个脱掉婚姻这件衣服就不再有任何关系的人。那么我和哥哥,母亲的态度就是,没有我就没有你们。
的确。没有母亲就没有哥哥和我。
可是,赋予我们生命就是赋予母亲自己恣意对待我们的权利吗?母亲好像是这样理解的。
我曾经指责过父亲,那时我认为父亲和母亲的不和主要是因为父亲心生外向,不够爱母亲。相比较而言,母亲更爱父亲。那时我已经工作了,父亲再次向母亲提出离婚。
父亲反驳我,语气凝重,却不尖锐。父亲说,你说的不对。你母亲不是更爱我。
父亲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现在有时候夜里醒来,想到往事,就特别希望父亲还活着,希望可以跟他谈谈心,听他说说那些年他从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想陪父亲喝一次酒。
我想父亲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想听。我想告诉他,现在我都懂得。
我以为人的心理是容易同情弱者的。我也是。
在父亲母亲的婚姻关系里,我自然倾向的是母亲,即使我不够爱她,即使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爱她,即使母亲有很多不当的地方。
但是她是我的母亲。如果我不倾向她,不去保护她,我不知道还可以有谁会这样做。
我想父亲是理解的,我再一次阻止了他们的离婚。仅仅因为,我知道那时的母亲依然经受不住离婚的打击。
为人子女,如果我一定要承受一种罪,我愿意让父亲恨我。
因为我知道,父亲最终会宽恕我。他会懂得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们的心中可以充满痛苦,但是不可以充满悔恨。
如果人生必须面对选择,我想,我们,父亲,哥哥,和我,我们都选择了痛苦,而没有选择放弃的悔恨。
痛,但面对着。即使痛到颤抖。
不止我记得那些往事。
每次与哥哥,已经中年的哥哥,相对而坐,往事便汹涌奔流而来,比我哭得更悲恸的,是哥哥。
而母亲看不到这些泪水。
母亲也看不懂这些泪水。
母亲便不会因为这些泪水而疼。
50,
所以我想,高中时我那么沉迷于小戈情有可原。
我总要把心放在哪里。而小戈,像是苍茫雪地上一朵永不熄灭的火焰,有猎猎的温暖穿过寒天冷地直达我的心底。我无力移开我的目光。
即使我跟小戈依然不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小戈的目光同样一直追随着我。我喜欢他抬起头来就会看到我。我喜欢小戈的目光里再度有了那种月色般的温柔和清澈。我喜欢放晚自习后小戈又推着自行车走在我或前或后甚至平行的地方,一直陪我走出校园,即使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又尝到了那种偷吃蜂蜜的感觉。不是那么甜,有一点点苦涩,不过对我足够了。
而对小戈却是不够的。我忽略了小戈的感受。这样默契温馨的甜蜜对小戈是不够的。
小戈想要的更多。
有一天,小戈从家里带来一堆糖,一堆我在初中时很喜欢吃的糖请我们几个前后座的同学吃。我想起在初三时跟他在一起快乐无忧的时光。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然后我忽然想起那天是我的阳历生日。小戈知道我是那天的生日。那一天,我十六岁。
无法形容我的心情。小戈还会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吗?小戈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小戈避开周围同学的目光,从后面偷偷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打开看里面有一张电影票,纸条上一行字:生日快乐!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
那段时间正在放映《十六岁的花季》,很好看的一部片子。学校已经组织我们看过一遍了。
我记得我的心跳起初如鹿,后来如鼓。我能听到洪钟般的声音从自己的体内传出来。不是因为那张电影票,而是因为那张电影票的意义。
那时候只有大胆的孩子才敢男女生一起去看电影。那绝不仅仅意味着一场电影。
我是多么开心啊。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张电影票,并且这张电影票来自小戈。
我又听到焰火在我心中绽放的声音,我闻到了那弥漫着的缤纷色彩一样美丽甘甜的味道。
可是我又很清楚,我从没有想过再往前走一步,哪怕微小的一步,即使那是我的最真实的梦。现实,我的现实那么料峭嶙峋,轻易刺破所有的梦。
就现在这样刚刚好。我没有资格去恋爱。我有一大堆书需要去读,我有很多落下的功课需要追赶,我还有苦涩的心事压在心头不能纵容我去品尝任何越过界限的甜蜜,并且还有那时视早恋如同淫乱的身外世界。
我们学校的那个女教导主任以抓看电影的学生为乐趣。想想吧,那是种什么样的成人心态呢?当几十岁的教导主任一脸鄙夷地对着两个实际上不谙世事的孩子极尽嘲笑讽刺的时候。
只是好感,只是喜欢,只是一点青春的冲动,只是人生最初最美最纯洁的一场爱恋,却要遭遇怎样惨烈扭曲地摧残。
我惧怕面对那样的场面。
我把那张电影票握在手里,握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电影票还给小戈,连同那张纸条上多出的两个字:不好。
那时我不知道我拒绝的是什么。
一年以后,我从一位同学那里得知,桔子跟我反目那段时间曾经找过小戈,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不要再纠缠我,小戈大受打击才突然不再理我。
那张电影票,大概是小戈想试探桔子说的话的真假吧。
而我拒绝了他。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我事先知道所有背后的事情,知道那是小戈试探我的心意,我还会那么冰冷地拒绝他吗?
想来想去,结果应当还是一样的。彼时彼刻,除去拒绝我别无选择。
只不过或许会拒绝得温柔些。不至于再次失去小戈。
51,
16岁的小戈,未经事的小戈,也是那么敏感骄傲的一个男孩,骄傲得承受不住一点点挫败和打击。
也或许所有的脆弱只是因为在乎。
是不是少年人的自尊心更强烈一些,或者说更脆弱一些,所以年少初恋的故事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根本不值一提的理由黯然结束,留到若干年后回味时洒然的苦涩一笑。
那种别样的青橄榄一样味道的爱恋人生只有一次,也因此,初恋难忘吧。
至少年少时的我是极其敏感脆弱的。
你是一个极度自尊的人。后来班上一个男生对我说。
极度自尊的另一个意思是极度自卑。也就是说你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他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
那个男生不过是喜欢我,想跟我聊天,生气我总是不理睬他。
我想他说的是对的。他的透彻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高中时支撑着我的骄傲的,的确不能称为是自尊,而是自卑。
我那么骄傲地用心用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不过是因为自卑,因为自知的茫然空洞,因为内心深处那种深切的不自信。这不自信来自于我自己,也来自于我带着扭曲色彩的家庭。
我的确在为自己的家庭承受格外的压力。
而这些,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包括小戈。
想来小戈也是不自信的。被拒绝的小戈的眼神再次冷漠。
小戈很快以眼睛近视为由申请调换座位,离开了我。我们再次成为两个不相干世界里的人。
我开始像老黄牛一样艰难笨拙地拉起我的生活。
低着头,我抛弃了世界。
我的眼中只有脚下的路,短短的路,没有延伸的希望招摇在万丈霞光里的那种路。
摇摇晃晃,但是我开始向前走。
即使我始终不能够真正做到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中,即使我的心思常常从手中的课本飞跃而出,即使我用世界上最笨的学习方法读书,即使我的心里始终为小戈为母亲而充溢着忧伤,我的艰辛的努力依然有了回报:我的成绩慢慢提高,慢慢进步。
我开始达到班级平均分数了。
我开始超过班级平均分数了。
我的成绩远远超过平均分数了。
而与此同时,小戈却变得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戈了。
小戈不好好学习,抽烟,喝酒,逃课,跟女生嘻嘻哈哈。小戈几乎跟班上每一个女生关系都很好,他唯独对我冷面以对.
即使他的眼神里依然有一闪而逝的热烈的火焰跳跃在冷漠后面,即使他在夜的校园里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即使他会在我身后轻轻唱着那首《只有分离》的歌:你的眼神已漠漠地告诉我,爱情已到了尽头……只有只有分离,让时间去忘记、那一份缠绵…….
我茫然而心痛地看着小戈越走越远。像看着当初的桔子。而我无能为力。
不是自私。是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没有被我的世界打垮已经是奇迹。那时我所有的力气仅仅够支撑我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跟小戈说到往事,我始终不敢问小戈,他曾经的堕落与我有关吗?
我不敢知道真相。我怕与我有关的真相,我负担不起。
我想,我始终欠着小戈一个解释。
而实际上,我欠小戈的绝不止一个解释。
我欠小戈的,今生已经还不起了。
52,
可惜我的进步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快乐。
有时候我常想,如果母亲可以把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放到子女身上,或者投放到自己喜爱的事情上,比如像父亲那样醉心于画画,或者只是安心做一名主妇,收拾家务,研究菜谱,精进厨艺,也许母亲就不会在自己内心的死角里越钻越深。
其实我们的心就那么大,放很多爱和关注点在里面,就会减少怨恨的空间。反之亦然。而母亲仿佛不懂得这些。
母亲始终不能容忍祖母在自己的家里出现。即使祖母并不跟我们在同一屋檐下。母亲还是觉得祖母像一颗生满黑铁锈的钉子扎在雪白的墙壁上,令人生厌的刺目。
母亲对祖母的嫌恶从不遮掩。母亲不会恶语相向祖母,而是母亲的表情和态度,好像祖母是一个极其肮脏让人厌恶的女人。
我曾经很不理解。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祖母的事情。
其实都是母亲听来的传闻,不过不妨碍母亲给我讲述一个听上去完整真实的故事。
母亲告诉我,我的祖父在父亲四岁的时候离开家乡下关东去了。一去十二年毫无音讯。祖母一个人带着4岁的父亲和2岁的叔父。后来家族里祖父的一个堂弟常去看望帮助祖母。久而久之有了闲言碎语。偏巧在祖父回来那一年祖母怀孕,生下我的姑姑。姑姑比父亲整整小了十六岁。
即使我只有十几岁,我也知道,仅凭这些并不能证明祖母不守妇道。谁也不能确定姑姑就是别人的孩子。祖父认了这个孩子别人就不该再说三道四。不过,总有一些人以传播这种事情为喜好和快乐。
退一万步讲,祖母真的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又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十二年杳无音讯的人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难得会有活着的可能。祖母守了十几年活寡,怎么没有人提到祖母生活的艰难呢。
况且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何必为了这种事情为难祖母呢?那毕竟是父亲的母亲。将心比心并不难做到理解啊。
可惜母亲在这些方面毫无思维逻辑。
母亲只是以所谓贞洁女子的干净义正言辞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地唾弃着祖母未确定的不洁。我想如果可能,母亲大概真的会一口痰唾到祖母的脸上去。
我想起圣经里说的,你们谁没有罪谁就可以向那个淫乱的妇人扔石头。
母亲那时已经开始有新的学习方向,转向灵魂的归宿:信仰。母亲会抱着厚厚的圣经强迫我坐在一旁,她读给我听。
这一段其实是母亲读给我听的。
母亲显然觉得自己无罪,觉得自己可以向任何人扔石头。在母亲心里,一个贞洁的女人是无罪的。
贞洁本来是一个贞静贞烈的词语。一个可以放在祭台上供奉的词语。
可是当贞洁被如此扭曲的利用时,贞洁这个词在我眼里就失去了它的本来分量。
在中国,贞洁这个词是有性别的。
两情相悦的事情在中国历来只有女人在承受指责,并且只有女人在指责女人。这就是中国女人的整体悲哀了。
即使在八十年代末,即使母亲是新中国长大的,即使母亲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母亲依然逃不过古旧思想的禁锢,并且安然坐在审判者的位置上,对祖母横眉冷对。
那时我是同情祖母的,即便我知道了这个故事。在我长大后我更加同情祖母,这种同情里掺杂了对世俗的反抗和对弱者的维护。
我相信母亲是贞洁的。但是我从来不认同一个贞洁的女人有权利鄙视唾弃一个失去贞洁的女人。这个观点,在我读莫泊桑的《羊脂球》时就形成了。
我太爱那个重情厚义的妓女了,她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不知道高尚干净多少倍。
当对一个女人的定义只有贞洁不贞洁的修饰时,你就可以分辨出一个人的内心层次有多么原始低级了。
所以在祖母的问题上,我从来没有站在母亲这一面。
大概这也是母亲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叛逆不孝不顺从的原因之一吧。我一直拒绝母亲给我洗脑。实际上,我一直拒绝任何人给我洗脑,从我被桔子伤害之后,我开始学会用自己的心分辨人、事。
53,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做母亲眼里的孝顺女。
我想从某个角度讲,我的确是不孝的。有我这样的女儿也是母亲的不幸吧。母亲一直希望她说什么我听什么,没有疑问,只有顺从。
在母亲的心里,我不是自己的,我是母亲的。
我记得高一的时候我开始记日记。日记里当然都是小戈。家中没有带锁的抽屉。我的日记本藏在我的床垫底下。
母亲发现并看过,并且母亲不会把日记本放回原处,而是示威似的把它放在我的枕头上。
有人能理解我看到那个本子躺在枕头上的感觉吗?加上母亲了然一切后无比蔑视的眼神。
我只感到悲愤和屈辱。有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从哪里扇过来,扇得我满眼是泪。
其实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是我总觉得她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觉得痛。万念俱灰的痛。
我长大以后,与母亲远隔重洋,电话里母亲逼迫我信仰基督,我只是争辩了几句信仰自由的话,母亲就在电话里怒斥我是逆子。
逆子。我黯然接受母亲在我额头刺的字。我想,在母亲的意识里,我或许真的就是那种应当杖责而死的逆子吧。
可是,我真的是逆子吗?
