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老粮升打发伍叔几个人赶着大青骡子拉着砖先回了于家庄。他和小娟又雇了俩人直接把满仓抬到了十几里路外的四甲屯,那里有一家祖传几代的捏骨大夫,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才回的家。据捏骨大夫说,骨头没事,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外公倒是看见满仓那右脚背肿得和馒头一样,下不了炕了。
老粮升张罗着,找于风水看了时辰,泥瓦匠们上梁,铺椽子,封顶,续瓦,结结实实地忙了十几天,房子终于完工了,就等着木匠们做好了门窗,然后屋子里头就可以挂白灰面儿了。庄户人家都用泥巴,和了谷糠抹墙面,屋子里头乌漆麻黑的,点了油灯也不亮堂。老粮升专门买了白灰,就是我们如今称作生石灰的,准备到时候挂墙面子。满仓被抬回来的头几天,躺在炕上动不了,烦躁不安,干着急也没用。只好倚了被子,隔着窗户大骂一通,一会儿骂外公没把院子扫干净,角落里还有两坨鸡屎,一会骂老婆小娟,烧饭多用了半捆柴禾,不会过日子。真是鸡飞狗跳,吓得外公走路都顺着墙根儿,尽量不要让满仓看见。
正好新房封了顶儿的那一天,外公正在叉了麦秸铺羊圈,就听满仓一连声儿的叫他,外公急忙跑进屋,满仓当时正头朝外,脚冲着窗台,躺在炕上,直直的盯着窗户上方问外公,“你看看顶棚(天花板)那里有什么?”外公抬头看了看,和自己家黑乎乎的,直接能看见椽子的屋顶不一样,满仓家的顶棚,糊着雪白的窗户纸,就傻乎乎地说:“很白啊。”
“谁问你白不白了?你看见有什么东西没?”满仓仰着脖子紧盯着外公问。
“没看见什么东西啊。”外公摸不着头脑了。
“你好好看看,窗上头那墙和顶棚接头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在动?”满仓越发皱起了眉毛,可是外公只能摇摇头,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你就没看见一辆一辆的马车正顺着顶棚从西边往东边走?车上装的满满的麻袋呢!”这下外公也不往上看了,反而看了看满仓,他看起来倒不像喝醉了,或者做梦。也许是因为脚面子肿了,天气又热,化脓了,人就开始发烧,烧糊涂了。外公一边往外头走,一边这么想着,临出门,还回头看了看。满仓还在直盯盯地看着顶棚呢。
满仓家是四间瓦房,西边一间给秀才住着,然后就是堂屋,盘着锅台,东边两间,满仓和小娟儿住着。外公走到院子里又回头看看,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摇摇头,继续干活去了。
新房子刚刚封了顶儿,就开始下起大雨来了。于是新房子就起了个空空的架子,木匠也好,泥瓦匠们也好,都只好停了下来。按说已经入了伏了,下大雨也很正常,哪一年夏天不下几场呢?所以谁也没当回事儿。嘻嘻哈哈,收拾收拾家伙,热坑头上一躺,等着雨停了,该干嘛干嘛去。可是大雨一直下了三天。头一天,还有人拉了渔网去东河里头拉鱼。两米宽几米长的渔网两头绑好竹竿,有人先游过河,然后河岸上一边一个人,拉紧了渔网,隔一会就抄起来看看,还真网到几条大鱼。后两天,就没人敢下水了。河水涨的不成样子。浑浊凶猛,不时能看见上游漂下来的树啊,木板啊什么的。靠近河岸的庄稼地也被河水拉走了不小的一片。
满仓越发的躺不住了。脚背虽然不怎么流脓了,但还是没消肿,可是也顾不得了,惦记着自己河沿上的几亩春苞米,几次嚷着要去看看。小娟说什么也不让。等第三天的下晌,雨看着像要停了,小娟去了邻居家要点“引子”(酵母)蒸馒头,顺便要个鞋垫样子,就耽搁了一会儿。屋里头满仓就急忙挪下了炕,找了块油纸包了右脚,披了蓑衣,挪到门口,看见有个挠子竖在门背后,就拄在手里头,一点一点的蹭出了门。这挠子其实就像个俩腿的钉耙,往草垛上一扎,再一拉,就能划拉下来好多草。分量也不重,满仓拄着还挺顺手。也不知他用了多久挪到了河沿儿上。当时于瘸子也在河沿儿上远远地站着,隔着几棵树,看见满仓还问他,“你脚好了吗?”满仓只顾看向对岸自己的苞谷地,半拉都被河水冲走了,痛得简直要顿足捶胸,可是脚又不能跺,那里还有心情应付于瘸子。
于瘸子讨了个没趣,就转过头,这时就看见河水上游漂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还在动。满仓同时也“咦”了一声,又挪近前一点儿,都踩进河水里了,才看清原来是一头大肥猪,顺流而下,一转眼就要漂过去了。估计当时他根本想都没想,下意识的就伸出了挠子,想勾住那头猪,脚下又紧着往前走了几步,挠子是搭着猪了,可是脚下一晃,一个趔趄倒了下去,还舍不得松手,就随着大水往下游去了。后来,于瘸子说他最后看向满仓的时候,只看见他一点黑乎乎的影子在大黑猪的后面,几个起落就都不见了。
当天夜里,雨又大起来了,村里头后生们都打起灯笼,顺着河岸往下找了二三十里也没看见一点影子,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有消息,老粮升这才死了心,带着众人回了村。一回来,他就病倒了,头发几天就全白了,好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人一下子塌了下来。有人说是因为老年丧子,也有人说是因为后悔没听于风水的话,娶了个克夫的儿媳妇。总之,那个精壮的,走路虎虎生风的汉子,一夜之间就老了。
