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和信念的破灭(10)

自己的经历和自己的纪实性作品,也有社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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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业余作者申长征的思考

 申长征原在饮食服务公司当会计,业余喜欢写作,也在刊物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小说。因为业余写作有一定成绩,便调到《大众文化》编辑部当小说编辑。申长征四十多岁,戴副眼镜,黑黑的,瘦得像皮包骨头。他给人的印象是少言寡语,淡泊名利,似乎是与世无争,写小说,无非是一种兴趣和爱好。当然,表面看来他有些内向,倘若与谈得来的朋友聊起来,你会发现,他还是很善于思考的,只不过对一般人他轻易不敞开心扉罢了。

晚饭后,我们一起在楼下乘凉。他问:你听了邓小平两次讲话的传达了吗?

没有。我说,那天刚听了个开头,有人就喊我下楼办事。

他说:那天我们单位上传达中央文件,去的人也不多,书记拿出文件念,我就坐在他的对面,听得也比较仔细。听完之后,我有几个疑问:一个是五月卅一日,李鹏和姚依林去找邓小平,邓小平对这两个政治局常委讲了一番话。我感到奇怪的是,另一个常委乔石为什么没去呢?另外,从邓小平的讲话口气来看,似乎是在做这两个人的思想工作,要求他们支持江泽民到中央当领导,加强与江的团结。这就令人感到,李姚二人似乎是去告江的状,或者是不太支持江泽民来中央取代赵紫阳,任总书记。按理说,这次镇压民主运动,李鹏表现最积极,应该由他出任总书记才对,可是没让他当,这是什么道理?其次,镇压群众是六月三日和六月四日,但五月卅一日就已经确定了江泽民为总书记。按党章规定,总书记应在党的代表大会上选举产生。可是四中全会是在最近七月二十三和二十四才召开的。这说明选举无非是走过场。还有,在邓小平的讲话里,说这次工人、农民、解放军都表现很好,没提知识分子。看来,邓小平是不是也要学毛主席那套,将来变着法子来整知识分子了?……

申长征讲完,点上一支烟,说听听我的意见。

我知道申长征是潜心文学创作的人,对政治并不热心。尽管他研究过党章,却从来没有提出过入党申请。所以,我也便毫无顾忌地谈出自己的看法。我说:

过去我们都认为,西方国家的民主是资产阶级的民主,是假民主;而无产阶级民主才是真民主,是为维护广大人民利益的民主。但是,现在看来,这无非是一些骗人的鬼话。在批判四人帮的文章中,说四人帮时期搞得是封建法西斯主义。这话仔细想来,确实很有道理。不过,我认为,仅仅说文革时期搞的是封建法西斯主义是不够的,认真想来,整个毛泽东时代搞的都是封建法西斯主义。另外,凡是共产党独裁统治的国家,包括苏联、东欧、朝鲜、越南、古巴等,基本上都是共产党党魁一个人说了算,这叫什么主义呢?这些国家党的领导人,不管叫主席也好,或者叫总书记也好,实际上和封建社会的皇帝又有什么不同呢?我认为,只是称呼不同罢了,建立的政权性质是一样的。所以,共产党的民主才真正是骗人的假民主;而西方社会要靠人民的选票才能上台执政的制度,尽管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弊病,与我们国家的假民主相比,应该说是真正的民主。就目前来看,多党制通过竞选来上台执政的制度,应该说是人类社会比较先进的政治制度,是政治文明的体现。

申长征听了,思考片刻,说:

我基本同意你这种说法。但我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让李鹏当总书记,却到上海调个江泽民来中央当总书记?