对于母亲,我想我已经给予了最大限度的顺从。我唯一保有的内心的一点反抗的想法母亲也希望扼杀它们。
但是那是我之所以活着的证明啊。
母亲从来不知道,对我来说,活着不是高官厚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长命百岁,而是平凡的生活,简单的日子,但是我可以想我所想,坚持我之所想。
在母亲看来,人是不需要思想的。生命重过所有。
而对我来说,有些东西是重过生命的。
我知道母亲也是为我好,她希望我平安健康富贵长命,她想把她以为好的东西灌输给我,让我从中受益。
母亲从来不觉得她是在逼迫我。母亲从来不觉得这种逼迫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作为子女的我们承受着,痛苦着。
年过四十的哥哥曾经写信告诉我:有时候我想,我有这样的一个妈,我能坚持活到现在多不容易啊。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我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54,
年少的时候,母亲希望我能跟她同仇敌忾地鄙视祖母,希望我能够跟她上阵母女兵一样的一唱一和。
而我始终做不到这点。在我眼里,祖母只是一位老人。一位看上去有点痴痴呆呆的老人。
没错,我说的是看上去。
母亲不相信祖母有老年痴呆是有道理的。祖母只是反应迟钝一点,木讷一点,耳朵背一点,记忆力差一点,这对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除此,祖母没有任何痴呆的表现。祖母会把自己收拾得尽量整齐利索,任何时候,你同她说什么,她只是憨憨地笑,有几分怯怯的躲避,好像她总想躲到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去,好像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不受欢迎的。
有时候母亲责怪祖母,祖母依旧是一脸窘色地陪笑着。
祖母会自己念叨,唉,人老了,上去岁数了,糊涂了,没有用了。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哪。祖母好像在对着空气给自己辩解。
我写到这里,便会替祖母难过,也替父亲难过。
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父亲一定也能看出来。
我想父亲说祖母痴呆了,是出于对祖母的一种保护,也是想让母亲放松一些,不要那么严阵以待地对待祖母,不要去计较祖母迟钝的言行,身体气味,以及母亲不喜欢的祖母的种种。
她那么大岁数,糊涂了,你跟她计较不是傻瓜吗?父亲常常这样对母亲说。
其实我想不出母亲有什么好计较祖母的。
祖母见到母亲避之不及。祖母自己住在南屋的时候几乎终日在房间里呆着。祖母不跟我们一起吃饭。祖母的衣物都是自己洗。祖母的饭菜都是父亲或者是我送过去。
即便如此,母亲依旧见不得祖母。见不得父亲在祖母的房间里呆上一会儿。母亲也见不得我理睬祖母,仿佛我靠近祖母都会沾染上祖母不洁的气息。
母亲从不觉得自己对待祖母的言行会刺伤父亲。在母亲看来,让祖母住过来,已经是她对祖母莫大的恩赐和对父亲莫大的退让。
我记得高二那年外婆和祖母同时在我们家里过年。那年除夕,我给外婆洗头剪发洗澡,剪手脚的指甲。我上初中之后,这些事都是我为外婆做。父亲曾经对我说,你奶奶没有把你带大,是她没有福气。我想,是父亲羡慕我那样孝敬外婆吧。
所以那天,我帮外婆打理好,便也顺便帮祖母洗头剪发。母亲在一旁看到,几乎用她的眼睛剜死我。我再也不敢多做些事。我怕刺激到母亲。
其实我也只是想让一旁的父亲心情好过一点。可是母亲觉得我那样殷勤照顾祖母,她看着很不舒服。
母亲常常会把外婆和祖母放在一起比较,告诉我祖母有多么不堪。
我只是听着,嘴上不反驳,心底却不赞同母亲的这种比较。
在我看来,人生际遇命运各不相同,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毫无意义。
的确,我的外婆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老人,比我的祖母年长一岁。外婆一生辛劳,即使八十几岁,依旧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端庄贵气。
外婆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一位亲人。是唯一我可以扑进她的怀里撒娇的人。我对外婆的爱掺杂着对待母亲般的依赖,在外婆身上,我可以知道什么是慈爱。
我觉得一个心底慈善仁爱的人,他(她)温暖的性灵会通过目光,言辞,语气,表情,肢体动作表现出来,让人乐于亲近。这种慈爱有厚度有广度有温度也有光泽。
而这份慈爱的感觉,我在自己的母亲那里从来都没有感觉到。
其实我小时候外婆也很重男轻女,等我们这些孙辈们慢慢长大了,一个个长出翅膀离开了外婆,只有我,始终陪着外婆,打理外婆。
母亲十分羡慕我那样细致地对待外婆。母亲曾经对我说,要是我老了,你也像伺候你外婆一样伺候我就好了。那一刻我沉默着,竟不能接过话语。
我心里很清楚,那将是非常难以达到的一件事。我可以给母亲洗澡剪指甲都没有问题,不过,我们的感情永远都走不到我跟外婆这么亲密。我知道。
外婆知道母亲的性格,也知道我的性格。
外婆常常说我,你的心太重了,什么都藏在心里。别想那么多,那样难受的是自己。你妈一辈子就那个性格了,改不了了,她是肚子里一句话都藏不住。她说话你不愿听,就不要往心里去。
外婆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泪便想流下来。
其实我从不跟外婆说母亲的事情,也不诉说委屈。我想外婆已经那么大年纪了,她不该再为这些事情操心。
我记着外婆说过的话,人长个肚子就是用来装东西的,装苦水,装脏水。所以我便装着那些事情,装在自己的心里。
原来外婆心里什么都清楚。只不过外婆,即使是外婆,也阻止不了母亲的为所欲为。
55,
高二那年冬天,因为祖母住的南屋没有取暖设备,父亲让祖母跟我们住到一起。
父亲有没有跟母亲商量,究竟怎么跟母亲商量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祖母跟我们住到同一套房子之后,母亲的发作又开始频繁起来。
那时候阅读过《圣经》的母亲开始对主耶稣无比崇拜。上帝是宇宙之中的大能,至高无上,再也没有比上帝更厉害的了。母亲的病言病语开始以上帝的名义说出口。
母亲会以上帝的口吻斥责父亲不好好听母亲的话,斥责父亲那样纵容他自己的母亲撒谎。祖母时常对父亲说头晕需要吃药。母亲觉得,祖母根本不像头晕不健康的样子。母亲觉得父亲过于纵容祖母。
这件事上,我说过一句非常对不起父亲的话。
那次父亲和母亲又在为父亲给祖母花钱买药的事情争执。我恰巧在一旁。我那时候是维护母亲的,我希望母亲心情好一点,我们便少受一些折磨。
所以当母亲指责父亲只关心祖母不关心我们的时候我加了一句,我说,妈妈说的没有错。我的关节炎很厉害,爸爸你从来都不关心,从来没有想过给我买药。
我说的是事实。
我想在对待祖母的问题上,这是少不更事的我说过的唯一多嘴的一句话。
父亲当时勃然变色,把对母亲没有发出的怒气发向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能跟你奶奶比吗?!
父亲很少在家里发脾气,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激烈的一句话。他一定非常气愤我的不懂事,我的火上浇油吧。当然这是时过境迁之后我的想法。
而那一刻,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寒心彻骨。我只能感觉到或许母亲是对的,父亲心里只有祖母,没有我们,尤其是我,一个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小孩。
我为此很长时间没有跟父亲说话。
想是父亲也觉得自己言重了。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想方设法讨好我,给我买膏药,买护膝,出差的时候买各种小礼物给我,我都没有理会。
大概就是父亲出差时候的事情吧。我和哥哥整天在学校里上学,常常只有祖母和母亲在家里。我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我那时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混沌,更不会完全知晓身外的事情,即使是自己家里的事情。
父亲出差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父亲喝酒。闷头喝了很久。
然后闷头喝酒的父亲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父亲一边哭,一边数落我们。我们,是说我和哥哥。
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你奶奶呢?她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她能碍着你们什么事,不就是给她口饭吃吗?
你们还想让我怎么做。她不就是没有带大过你们吗?你们长大了,该懂事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就不能想着给她口饭吃吗?
你奶奶她糊涂了。她上去岁数了。等我上去岁数了,我也会这样糊涂,你们也会这样对待我吗?连口饭都不给吃吗?!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说我养你们为了什么啊?!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连自己的妈都养不活。我还算个男人吗?!我干脆死了算了!
那是唯一一次父亲借酒说出了心里话。
我和哥哥,那个时候都忽略了父亲的感受。我们总想要安宁,总想要母亲心情开心,我们从没有站在父亲的角度为父亲想一想,我们没有想过我们是在怎样对待自己的父亲。
很多年后,哥哥结婚后,当嫂子和母亲出现争执反目的时候,哥哥才理解了父亲的感受。
不管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那是你爸我的亲妈啊,你怎么能不好好对待她。哥哥说,他每次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想起自己当初对祖母的冷漠,就觉得刺痛。
我想,我明白那种感觉。
为了不让家散了,父亲背上别人眼里大不孝的罪名。
那年夏天,痛下决心的父亲,让远在宁夏的叔父把已经八十几岁的祖母接走。
56,
成年之后,尤其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常常会想,我们,我们这些上有父母,下有子女的人,究竟有几个家庭,究竟该属于哪个家庭,究竟该以哪个家庭为重。
如果有了冲突,我们最该对谁负责。对上,还是对下。对自己的原生家庭负责,还是对对方的原生家庭负责。
从我自己的情感上,我会更爱自己的后生家庭多一些。丈夫是我自己选择的,孩子是我自己生的,他们还那么幼小,不懂得人世艰难,他们更需要我的保护和指引。
可是,父母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我来自他们,他们生养了我,我的前半生有着他们深深的烙印,无论喜欢不喜欢,我与父母之间的血缘关系不可分割。我不可能袖手旁观他们垂垂老去的生活。
我想,对于我的丈夫他也是同样的观点。谁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一生都不曾为亲情纠结过的人是幸福的。
我总是幻想,人与人之间是相亲相爱的,至少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联系着的我们,由婚姻关系扭结在一起,夫妻双方的原生家庭可以跟共同的后生家庭紧密结合在一起,大家彼此爱护,彼此照应,不过是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冲突不可以忍让,有什么恩怨不可以淡然一笑,烟消云散。
可是现实里悲剧更多的不是发生在陌生人之间,而是家庭成员之间。
为什么?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仇人都在自己家里吗?
我很想说,上帝是一个阴谋家。他把人建造得那么简单,头颅、躯干、四肢。可是他赋予了人类头脑,自由的思想。大千世界有多千奇百怪,人的思想就有多千奇百怪。潘多拉的盒子放出多少邪恶,人间就有千万倍计的痛苦。
人的思想为什么不可以像肢体一样简单美好而不惧裸露。
处在夹心饼干中间的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该怎么平衡各方关系?
