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胡先生送来的对月清谈集中有他关于六八年的回忆,我也想起自己写的"胖子和我",也反映了同一时期的北京中学生心态和境遇.不过作为女孩子,我没有曾胡那么专注和努力,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织毛衣,绣花,做饭菜,唱歌,打乒乓球,看书,和女朋友一起玩乐,由我两个哥哥以及他们的大朋友带我去钓鱼,滑冰,游泳...不敢涉及太多政治,只是逍遥派而已.想起他只年长我一岁,在当时真是十分成熟,居然偷读那么多有关政治的书籍,对中国时局有公开的疑问,这是非常危险的倾向.而我只是对那些国外的名著兴致勃勃如印度的"尼摩拉",保加利亚的"神灯",英国哈代的"还乡""德伯家的苔丝",苏联的"多雪的冬天""落角""叶尔绍夫兄弟",狄更斯"双城记"....现在看来还是因为出身不同,他们比较硬气,以革命后代自居,去研究时代,而我只能游猎在文学的天地里,寻求一片避世之处.
前面提到的老堂曾经约我一起去看望一位老太太,据说是清朝慈禧太后喜欢的一位驻欧洲外交大臣的女儿,而且绘声绘色地告诉我此老太太讲英语特棒,还会唱歌,腿断了还能瘫在床上为他们比划芭蕾舞动作,他一再动员我去,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我多想去听这个清朝老太太说英语啊.就在我差点成行的时候,被我妈妈挡住了.原因是一个意外事件.原来老堂是个没有心机,特别坦诚,极为能言善道之人,是我二哥的好友,常在我家中玩,我简陋的家中充满我的朋友们我哥哥的朋友们,初中高中大学的都有,我从小就想不负父母厚望,一心想上大学,认为十几岁交男朋友是没有出息的庸俗女孩所为.所以我一直都和任何男生保持距离.有一天老堂告诉我,他和女朋友闹别扭,他想让我帮忙,带我到朋友家玩,远远地气他的女友,还说这是他从小说里学到的,这样他女朋友就会立刻嫉妒而回到他身边.我把这件事当玩笑告诉我父母和哥哥们,我妈妈就一再告诫我不要和这些人鬼混,更不要牵扯到别的大男孩女孩的是非当中,是无聊之举.我是一个比较矜持比较高傲的女孩,也比较听信大人的劝告,于是我要去见清朝老公主的计划就泡汤了.近二十年来,我读到有关裕容龄的文革遭遇,有关她德才兼备善于舞蹈为慈禧当翻译的故事,就痛心疾首没有跟老堂去见这位历史人物老古董,去感受一点清朝遗风,在她遭受残酷批斗时,一些年轻学生还去看望她,听她讲说过去,的访问这样本身就会带去温情和慰藉.我多次对我妈妈讲,由于她的干扰,我没能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裕容龄",我要怪她一辈子.现在想到她当时作为青少年的妈妈,保护我不卷入风波和政治,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她过低估计了自己女儿的判断力.
送上的第三篇文章,可以读到曾胡和老堂等人当年去见裕容龄的前因后果,我倍感亲切,也没有遗憾了.因为通过我同代人的眼睛,我穿越了四十多年,和他们一同走进那灰暗的小屋,在红色恐怖和风暴扫荡之后,见到那位至死还保持着贵族精神的满清遗后,落寂地瘫痪在床上,她的美貌和舞姿只存留在另一个缥缈的世界中,她眼前的世道已然疯狂,文明倒退,暴行猖獗,她的风情她的回忆她的语言她的轻蔑,在曾胡忠实的文字中,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个十六岁的北京女孩,似乎也和这些胆大的男孩们一起,走进那森严壁垒文革的禁地,带着与生俱来的小资情调,同样与周围的暴力格格不入,带着困惑,紧紧地盯着她,只能无声无语,用心灵记下这一幕.