这内幕,咱们是弄不清楚的。因为咱们国家没有新闻自由,不像西方国家,老百姓通过新闻媒体,对政治舞台上的变化,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们这种国家,人民的知情权已经被剥夺。独裁者在政治上通常采取的手法,一个是瞒——许多政治内幕对老百姓保密;再一个是骗——发布假新闻,不告诉老百姓事实真相。总之,仍然是鲁迅当年讲的,统治者在政治上不是瞒,就是骗,千方百计把人们蒙在鼓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凭经验去猜测,去分析。根据我的认识,好像有这样一条规则,就是独裁者一般都是不让一派掌权。六十年代印尼有个独裁者叫苏加诺,当时印尼陆、海、空三军之间有矛盾,参考消息上外国评论家分析,苏加诺维持他独裁统治的主要手段,就是在三军之间搞平衡。中国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开始是想让造反派掌权,发现造反派掌权靠不住,便把军队请出来,到处搞支左,实际上就是军管,林彪一伙取代造反派掌权。林彪一伙掌权不久,毛主席觉得又靠不住,便把邓小平请出来,解放一批老干部。就这样,到文革后期,四人帮一派,林彪一伙又一派,周总理、邓小平又一派,毛主席在三派争斗中维持他的独裁地位。邓小平自然也不会逃脱这一规律。你想,他假若让李鹏一伙独掌大权,李鹏莫非不会像当年的林彪那样,把党、政、军所有大权揽到手,瞅准时机,要么把邓小平软禁,要么干掉他。你看李鹏那个鬼样子,一脸邪恶之气,什么坏事他干不出来?假若让江泽民的上海派来北京,两派掌权,哪一派有何举动,另一派必然会把情况及时向邓小平反映。所以,这对邓小平的皇帝地位,就无法构成严重的威胁,你说对不对?

看来只能这样解释。申长征说,不过,从这次学潮中透露出的上层人物的家谱关系看,据说江泽民是李先念的女婿。共产党和中国历代封建统治者一样,仍然也搞裙带关系和家族政治。最明显的就是江青在文革中的青云直上。

对。除了利用派系矛盾搞平衡之外,独裁者还要考虑接班人的具体条件。就拿江泽民来说,据美国之音介绍,六四之前,当《世界经济导报》受到一些老家伙的指责时,他还出面保护这家报纸。可是学潮起来之后,得到邓小平四月二十五日镇压学潮的指示后,江泽民心领神会,立即撤掉这家报纸钦本立的主编职务,封了《世界经济导报》。说明他理解邓小平的思想快,执行坚决。另外,他在上海还组织工人纠察队来和学潮对抗,这也符合邓小平的心思。所以,邓小平不要李鹏接班,让江泽民出山,一定有他的考虑。至于邓小平表扬工人、农民和解放军,也绝非偶然。因为这些人听他们的话,就像有句歌词唱的,党说干啥就干啥,绝对听从指挥。而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则了解历史,了解世界形势的发展,对共产党反民主的本质也看得较透。因此,一些有头脑、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大学生,还有那些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自然就成了独裁者的眼中钉和肉中刺。我想,只要是独裁法西斯政权,对这些有独立思考精神的知识分子从来是反感厌恶的,一有机会就整这些人。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还有以后历朝历代的文字狱,就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工人现在也不是他们的依靠对象。申长征说。

何以见得?

你就拿五六月份的学潮来说,铁路工人和公交车司机售票员,他们实际上是大力支持学生运动的——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学生上车去城里游行示威,他们根本不收票,暗中支持学生。听说各地去北京声援天安门广场静坐绝食的学生,也是不买票就上车。只是有些工厂领导明确规定:上街游行的要扣工资和奖金;坚持正常工作上班的,发加倍奖金。这些工厂企业里的工人,为了老婆孩子过得好些,为了不丢掉饭碗,也只好留在厂里,没有上街,但广大工人在思想上是同情和支持学生的……

当然,你讲的这些,我认为都符合实际。但客观一点讲,建国后的中国工人和解放前的工人相比,解放前的工人还敢于举行二七大罢工,安源大罢工,开滦大罢工等等。解放后,共产党说什么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千百万工人以为自己真的当家作了主人。实际上,中国工人什么时候当过主人?这次改革开放,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工人群体。我想,假若这次广大工人能与学生运动密切配合,恐怕就不是现在这种局面了。

你这种说法也有一定道理。申长征不喜欢抬杠,但他还是坦率地谈出自己的想法,他说:具体到目前的工人状况,我认为他们是一片散沙。解放前还能组织起来,解放后的工会组织根本不是工人自己的组织,也代表不了工人的利益。这些工会的负责人无非是厂党委选中的那些最听话的人。他们完全听厂领导的指挥,有的可以说就是工贼。不过,中国工人目前的拿手好戏是消极怠工,出工不出力。你就拿我爱人她们棉纱厂来说,工人为了争取躺在棉纱里休息一会儿,就故意把机器弄坏,让检修工来检修,趁这个机会躺在棉纱上就可以睡一觉。还有,她们厂的机器上有一种零件,听说含有银,可以卖钱。工人知道了这个情况以后,结果没几天,一百多个零件全部被偷光,工厂只好换成塑料的。平日,工人出工不出力,领导来了,他们认真干,领导一走,就怠工。你厂领导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是啊,我想起来了,申长征的爱人在工厂工作,他比较了解国营企业里工人