我想人生百年收获最丰润的就是中年时候。这个时候,该会体尝到人生百味。中年是最好的契机,反省,修正,完善我们自身。
走过这段路的人,该都是一个圆满的人。所以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总会让我肃然起敬并且心生感动。
而年少的时候,没有任何经历,没有任何视野的我,在自己平面的痛苦里看不到沉默的父亲承担过的。
我们都知道母亲不快乐,因为母亲一直在发泄,在千方百计排解,千方百计达到她的目的。
而父亲,一直都是忍受退让,忍到忍无可忍,退到无路可退。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下定把祖母送出去的决心的。作为长子的父亲一直认为为祖母送终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父亲内心里的挣扎我们都没有看到过。
我看到的,只有父亲的沉默,只有祖母被接走以后父亲疯狂地沉溺在画画世界里的沉默。
后来我上大学后利用假期专门跑到叔父家里去看望祖母。我想为父亲做一点事。我想弥补父亲,那时候我已经懂得父亲为我们的家庭做出的牺牲。父亲为此非常感动。
也为了弥补父亲,几年之后我极力支持已经退休的父亲将祖母接回老家。我以为终于可以圆父亲的心愿了:为祖母养老送终。
没有想到,我支持父亲接回的是一个更大的悲剧。又几年之后,父亲绝症在身,无暇他顾,九十几岁的祖母被再次送到叔父家里。
父亲去世后不到一个月,九十四岁的祖母在几千里之外的叔父家无疾而终。
这是一段更为沉痛的故事。一辈子都想为祖母送终的父亲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走在祖母的前头。
人生自有定数。父亲的故事,每每让我想来都不胜唏嘘。
57,
高二那一年,小戈总在很近的远处。他的目光依然会飘向我,依然冷漠地飘向我。
我的同桌翠翠曾经问过我,小戈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摇头。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喜欢我的人不会这样冷漠地对待我。
可是我总觉得你们有些怪怪的。翠翠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认为翠翠能看出什么。
有了桔子的过往让我对谁都小心翼翼。不会再有人知道我内心的秘密了。我只是一个埋头书本吭哧吭哧读书的笨女孩,没有姿色,没有风情,甚至没有笑容。
也或许小戈和我会有些异常吧。
那一年,我常常迟到。我是一只很懒惰的夜猫子。夜里会熬到很晚,早上便非常痛苦地爬不起来。匆匆赶路,有时候就偏偏遇上车子坏了。那年月的自行车给我的印象很不好,常常掉链子。
我很佩服学校住校的那些孩子。每天七点钟早自习已经够早了,他们却会早上五点半就爬起来。
现在想,那时那些孩子的毅力真的令人钦佩。早上七点,一直到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一天十几个小时的时间用于读书。大概也只有中国的孩子受过这样的折磨了吧。
迟到的学生会被老师在教室门外罚站十分钟。被罚站的,常常都是我和小戈。
我记得高二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提到过顾城的那首诗《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就是这种感觉。不会再精准了。老师只是讲了一遍,我便背下这首诗,再难忘记。
我想起跟我站在教室外一起罚站的小戈,我没有看他,但我知道他在我身边,他是天上那朵含着冷雨的云彩。
有一次我结束罚站后进到教室,翠翠笑嘻嘻地告诉我,你跟小戈站在外面的样子好酷啊。下次我也陪你罚站去。
什么意思啊?我问翠翠。这么幸灾乐祸。
被罚站很丢脸的。可是我不喜欢被人看出。我站在那里的样子一定满不在乎。
小戈肯定喜欢你。他是故意陪你罚站的吧?每次都是你没有来的时候,我看到小戈出去,然后就是他陪你罚站了。翠翠依旧笑嘻嘻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呢。我跟他都不打交道。我神态镇定。
你还瞒着我。翠翠了然地笑。我都知道。小戈追过你。别人都知道。翠翠说这话时一副锦绣江山在握的神秘笃定。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胀大。感觉头上的发丝都被轰然的热浪击飞出去。拼命压抑着心跳,我问翠翠谁说的,怎么说的。
听她们说的。翠翠很隐晦地说。她们说小戈很喜欢你,追你,而你压根儿不搭理他。
那一刻,我要崩溃了。
没有人知道我跟小戈。除了桔子。我在那一刻知道了真相。
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还有多少传言在我身后流浪,演绎,越来越失去本来面目呢?我竟然都一无所知。
那一天,我记在日记本里。1990年4月14日。
原来世界上有真相两个字。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有其真相。只不过我们看不到。我们甚至不知道还有真相的存在。
这就是人的最可怜之处了吧。
偏巧那一天我跟小戈还有几个同学被安排在同一组打扫卫生。我是组长。
那天赶上我们一个月两天的假期。放学后大家像被圈养久了的羊群急着冲向山坡一样急着回家,没有人肯留下。只有小戈站在教室门外。
我看着眼前已经玩世不恭的小戈对着别人嬉笑的样子,忽然想起翠翠告诉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早就流传的谣言。我小心翼翼爱护的东西原来早就被打碎了。
我以为我在假装平静隐瞒内心的真相,原来是我一直在被身外的世界愚弄着。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为什么那么难过。所以当小戈对着别人抱怨还要留下打扫卫生时我觉得他好像故意在跟我过不去。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让我受委屈,就是小戈不可以。
就是小戈不可以。
平生头一次,我在别人面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手里的扫把向着小戈飞了过去。那是我一生里唯一一次那么没有礼貌地对待一个人。那个人是小戈。
我不知道那天我为什么那么委屈。
而被我打的小戈竟然没有任何怨言。
小戈竟然收起刚才对着别的同学的嬉皮笑脸,默默捡起我砸到他身上的扫把,默默地去食堂打来水,默默地清扫教室。
那一天,我在一旁哭,小戈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我一边委屈地哭,一边后悔对待小戈那么粗鲁,一边为小戈的默默承受感觉到温暖。
小戈,冷漠的小戈,你真的在乎我吗?
58,
谁都没有想到我到高二结束时竟然能挤进班级前十名。
我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班级平均分数了。我可以转为正式生了!
没有人可以理解我心中的快乐。没有人知道我为之付出多少辛苦和泪水。我像一只小小的蜗牛,不停地沿着一个向上的坡度一毫米一毫米地挪着。
我牢牢地艰难地向上爬着。
我总觉得我爬过的那些年少时光上仍然沾着我依旧温热的血。那个孤独的少女,满腹心事的少女,忧伤的少女温热不屈的血。
我以为我可以轻轻呼出一口气了。
那不是耀眼的成绩。但是却是让我欣慰的成绩。高二学年结束后,全年级一百几十个的旁听生里,只有我达到了班级平均成绩,只有我可以转为正式生。那些孩子,他们都放弃了。
我不必再顶着一顶旁听生的帽子了。也不必再花费父母300元钱了。我是多么开心,我达到了一个小小的目标,即使这个目标很低很低。
我几乎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开始我的高三生活的。
然后有一天正上课,那位爱学生如子的女教导主任突然亲自来到班级把我叫到教室外面。
通常都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才会这样亲自出动。所以即使上着课,我仍能看到教室里不停从窗口向外张望的眼睛。
那位教导主任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还要交300元钱。
为什么?!我一定瞪大了无辜的不可置信的眼睛。
不是有规定的吗?不是达到平均分数就可以转成正式生,就免交旁听费吗?
教导主任神色威严,语气强硬,不容我反抗:那个规定不算数了。学校的政策改了。你必须还要交300元钱。你不交钱就不能继续在这里上学。
这算什么?!强迫吗?威胁吗?
我一定是出离愤怒了。我一定是满腔悲愤。而我竟不知道该怎样去跟她争论。
这是学校吗?这是育人子弟的地方吗?这是口口声声以德服人的教导主任吗?
学生的我,没有经历人间沟壑的我,依然怯弱自卑的我,有跟一个高高在上年纪身份阅历都像一个圣人似的老师争论的条件吗?
我没有。
我只是一条案板上的鱼,必须安静地躺着,对她温柔地说,来吧,宰割我。
我想我在那一刻深深知道,作为弱者,作为底层人,作为被制约的人,他们是多么悲苦无助。
当权力背弃了道德,剩下的就是至极的无耻了吧。
可怜的是,面对着无耻,弱者发不出任何声音。该怎么反抗呢?当命运控制在无耻者的手中,他只会狞笑着将你推下深渊,他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我想,如果我脚下有个深渊,那一刻,小小的蜗牛一样的我一定是被一只手深深地推了下去。
权力者的慈悲和怜悯?
多么可笑的弱者的痴心妄想啊!
十七岁的我能怎么做呢?
除去痛哭。
我记得那天回到教室就开始痛哭。无所顾忌地放声痛哭。不管任何人,老师,或者同学。随便他们怎么看我。随便。
他们都是同谋。所有沉默张望的人都是无耻者的同谋。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小心谨慎地对待,根本不值得屈身恭膝地尊重。
不要再跟我提师者父母,不要再跟我提师尊高贵,不要再跟我提师心仁厚。
300元钱,足够轻易撕下所有伪善的画皮,足以让我看清这个世界并毫无留恋的绝望。
那是我唯一一次当众痛哭。痛快淋漓。
竟然没有人嘲笑我。
竟然没有人阻止我。
连老师都没有。我记得那次课堂上的老师,我很久没有在课堂上放肆了,那是最放肆的一次。他只是走到我身边轻轻拍拍我,没事儿,哭哭就好了。
我因此记住了那位年老和蔼的地理老师。
我也记得那天课间操的时候,小戈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靠近依然泪流满面的我,他沉默地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没有接。
我没有接,但是我记得。那些黑色的时光里,有一块白色的手帕和一个一脸忧郁关切的少年。
59,
我想,现在的我人到中年的我已经写不出年少时候确切的心情了。
那些随时会淹没我的小题大做的忧伤,那些动辄摧心摧肺赚尽泪水的痛苦,那种无依无靠近乎绝望的孤独,那种内心里拼命挣扎厮打的叛逆,那种不管不顾徒自坚持到头破血流的倔犟。
那就是年少时候吧。
我想我是酣畅淋漓地体味过少年人的种种,在极端的尽头挥霍着情感和光阴。
没有什么云淡风轻,也不可能云淡风轻。
我还是去交了那300元钱。我没有选择。
我记得在会计室,那个收钱的会计开发票的时候问我,你父母什么单位?
跟我父母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旁听费。
我说出了父亲的单位。她说这是政府部门,不行。换你母亲的单位。于是那屈辱的300元钱就是母亲单位自愿捐助给学校的赞助费。
多可笑啊。
原来猫腻这么简单。年少的我一点点看到真实的社会是什么样子。
谎言。欺骗。压榨和剥削。
这是我将要进入的世界。
书本里那个五彩缤纷玲珑剔透人心淳朴江山锦绣的世界是多么苍白啊!
人世那么黑,可是我们还要怀抱希望活着。
我开始敬佩那些穷苦的人,那些善良弱小抬头看不到晴天的人,他们脸上那些憨厚淳朴的笑容。
不知是人世的惨淡
还是心中的梦
久久不曾实现
失落的心
总去寻找梦痕
空落落的
尝尽了被遗忘的痛苦
一切
如秋尽的落叶
一腔的赤诚
还高挂在枝头
从未遗落
这首写于1990年10月的《热望》就是我那时的心情了吧。
那个刚刚17岁的女孩,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我伸手可以触摸到她,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母亲恰巧看到这首诗。我一向以为冷漠的母亲竟然看哭了。母亲告诉我时我头一次没有怨恨她偷看我的日记。
母亲心里也有柔软的地方吧,只是我看不到。那段时间母亲对我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想母亲也是心疼我的。她会真正懂得我心里的那些痛吗?
60,
翠翠那时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始终记得,她说,同桌,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削尖脑袋也要做官,这个世界他妈的不做官就没法活了!
我一直觉得翠翠说的这句话太鞭辟入里了。
翠翠当然也是旁听生。
学校为了整体升学率学校的名誉提高入学门槛,各个班级自然为了年级排名争先恐后,听说这直接关系到老师的奖金。老师自然就会优化资源,合理配置,以期达到最佳效果。
旁听生跟旁听生在一起互相捣乱拖后腿再合理不过了。
先进带后进,那是最原始温情的小学时候。高中,只有赤裸裸的竞争和血淋淋的淘汰。
那些不好好学习的旁听生们不过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心知肚明:我们早就被老师放弃了。之所以在这里,只是钱的面子。
是的,我们。我习惯了跟那些学习差的旁听生们站在一起了。我是他们的一员。永远都是。
翠翠是一个很入世的女孩。跟我同年的翠翠说到一些话题远比我老练成熟。她总会痛快淋漓地说出我说不出口的话。
眉清目秀的翠翠性格极其单纯爽利。翠翠是附近农家的孩子。翠翠不好好学习出乎我的意料。她不笨,她只是放弃了自己。
直到有一次,翠翠问我,你跟你妈妈关系怎么样?你恨你妈吗?
我听得一惊。仿佛心里隐藏的秘密被翠翠看到。也不对,我对母亲的感情不是恨。这种感情非常复杂,难以形容。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翠翠说,既不欺骗她,又不会透露任何秘密。
翠翠并不是真的需要我回答。她只是需要我的倾听。翠翠说,她母亲跟别人好。他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我恨她。翠翠的眼睛里充满着湿漉漉的恨意。
你知道吗?跟我妈好的那个混蛋还想跟我上床。翠翠的眼睛里有火,红色的刀光一样明晃晃的火。
上床。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我听得心惊肉跳,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
原来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轻易不会示人的鸟语花香,云淡风轻,也会有电闪雷鸣,魔怪丛生。
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在母亲的阴影里挣扎。原来不是清寒的人家就没有苦痛的事情。原来有比一个精神不健全自我专断的母亲更折磨人的母亲。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满口苦涩满心泪水。
我想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翠翠也是有着她刺心的痛的。
看着充满仇恨的翠翠,忽然觉得或许我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么不幸。
恨自己的母亲,其实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那之后,我和翠翠的关系亲近了很多。
翠翠告诉我很多她听来的充满人间烟火味道的乡村故事,那是我不曾听说过的。
甚至是翠翠告诉我,我该穿胸衣了。
你的好大啊。你也不穿件胸衣。那样蹦来蹦去的,你要晃死谁的眼啊。翠翠盯着我的胸部挤眉弄眼地笑。
17岁的我已经完全发育了。可是母亲有多粗心呢。母亲竟然从来不知道要给我穿胸衣,她仿佛没有看到我已经拥有了丰满成熟的胸部。
翠翠告诉我这一点时,我快羞死了。我只知道发育的胸部让我羞涩,却不知道,那样没有任何约束的胸部在震荡着怎样放肆的诱惑和危险。
是翠翠陪我去买胸衣的,她告诉我该买什么样的尺寸,什么款式。而我对这些一无所知。那时的我甚至不好意思多看一眼这些东西。
我无法形容自己偷偷穿上,偷偷清洗,然后被母亲看到胸衣的窘态。
我还记得那时我在自己的房间。母亲站在院子晾衣绳上水淋淋的胸衣面前,非常明显地停顿,盯视。
那一刻母亲心里会想什么呢?
母亲进到屋子里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61,
其实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在母亲心里,我作为女儿究竟占据怎样的位置。
一个抗拒老去却正在老去的母亲究竟怎样看待一个长大的开始散发性魅力的女儿。母亲对于女儿会有嫉妒吗?尤其是彼此没有多少关爱冷漠生疏的母女之间,女儿的日益丰美会对走向凋零的母亲造成刺激和威胁吗?