小莉阳光海岸归来,夜读同辈往事回忆文章有感而写
附朋友文章 点滴裕容龄 曾胡
慈禧太后面前有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官,一位是姐姐德龄,以写过《御香缥缈录》(即《慈禧后私生活实录》)而闻名;另一位是妹妹容龄,写过《清宫琐记》,但她却并不是因书而成名,她的闻名是因为能跳中西舞蹈。这一双姐妹花出身清华,父亲裕庚是汉军正白旗人,字朗西,人称八旗才子,初入两广总督英翰幕,后官太仆寺少卿,继而出使日本、法国,那时叫使臣,似乎比我们现在叫大使要气派得多似的。认真地说,她们不应该姓裕,应该径称德龄和容龄,因为裕庚的裕不是她们的姓,正如溥仪不姓溥一样。汉军旗最初是由汉人组成的,其成员是辽宁本地被抢掠来的汉人和后来降清的汉族军人。这些汉军本来都是有汉族的名字的,比如汉军左翼一旗的固山额真叫石廷柱,右翼一旗固山额真叫马光远;后来汉军旗的汉姓渐渐都不见了,大概是为了刻意区别于汉人,强调自己的满人身份,就如同满大臣对皇帝自称奴才而不称臣那样,清中期以后,汉军旗基本上“满化”,不再用汉姓。进入民国以后,一时间满族人好像成了过街老鼠,狼狈得很,于是纷纷改姓,爱新觉罗氏多改为金,有的则将父名的第一字做了己姓,这是是民国初年的风气,德龄和容龄两姐妹就属于这种情况。说跑题了,言归正传。
这两姐妹尽沐欧西风雨,不但能说数种语言,而且还能动笔写,上面说的那本《御香缥缈录》就是用英文写的。而容龄则正规地师从日本红叶馆的名师,学习日本舞蹈,又师从美国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学习西方舞蹈,并且对民族舞做了探索。裕庚于一九〇三年回国,德龄和容龄甫回国便被选为慈禧的御前女官,相当于贵族家的男孩子被选为御前带刀侍卫一样,是件极有面子的事。那些本地产的女官,哪赶得上欧西回来的美女;德龄姊妹人长得漂亮,又能妙舞婆娑,很快便讨得了慈禧太后的欢心,竟把她们封为
容龄《蝴蝶舞》剧照
裕容龄《希腊舞》
郡主。按“我大清”的规矩,只有亲王的女儿才有资格得此封号,但有帝后的“特旨”,也是可以例外的;裕庚的地位去亲王甚远,所以德龄姐妹应该是例外,也可见慈禧对她们的偏爱。有人称她们是公主,有人以为不然。据《清史稿·卷一一四》:“公主之等二:曰固伦公主,曰和硕公主。格格之等五:曰郡主,曰县主,曰郡君,曰县君,曰乡君。不入五等曰宗女。”可见,管她们叫公主,是有些不合规矩了。
旗装的裕容龄
我是在一九六八年从窃来的书中见到《御香缥缈录》和《清宫琐记》的(事见拙文《六八年》,这里就不细说窃书的事了),读后对这两位漂亮的格格印象极深,尤其让我惊异的是容龄洋装的舞蹈剧照,在文革那样文化萧条的时候,真是艳光照人。但读过就读过了,在我看,她们就是古人,和光绪一样,绝想不到日后会和她们有什么打交道的机会。
不过,这样的机会竟然有了。大概是在一九七〇年左右吧,到我一位同校不同级(我是初二,她是高三)、同插队而不同村的王姓同学家里,去听她父亲弹奏古琴,我在拙文《仙翁仙翁》里也已说过,此处不赘。她的母亲姓漆,是我们学校图书馆的老师,她的外祖父漆老先生据说小时候是神童,很小就在老家贵州得过大清的功名。这个家庭是个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外祖父是清史馆的硕儒,父亲会弹古琴,父母的床头贴着用洒金笺写着的古诗词,是她父亲年轻时写给她母亲的情诗。她家的那个院子是清史馆的宿舍,在南河沿大街东侧一条叫晨光街的小街中。其实,这条窄小的晨光街,当年才是真正的南河沿,而现在的南河沿大街,却是旧日的河道;现在,晨光街和南河沿大街之间的民房已经拆光,改造成了皇城根遗址公园,成了闹市中的一个幽静的去处。她家有两扇不起眼的的红色的小门,进去后院落却颇为轩敞,几棵大树撒下阴凉,树上暑蝉嘶鸣;印象中这院子好像就住着两家人,若不是门外刮着文革血腥的风暴,这院子倒是很闲适,很配清史馆馆员的身份。一次闲谈中,同学偶然提到她家的邻居是裕容龄。我闻言大惊,马上就请她带我们一行去见这位历史般的人物。她说可以,但老太太双腿被女红卫兵们批斗时打断了,女勇士们专打舞蹈家的腿,恐怕是出于女性嫉妒性的歹毒吧;幽静的院落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后来经诊断,她是胫骨骨裂,已经长卧在床,如果老太太不提话头,千万别谈历史,免得勾起她的心事。去见历史人物而不得谈历史,也算是历史的悲剧吧。
眼下的郡主府只是两间小平房,一明一暗,门口进去就算是堂屋吧,暗间才是容龄的卧室,卧室和明间之间不是墙,而是隔扇。据说,她家原来有五间屋子,后来被觊觎已久的居民委员会的“红五类”大妈们霸占了,理由在那个年代是十分常见的:劳动人民挤在破屋子里,这些寄生虫却住得如此宽绰,勒令若干天内让出,否则打断你的狗腿!谁敢不让啊,让还把腿打断了呢。鲁迅说过:“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随感录六十五·暴君的臣民》),信矣。于是,容龄便搬到了可能原来是放杂物的耳房之类的地方,郡主成了灶下婢,而灶下婢则高踞上屋,据说这也是革命。