的情况,他讲的自然有一定道理。

                                                                1989726日)

注:学潮期间,关于上层的传言较多,文中申长征说江泽民是李先念的女婿,显然是误传。

 

 

 

 

                                       在胡义雄夫妇家的闲谈

 

胡义雄是某高校艺术系的教师,在系里上音乐史、美术史、美学等课程。他参加的是民主党派。他妻子吴玲是学院里的财会科科长,参加的是共产党。我曾经和他们夫妻开玩笑:在中国是共产党领导民主党派;在你们家里,是谁领导谁呀?

吴玲笑了笑,瞅了一眼丈夫:当然是他领导我啦……

在你们家,这不是搞政变了吗?

胡义雄夫妇都是四川人。胡义雄六十年代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分到我省后,因出身不好,就被发配到一个最穷最边远的地区京剧团搞创作。妻子吴玲毕业于四川某幼师,自然随丈夫一起到那个穷地方工作。

到京剧团后,胡义雄长年到农村体验生活,写剧本。妻子则在剧团里当会计。粉碎四人帮以后,夫妻俩才从边远的县份调到省高校。当然,这种调动,也不仅仅因为胡义雄是正牌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假如没有朋友或熟人帮忙,也就是说,没一定关系,由边远地区调到省会,肯定比上天还难。

提起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日子,胡义雄夫妇感慨万千,胡义雄说:

整个青春岁月全都消磨在做无用功上了。怎么叫无用功?我学的是音乐作曲,却让我去农村体验生活,写戏曲剧本。这等于是让我从头学起。我当时只能拿样板戏当样板,对着葫芦画瓢。画出来,导演说这儿不像,团长说那儿不像,文化局长又是另外一套看法。你说这不是折磨人吗?关键是这些人不懂装懂,提的那些意见许多都是外行话,听来你都觉得好笑……。

胡义雄的妻子吴玲听了说,胡义雄是个老实人,一点都不会投机取巧:让他下乡他就下乡,让他怎么改,他就怎么改。弄得他几年当中经常是吃不好,睡不好,常常熬夜到一两点,没完没了地写,没完没了地改,当时只求能搬上舞台就行。我当时看他那鬼样子,都担心他被折腾死……

相比之下,胡之雄的妻子吴玲就灵活多了。她和剧团的团长搞不来,但她有团长的顶头上司文化局长做靠山。这位剧团团长是部队文工团下来的复员转业军人,文化不高,是个酒鬼。团长和会计斗,按常理,胳臂扭不过大腿,会计肯定斗不赢。但吴玲不仅没斗输,临调省里之前,她还捞到一张党票。可见她绝非一般的等闲之辈。

七十年代初,我曾出差去过胡义雄吴玲他们住的那个县城。这个县城虽然是地区专署所在地,但在全省来说,却是个最穷最边远的地区。街上大部分房屋都是解放前修建的,显得十分破旧,只有少数几栋稍微像样的楼房,那多半是党政机关的办公大楼,或是领导干部的宿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些剧团演员竟像乞丐一样,在一座大礼堂外面的墙边上,用油毛毡搭建一些烂棚子,他们就住在那里。当时我想,他们简直像旧社会跑码头的戏班子,恐怕那时的戏班子都比他们住得好些吧?

胡义雄一家住得稍好些:一家四口住在半山腰的两间石头房子里,从下边看,简直就像陕北的窑洞,又像古堡要塞。沿着山脚走上去,走进他们住的房间,觉得房子似乎是修在背阴的山坡上,因此屋里光线很暗。可是,与那些剧团演员们住的油毛毡棚子比起来,要强多了。起码能避风雨,而且冬暖夏晾。那时瘦瘦的胡义雄正在乡下深入生活,写剧本。两个胖胖的儿子跑进跑出,也就是刚十多岁的样子,大概正在读小学。剧团在文化大革命中,多数是瘫痪,无事可做。吴玲除了到剧团开开会,大部分时间是买菜做饭,抚养两个儿子。