我不敢往深处去想。我怕知道答案。
是不是缺少关爱的小孩会更早的恋爱。我们都在人海中盲目饥渴地寻找着心灵的寄托。
那时候已经大二的哥哥交了一个女朋友。那是哥哥的初恋。
哥哥在高中时曾经疯狂地暗恋过一个女孩。后来那个女孩以非常好的成绩考进北京,哥哥三年的暗恋无疾而终。
男人总是理性。他们不会在暗恋的死胡同里呆很久。哥哥很快接受了现实,并且镇定自若地找到新的路径。
当哥哥把他的女朋友带回家里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哥哥的女朋友会是他的英文老师。
爱过琼瑶的我对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活生生的男版窗外啊。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仰望哥哥的。
那个比哥哥大两岁的女孩儿是那么美丽,她很快征服了我们家中的亲朋好友。有几个年纪大些已婚的表哥公然声称,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儿,好看得让他们不敢直视。
的确。美丽的女孩儿像一束剔透的光亮,直剌剌地照着众人的眼睛。
对待这样的光亮,我想,不是每一双看到它的眼睛都是明亮的。
我一直很喜欢哥哥的这位初恋女友。不为别的,只为她对哥哥说,你妹妹样子很清秀啊,你为什么告诉我她不好看。
只她这一句话,哥哥再也没有说过我一个丑字。我从这件事上,懂得了外界影响力量的巨大。
我想父亲也是喜欢那个女孩儿的。美丽的女孩儿有谁不喜欢呢,何况她还有才学。那段时间,因为祖母离开一度沉默寡言的父亲又开始他机智幽默的侃侃而谈。父亲殷勤地招待着理想的未来儿媳。
而母亲的态度却是模糊的。
那段时间本来心情明显敞亮的母亲又慢慢阴沉了脸。母亲没有夸赞过哥哥女朋友漂亮,却对我们一再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也像哥哥的女朋友一样拥有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
不过,我们那时候都很保守。母亲喜欢加上这么一句。
母亲的话听起来总有酸酸的味道。我想是父亲和哥哥对女孩儿的殷勤态度让母亲觉得失落吧。
哥哥对待他的女朋友完全是热恋中男孩的模样,无微不至,无所不做。哥哥甚至会偷偷地为女朋友洗内裤,被母亲看到也不躲避。
恋爱中的哥哥,是一个我不曾了解的哥哥,温柔,明朗,美好。
那个家在外地的美丽女孩儿很快住进我们家里。一向保守的母亲竟然没有反对出乎我的意料。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母亲说,那个女孩儿为哥哥堕过胎。母亲告诉我,她看到有一次哥哥把家里的鸡蛋都煮了给他女朋友吃。
我似懂非懂。那时候在我心里,谈恋爱只是牵手拥抱接吻。再想不下去了。小说和电视里都只有这些。只有这些,就生出小孩子来了。我想我们那个时候很多孩子都是这样以为的吧。
现在这些人,都不知道要脸。母亲对着我这样说话的眼神,我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那段时间,母亲的确是有些怪异。
我记得有一天中午,我没有在学校吃饭,临时跑回家。家里静悄悄的,我喊母亲,没有人应声。然后我听到母亲房间里传出痛苦的呻吟的声音。
那种声音太奇怪了。我有点怕,屏住呼吸走过去。
然后我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母亲身体扭动,表情痛苦。
我不自觉地惊喊了一声,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仿佛吓了一跳,停下来转头看着我。母亲面色通红,眼神浑浊迷乱,像在梦里一般。
母亲就那样看着我,好一会儿,忽然咧嘴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笑,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过后我想起来,母亲的手,放在她私密的部位。
62,
每一个人都是性的人。
我想我现在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不过年少时我不懂。
尤其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思想观念远远不如现在开放。人们谨慎矜持地活着,至少刻意维持着表面的无欲无求。
尤其是我的母亲,看上去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母亲仿佛一直在烟火的另一个极端。
我不知道在所有小孩子眼里,自己的父母是不是都是这样的没有性别。
我的意思是说,没有性的需求。
在我眼里,母亲好像只会发脾气,排泄情绪,母亲好像没有性。若是把母亲跟性联系起来,我会觉得是对自己母亲的亵渎。
可是上帝造人时,他就是这样任意地亵渎了每一个人。他把性这种东西灌进了人的血液里,让它在我们的身体里周而复始地流淌。没有人可以抽离身体的血液,就没有人会不需要性。
如此说,性,对于一个人来说,就像血液一样必需。
宇宙会有风。天空会有日月云彩。时间会有昼夜黑白。红尘会有平地高山河流入海。人,会有性。
性存在。如同世间万种物象的存在。
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如果这种存在不可避免,我们就不妨勇敢坦白地说,性是合理的。
我相信欲望是人身体和灵魂里与生俱来的火种。纯净的欲望可以点燃一切美好的东西,当然,浑浊的欲望也会焚毁一切美好的东西。
性的欲望同样如此。
性的欲望是成熟的身体必需的水。
我们渴,我们就需要饮水。
我只是想说,我只是很想告诉那些初长成的孩子,当你渴望的时候,这没有什么不对。世间有万千种水,你要引导你的欲望,用灵魂的爱去引导你身体的欲望,喝最干净的水。
不是所有的水都是干净的,不是所有的水都可以喝。
欲望也是如此。
喝最干净的水,并享受那种清冽酣畅的感觉。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事。
我很希望我懵懂无知的时候会有人这样告诉我。我会少走很多弯路。
而在我们的现实里,成人们习惯了欺骗,习惯了用谎言回避,扭曲和误导茫然无知的孩子。就像我们对待糖果的态度。为了防止蛀牙,大人们恨不能告诉小孩子糖是苦的。
可是,连从未见过女人的小和尚都知道最爱的是老虎(女人),可想而知人类的自欺欺人其实多么愚蠢。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自食所有谎言的恶果。
我喜欢看到真相。我喜欢自己面对真相做出自己的判断和取舍。
我想这是最基本的人权态度。大到一个国家民族,小到一个个体人,让真相裸呈,让该决定的人自我决定。这是真正的民主。
真正的民主需要具有真实而真诚的勇敢和坦然。
什么时候人会自然,坦荡?
什么时候人会直面人性中所有的美与丑?什么时候人会不躲避那面无形的镜子里凛冽映照出的自己的真实面目?
性是合理,必需,干净和美好的。
我希望用这一句话释放所有被性折磨和禁锢的人。
我相信有很多人间的伤害和悲剧来自性。我相信有很多人曲解了它。有很多人不敢正视它。有很多人没有正确地对待它。
很多人。包括当年的我的父母。
那时的我们都不知道母亲的病态究竟源自哪里。
父亲曾经以为母亲的病是因为进入更年期造成的。父亲给母亲开的药,母亲拒绝吃。母亲觉得父亲给她任何的药物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毒害。是药三分毒。母亲好像没有错。
母亲究竟有没有更年期综合症我不知道,不过那次偶然撞见母亲的自渎,我想,母亲的病症更多的来自性的压抑吧。
性压抑的危害。我在网络上搜索的结果是,长期性压抑会造成人生理和心理的各种疾病,其中包含各种神经官能症。母亲的癔病,便是其中的一种。
而母亲,绝不止癔病这么简单。
母亲终于淋漓尽致地爆发了。
63,
我想母亲也曾试图解脱自己吧。只有迷茫的人才会寻求于信仰。只不过母亲并不是意志坚定的信仰主义者。佛,或者上帝,都不能让母亲真正安宁,摆脱内心的魔鬼。
我想,那是魔鬼吧。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魔鬼。如同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美丽的天使一样。
其实凡事早有端倪。只不过我们都忽略了。
母亲本质上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极其敏感地接收着外界存在的点滴讯息,比如母亲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比如哥哥女朋友出现后看上去依旧年轻潇洒的父亲脸上重又洋溢着光亮,比如一向粗枝大叶的哥哥照顾他女朋友的周到体贴,比如那个女孩儿逼人的美丽和对待自己身体的随意,比如母亲眼里我的忽然之间的长大……这些微小不相干的讯息是怎样在母亲的心里排列,组合,相溶,我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只是事件突兀地来临。
那天是1991年的大年初一。
奔走了一天的我们终于在自己的家里安静下来。母亲说累了,在自己的房间休息。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
现在想来,那是难得的安静。如同灾难来临之前让人恍惚的不安的安静。
安静。
安静。
安静。
我多不想往下写下去啊。我多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
母亲的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大吼。震耳欲聋。像一个炸弹猛地炸开。
我们,父亲,哥哥和我几乎同时冲入母亲房间。
母亲在床上披头散发,脸色涨红,手舞足蹈地大喊,我得道了!我得道了!我是上帝了!我是上帝了!你们都得听我的!
母亲喊完哈哈大笑。
我们还以为母亲像往常一样,安抚她一下,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这一次,却没有。
停止大笑的母亲看着我们像不认识我们。母亲的目光散乱,却又有着精神病人特有的凌厉。母亲表情亢奋,声调极高,语速极快地说着很多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与我们无关,又好像与我们有关。
我们都试图让母亲安静下来,母亲却力大无穷地推开。母亲继续她的发泄,仿佛她心中隐藏的一道仇恨的门被打开,母亲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锋利的刀刃。
我不记得母亲都说了什么了。只知道站在母亲面前的我脚底发轻,我在等待着母亲像往常一样突然又恢复常态。
那一段我和母亲之间小小的距离犹如深深的沟壑,分隔开天堂和地狱。而我不知道,那时那刻,我们,母亲,和我们:父亲,哥哥和我,究竟谁在天堂,谁在地狱。
极度狂躁的母亲突然冲到低着头的我面前,劈头盖脸地大骂,骂着世界上最脏最难听的话,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的话:还有你,你这个东西,臭不要脸,你是不是跟男人睡了。你还是黄花闺女吗?你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
那一刻,时间静止。我想,该疯了的是我。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泪如雨下。
这个冲我破口大骂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吗?被母亲这样大骂的人是我吗?
为什么啊,我要被自己的母亲这么羞辱,难道在母亲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吗?
在我自己的,亲生的,母亲的心里啊!
疯狂的母亲几乎要冲上来剥掉我的裤子。
而我无力反抗,忘记了反抗,也不想反抗了。
就这样吧!结束吧!世界为什么不在这一刻毁灭啊?!
是哥哥和父亲护在了我的前面,隔开了疯狂的母亲的进扑。
一向软弱的哥哥居然也像个男人一样拦住了母亲打向我的手。你要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冲着我们来就好了!你不能这样对我妹妹!
父亲同样拦着母亲。母亲骂父亲的时候他都没有落泪,父亲在那一刻落泪了。
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坏了女儿。她还小啊。你会吓坏她的。她是你女儿啊。你不能这样对她。父亲流着泪哀求母亲。
母亲的眼里依旧是疯狂的仇恨。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眼里都是仇恨。
我吓坏了她?她是个什么东西!她不要脸!你敢说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吗?!你敢给我跪下担保她还是黄花闺女吗?!母亲歇斯底里地喊。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受够了这种折磨!
为什么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会这样对待我?!
我想那时候手边有把刀我就会杀死自己了。让母亲活着吧,活在她自由自在的世界里。
而我的父亲,我一直认为不爱我,认为自私胆小懦弱的父亲,在母亲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我的父亲跪了下去。
父亲为我跪了下去。
64,
回忆,痛苦的回忆是可以瞬间淹死一个人的。
我想我写出的,在母亲眼里一定都是罪孽。母亲说过,做儿女的不可以指责做父母的不对,那是大不敬,会遭受报应。
可是我依然想写出来。
我想人间一定还有这样的小孩,他们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被以爱的名义不经心地伤害。他们一定承受着我所承受过的。
我想告诉那些陷在黑暗中孤单无助的孩子,咬紧牙关,点亮你心中那与生俱来的火种,挺过去,你会长大,会长成一个坚强无畏的自己。
的确,父母之恩永生难忘。他们赐予了我们生命,养育了我们。父母之爱是这世上最难以超越的一种爱。
只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幸运。
我们的父母也是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着这样那样毛病缺陷甚至罪恶的人。
我想母亲从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爱该是怎样的。
我们活着,我们寻找爱,我们追求爱,我们自以为是盲目而粗鲁地实践爱。
我也一直在想,我们究竟该怎样去爱。是自己的方式去爱,还是以对方需要的方式去爱。
我想父亲需要的,只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哥哥和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不需要多么伟大,多么不平凡,不需要多么完美,多么璀璨,只要有一些温暖。
我想上帝赋予了女人天生温暖的体质,并让女人用这种温暖去孕育新的生命。我们来自母亲温暖的身体。我们都需要温暖的生命之水。没有什么比温暖更不可抗拒了。
只是母亲需要什么呢?我一直忽略了母亲需要什么。我想父亲也忽略了。
婚姻,该是让两个陌生的男女因爱结合在一起,彼此分享灵魂和身体,共同携手孕育抚养他们生命的延续。这本是上帝多么美好的打算,为什么现实中,夫妻,很多很多的夫妻越走越远?
