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这两年,越来越严重的失眠困扰着我,我对此几乎毫无办法。一段时间后,我甚至开始害怕上床睡觉,然而对失眠的恐惧又加重了失眠。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最糟糕的时候我甚至会连续几天几乎整夜不眠。
失眠了,才懂得睡眠的宝贵。身体躺在床上,灵魂却处于一种不清醒的亢奋状态,得不到片刻休息。这时我会怀念起过去没有失眠的日子,那时当我想要睡觉,只要头沾到枕头,还来不及选择一个最舒服的睡姿,睡意就阵阵袭来,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没有失眠经验的朋友感到不可思议,建议我说:“你使劲睡呀,怎么会睡不着呢。”其实我一直都在使劲地睡,试图努力捉住大脑里游荡的丝丝睡意,然而它们总是虚无缥缈,让我无功而返。
很多的时候,我在床上辗转很久,才勉强睡着。然而就在最早的早班工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却又醒来了。我入睡的时间是如此的短,睡眠又是如此的浅,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清楚我是否真的睡着过。
我租住的老式的木质公寓隔音效果很差。我听着楼上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伴着关门的声音,那个经营小餐馆的胖厨子去工作了。每天不到五点就出门,开餐馆也真是个苦差事,我心想。
又过了一段时间,对门的门也响了。作护理的老王已经出发去照顾养老院的老人起床了。现在六点多了吧,即使和老人们同时起床,也还要躺在床上,等老王花半个小时把车子开到养老院再说。
我这样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如果该有的声响一个没有落下都被我听到,说明我一直没有睡着。这结论令我沮丧,甚至感到惶恐。
有时候我会想起来刚刚见到了什么人。而事实上,在我的屋子里根本不可能见到除妻之外的任何人。因此无论见到谁,都是我做梦的证据,也是我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曾经睡着的证据。我感谢这个人带给我的好消息,无论她(或他)是突然投入到我怀抱的我曾经暗恋的女生或是刚刚还拿着凶器追杀我,直至把我吓醒的凶神恶煞。
我开始思索失眠的原因。据说大脑内部由人类祖先的第三只眼退化成的松果体在神经刺激下产生的褪黑素,是决定睡眠质量的因素。我想一定是我的神经没有好好地告诉松果体我要睡觉。
我开始抱怨一切能够让我的神经感受到的东西:床的垫子硬了些;被褥不够柔软;枕头的高度不合适;卧室的空气不流通;窗帘挡不住从街灯射来的光;从马路上传来的噪音;月底寄来的账单……
能改变的我都改了。换了床垫被褥枕头和厚的窗帘,甚至还搬到了更安静的街区。但睡眠还没改善,寄来的账单却更厚了。
还是找自己的问题吧。也许我不应该躺在床上想太多的事儿;也许应该早一点吃晚饭;也许今天的工作有点累;也许睡前该喝一杯牛奶;也许洗澡水应该再热一些。这样盘算着,我突然惊恐地发现,对我来说睡眠成了一个高深的学问,而失眠,正是因为我没有彻底掌握睡眠这门学问的全部奥秘。这就像在大学里不把《高等数学》的每一章都搞懂,就无法解出期末考试中变态教授出的压轴的大题。可是,连动物都会好好睡觉,难道我掌握的睡眠的学问还不如它们?
我也尝试过各种帮助睡眠的方法。最简单的是数羊,随着呼吸的节奏,我如农场主般幸福地数着一头头被牵入我脑海中羊圈的想象中的羊。然而总是不知不觉中,我的羊被偷走了,我甚至记不起数过多少只羊,脑子就已经再次陷入亢奋的混沌中了。
另一种尝试是做运动。虽然有的时候会有所帮助,但也有的时候运动本身会让我神经兴奋,反而变得难以入睡。坚持锻炼本身对我这样懒散的人又是一种难事,特别是在温哥华从秋天到第二年春天漫长的雨季,每天多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逃避锻炼并幻想今夜能够幸运逃避失眠的折磨。
有段时间我不得不尝试另一种运动。它不受天气影响。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妻会说:“让我们做吧,或许会有帮助。”她在“做”的后面省去了一个“爱”字。当然在深夜躺在双人床上,这是唯一可做的事儿。精疲力竭后,入睡就容易得多。尝到甜头后,几乎每晚晚上上床前我都会对妻说:“我们一起运动一下吧。”
其实这对她是不公平的。且不说女人不是天天都有兴致,她从餐馆下班夜里十一点到家也很辛苦了。但她丝毫不抱怨,以至于我常常动情地说:“等我挣了钱,一定不要你再去辛苦地工作了。”说这话时,我还在列治文华人公司做着装配门窗的工作,拿着只比最低工资每小时多一元的工资,还没有像在餐馆作侍者的妻那样有小费收入。
床上运动后来也被迫终止,因为妻怀孕了。这是运动本身必然的结果,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是为什么人类的小孩子要怀胎十月?看着妻害喜把吃的食物都吐了,以至于我羡慕起三四个月孕期的猫狗来了。更糟糕的还在后面,为什么小孩子到一岁才会走路,两岁才会说话,直到十八岁才能独立生活?看电视里小羚羊生出来后就努力地站起来,跟着母羚羊身后奔跑,逃避狮子的追捕,相比之下做人类的父母实在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