进得那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只见主人半靠在床头。床上是木板搭的,床头有一张小木桌,我记得屋里似乎没有椅子,因为我们六七个人都是高低错落地站在那里的。如今郡主是家无长(音zhànɡ)物了。主人穿着黑色的上衣,似乎质地还不错,大概是劫后余存,下半身盖着一床薄被,当时是夏秋之交,可见主人身体的虚弱。老人皮肤白皙,甚至有些许苍白,十分瘦削,但一眼就看得出,主人年轻时一定是一位弱骨玉肌、艳光照人的美女,即使是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却并不显得十分憔悴,这有些让人感到意外,或许是因为她自幼所受到的训练,不允许自己在外场上失了雍容的风度。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温和、从容,保持着与她八旬年纪不相称的清澈,它们并未因年老而昏瞀(音mào)。我偶尔在网上发现了一张容龄老年时的照片,与我那时见到的她,差相仿佛。
那天我们这些访客,恰好都是大小伙子,扑扑楞楞地站了一屋子。主人显得十分从容澹定,并未因面对一群陌生的男性访客而有丝毫的局促不安;这大概也是多年中西交际场上磨练出的贵族气质吧。局促的反而是我们,因为我们都觉得是在面对着历史,除了问好,反倒不知说什么。主人用一个意想不到的话题,缓和了气氛。她开始用苏州话抱怨她的保姆,因为两间屋子之间只有隔扇,她怕保姆听到不高兴;毕竟孤身的她,只能与保姆相依为命。我
老年时的裕容龄
们大多数人对苏州话只能听个迷迷糊糊,似乎她在抱怨保姆偷偷滴拿白面自己私下做吃的。据同去的一位懂苏白的朋友说,主人的苏州话讲得十分地道。因为以前就知道她通几门外语,但没想到她的苏白也这么好,其语言的天赋让我们十分服气。于是,话题便从语言开始了。当时,文革正处于比较缓和的阶段,电台和电视台在教英语课程。她便说起了在欧洲学法语和英语的事,好像还评论了一番法语和英语的各自特点,并随口朗诵了一首英国女诗人E.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的小诗,可惜的是,我当时只有初中的文化程度,那些评论没大听懂,更遑论记住了。只是她对当时英语教学节目主持人的发音评价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像猫叫”。我们都大笑起来,老人也没详细解释。现在想来,大概现在的英语发音和十九世纪的差别很大吧?或者与十九世纪的宫廷英语差别很大?不过,老人的评价,使我对英语教学节目主持人的敬仰大打了折扣。
随着我们常常拜访她,彼此也熟悉了,我们甚至还请了当时中央乐团的小提琴手洪流(见拙文《朱湘的余绪》)到老人家演奏小提琴,记得有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舒伯特的《小夜曲》之类。每次演奏时,老人都听得很仔细,苍白的脸上也微微露出潮红;在那文化绝迹,只剩下了八个“样板戏”的年代,这些乐曲也许让老人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华?那时,我们都觉得她很可怜,在如此高龄遭此横祸,希望借此对她有所慰藉。
当然,我们的话题愈来愈广泛,可惜时隔几十年,谈过的话只剩下了吉光片羽。不过,有一次,大概是我们第二回或第三回去看望老人时,话题终于拐到了光绪皇帝的身上;这正是大家最感兴趣,却又不便主动提起的事。老人说,光绪很喜欢和她们姐俩儿聊天,有一次,在颐和园的知春亭那里,偶然遇到了容龄,便招手把她叫了过去。光绪问她,“洋字码儿”怎么写?是否容易学?容龄边解释,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光绪听得很高兴,便拿出一把素面的扇子,让德龄写个洋字码儿的扇面。于是,容龄便回去,在扇面上用花体字写了一首英文诗,给光绪送了回去;据说光绪收到后很高兴,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知容龄是否从此便“简在帝心”了?也不知那扇面上,除了英文诗外,是否还要用工楷蝇头写上“奴婢××跪进”的字样?要是那样,就大煞风景了。
老人在叙述这事时,一会儿说“光绪”,一会儿又说“皇上”。那时,我们这些人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听到“皇上”这个词,既陌生又稀奇;不像现在,电视剧跟清朝干上了,满屏幕跑太后、皇上,根本不把这些词放在心上。老人也许曾把这些和皇上有关的事讲了不止一回了,但讲起来还是很兴奋,两眼放光,似乎还有些许的感伤,“一声老皇
上,双泪落君前”;年轻时的事,是永远的记忆。尽管老人的“皇上”,一则让我们觉得似乎清晰地触碰到了历史,一则也觉得人的记忆是如此的顽强,她的双腿被摧残,多半就是因为“皇上”,至少表面的理由是这样的,但依旧不能把皇上从她的脑中打去。
后来,我便在山西农村的山沟里混,白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夜晚油灯一盏,也就再没有去拜访过容龄郡主。听说她在一九七二年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