胡义雄他们一家调到省会以后,我们俩家常有来往。这次见面我们先是从他家老大谈起。他家老大叫胡冰,读哈尔滨工大计算机系。

吴玲说,他家胡冰暑假回家,在火车上亲眼看见公安人员搜查大学生的行李和书包。胡冰所在的车厢里有个大学生,在他的行李里搜出了一些学潮中的传单材料,那个大学生被公安人员打了一顿,然后拉到餐车去写检查。胡冰从小就是一个聪明胆小的孩子,在学校里一直是用功听话的三好生。见到这种场面,吓得他心惊肉跳。他赶忙把自己提包中那些学潮中的印刷品,还有游行时的照片之类,偷偷拿出来,趁那些人不注意,丢到车窗外……

简直比国民党土匪还凶!共产党员吴玲讲完气愤地骂。

总比北京的解放军要好些,胡义雄对妻子说,他们只是动手打,还没开枪……

胡冰回到家,抽空坐车到原来读书的县份上去看看老同学。胡冰回来讲,有个同学考上了清华,六四那天去堵军车,背上挨了一枪。幸好子弹只是擦破一点皮,命大,死里逃生。他到那个县里,正赶上县里在大搜捕。那位和他家关系较好的文化局长关照胡冰:

千万别到处乱跑。你说你是看老同学,公安人员说你是来串联。你能说得清?把你抓进去打一顿,划不来……

胡义雄说,越落后,越贫穷的地方,越容易搞左的那一套。因为那里太封闭,文化不发达,人们不了解外界的真实情况,只习惯于按上级的文件指示办,已经习惯搞毛泽东时代那一套。

我说,毛泽东已经成功地培养出一代到两代的奴性人格,这些人除了掌权的党政干部以外,还包括一大批知识分子。这些具有奴性人格的人,最突出的特点是:他们彻底丧失了独立思考能力,只会跟着文件精神跑;领导叫他上东,他上东;叫他上西,他上西。因为他知道,唯有随波逐流,跟着文件精神跑,才会有安全感,即使跑错了,犯了错误,也不要自己承担责任。

胡冰的父亲讲,现在各基层单位都有一小撮极左分子,他们根据多年的经验,想在运动中表现一下自己,好往上爬。因此,他们唯恐跟文件精神跟得不紧。对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真是恨得要死,怕得要命。他说:

我们学院有个副院长,是负责学生工作的。学潮时期,他派人跟踪、盯哨、记名字,结果学生找他去辩论,他结结巴巴,无言以对。这个院长平日就不得人心,学潮中又这样逗人恨,有人气愤之余,整了一份他的材料,让学生打印出来,广为散发。其中一条是揭露他不学无术,把诸葛亮《出师表》中的臣本布衣解释为诸葛亮本来是布依族人。还揭露他在别人的论文上署个名字,通过拉关系,买通评委,评了个副教授……材料还列举他在毛泽东时代如何打小报告整人等等。这份打印材料一散发,他的气焰马上打下去了,在学院里抬不起头来,老实多了。看来整这份材料的人对他的经历相当了解……

吴玲说:我们那个总支书记要聪明些。在传达中央文件,学习邓小平讲话精神的会上,他见大家根本不想听,只是在下边开小会,议论纷纷。他说,传达不传达,是我的事;听不听,是你们的事。他传达完,让大家发言,大家谁也不言语。坐了一会儿,有人看了看表说,该回去买菜了。书记说,好,今天就学到这里,大家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下次争取每个人都发言。……鬼才发言! 没想到,在地处市郊山顶上的这所学院里,上演的戏剧也是如此有声有色。

胡义雄说,我们系绝大多数老师都认为,事情明摆在那里,有什么可讨论的?下来以后,人们议论起来,都说共产党这次彻底输光了:威信扫地了,民心丧失了,他们那套宣传再没人相信了,只能靠枪杆子来维持他们统治了。

我说,好些日子没收听美国之音了,不知最近有什么重要消息。

胡义雄听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带我走进他的卧室,从抽屉中里拿出一盒磁带,上边写着是小夜曲。他是搞音乐的,这种磁带很多。他把这盒磁带放进桌子上的夏普收录机里,把音量调好,按下开关,机子就放出万润南的讲话。万润南是原北京四通公司的总裁,在学潮期间,全力支持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据人民日报上文章透露,万润南在部队戒严后,曾经召集约八十所高校近百名学生领袖到国际饭店开会,劝说学生领袖不失时机地撤出广场。说明万润南能够审时度势,比学生领袖们站得高,看得远,也比他们更了解共产党保守派的本质。可惜,学生领袖中的强硬派不听人劝,一意孤行,导致六四大流血,给中国的民主事业带来惨重的损失!万润南逃离中国后,在国外积极从事民主运动。美国之音播的是他关于建立民主阵线的构想。从他的讲话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非常爱国,非常有政治头脑的企业家。我想,只要像万润南这样的精英人物在,中国的民主事业就有希望。