村里头议论纷纷的还不止这个,还有秀才没过门的媳妇,刘家小姐坚持要给公公守孝,还说要守三年,然后才能嫁过来。庄户人家,过了五七,百天,就谈婚论嫁的不少,有时候,赶着春种秋收的,多几天,少几天,也没人见怪,那里有守三年的孝的?秀才也没工夫理会众人的议论,家里头担子一下子落在他肩上,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圣人云,书中自有千钟粟,可是圣人没云这粟米,苞谷要怎么能从地里头的小苗,变成碗里头的饭。也许圣人云了,可是光云不行,还要做才有的吃。于是秀才决定先把圣人放一放,和家里头的几个长工一起出工,像他爹满仓一样,去田里头干活儿。下田的那一日,秀才特意穿了短衣,可是来到东河边上,还是愣住了。原来河里有几块石条搭着,好歹能走过去。那一场大雨,不仅带走了秀才爹,石条也不见了。庄里人出工都是挽起裤腿到大腿根儿,趟过去。这可难住了秀才,再怎么着,也不拉不下面子这么做。后来还是伍叔背了他过的河。
田里头没锄上半个时辰的草,秀才就受不了了。锄头根本不听使唤,不是把玉米当草给锄了,就是差点锄了自己的脚面子。手忙脚乱的,伍叔急忙把他让到地头歇着。这断断续续十几天的雨水,正好是春苞米扬粉的时候,雨水浇的苞米没办法授粉,今年的春苞米算是玩了。只能指望这麦子收完后种得二茬儿苞米,庄里人叫半夏子苞米,可舍不得秀才这么糟蹋苗儿。秀才坐在地头很是郁闷了一阵子, 后来就再也没去地里添过乱子。
那一年的秋天,春苞米只结苞米心儿,一个苞米粒儿都不见,庄里人都垂头丧气,没了指望一样。尤其是于瘸子家,本来他家有两亩山地,舍不得种小麦,因为小麦产量太低,就全种了春苞米,这一下,瘸子老婆天天在街门口号丧,日子没法过啦!
说起这瘸子老婆,也是庄里一大名人。长得就像颗泡起来的胖大海,浑身上下,那里都圆圆的,软软的,平时懒得什么也不做,但是但凡和吃的有关系,再 苦再累都不怕,而且什么东西都能变着法子吃下去。那时候庄里人也都要野菜和着粮食吃,可是谁也没有她的花样儿多。春天她能用榆钱烙榆钱儿饼,槐树花儿包包子,更不用说荠菜饺子,野葱面条等。夏天就打发两个儿子和女儿下东河摸鱼网虾,网到的小虾带回去,放磨盘里推的细细的,加了鸡蛋蒸着吃。
最让庄里人佩服的是她煮地枣儿。地枣儿其实是一种野生的葱一样的植物,有小的葱头一样的根,通常长在山顶的岩石旁。瘸子老婆懒得去田里干活,可是挖地枣儿却从不怕累。早上高高的山顶爬上去,傍晚满满的一篓子地枣儿拐下来,浑身的肉一晃一晃的往家走。然后生火,烧满满一锅水,开了以后,把洗好的地枣儿放进去,再等水开了,要一边一点点舀出变的暗红的水,一边加新水,一直要这么倒腾几个小时,才能去掉地枣儿的苦味儿。通常庄里人没有谁愿意做,费柴禾,费时间。可是瘸子老婆不管,哪怕明知冬天没柴禾了,哪怕煮好了已经半夜了,也要煮,也要吃完,等不及到第二天早上。庄里人每每提起她,都是一样的不屑,就知道吃,用现在的话讲,真是正宗吃货一枚了。可是于瘸子从来没嫌弃过自己老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个长短腿儿,有人愿意嫁我,还给我生儿育女,我知足了。”
其实瘸子也不是生下来就瘸,话还得从瘸子两岁的时候说起。那时候瘸子有了两个姐姐了,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老三是个儿子,爹妈欢喜得不得了,田里头忙活起来,就让两个女儿照顾瘸子。那时候瘸子不瘸,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跑的也不慢。两个姐姐也真心亲这个小弟弟,成天不是后边背着,就是前面抱着,更有时候,放肩膀上头骑着。有一次,瘸子爹妈出门,让两个女儿推磨,磨豆子。两个姐姐把瘸子放在磨盘顶上,一边一个推着,瘸子坐在上头,转着,乐得咯咯笑个不停。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只脚就进了磨眼儿,只听哇的一声,两个姐姐急忙抱,可是腿卡住了,好不容易弄下来,怎么哄,弟弟还是哭。两个姐姐吓坏了,搂着弟弟一起哭起来。瘸子爹妈一回来,唬了一跳,后来一看儿子的脚,破了点皮儿,训了女儿一顿,哄好了儿子,也就撂下了。
可是两个姐姐后来发现,弟弟的腿不敢走路了,两个人吓的也不敢和爹妈说,等瘸子妈发现了,带瘸子到四甲屯去的时候,捏骨大夫连连摇头,直说太晚了。当天晚上,邻居听见瘸子家两个女儿哭喊的不成样子,有人试图开门看看,才发现院门从里头闩上了。后来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翻了院墙进去,拦住了瘸子爹妈,这才没出人命。可是就算打死两个女儿,瘸子的腿也好不了了。
瘸子尽管家里有两亩地,一直到三十多也没娶上老婆。瘸子老婆原来是许了人家的,也圆了房,生了个女儿。还没满月呢,就让婆家送回娘家,然后就再也没信了,据婆家人说,反正也没正式的拜堂,就是生了女儿,也不算我们家的媳妇。其实庄里人估摸着,是这婆娘太好吃懒做了。于瘸子倒一点儿也没犹豫,高高兴兴娶回来,管他别人怎么说,自己总算有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