究竟先是灵魂远去了,身体就不再接触,还是先是身体的生疏而让灵魂走得更远?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千古之谜。
去掉源头,我们看到的只是鸡生蛋,蛋生鸡这样永恒的循环。就像所有婚姻中渐行渐远的夫妻,就像我的父母,他们陷在命运的轨迹中,被动地跟随,不自觉地跌宕。
很多年后,已婚的哥哥说起往事,他说,母亲的病,作为男人,父亲有很大责任。
我想,或许是吧。父亲没有尽到婚姻中一个男人的义务。
性,的确是婚姻中的一种权利和义务。
不想行使权利的人,可以放弃履行义务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每一个人都需要。
每一个人,包括我冷美人一样的母亲。
男人或者女人,你不可以让身边的那个人感觉到一种近在咫尺的抛弃。不可以让你身边的人像我的感觉到被抛弃的母亲那样,当着我和哥哥的面冲父亲狂喊:你还爱我吗?你快来爱我啊!你有多久没有爱我了?!
可是,错的难道只是父亲吗?
婚姻的责任,幸福的责任,只是一个人的吗?
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我想人们对婚姻的失望无非是都只考虑了自己需要什么,没有想过自己需要先给出什么。
这世上没有谁是不竭的爱之深海。
予取予求,总会枯竭。如我的父亲母亲,如那些愈来愈远最终彻底分离的夫妻,无论怎样丰美的开始,都会走向满目萧索的“回不去了”。
65,
长大后,我越来越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潜在的精神病患者。我们都有精神分裂的资质。而我也相信精神是可控的,尤其对一个成年人来说。
那种自我控制的能力,叫意志力。
当抛弃悲欢爱恨荣辱廉耻,放逐自己滑出一条精神的底线,越过它,我们就是自由的,绝对的自由。
没有比绝对的自由更快乐的事了。就像没有比疯子更快乐的人了。
当然,也没有比疯子身边的亲人更禁锢更痛苦的了。疯子以自己的绝对自由夺取了身边人的自由,回赠他们以枷锁。
那一年,我听到这样的锁链声,听到我身体里发出的锁链声,像沉闷的哭声,被层层封锁在心灵深处悲恸的哭声。
我的母亲疯了。几乎每一个看到母亲的人都这样说。
那年春节,母亲到每一个亲戚家里发疯,胡言乱语地指责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我的姨妈,我的寡居的舅母,甚至包括我的年老的外婆。
我至今还记得八十几岁的外婆坐在床上低头抹泪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让人心酸。
外婆一脸愁苦,拉着我的手喃喃自语般问我,我的孩儿啊,你说这怎么办?你说你妈这样该怎么办啊?
我只能扑簌簌地落泪。
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该将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
父亲试图劝说母亲去看医生。母亲立即更激烈地发作。我看你们谁敢把我送去医院?!
母亲怒目圆睁地大吼着。母亲的样子可以活吞下一只老虎。
他们说,母亲这种亢奋的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说,她不肯去,就把她捆起来送医院去。
真的会出人命的。说这话的人眼里都是恐惧。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亲戚。我想他们是好心建议。
父亲看着我和哥哥,一筹莫展。
我不能把你妈送到精神病医院去啊,那种地方不是人呆的。没疯也会变疯了。那样你妈这辈子就真的毁了。父亲说。
那样我跟你们外婆交代不过去啊。好好的一个人在我手里疯了,你们说我怎么跟你外婆交代啊。外婆这么大年纪受不了这种刺激啊。父亲说。
你们长大了也会怨我。怨我把你妈逼疯了。我不能把你妈就这样送精神病医院去啊。父亲说。
我就豁上去我这条命了。父亲说,目光坚定又有着一种揪心的空洞。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母亲在大叫着让父亲去爱她。
我记得父亲蹒跚向母亲房间走去的样子。
母亲的房间没有点灯。我的目光跟着父亲的背影延伸过去,突然就黑了。像一种猝不及防的陷落,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喊出,就被地狱一样的黑暗吞没。
66,
母亲疯魔的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像个真男人。
我不能肯定地说母亲的病与父亲有多大关系,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段时间,不会有哪个做丈夫的会比父亲做得更好了。因为父亲其实可以在那段时间名正言顺地抛弃母亲,如果父亲想摆脱母亲的话。
父亲对生病母亲的不舍不弃让我看到了人性中光辉的一面。父亲用他的承担让我感觉到他的善良,也让我更加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那么敬奉祖母。
我相信父母之间是相爱过的,不论这种爱有多短暂。
不过我不能确信经历过许多摩擦,碰撞甚至破裂之后的父母还是相爱的,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母亲对祖母的态度让父亲寒心彻骨。我想那时的父亲只是在勉力维持这段婚姻。
我始终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出轨。我也无法衡量如果父亲真的出轨这件事对于母亲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我那时能看到的,只是母亲不肯离婚,母亲间接赶走了祖母,母亲将所有内心的苦痛都发泄出来折磨我们,有意或者无意。
人生谁没有经历过苦痛呢?
成长就是教会我们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坚韧,越来越深厚。一个成年人对自身痛苦的消化能力几乎为零,就只能说是一种性格的缺陷了。
我不知道这种性格缺陷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又能否弥补,能否修正。但是我想,如果愿意,至少它可以得到控制。
我想在我们的眼里,父亲,哥哥和我的眼里,对于母亲的病态发作是有一些承受能力的。我们跟那些外人不同。我们不会觉得母亲真的疯了。真的疯了的人,你是可以判断出来的。那种完全的失去理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母亲的发作不是那样。母亲的思维依旧是她惯常的逻辑,惯常地指责。
我们习惯了母亲的这种肆意妄为。客观地说,是我们的一再包容和沉默承受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母亲自我的强势。
我想父亲之所以敢舍得自己的一条命去陪伴发病的母亲也是这样以为的吧。
石头会开花吗?
我想会的。如果你用心,用强大的超乎寻常的忍耐和爱心。
高三那年寒假,父亲和哥哥有时候会外出,我几乎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有一次母亲又在指责我的时候忽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用力往墙上撞,并且用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死死地。
我想我忘记不了那种窒息的感觉。
母亲是恨我的吧。
母亲为什么会恨我呢?我有很长时间都陷在这个困惑里无法自拔。
而更痛苦的是,我不认为母亲有精神病,就像母亲不认为祖母痴呆一样。
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固执地折磨着自己,吮吸着这种巨痛像吮吸着一种活着的快感。
那天母亲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的手,在我以为我会就那样死去的时候。
我没有反抗。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她想要,就拿去吧。拿去,我做一次彻底的偿还。
67,
如此半个月后,母亲的发作戛然而止。
其实现在想,并不是毫无原因的戛然而止。
那天,母亲又要跑去姨妈家里,我在后面跟随着。
在姨妈家门口,正好碰到我的大表哥。大表哥一看到母亲,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你来干什么?!他几乎是在用呵斥精神病人的语气呵斥母亲。
母亲显然没有意料到大表哥会这样对待她。
大表哥小时候家里贫穷,常常到我们家蹭饭吃,因为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是有肉。母亲也常常给他们兄妹做新衣服。甚至初中毕业的大表哥的工作都是母亲托人帮忙介绍的。母亲对自己的娘家人很是热心。
母亲楞了半天,挣扎着说,我来看你妈。
你离我们远着点!我妈她才不愿看见你!你赶快把你妈弄回家去!大表哥指着我说,你们让她出来乱跑什么,祸害人吗?!
身高马大的大表哥的样子近乎凶恶。说出来的话都像棍子,呼呼地抡着驱赶着母亲和我。
母亲一定是被大表哥吓坏了。她竟然躲到我身后,低声说了句,你那么凶干什么,你还想打我吗?
打你怎么了?!你这样祸害人的疯子不打你打谁?还不赶快给我滚!大表哥真的抡起了拳头。
母亲转身就往回跑。
我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泪流满面。
大表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母亲,疯了的母亲!母亲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姨妈啊,也算是有恩于他。怎么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呢,即使母亲现在变成了疯子。
虽然我知道大表哥完全是出于对自己母亲的保护,我依然觉得他冷血无情。
即使我不够爱自己的母亲,即使我被她伤害得遍体鳞伤,我依然不能忍受别人这样粗鲁地对待她。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她怎样都是我的母亲。
那一天深夜,我正睡着。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脸。我偷偷睁开眼,是母亲。
母亲坐在我的床边,摸我的脸。而我的脸上,大约还有睡前未干的泪痕。
我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母亲是要干什么?她是要杀死我吗?
黑暗中我能听到母亲低微的叹息。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
从那天之后,母亲慢慢地又恢复了常态。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表哥的态度让母亲蓦然看清,其实这世上能够完全包容你的,包容你所有过错甚至伤害的,只有最亲最爱你的那几个人。
只有几个人。
对母亲而言,那几个人,是外婆,父亲,哥哥和我。
我想,或许我该感谢六亲不认冷酷凶恶的大表哥。他抡起的拳头打醒了混沌的母亲,让母亲知道,她不可以再作践下去了。她肆意伤害的都是最爱她的人。
的确如此,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在情感上伤害到的,只是爱你的人。
而情感上的伤害,痛,并且难以愈合。
68,
噩梦般的寒假结束后,我几乎不能置信自己又坐在了教室里。
面对着厚厚的书本,我的脑海里只有披头散发的母亲,声嘶力竭的母亲,表情狂乱的母亲……
而翠翠,她没有再回到学校来。
后来知道,学校在春节之前的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已经逐一通知成绩差的学生,告诉他们春节过后不必回来上学了,反正以他们的成绩也不会考上大学,不如早点回家,早点寻求工作机会。学校保证,即使不参加毕业考试也会给他们高中毕业证书。
翠翠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学校简单决定了。
学校的举动看似温情脉脉,其实是变相强制退学。校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减轻学校的压力,无非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高三一开学的时候,几乎每个班级都会涌进来二三十个复读生。班级人数一度达到八十几个。我记得我们的座位都是一个接一个地紧挨着。好不容易在两边各挤出一个窄窄的通道。天冷的时候,门窗不开,教室里挤满沉重的浊气。
学校一方面收取复读生每人三百块钱复读费,一方面用一张毕业证书买断了差生的前途,重新在一个小小的班级里达到了人数的平衡。
多么优化合理的最佳配置啊。三全其美。
可是,学校这样擅自决定合法吗?没有人会提出质疑。
凭什么预先剥夺差生参加高考的权利呢?那是一种人生的体验。并且谁敢肯定校方没有粗暴地埋没了一个有可能超常发挥的学生呢?这绝不是强词夺理。
高考是一场造就奇迹的考试,心理素质在其中起着非常微妙而关键的作用。有学生平时考试每次前三名,可就是高考回回发挥不正常。也有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学生,会突然考出跌破大家眼镜的成绩。
单凭一次考试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合理,这是很值得商榷的命题,直接牵涉到我们的教育理念,教育目的和教育品质。
撇开高考制度的合理性不说,只说命运的奇迹,这里的确存在咸鱼翻身的机会,何况那时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间。谁都知道命运中充满了悬念。
而翠翠他们的命运却被学校擅自盖棺定论了。
被推出教室不能参加高考的孩子没有机会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权利争辩。
留在教室继续埋头学习争跳龙门的孩子没有胸怀没有心思为他人不公正的待遇叫喊冤屈,或许还有人要暗暗高兴,那些捣乱的孩子终于不再捣乱他们了。
友谊?我想那些被赶回家的孩子与留下来的孩子之间一定有过或深或浅的友谊。只是友谊与自身利益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我们被教化驯服得冷漠而狭隘。
这多像一个社会的缩影。
一部分人的权利被剥夺发不出声音,一部分人明哲保身无动于衷,一部分人削尖脑袋挤入高层,一部分人高高在上覆手为雨翻手为云。
公平公正?多天真的孩子气啊!
我在翠翠离开学校后开始思念她。
翠翠是曾经想让我走进她的世界的。而我终是没有勇气走进去,我害怕看到出乎意料的东西,像桔子那样。所以翠翠从不知道我真的喜欢小戈。
而我知道翠翠对我偶然相遇的二表哥一见钟情。那是另一个悠长的故事了。
率真的翠翠追了二表哥很久,翠翠要到了二表哥的初次,然后绝然放手。
你表哥太穷了。我不能一辈子过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那是一次我在上学路上遇到翠翠时她嚼着口香糖告诉我的。已经涉入人世的翠翠的理由只有这一个。仿佛很像个理由。
第一次给喜欢的人。一辈子给有钱的人。翠翠的观点从来都毫不遮掩,世故却率真坦诚。
毫不留恋离去的翠翠走了一条她向往的路,似乎通向她梦想过的一切。后来,听说在美容院做事的翠翠被收进局子里。再后来,翠翠这个人仿佛消失了,不再能探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我始终记得翠翠的那句话,削尖脑袋也要做官。而我,终是不舍得自己的脑袋。
我一直想对翠翠说,翠翠,那个身外的世界,物质的世界,真的不值得我们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俯身屈就。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对翠翠说。
那个记忆中眉清目秀的翠翠。那个痛恨自己母亲的翠翠。那个率真爽利的翠翠。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69,
小戈以非常勉强的成绩留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部分熟悉同学的离开让离别的氛围慢慢浓郁起来,小戈看向我的目光不再冷漠。
偶尔我还是会迟到,不过不再被罚站了。高三的时间分秒必争,十分钟是太奢侈的反省时间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小戈可能真的像翠翠说的那样有意陪我罚站。
每次我迟到的时候,都会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到无所事事站在那里的小戈,深蓝色的羽绒服,纯白色的长围巾。
我只要看到他在那里,奔走的脚步就不再急切,那些飘着雪花的时刻便不再寒冷。偌大的校园里仿佛只有我和小戈。远远的。近近的。
就像每一个夜晚放晚自习的时候走在我身边的小戈那样,近近的,远远的。
小戈看到我,并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走近,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有时候回想起来这些都不像是真的。那个沉默的小戈,忧郁的小戈,我偷偷喜欢着的小戈,其实一直也喜欢着我。而我那时并不确信。
那时的我是一只忧伤的丑小鸭,含着深深扎入胸口的秘密的伤痛。
一个被沉重的锁链锁着的不快乐的灵魂会是美丽的吗?我不觉得。
我不觉得小戈会懂得我,更不觉得他会真的喜欢一个神情冷漠寡言飘忽的我。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常常会在课间大家都低头学习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教室外面楼头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拐角,没有任何遮挡,只可以容纳一个人。
我喜欢站在那里,吹着风,吹各种各样的风,寒冷的,刺骨的,呼啸的,细腻的,僵硬的,柔软的。耳畔回响着那首歌:我是风……风……匆匆与你相逢……
我想,对尘世而言,我就是一阵轻飘飘的风吧。我会吹向哪里去?