录音机里接着是吾尔开希的讲话。吾尔开希是北京师大的学生领袖,他介绍六四凌晨在天安门广场清场时的情况。他说他当时坐在救护车里,车中有个大学生的肚子上挨了一枪,这个大学生脸色蜡黄,肚子的枪伤咕嘟咕嘟往外冒血。另一名是个解放军伤员。

吾尔开希的讲话以后,是一篇美国报纸上的文章,分析邓小平一伙的所作所为绝非偶然……

这是哪天播的?这么精彩?! 我问。

胡义雄笑了笑:我是把几次节目录下来之后,再组合在一起。因为我们学院有几个老师感兴趣,大家分头录,再交换放,有的还拿给亲朋好友放。这实际上就为了打破共产党的新闻封锁,让更多的人了解事情的真相!

是啊,中国广大知识分子对共产党的四十年的统治,由希望变成失望。人们虽然也知道民主化与现代化是世界潮流,这个潮流不可阻挡;但中国共产党利用中国的贫穷落后和国民的愚昧无知,千方百计维护他们的一党专政和独裁统治,开历史的倒车。所以,民主的曙光何时才能到来?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许多知识分子的心头。

胡冰是从哈尔滨回来的,他介绍说,黑龙江省委对学生基本上是采取保护的态度,不像基层那些党的领导。省委负责人讲,你们在省内游行也好,示威也好,静坐也好,安全都有保障。可是出省去闹,省委省政府就无法保障你们的安全了。

    胡义雄听了说,显然,黑龙江省委的领导人心中有数。看来,只有等这批从山沟里打游击出身的老家伙全部死光以后,中国政治舞台上才有可能出现戈尔巴乔夫式的改革家。这些改革家既了解世界历史潮流的发展,又具有真正的民主理念,而且能团结一批精英人物,结束中国的集权政治,把中国推向真正的民主化道路上去。

他说:这批老家伙都已七八十岁了,活不到好久了。他们已经成了中国的特权阶层,临死之前他们是绝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的。但死亡是他们无法摆脱的自

 然规律。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也许我们能看到黎明的曙光……                                                                       1989730日)

 

 

 

 

 

京剧演员曹文静的追求与幻灭

 

七十年代,我因公出差到吴玲所在的县城,住在地区招待所里。

一天晚饭后,我到吴玲家去办什么事情,在我与吴玲闲谈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进来,只见这个姑娘非常年轻,大概刚刚二十岁出头,剪短发,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苗条的身材,一双大眼睛,长得非常漂亮。心想,在这个穷乡僻壤,还有这么出色的女孩?大概是剧团的吧?果然,姑娘是京剧团的演员,来给吴玲送戏票。姑娘走了之后,吴玲说,她名叫曹文静,经常来她家玩。她还进一步介绍说,这个姑娘上进心很强,没事喜欢看书。在县城里,不少干部子弟追她,她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不像剧团里其他姑娘那样,除了演戏,就是谈恋爱。

那天晚上,小曹给吴玲两张票,吴玲的丈夫在乡下写剧本,她就约我和她一道去看演出。在舞台上,演的是一台现代京戏,小曹虽然演的是配角,但她扮相好,那姿容气质堪称楚楚动人,给人印象深刻。

后来,吴玲断断续续向我介绍了小曹的经历。她说,小曹从小喜欢唱歌,报考剧团时,团领导看中她的身材好,嗓子好,没用请客送礼就录取了。到了剧团,文化大革命中也没什么正规演出,无非是唱唱语录歌,配合形势排点小节目。平日剧团里,大家无所事事。结了婚的忙于小家庭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带娃娃。而小曹这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小伙子,就有些无聊,除了谈恋爱,打扑克、逛街,几乎也找不到什么可做的。对这种日子,小曹慢慢有些厌倦。好在她喜欢读书,无论是毛选也好,能找到的文学作品也好,或是样版戏剧本也好,她都喜欢阅读。

粉碎四人帮以后,小曹曾经报考过四川音乐学院。迢迢千里,她只身跑到成都,望着西南最大的音乐学府,不禁浮想联翩。经过专家的严格考查,她过了初试和复试两道关,然而却没能冲过最后一道关,被淘汰下来。这大概是她人生路上遭遇到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对一个年轻漂亮和自尊心很强的女孩来说,这个打击足以让她心灰意懒,甚至几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打不起精神来。

