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雷蒙德卡佛的书,主要是因为村上春树对他的强烈推荐。虽然在生活里,朋友
的朋友,未必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但物以类聚的情形却更为常见。
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雷蒙德卡佛的风格和村上春树的距离如同赤道和北极
一样遥远。如果说,村上的文笔如同烟雾中忽隐忽现的灯让人生出曲径通幽的雅兴,
那雷蒙德的文字便如同一把烈火,将金玉其外的装饰和半遮半掩的作态, 统统烧了
个干净,剩下残酷焦枯的现实,赤裸裸展露眼前,一时让人无所适从。
看雷蒙的第一篇文章,叫"我父亲的一生"。 临睡前睡眼惺忪,以至我以为自己正在
读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写的流水帐。文中用字简短,除了必不可少的主谓宾,连形
容词,副词也少见。"我爸爸名叫X,他的父母叫他Y,朋友叫他Z。"他这样描述着自
己的父亲。
但正是他这种简单的语言,只三两句,就把一种我们原本并不太熟悉的生活,形像
而准确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我还记得有一天夜里,父亲很晚才回家,母亲将他锁在
门外。他喝醉了,当他撞门时,我感觉到房子在震颤。等他强行打开窗想要爬进来
时,我母亲就用一只滤锅砸在他鼻梁上,把他打晕了。我看见他倒在草地上。"
他这种看来平淡无奇的文字后蕴含的力量,突然像迎面飞来的榔头,扑通一下,直
接砸在脑门上。我醒过来,开始坐直身体,认真看他写的每一段文字。
顺便提一句,百科全书上,是这么介绍他的: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 (1938-1988),
“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界“简约主义”的大师,是“继海
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伦敦时报》在他去世后称他为“美
国的契诃夫”。 美国文坛上罕见的“艰难时世”的观察者和表达者,并被誉为“新
小说”创始者。
百科全书上写的,自然很少出错。但高度的概括,省略了很多值得让人回味的细节。
雷蒙德的短篇小说之所以能抓住我的注意力,除了文字的简洁有力和真实直接之外,
有一股由始至终弥漫在故事里的张力,像极了我小时候见过的高压锅。
那时家里炖汤烧肉,常用高压锅。锅子上加了又笨又沉的盖,顶上突出一个类似注
射器的针头,然后把重如秤砣的一铁块,压扣在针头上。随着炉灶的加温,铁砣被
蒸汽顶起来,一股白气带着高温嘶嘶向外喷。重力让铁砣落下,蒸汽再将铁砣托起。
如此上下来回地比试拉扯。当冒出的白气越来越浓,嘶嘶的叫声越来越响,我本能
地逃出厨房。因为我不知道,被关在高压锅里堆积酝酿的东西,什么时候会喷薄而
出,像颗炸弹一样,穿透屋顶窜上天去。
雷蒙德的作品中捂着一把外冷内热的暗火。短短几千字,要一路怎么加温,怎么膨
胀,怎么压抑,最后又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把心中窜腾到不可收拾的火焰,
一股脑地释放出去。最有趣的是,大火上高压锅的出气孔,或者说愤怒的爆发点,
到底会被安在哪儿,尤其耐人寻味。
举两个例子。短篇小说"野鸡"中,一对情侣连夜开车从好莱坞开到海边别墅去打发
时间。他一声不响地在黑暗中开车。她换了无数音乐和电台之后终于睡着了。睡着
前,她厌倦地"把他看作一项失败的投资。她还经历过别的失败投资。"
她是结婚离婚两次,有钱有门路的人。他是戏剧专业毕业,一文不名的研究生。通
过她的关系,他才终于有机会演了几个小角色。过去同居的三年里,他绝大多数的
时间都躺在她家游泳池边晒太阳。
开夜车时,他看见一只野鸡飞得很低。他关上车头灯后加速,野鸡被撞飞去路边。
"那只野鸡身子挤作一团,睁着眼睛,嘴上有一滴亮晶晶的血。他被自己的举动吓了
一跳,因为他清楚知道自己是有意去撞的野鸡。
‘你究竟有多了解我?’ 他问她。
‘我根本不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
‘只是问你有多了解我? 我只是问这个。’
"大清早的,你干嘛问我这个?"
‘我们不是在聊天吗? 比如说,我值得信任吗?’ 他不清楚要问什么,可是感觉自
己快要发作了。他不知道会把话题引到哪里,但他打算纠缠住这个话题。"
一只夜里低飞的野鸡,成了一段不平衡关系里的出气孔。野鸡的死亡非但没有平息
男女主人公心中的怒火和厌倦,反而掀起了他们之间更残酷更丑陋的一轮争吵。
另一个更让人揪心的故事,却有个轻松的名字"好事一小件"。妈妈帮八岁的儿子Scotty订
了一只生日蛋糕,说好周一去取。但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撞了车,陷入昏迷之中。
父母二人交替守在孩子的病床前,等待儿子苏醒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的等
待越来越焦躁,希望越来越渺茫。短暂回家换洗休息的他们,每隔一两天,就会收
到一个奇怪的电话,"你们把自己的儿子给忘了吗?"
这样的质问,让神经临界崩溃的父母由厌倦上升至愤怒。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是谁? 你想要什么?’ 妈妈问。
‘你的Scotty,他的东西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是不是
把他忘了?’ 说完,那个男人挂上了电话。
当同样的电话在深夜里再次响起的时候,妈妈说,‘那个混蛋。我真想杀了他。我
想崩了他,看着他死。’
在分辨出电话里背景声音来自面包店之后,父母半夜开车冲去了面包店。
‘我儿子死了’。她冰冷而决绝的说,‘我儿子死了。’她冰冷而决绝地说,‘他
周一早晨被车撞了。我们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他走了。但是,当然了,你不可能
想到这个,是不是?面包师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但他死了。他死了,你这个混蛋!’
就如同愤怒突然的爆发一样,愤怒同样突然地消弱,让位给了别的东西,一种令人
晕眩的反胃感。她斜靠在洒满了面粉的木桌子旁,手捂住脸,哭起来,肩膀来回颤
动。‘这不公平,’她说,‘这不,不公平。’"
面包师于是开始道歉,取出刚出炉的面包圈招待这对年轻的父母。“在这种时候,
吃东西是一件很小,但是很美好的事。”面包师说。
看到这里,原本绷紧压抑的神经,在那一瞬间,突然得到了一种释放。当时,我正
在餐厅里吃午饭。顾不得前后左右的陌生人,眼泪从高压锅里向外冒,怎么也忍不
住。
古人说,上好的文字要"哀而不伤"。我被面包圈和烤炉包围的甜蜜温暖中,流下与
生命和解后,释怀欣喜的泪。
"极简主义”是评论家给雷蒙德下的定义。但简约,无非是他表达的一种形式。书中
内容却是"简而不浅"。 雷蒙德通过清晰而具体的语言,短小却结构精巧的故事,将
在困惑彷惶压抑中寻找出路的内心,大巧若拙地呈现出来。这才是雷蒙德的真正魅
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