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会被一阵风吹走。那样我将不必面对高考,不必面对自己的家人,不必面对我自己,也不必在回转身时面对身后的小戈,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
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四年的小戈,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光的小戈,我已经失去了的小戈。
我只能低下眼帘一脸漠然地从小戈身边擦肩而过。我记得小戈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道,那种让我恍惚迷乱的味道。
对于小戈的回忆,好像除去他温暖的笑脸,就是无数个我低下头来从他眼前擦肩而过的瞬间。
擦肩而过。多么让人惆怅的擦肩而过呵!
70,
上高三后,我的成绩在复读生的挤压下并不出色,我还是维持在应届生十名左右,不过加上复读生就要三十名左右了,在高考提档线的边沿上。我的数学成绩尤其拖后腿。
高三下半年,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数学题,发疯似的做。我把以前试卷上不会做做错的题目,一遍两遍三遍地做。
如果数学成绩可以像我的前座女孩那么好就好了,那时我一直这么想。要是我有那个女孩的数学成绩我就可以每次考第一名了。
我从不知道做数学题会有那么多乐趣。一道道我曾经无从下手的难题被我解开带给我无穷的乐趣,胜者的快感。那几个月我等于把整个高中三年的数学自学了一遍,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几乎没有什么题目可以难倒我了。
到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是六门考试科目里的最高分,竟然比那个前座女孩还要高出一分。这是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原来我也可以。原来我可以做到。
我记得我看到高考数学成绩时内心的百感交集。这个100分的数学成绩让我觉得它来得那么迟。
我还是以几分之差落榜了。
发榜那天,知道自己落榜后我并没有多么难过。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高中三年我在学习上付出多少心思只有我自己知道。对旁听生身份的自卑,对小戈无法解脱的暗恋,对母亲和父亲无休止的冷战,尤其母亲闹了那么一场之后,我其实心里早已万念俱灰。
无论能不能考上大学,高考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考不上倒像是一种更好的出路。我可以早早参加工作,早早离开家庭。我不想再有任何依赖父母的地方了。我不想再亏欠父母任何东西了,金钱,或者情感。
母亲生病时对我说过做过的种种是挥之不去的伤痛,那种深深的伤痛会让我一瞬间情绪崩溃。
即使我可以原谅,但我无法遗忘。有一个我仿佛一直在风暴来临的那一天,在母亲疯狂的表情和话语里身不由己地旋转。
我想摆脱自己的家庭,我想摆脱自己的母亲。
这不孝的想法,却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父亲母亲和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劝说我回去补习,除去哥哥。我的老班主任还托人四处打听到我家,告诉我一定要回去复读,不然太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本来就是一个连高中都不曾考上的笨学生。当我懂事以后,我对未来从来都没有多么宏伟的规划。
我想也只有哥哥会明白我为什么一意孤行地选择放弃复读吧。
闪亮的前途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遥远而渺茫。从家庭里走出去就是我那时最大最迫切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我可以不计代价,任何代价,哪怕是一生的代价。
71,
我把所有高中的书本习题考卷收拾起来,满满一大口袋,全部卖给收废品的人。
我要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读书时代的记忆。
没有记忆的人就不会有留恋。我要自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拦住。
从现在开始。
我记得那些时候母亲都是垂着手立在一旁看着我做这做那,每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没有理会母亲,面无表情地沉默地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我也会疼。我也会累。我也会精疲力尽。
母亲会懂得吗?
我开始找工作了。
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来做。自己去参加招工,自己去联系单位,自己去面对所有将要面对的。
很快,我被一家新成立的合资企业录用。那年月合资企业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增加了很多就业机会。
不过在我写这篇回忆故事的时候,它们已经多半支离破碎地沉入历史的深海了,像所有过去式的事物一样。
时间就是这么残酷。
那家公司因为是在筹备当中,所以我多出了三个月的空闲时间。
可是我不能闲下来。我需要有事情做。我需要把自己空虚的心填满。不去想将来,不去想小戈,不去想过去三年我所经受的苦痛毫无痕迹地结束。
我跟朋友去了一家糕点厂做临时工。那时候快到中秋节了,糕点厂加班加点地做月饼。
第一天去糕点厂的时候,我玩命地干活。那些正式女工也格外欺负临时工,尤其是像我这样高考落榜的临时工。她们不会因为我是个孩子,刚刚受到高考落榜打击而同情我,她们只会一副主人翁的态度颐指气使地分派我做这做那。
你跟我们一样,甚至还不如我们,只是个临时工而已。那些女工的目光里都是这样冷漠的言语。
可是,她们也会充满崇拜和热爱地看着一个人。
我记得同去的有一个刚考上大学的男孩子,那些女工巴巴地护着他,捧着他,大学生长大学生短地叫他,不让他干一点重活,仿佛他是金枝玉叶。年纪长的恨不能自己有女儿可以嫁给他。
想来世人都是这么世故的。这不能不让人悲哀。
一个光明的前途不仅可以给自己带来耀眼的人生,也会收获无数艳羡追捧的目光。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崇拜知识敬仰知识分子的,崇拜到谄媚。可是我们的知识分子给他们的崇拜者又带来了什么呢?他们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尊敬的目光,恭让的礼遇,却只是躲在自己的荣耀里虚荣着,沾沾自喜着,自我保全着。
为民请命?我们所被教授的知识里没有这个。
我自问从不另眼看人。不过那些女工非常明显的待人态度让我受到极大的刺激。我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唯有不停地干活解气。
后来算了一下,我自己一个人那一天搬运的东西有几吨重。
整整十个小时。下班的时候,我连自行车都推不动了,更不要说跨上去骑。过度的疲劳泛上来,浑身散了架,没有一处不疼痛。
我记得那一路我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拖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痛痛快快地哭。
我问自己,以后的一生,漫长的几十年里,我都要在生存的最底层、在这种类似的环境里工作,跟类似的这些人打交道,做跟她们类似的人,做我不喜欢的这种人吗?
我不要。
72,
远在边远省份的叔父得知我的高考分数后,十分诧异,这么高的分数怎么会不能上大学呢?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虽然是全国统一高考统一试题,原来各个省份的录取分数线却差距天壤。
如果说边远省份教育资源稀缺分数线降低可以理解,那么全国之都北京市的分数线也那么奇低就是不可思议也不可理喻的了。我是后来知道,我第一年高考的分数若在北京简直就可以上北京大学了。
这不能不让人感觉悲哀。
我记得我知道了录取分数线的秘密时,想起了我那些以微小之差落榜的同学。那些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一直学习到晚上11点半的孩子。他们知道吗?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他们那么刻苦努力地为将来付出,为改造自己贫寒的命运付出,可是,谁的手,就那样轻轻一挥,所有的梦,所有的辛苦,瞬间灰飞烟灭。他们的命运,重新回归黄土。
原来人是生而不平等的。
有的人一出生就是穷山恶水,寒窑木瓦;有的人一出生就是挂金带银,锦衣玉食。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即使他是天才也没有书可读,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他就是块烂泥也会在金碧辉煌的墙头上糊着。
是谁一直在鼓吹人生而平等呢?我们在怎样被拙劣地愚弄?
可是一些人依然在被愚弄,一些侥幸脱离被愚弄命运的人转身前赴后继地进入愚弄者的大军。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快乐蒙昧地治于人。这就是清醒而又混沌的现实吧。
而我依然想在这样的现实里冲出一条路径。
那些没有闲下来的日子并不足够繁忙。我在杂乱无章的现实里拼命梳理着自己的思想。
复读,还是不复读?
复读,还是不复读?
那时好像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这个更难的题目了。
复读意味着我还要屈从于母亲的管束,还要忍受种种精神上的折磨,承受学习的压力,以及可能再次落榜更加沉重的打击。
不复读却意味着我将屈从于命运,我的一生就将是浑浑噩噩的了。我将一辈子背负着旁听生,差学生的标签,一辈子钻不出一个自卑的壳子,一辈子,我将远离一种荣耀,彻底清洗底牌的荣耀,甚至父亲母亲都要跟我一同背负这种屈辱。
我几乎是动摇的了。只是每次母亲试图劝说我回去补习,甚至她会伸手过来摸我的头骨,然后一脸鄙夷地说,难怪你这么不听话,原来是长着反骨。
每当这个时候,我好不容易聚拢的回去复读的决心就又摧枯拉朽地散开了。
漆黑的夜晚悬崖边上多么痛苦的徘徊呵!
我懂得那种撕扯。
直到我后来在一家装潢公司做临时工的时候,那家老板那个沉稳的中年男子对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很与众不同。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一辈子长着呢,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回去复读去。即使再考不上怕什么,至少自己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
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直都心思恍惚没有着落的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是我生命中一根非常关键的稻草,它把我从烟波浩渺的彷徨中轻轻地拎了起来。
73,
我一直非常感谢那个醍醐灌顶叫醒我的男子,不过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们全家移民美国了。
那年10月底,在我本应去应聘的公司上班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回到了熟悉的校园。
接待我的副校长给我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你的分数不会再有多大的进步空间了,何况你比别人晚回来三个月。去工作吧,找个合资企业也不容易。他指着我的高考成绩单说。
仿佛他的话没有错,听起来却句句刺心。
为什么同一件事,人和人的看法会有这么大差别?他是老师啊!竟然如此拒绝一个求学的学生。
我几乎是哀求他,让我回来吧,就当我回来玩儿一年。
我是想回来玩一年的。我想回到这所带给我耻辱和痛苦的学校重新过一次高中生活,不论结局如何。过去的三年,我从没有真正地享受过高中生活的快乐。
我只是没有想到,当我想回来的时候我竟然回不来了。
那个冷面的副校长甩给我一句话,现在教室都太满了,估计没有座位了。
他看我不信的样子,就说不信你自己去找高三的班主任,看他们愿不愿意收你。
我的确是最后一个回来复读的学生。可是真的连复读都没有机会了吗?
在我沮丧万分几乎认为一切都是天意的时候,我遇到了高三时的政治老师。他恰巧是那年高三的班主任。我跟他说想回来复读,他愿不愿意收我。
那位天使一样的政治老师样貌敦厚,他冲我点头,这是好事情。没问题。回来吧。
现在回来晚不晚啊?我问。我已经被副校长打击得信心全无了。
不晚。我记得班主任说这话的样子,朴实而坚定。
我简直要喜极而泣。
就那样我用自己在过去三个月挣到的三百元钱交了复读费。或许我当初那么拼命地出去找临时工作赚钱潜意识里就是为了这一天的稍稍心安吧。
非常感谢那位班主任。他免去了我一百多元的书本试题费。他说有学生退学了,你正好用着吧。其实班主任完全可以跟我要这笔钱装入自己的口袋。
我不知道我用了谁的书本,就像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生命承受过谁的恩惠。
我很感激。我不用向母亲格外张口要钱了。这对我很重要。
记得那天办完所有入学手续后,我站在教学楼下面无论如何都迈不动向前的脚步。
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我说过不再回来的。几个月之后,我又将以怎样的心情从这里走出去呢?
前途,前途依旧是那么飘摇而渺茫。
我就那么站在楼下兀自痛哭,兀自任深秋的风冰冷地吹拂过我颤抖的双肩像吹拂一枚辗转飘零的叶子。
而我没有选择。
擦干眼泪,我是那么凛然无畏地向着教室走去。以至于在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低头学习的学生纷纷抬起头来,一个男生带头鼓起了掌,然后所有的同学都鼓起了掌,从未有过的热烈。
后来有男生告诉我,他说,你知道吗?你那天走进教室的样子帅呆了。班上从来没有那么欢迎过一个复读生。
我想他不知道那种帅,不过是一种决定了赴死的慷慨。
74,
我回到学校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是期中考试。有天上晚自习的时候,有人在教室门口问,谁是你们班才来的复读生?
是我。我站起来。谁会找我呢?我不认识他,他大概找错人了。
那个男生回头跟门外的什么人小声嘀咕,然后回头问我,你有没有收到一张纸板?