就在小曹陷入高考失败的痛苦时,有个高大魁梧的年青人开始向她献殷勤。据吴玲讲,这个人外貌并不咋样,样子像《水浒》里的蒋门神。这个人还没正式工作,是个农工。但他的殷勤很投曹文静的心。这些小殷勤是,如烙张饼给小曹送去,恰巧小曹此时肚子饿;拿两条劳保肥皂送给小曹,恰巧小曹的洗衣粉刚刚用完;找朋友从医院开两瓶鱼肝油给小曹,恰巧小曹熬夜看书,眼睛有点发干……于是,小曹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蒋门神

看吧,结婚后小曹准遭蒋门神欺负!一个知道蒋门神根底的演员讲。

果然,结婚没几天,为了一句话,蒋门神就动手打小曹,接着,隔三岔五,小曹便经常遭这个男人的拳打脚踢。有次,这个坏蛋动手把小曹的牙打落一颗,小曹的心碎了,也彻底冷了,她毅然搬出了新房,与这个男人分居,并着手办离婚手续。

在当时,在那个穷地方,结婚容易,离婚可就难啦。首先是舆论的压力:

刚结婚不到两个月,就闹离婚,这不是把婚姻当儿戏吗?

戏子在舞台上演戏,下来也演戏,为啥不考虑好就结婚?

总之,种种责难,各种闲言碎语,弄得小曹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更倒楣的是,那个蒋门神不同意离。小曹找领导,找法院,一次又一次的哭诉自己的不幸,最终以放弃结婚时所购置的全部家当为代价,才终于摆脱了那个坏男人的魔掌,重新获得了自由。

高考的失败,再加上婚姻的失败,使小曹像霜打的秧苗一样,再也抬不起头来。就在办离婚手续时,她又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不得不去医院做人流。吴玲说,小曹当时可真够可怜的,人就像脱了一层了皮,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在痛苦与不幸中,小曹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泪。但她没有向命运屈服。她调出了京剧团,到政府机关去当打字员。白天打字,晚上看书,看报,写日记。她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到复习中学教材,读书看报上。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她的学业,仅凭小学文化水平的底子,一点一滴地去啃中学教材,其艰难是可以想象的。

不过,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坚持不懈的自学,以及找一切机会老师们请教,再加上经常写日记,写材料,她的追求终于有了结果:八十年代中期,她考上了省里某著名大学的行政管理干训班。对于小曹来说,在人生路上,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的苦恼中,遇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如同在黑暗的人生隧道之中跋涉,终于见到了光明。

进了干训班,小曹是最年轻,又是最漂亮的一名女学员。星期天假日,她曾经来我家看望我,我看她精神焕发,喜气洋洋,很是为她高兴。我知道,她刚刚摆脱了厄运,刚刚从几百公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走到省城,进入全省著名高校的她,兴奋激动之情,是可以想象的。她说,她决心刻苦学习,踏踏实实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因此,她对老师和同学都是彬彬有礼,时时处处保持着谦虚谨慎的姿态。正所谓外柔内刚,不卑不亢。另外,她深知,在共产党领导一切和主宰一切的社会里,要活出个人样来,不入党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一进干训班,她便向组织递了入党申请书,决心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两年学习期间,她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从打扫教室的卫生,到擦玻璃窗,从组织班上的文艺活动,到自己作词、作曲,亲自登台演唱,真是表现突出,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非常好。因此,在毕业前,她入了党,而且是唯一被推荐留校的学员。

留校后,她分到学校党委宣传部。从一名偏远山区的小演员、打字员,到省城著名高校党委宣传部的干部,对小曹来说,这虽说不上是一步登天,但终究是离开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离开了那个让她厌烦和苦恼的环境,来到她梦寐以求的大城市,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除了那段不幸的婚姻给她心灵蒙上了一块阴影之外,展望未来,前途仍然充满希望,毕竟她还年轻啊。

进了宣传部,小曹依然保持勤勤恳恳和踏踏实实的作风,希望把自己的工作搞好,让领导满意。然而,过了一段时间,部长的秘书悄悄对小曹讲,部长这个人可不怎么样,你要多个心眼才好……