什么纸板?当然没有收到。我悻悻地坐下,果然是找错人了。
结果第二天考试之前,班主任叫住我,给我一张用来垫在试卷下面写字的纸板,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班主任说是我高二的弟弟请他转送给我的。你还有弟弟吗?班主任狐疑地看着我。
当然没有。我没有回答班主任,只是问他,你确定吗?他是要你给我的。
班主任笑,当然确定,他指名道姓让我给你。
谁会关心我呢?谁会送给我东西,还这么婉转?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过小戈的影子。会是小戈吗?但怎么可能是小戈?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回来复读了吧。
可是那张纸板却明明白白告诉我,有人在看着我,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看着我。我想他的目光一定是善意而温暖的,像小戈曾经的目光。
被人在意的感觉是那么好。这对一个缺乏真诚关爱的孤独的小孩是多么重要。无论那个人是谁。
几天之后,小戈出现在我的班级门口。
那时我在教室里温书,听到外面有男生嘻嘻哈哈的声音。那么多吵闹杂乱的人声,我竟然能立即分辨出小戈的声音。
是小戈!我猛地抬头张望,正遇到小戈从教室外看向我的目光。
陈戈!我几乎要大喊着他的名字跑出去了。
我竟然又看到小戈了!竟然在学校里又看到小戈了,而他就在我的几步之外!
我不能形容那一刻的欣喜。我的心情雀跃着像嫩绿的枝头欢快蹦跳的鸟儿。
春暖花开,就是那样吧。我在深秋沉郁的暮色里看到了蓓蕾竞相爆开的景象,清甜的花香在我的身边缱绻浮动。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戈。我怕是一个梦。
我曾经在几个月前高考结束的时候下定过决心,一出考场就告诉每场考试都在我的考场外面等着的小戈。我想告诉他,我一直喜欢他。我想对他说,我们现在不是学生了,我们可以不再折磨彼此了吗?我想看他对着我笑笑的样子,像我初见他那样。
而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我出来,却再也找不到小戈了。小戈戛然消失。他不肯给我表白的机会。我记得那一天失望地寻遍校园里每一个角落的我有多么失魂落魄。
我是多么想念小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用力地压抑着心头的渴望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当我再次回到校园的时候,我是多么惆怅我的身边不再有小戈的陪伴。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迟到的时候等候在楼梯的拐角了。再也不会有人在放晚自习的时候默默地陪我走一段校园的路了。再也不会有人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我了。
可是这个校园里到处都是小戈的影子,小戈的记忆,我永远都无法抹去。
我多么希望今生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可以跟小戈手牵着手傻笑着走在校园里,有着初相见的羞涩和默契,就那样走着,仿佛走在所有黯然伤逝的年少时光里。
那天小戈是来找班上他的一个好朋友。小戈什么都没有对我说。甚至他看着我的目光像看一个陌生人,即使他的目光里都是温暖的笑意。
不过小戈的出现,还是让我把那张纸板跟小戈联系起来。
只能是小戈送的。我自作多情地想。我不知道,那时候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戈,还会有谁在乎我。
多年之后,我问小戈,小戈终于承认,是他送的纸板。
你怎么会猜到啊?小戈羞涩又好奇地笑着问,有种秘密被戳破的尴尬。小戈一定想不到他惊动那么多人婉转送来的一份心意竟然被我轻易识破了。
怎么猜到的?心有灵犀吧。
我在小戈点头承认的那一刻相信,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吧。而我们,始终缺少了那一点通。
小戈不知道,年少的时候,他深藏的心思费了我多少无端又无谓的猜测。
我想那时的我太渴望别人关注的目光了。
那张辗转送给我的纸板送给我的是沉重的阴霾里一道无可阻挡的明丽阳光。即使那次考试因为荒疏课本太久我的成绩并不好,却一点都不影响我愉快的心情。
我在一束阳光里偷偷欢喜,并试图回赠它灿烂。
给点阳光就灿烂。确实如此。时隔多年,我仿佛依旧能看到一个饥饿的小孩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阳光。那个饥饿的,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小孩,在贪婪地咀嚼着第一口爱,不舍得吞下。
想来不可思议,但是我晦暗的生命的确是被一张不知谁送的纸板照亮了。
75,
复读那年,母亲还是会时不时地发作,不过已经在我们心理承受的范围内了。
不能接受的是哥哥的女朋友。我想,哥哥的女朋友对母亲的确没有忍受的义务。因为母亲掺和的缘故以及母亲病态的显露,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最终不了了之。
这件事对哥哥的打击非常大。哥哥从那时起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叛逆之路。哥哥对母亲的反抗远远超出了我的沉默的倔犟,因之付出的代价也格外沉重。
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了父亲从单位分得的楼房里。
父亲不肯再在老家住下去。祖母的被迫送走,母亲的尽人皆知的发作,想来这些都是父亲不能承受的重压。这一次,母亲难得的没有反抗。
我还记得搬家的那一天,洛之和洛之的父亲过来帮忙。那时候洛之已经在一家重点小学当老师了。
不能不提的是洛之的父亲。那个善良的男人在母亲生病发作期间不仅没有嫌弃母亲,并且几乎每天都会到家里来陪伴一下我们,尤其陪伴一下父亲。我想他给了父亲很多心灵的宽慰。
洛之的父亲在洛之母亲去世后曾经两度再婚,都以离婚收场。后来他独自把洛之带大。洛之安稳的将来让他欣慰的同时,他再次萌发了寻找伴侣的念头。只是寻找了很多年都没有结果。
再后来,洛之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对父亲的寂寞却没有足够的体贴和重视。
在我的父亲去世那一年,洛之的父亲也陷入深度忧郁症之中。
听说那时候,洛之的父亲对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这钟是不是停了?怎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啊。
孤独寂寞的洛之父亲被钟摆的滴答声缠住,那种单调无情的声音像一条细细的金属丝线一点点勒紧他的呼吸。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家门前用一根麻绳停摆了时间。
很多年后,与洛之共饮,酒到半酣,洛之说起他父亲,止不住痛放悲声。年少时父亲不断再婚离婚的阴影让长大后的洛之一直都不赞成父亲再婚。
有我给你养老送终就好了,何必再去找个老伴。洛之一定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不能气定神闲地忍受周围的人对一心想找一个女人做伴的父亲的嘲笑。
想来洛之并不曾真正懂得他父亲凄苦荒凉的内心。或者洛之即使清楚也选择了逃避。那个寂寞了几十年的男人终于耐不住寂寞去寻找洛之的母亲了。
即使现在,我的脑海里也会常常想起那一高一矮随行的身影,那是年少的洛之和他鳏居的父亲。他们一同走过那么多清苦的日子。为了洛之,他的父亲放弃了多少也只有他父亲自己知道吧。
可是,又换回了什么呢?
我想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答案。我把它叫做洛之父亲的命运。
父母子女,爱情亲情,是可以互相代替的吗?
即使父母子女,彼此真正了解内心所思所想所需的,究竟有几个呢?
人真的那么孤单吗?孤单到即使最亲的亲人即使曾经相依为命的人就在眼前就在手边,也宁愿自己杀死自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悲剧一直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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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以为向前走不回头是一种思想上的果敢。其实不是。
人生是需要回味的。真正的勇敢首先是面对自己,曾经的自己。只有面对,才会超越。就像对于命运,避无可避的时候,无畏地挺胸而上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人生态度。
我想高四那年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完全懵懂无知的小孩了。几个月的人世历练,让我懂得了人情冷暖。
对于母亲,我越来越可以容忍她的发作。我想母亲性格如此,或许她也无力自控,没有人喜欢疯魔。无论如何,我知道母亲都是在尽她最大的能力爱我。
只是,这些还不够。还不够让我从自我的桎梏中走出来。
我想那些年茫然的我一直在寻求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一种安宁,内心的安宁,这种安宁可以让我从泥足深陷的纷乱芜杂的悲欢尘世中解脱。
现在想,所有人生的经历都是珍贵的赐予。
其实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一直在耐心地催生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翅膀。
高四那年冬天,一个非常普通的上午,我当时的同桌,也是复读生的一个女孩,忽然被通知,她年仅17岁的正在读高二的弟弟在睡梦中离去了。
我永远记得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六神无主蓦然呆滞的模样,那种被死亡蓦然笼罩的呆滞。亲爱的人的死去,也会让我们的灵魂跟着死去一回吧。
何况是那样年轻鲜活的生命,那样难以置信的猝不及防。
前一晚她还给了弟弟一个苹果。她弟弟同宿舍的同学说,她弟弟那一晚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谈笑风生,像所有过去的普通夜晚一样。
不过,第二天早晨却不一样了。那是个黑色的早晨。没有人可以再叫醒她的弟弟了。
同桌匆匆忙忙地回去送弟弟最后一程。我的心情也跟着直下深渊。
生命真的这么脆弱飘忽吗?我见过一面那个17岁的男孩,高高大大,青春阳光。他有一副歌唱家的动人嗓音,他们家是音乐世家。
同桌回来后断断续续地说起过往。原来她父亲也是这个病走的,也是安安静静地在某一个晚上睡了过去,永不再醒。
之前我并不知道同桌父亲去世的事情。原来每一张平静的面孔下面都隐藏着暗自汹涌的悲欢故事。
我想象着同桌的母亲,那位哀伤的母亲,要怎样从这悲苦的命运中走出。
可是生活的脚步还在继续,风雨无阻。
她的母亲不可以消沉,她还有孩子需要照顾,还有女儿要考大学。她只能和着血吞下所有的苦难向前走。多么坚韧的女人啊!
我想,只有我们的目光从自己的狭小天地转移出去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我们并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相形之下,我其实多么幸运。
我记得那天晚上母亲又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惯常的发作。我忽然觉得,母亲还能发作多好,她还好好地活着,还可以照顾我的衣食起居,我还可以叫她妈妈。
就让母亲发泄吧,只要她可以最终从自我捆绑的情绪中走出来。
也是那天,我一边吃着晚饭一边从门缝的缝隙中偷看母亲正在看的电视连续剧。我记得很清楚,那部连续剧是巴西的《石人圈》。
那天里面正好演到一位饱经风霜的父亲在安慰年少脆弱的女儿,他说,孩子,没关系的,都会过去的,你要学着,对一切都投以微笑。
对一切都投以微笑。
我忽然被这句话击中。一种通透的光芒照亮了我身边的一切。
我想这是我一直寻找的一句话。我记得我在那一刻心境豁然开朗,仿佛一直淤塞的江河忽然畅通,江浪在我心中滔滔奔涌着无限生机。
是的,对一切都投以微笑。
所有迎面而来的都是为了证明我们的存在。这种存在的感知其实多么珍贵。
无论怎样的人生境遇,都是仅此一次的人世风景。微笑着面对一切,不卑不亢,即使命运艰难,抬起头,把命运踩在脚下,而不是被它牵控。我喜欢这样的淡然镇定。
我想我的人生是被这两句话改变的:
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它让我学会对待自己。
对一切都投以微笑———它让我学会对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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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生命中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方母亲为什么会那样发作,比方同桌的家庭里怎么会有那么邪恶的遗传疾病,比方人跟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同,比方我怎么会在一瞬间因为一句话蓦然醒悟,脱胎换骨。
其实现在回头看,对一切都投以微笑这句话,或许有些诗意,却更偏重于矫情。不过,这句话的的确确地不可思议地改变了少年时代的我。
如果说小戈送的那张纸板让我看到黑暗里的光芒,那么对一切都投以微笑的瞬间领悟则是一阵清风,吹散了我心头郁积多年的沉霾。
我的世界,我内心的世界从那时开始是一片爽爽朗朗的天空了。即使偶尔会有忧伤的云朵飘过,也会很快被微笑的心情吹散。
我想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成长的瓶颈。坚持着冲过去,我们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几乎都停滞在沉重的生活的淤塞里。这句话,它带着我冲过了生命里的第一个瓶颈。
我想,我从懂得了这句话而开始真正长大。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好像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我从那时开始对所有我可以看到的人和事物微笑,甚至学着对命运微笑,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微笑。
我想命运对我终究是慈悲的。我四肢健全,家人平安,我甚至还有机会回来复读,改正我过去年少孟浪的错误。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过去的我只是深陷在命运的迷障里哀怨自苦,我不能接受我所面对的生活,徒劳地挣扎,无力地反抗。
我一直在追问为什么,一直在抱怨命运不公。我不知道命运它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强悍。
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与她握手言欢。它不过是一直想打倒我,它曾经胜利过,以后,不会了,它再也不会得逞了。即使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已经懂得笑着接受它。
想来心境通则万境通。
高四那年,学习对我来说不再是负担,而是无穷的乐趣。我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我不知的一切,并以这种吸收和领悟作为快乐。
好学近乎知。我想我那时不是为了考上大学而学,我是为自己的无知而学。无论能不能考上大学,我都希望利用高四这一年,把自己缺失的知识补回来。
我想,写到这里,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结果是什么。
是的,命运,它向着我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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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不再次写到小戈。
我想每一个降临人世的生命都会有守护的天使。天使可以是父母,也可以是某个深爱你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小戈是我少年时代的天使。在父母都放弃我的时候,小戈一直都没有放弃。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在我身边,直到我张开翅膀,飞离他的视线。
高四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跟从前完全不同的女孩了。阳光呼啸着向我涌来,我不能不微笑着绽放,像春天的蓓蕾,骨裂一样绽放我所有蕴藏的青春的香气。
活泼开朗。我想我可以用这四个字形容高四的我。我贪婪而满足地挥霍着格外得来的高中生活,尽情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后一年的学生生涯。
我只是想尽我最大可能地拼搏一次。我不在乎结局。
恬淡忧伤?冷漠孤僻?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对每一位同学都很友好,跟四周的男孩子开心地说笑。在同学堆里,我是那么快活自如。我发现原来我并不是一个讷于言的人,我原来会说那么多俏皮话儿,我原来也会自己笑,并让身边的人跟着笑。
除了小戈。
那一年,已经参加工作的小戈因为工作单位离学校非常近,几乎每天都会到学校里来。他会在课间操的时候出现在教室门外,也会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来到学校,甚至会在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守候在教室门外。
我还记得那些晚自习的时候,低头看书的我,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我,抬头寻找,就会看到窗户外急急躲开的小戈。
眼睛和眼睛是可以说话的。我不记得是谁这样说过了。我相信。
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些同小戈对视的瞬间,那些长久凝视对望的瞬间。
那些时候,时光停驻,山河消隐,人声褪去,只有小戈,只有小戈在我眼里。他那么近,那么温暖,近到我可以呼吸到他的呼吸,温暖到我可以像冰雪一样自在地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只是轻轻移开目光后,一切美丽的心情又一路迤逦着薄雾般散去。
有很多年,我一直沉浸在这种薄雾般消散的目光里,无法向前。
小戈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事。小戈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什么。
那时候我还没有自信到以为跟小戈心有灵犀。我只是直觉,小戈喜欢我。他是为我而来。
我想曾经我一直在等小戈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想等一个矜持的少年会为爱放下自尊,即使我做不到,我希望小戈可以做到。
只是整个少年时代,我始终没有等到小戈的表白。
高考前的几个月,每天晚上,都是小戈骑着摩托车远远地跟在我身后护送我回家。而我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辆总是跟在我身后的摩托车突然冲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一只手臂。
而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后来才想起夜色中那张纯净的含笑的脸,很像小戈。
哥哥一直不相信小戈会喜欢我。他总是无情地打击我,那么帅的一个男孩怎么会看上你呢?哥哥取笑我的自作多情。
直到很多年后小戈亲口说出真相。哥哥听说后难以置信的表情,让我有落泪的冲动。这个世上,除了桔子,只有哥哥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小戈。
是啊,那么帅又那么矜持冷漠的一个男孩怎么就会喜欢我呢?我也自问。
没有答案。就像人生的种种际遇。
只能说,我跟小戈遇到了,在最美的年华里,我们的命运曾经深深地交织在一起。
那些年,我一直都远远地不错眼珠地看着小戈,只是看着。
我想那时的小戈是懂我的。他一直在很近的远处含笑看着我,守护着我,他没有走进我的世界打扰我的宁静。他用他的远离成就了我。我还记得我在高四时为小戈写的一首诗:《思念》
祈望 能停驻漂泊
在月光如水之夜
与你 面对度过
可 流浪的心
向往远方的 海和沙漠
就让你的名字伴我
在我 最孤独的时刻
我不会在乎
是否真的 已经错过
我不会在乎/是否真的/已经错过。
呵,那时的我,怎么会知道,今生错过的是什么。
79,
我想我铺垫得已经足够多了。
那一年高考,我考了全市文科第一,总成绩提高了快七十分,据说语文成绩是那所中学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从那之后,我一直以优等生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过去,那不堪的少年时代。我想我也曾小心翼翼地遮掩过自己的过去,那毕竟不是一段光彩的历史。而今,人到中年,我终于可以坦坦然然地说,曾经,我是个很差很差的学生。
再没有什么可羞耻不安的了。因为过去,我成为现在的自己。
我想我的经历让我的人生丰满,让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是一座火山,适当的时机,适当的条件,都有可能会超越常性的爆发。那种喷薄而出的能量不可小觑。
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尤其那些看上去不如你的人,他只不过没有你那么幸运,他只不过没有得到你所得到的机会,而已。
我选择了远离家乡的学校,并且那时就知道,我将一去不回。
我要一飞冲天。
我想读到这里或许有人要笑了。好吧,我坦白。
无论我把自己描述得多么乐观,形容得多么坚强,其实都是一种欺骗,对自己和对他人的欺骗。
是的,我其实选择的是逃避。逃避母亲,逃避那个兵荒马乱的家庭,逃避年少荒唐的往事,逃避我一直暗恋的小戈。
这种逃避一直让我深深的不安。
剥离掉我给自己添加的世俗的光环,我想我是懦弱和自私的。我把始终没有完全正常的母亲留在了身后,留给了父亲和哥哥。
父亲的早走应当也是长期积郁成疾的缘故。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当年拦住父亲离婚究竟对还是不对。只是我想,如果再重来一次,如果母亲依旧不同意离婚,我或许还会站在母亲这一边。
婚姻本质是一种契约,是责任、道义和法律三位一体的概念。我想除去旧时代的父母包办,婚姻的缔结是双方达成的共同意愿。当一方因为种种理由不想续约的时候,如果另一方不赞同毁约,那么这个契约只能继续履行。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任何行为。
我想父亲其实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当我提出反对的时候,父亲黯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我想,对于父亲,我是残忍的。
也因为我残忍的阻挠,父亲在临去世前可以坦然对我说,这辈子,我谁都不欠。
即使父亲那时已经气若游丝,我依然觉得父亲说得底气十足。今生不相欠,来世便可以不相见。我想父亲的确该为自己这一生的担负自豪。
母亲在父亲卧床不起期间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父亲去世后,母亲亦回绝了所有关于再婚的劝说。我想母亲毕竟是爱父亲的,并且不能忘情。
母亲的病情时而还是会发作。不过,面对发作的母亲时,我已经不会像少年时那么疼痛。
母亲在年近七十岁的时候患上老年痴呆症,并于三个月后突然离世。想来玄妙。一直痛恨祖母的母亲竟然患上了跟祖母同样的病症,或者说更真实的病症。
哥哥一直在母亲身边侍奉。患上痴呆症后的母亲虽然行为痴傻,却再也没有像从前那般发作,竟然比从前多了几分和蔼。
我得知消息赶回去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能认出我。在母亲临去世的前一天,母亲突然喊我的名字:沁儿,你抱抱我吧。
我忽然就落下泪来。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希望老了之后我可以像侍候外婆那样侍候她。
我终究没有做到。
我把母亲轻轻抱在怀里。母亲竟然那么瘦小。我有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抱过母亲了。确切地说,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抱过母亲。我不知道我跟自己的母亲是缘深还是缘薄。
一天之后,母亲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所有伤痛的故事也都随之合上。
80,
1992年的夏天,我从得知高考分数开始,就整天在街上逛来逛去,像个无业游民一样。耳朵里塞着耳机,随身听里翻来覆去地放着同一盘磁带。那是小戈的好朋友高考前送给我的,他告诉我是别人的磁带,借给我听。我希望他告诉我这个别人是谁。他回答别人不让说。
那盘磁带里只有两首翻录的歌,一首是张洪量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另一首是张雨生的《天天想你》。
我希望那个别人是小戈。
我只知道小戈在银行工作,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家银行。我总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在路上与小戈蓦然迎头遇上,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彼此都不再躲避和沉默,那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幕。只是那一整个夏天,浪漫电影也没有上演。
我一个人无比落寞地坐上去北京的火车。
后来小戈告诉我,那天他去了火车站。是洛之告诉他我那一天的火车。小戈和洛之一直都是朋友。小戈说那天他看到了车窗内黯然呆坐的我,他就那样远远地隔着人群看着我,看着我被火车带走。
我们不可能啊。很多年后,小戈说。
小戈在那一刻就放弃我了。而我并不知道。
我一直等小戈。等了大学的四年,等了工作的六年。
小戈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坚信自己是喜欢小戈的。我的心里只有小戈,这个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的男孩子。我再也不会像少年时那么孤单无助那么默默无闻,就再也不会有人像小戈对我那么重要那么不可或缺了。
我一直觉得小戈也是喜欢我的。那些温暖的眼神,那些左右相伴的往事不是幻影。
所以我等。
可惜我无数次幻想的美满爱情故事始终没有发生。
在我28岁生日的前一晚,小戈突然辗转联系到远在北京的我。
再次祝福我生日快乐的小戈已经结婚一年了。小戈给我寄来他结婚那天的照片,只有新郎一个人的结婚照片。
小戈说,你怎么一直不来找我。小戈说,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小戈说,我觉得我攀不上你。
我在听筒的这端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可以给小戈很多很多,但是我给不了他自信和勇气。小戈要面对的不只是深爱他的我,还有爱情以外的人。我一直等他有勇气面对这些,等他长出可以无畏地飞向我的翅膀。
我最终没有等到。
我曾经是那么希望我可以将人生中的这一份初爱坚持下去。即使为了这份爱,我付出十年的等待。
十年。即使我现在想来也不觉得后悔。
我为小戈,为自己,为记忆中那个疯狂的母亲,也为怆然跪下去护我清白的父亲,干干净净地等待了十年。
而小戈始终不知。
就像我不知道他曾经对我付出的那些一样。我是后来有一次在家乡的马路上遇到桔子找来要教训我的那个女孩,那时她已经是女人了。她一眼认出我。她说,我记得你啊,你的字写得好看,信写得更好看。我尴尬地笑。她却得意,你知道吗?那次你帮我赚到了一吨煤票啊!
原来是小戈以一吨煤票为代价帮我摆平了她。我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的信写得感天动地呢。
我要向前走了小戈。我要为自己找个家,生自己的孩子,我想爱他们。我记得握着话筒的我那一刻是这样在心里对小戈说的。
而实际上,我是笑着对小戈说,我很好。我也要结婚了。我会很幸福的。你放心吧。
2002年,我赶在家庭里集中到来的死亡之前把自己嫁了出去。那一年,我失去了父亲,祖母和我最亲爱的外婆。
7年之后我跟小戈在网络上相遇。我问小戈,当年为什么送我纸板,而不是别的?小戈说,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很喜欢集纸板,各式各样的纸板,并且会分给我。你跟我说用漂亮的纸板垫着,写出的字都漂亮。
我曾经喜欢收集纸板吗?我曾经给过小戈什么吗?我曾经那么说过吗?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的只有小戈。小戈的样子,小戈做过什么,小戈说过什么……我的记忆中没有自己。我遗失的自己在小戈那里或许会找到。很想让小戈说说他记忆中的我,我的点点滴滴。我终于没有这么做。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了,有了各自的生活。
2010年除夕夜,我看到小戈在线上。
小戈说他喝高了。小戈说他一直在等我上来。小戈说他常常会想起我学生时代的模样。小戈说,他的书桌的玻璃板上有两张照片,那是我们两个的初三和高三的毕业照片。小戈说,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年正好是我们分别十八年。曾经近在咫尺却终没有相见的十八年。我想到张爱玲的《十八春》。
我们回不去了。
那一天,我在网络上静静地陪着小戈度过一个除夕之夜。我告诉自己仅此一次。
那么多年,我回家乡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小戈。
2011年我回去看痴呆了的母亲,在一家银行取钱的时候,遇见了小戈。小戈说他一眼就认出我了。你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小戈看着我,喃喃自语。
小戈变了。变成一个完全变了模样的中年男子。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双微笑时的眼睛,依旧温暖。
我还是有些慌乱地从相遇的现场逃离了出去。
我的那个白衣少年呢?那个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呢?我仿佛终于意识到,那些青葱往事真的早已随着时间的流水浩浩荡荡地远去了。
我后来约小戈吃饭。小戈说,你想好了吗?
我问想好什么。小戈说,我也是男人啊。我知道小戈想说什么。我不再是什么都不懂得少女了。
我说小戈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一幅画。真的,小戈在我心里是一幅画,挂在记忆中通向青春年少的路口,它跟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关联着,纯洁,干净,清澈,温暖,真诚,不离不弃,友谊,爱,信仰……
你也一直都是我的一幅画。许久,小戈给我回过来这样一条短信。
我们最终没有再见面。
尾声,
这么多
鳞次栉比的房屋
仅仅残存了
断垣残壁
几堵
这么多
患难与共的朋友
幸运的
生者
屈指可数
一个个十字架
竖立心中
我的心啊
是最悲伤的陵墓
———意·翁加雷蒂
2012年圣诞节的时候,洛之给我照常发来问候的邮件。邮件里洛之说,你知道吗?陈戈没了。听说是心脏病,一头栽过去了……
小戈。我的眼前立即一团漆黑。
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们,我跟小戈就会这样永远地分别,静静地,在各自的世界里悄无声息地离去,像每一个世上的人一样。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再也不会有任何希望,挣扎和矛盾了。余生,我将在无望的怀念中度过。
2013年11月7日是我的阴历生日。之前几年都会收到小戈网络上传递过来的祝福,再也没有了。
生日那一晚,我梦到小戈。那是得知他离世后我第一次梦到他。
梦中小戈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洁白的衬衣,孩子气的干净的脸庞,歪着头,小戈看着我的一本书的封面,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宁、小、沁。小沁。这个名字好听。小戈对着我笑。轻轻扬起的嘴角上,一缕毛茸茸的阳光在微微颤动。
梦里我也对着小戈灿烂微笑,空气中是青柠檬的香味。
梦外,我却轻轻哭了出来……
(完稿于2013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