开始,她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但慢慢她发现,部长对她的关心,有点过分。譬如,有次中文系的一位教授通知小曹去省文联参加一个会。小曹开会回来以后,这位部长就对她说,这个教授名声不好,不要和他多接近。小曹心想,和这位教授去文联开一次会,这又有什么呢?你又不是我的家长,何必讲这些?不过,这只是她心里的想法,她嘴上什么也没讲。

又有一次,小曹写了篇论文,请中文系黎老师给指导一下,部长知道了以后,又讲:这个姓黎的专爱和女学生打交道,作风不好。任何正派人都不愿和他来往。

小曹说,我听了很气,莫非我是个不正派的人才和他来往?他这话也讲得太过分,太伤人了!我本想顶他两句,想到自己的命运前途都掌握在他手中,只好忍气吞声……。

部长还说:你时刻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党的宣传干部,是个共产党员!

党的宣传干部和共产党员又如何?莫非共产党员和党的宣传干部就高人一等,就不能和一般大学老师来往?向他们学习?我实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天,一个干训班同学来看我,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在办公室里,他向我谈起毕业后的工作安排,他说他的分配不合理,他拒绝去报到,反正工资奖金照样拿。等这位同学走了之后,部长就背后批评人家,说:

哼,这样的人还介绍别人入党,自己像不像个党员的样子?党的组织观念跑到哪儿去了?弄得小曹灰溜溜的,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本来老同学见面,有啥说啥,发发牢骚又有什么呢?真没想到部长竟是这样左,这样不通情理,我看他根本不像一个大学里的宣传部长,简直像个农村干部!

还有一次,宣传部的一位同事说,小曹,你既然在文艺团体呆过,对文艺工作比较熟悉,我觉得你去抓学校的文工团还比较适合。我说,我哪行?搞文艺要有一定的才能,要有一定的个性,而且我也太年轻了……

这话传到部长的耳朵里,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又教训我一顿。他说:

小曹啊,文艺工作也是党的工作。假如一个共产党员去干文艺工作,首先应该强调的是党性。什么才能啊,个性啊,这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所应该追求的东西。实质上,这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宣扬的那套货色。

接着,他又给我开个书单,让我好好去读。什么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呀,胡乔木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论问题》等。

我听了小曹对他的顶头上司的描述,曾经问小曹,你们部长是部队下来的吧?她说,不是。他原来是个知青,据他自己讲,他在农村受了不少苦,在下边当过小学教师。由于他比较会拉关系,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时候,他得到一个名额。在大学里学经济,毕业以后,他有了个大学生的牌子,人也长得不错,嘴巴又会讲,在县份上算是条件好的了。可是他却找了一个长相很差的女人。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姑娘的妈是个什么处长,有实权。他就是凭着这个裙带关系调到大学,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你别看他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没什么真才实学,可是提起一些老师,他总是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差劲。在他眼里,这些大学老师好像都不如他。

小曹还告诉我,部长平日爱摆出一付首长的架子。他曾经板着面孔对大家讲,你们谁不愿意在我这里干,都可以写报告,我保证签字。我们宣传部有个老师,人家那么大年纪,一直勤勤恳恳,让干啥就干啥,为了一点小事,他就板起面孔训人家。对下级是这样,但是对待上级,比如只要一见到书记、院长,他的笑就总是挂在脸上。有人说,他给书记倒水时的样子,看了都叫人恶心。大家背后都说他,整天装腔作势,千方百计讨好领导,就是想往上爬……

学潮时期,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讲:

小曹,现在给你个任务:到学生宿舍去了解一下大学生的思想动态,回来向我汇报。

我说,平日我很少到学生宿舍去,现在突然闯进去,学生不欢迎怎么办?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正是党考验每个共产党员的时候。你这么年青,在运动中表现好点,对你的前途影响很大……

我听了,虽然觉得味道不对,想到自己是个宣传干部,深入群众调查研究,也应该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就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去敲学生宿舍的门。

跑了几个宿舍,我发现平日不太关心政治的女大学生,对北京和各地的学生示威游行,以及反腐败、反官僚,要求民主的话题也议论纷纷。我从她们的议论中,觉得她们完全是出于爱国之心。

回来之后,我把在女大学生宿舍听到的谈话,都如实向部长作了汇报。他边听边拿小本记,还刨根问底地追问是哪个年级,哪个系,说话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我说,在场我不能问这些,他们信任我,才在我面前讲这些。如果我一记他们的名字,他们马上会把我轰出宿舍。

他说,你策略一点嘛,通过适当的方式方法。你没看电影里党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活动在敌人的心脏里,工作得多么机智,勇敢……

我马上说,这些大学生又不是敌人!

他听了立刻板起面孔,教训我:我这是个比喻,你没必要反驳我!再者说,她们不是敌人,但是可以被敌人所利用。

他看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接着又用稍微缓和一点的语气说:你还太年轻,太天真,太幼稚,对政治斗争的复杂性还缺乏认识。你这么年青,就入了党,到党的要害部门工作,应该好好接受党的考验!现在党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再艰巨,再困难,你都不应该打退堂鼓……

我只好又到学生宿舍去。部长则马上把我汇报给他的情况再去向校党委书记汇报。路上我想,这难道不是让我干特务工作吗?对这场学生运动,我有自己的看法。他部长想往上爬,把我当工具用,我应该多个心眼。想来想去,我决定采取应付的态度。我在学生宿舍楼转来转去,见学生们在议论,我就在旁边听一听,然后回去就把道听途说的东西,再加上点报纸上的新闻,向部长汇报一番。

他问我到宿舍去没有,我说,学生一见我进门,就哑口无言,不再讨论了。

部长听了,看样子脸色不太好看,对我的工作很不满意。我心想,管不了那么多了——觉悟不高就不高,反正我也当不了官!

六四事件以后,他显得特别高兴。在宣传部,他说:

我们搞宣传的,这次该受重视了!以前只重视业务干部,不重视政工干部,这次吃了大亏!现在痛定思痛,该用我们政工干部的时候了!一手软,一手硬的状况必须彻底改变,党的政治思想工作应该永远放在首位……

部长组织大家学习邓小平的讲话,学习中央文件精神,学习报刊社论,然后又布置我写一篇学习心得。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敢不听,只好找些报刊杂志文章仔细阅读,然后东拼西凑,弄出一篇来交差。他看了之后,说:

好!让他们看看,我们宣传部门的同志觉悟如何?自觉地紧跟党中央的伟大战略的布署,坚决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小曹,把你的名字签上,我叫院报的编辑看看,争取及时发出来。

我说,就算咱们集体写的文章吧,没必要属我个人的名字。我心想,这不是我真心实意要写的东西,是你部长交给我的任务。对学潮我有自己的想法。另一方面,过两年学生运动平反了,我岂不是又犯了个大错误?!我不想让人骂我是个政治上的小爬虫!

小曹讲到这里沉默了,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她怎么也不明白,在一个高等学校里,怎么会有部长这号人呢?她原来想像中的大学,是知识的殿堂,专家学者云集的地方。可在这里呆了一两年之后,她的梦想被现实粉碎了,她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该如何走下去。  她说:我只想找个适合的男人,建立一个家庭,混日子算了。

 

附:八月底的另一次谈话

八月底,我因公到小曹他们学校去办事。顺路去看望小曹。在宣传部里,我见到了这位心仪已久的部长。只见他四十岁左右,身材匀称,皮肤白细,一副女性的眉眼。他似乎正在批评一个年青人。

你看我们部长,他正在训人。小曹走出办公室,对我讲。

为什么事情呢?

晓得他,反正一点小事,他也上纲上线。在他手下工作,真是活不出来……

在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上,小曹又向我讲起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头些日子全校召开处以上干部大会,总结学习邓小平讲话精神。扩音器有点毛病——双声道喇叭,只有一个声道有声音。这本来是电工安的,与我无关。可是部长却怪我,而且上纲上线。他说:

这是个政治事故!

我想,莫非这是我的责任?我又没摸没碰,何必吓唬我?看他那样子,好像我就是搞破坏的阶级敌人!

讲到这里,小曹又不讲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原来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终于跳出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来到省会的著名大学里工作,是有出息,是熬出了头,是前途无量。岂不知,还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又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下。我每天无非是守电话,采购扫把,擦桌子扫地,打开水,为部长搜集材料,写总结,填各种表格……干这些倒没什么,关键是受气,心情不舒畅,有时我夜里左想右想,我真想提前退休,只要有个男人能养活我,我宁可退休去当家庭妇女,去带孩子做饭……说着,她抹了一把眼泪……

我很同情她的遭遇,可是我却帮不上她的任何忙。我只能说,实在不行,换个环境吧,到学校别的部门去干些其它工作。业余时间继续坚持自学。毕竟你还年青啊,往前看吧。

然而,这些空泛的安慰对她有用吗?

                                                             19897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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