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杂记(六) 五十年代老海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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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共产党夺取政权,成立了新中国。当时国家百废待兴,急需各方面人才。这时,在海外求学或已经毕业的一大批中国留学生,怀着拳拳报国之心,满腔热情奔向祖国。然而,他们当中一部分人,特别是学文科的,归国后却被整得灰头土脸,遭遇令人扼腕。笔者在干校期间,就曾直接接触过这样几位:
                                       汪友泉

汪友泉阿姨是我们住在公社粮管所时的室友。下干校时她已经五十出头,每天干完繁重的体力劳动,两只手都肿了,倒在床上唉声叹气。她是个直性子,敢讲敢说,晚上躺在床上经常跟我聊天儿。

汪阿姨在美国留学时学的是经济学,回国后到经济所经济思想史组工作。她的文笔很好,却很难写出合乎当时要求的学术论文,只在19628月写过一篇《新自由主义的反动本质》,批判资产阶级经济思想,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汪阿姨的丈夫杨雪章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毕业后在斯坦福大学任教,按说事业有成。可杨先生有化解不开的乡愁,他说:“就冲在美国吃不到豆腐,无论如何也得回国!”五十年代初,他们举家迁回。这下倒是能吃上豆腐了,可杨先生的事业也就此终结。他只在1962年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凯恩斯主义》,里面充满了对“美帝国主义”的批判之词,谈不上什么学术价值。

    干校搞基建要脱坯,有一道工序叫“踩泥”,得光着脚在泥里面踩来踩去,起搅拌作用。军代表让汪友泉阿姨干。他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不知该怎么踩,可能也有点儿不情愿。结果被军代表狠狠训了一顿,骂她是资产阶级,训得她直哭。

干校没有自来水,我们得到水塘边去洗衣服。母亲身体不好,我不忍心让她干,于是一个人要洗两个人的衣服。当时正值十冬腊月,塘水冰冷刺骨,洗衣服绝对是个苦活儿。汪阿姨叹了口气说:“想当初在美国,衣服都是用洗衣机洗的……”我听了瞪大双眼:“什么?衣服还可以用机器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说洗衣机,别提多好奇了!赶忙问:“那机器长得什么样儿?”她反过来问:“你想象中会是什么样儿?”我说:“应该是一个大桶,里面装满水,有几根木棒来回搅拌。”她听了哈哈大笑说:“大桶里装水是对的,但没有木棒。”没想到我们之间的闲聊居然让人汇报给军宣队了,李指导员在大会上不点名批判:“有人到了干校还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说什么可以用机器洗衣裳。”汪阿姨听了气得要死,私下里跟我说:“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回国。”

杨雪章先生64年患肾病去世,躲过一劫。文革初他们家被抄,后来经济所落实政策,要归还抄家的东西。汪阿姨说别的都不要了,只要三个儿子的美国出生证。

从干校回北京后,我和母亲还去过汪阿姨家做客。她的大儿子杨安中回国时9岁,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出来就被外边的孩子们打,还骂他是“美国佬”。可当我们见到安中时,他早把英文忘光了。他们兄弟三人因文革耽误了学业,没有一个上大学的,很是可惜。

改革开放后,汪友泉阿姨和三个儿子一起去了美国。听说她现在加拿大,已经95岁了。

     关淑庄

土坯房盖好后,我们跟关淑庄阿姨同住一室。关阿姨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几,戴副金丝眼镜,满头银发,腰板儿倍儿直,一副学者派头儿。她讲话总是面带微笑,慢条斯理的。

关阿姨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毕业后在纽约联合国秘书处工作。由于当时台湾在联合国占据中国席位,因此那些年她实际上是在为台湾政府工作,这使得她回到大陆后格外抬不起头来,文革初更被怀疑是美蒋特务。

关阿姨原来学的是计量经济学,回国后根本吃不开。对赵叔叔所受的经济学教育受的完全不同。你的教育背景是两因素(指商品两因素),我是两条线(指供线和需求曲线,你们那种论文我写不来。 写不来只好不写,结果业务就逐渐荒废了。

关阿姨回国前其实一直有顾虑,可是先于他回国的夫君丁声树先生一再写信催促。直到56年的一封信,才促使她最终下了决心。信中说:“我所以劝你和孩子早日归来,是因为新中国需要你,你也需要在新中国的新鲜空气中陶冶一番。孩子更不用说了,她本是新中国的女儿,不该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住。我们做为中国人,应该为祖国服务,这是多么光荣多么美丽的事啊!

说到丁声树先生,那可是非同凡响。他是学部语言所一级研究员,在言学几乎所有的域都有很深的造,并且做出了重大献,在中国言学界是不多。从1961年开始,在周总理的亲自过问下,丁声树先生继吕叔湘先生之后,主持编纂《现代汉语词典》。这是中国首部威的汉语规范型,凝聚了丁先生后半生的心血。66年文革开始后,丁先生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对学术权威”,惨遭批斗、游街,研究工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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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丁声树也来到干校。语言所还算照顾他,只让他干烧茶炉、喂鸡等比较轻的活儿。虽说是两口子,可他们却只能各自住在本所的集体宿舍里。干校学员每隔十天休息一次,叫大礼拜。这时丁先生会从语言所赶过来探望夫人。因为是休息日,宿舍里的人都在,完全没有隐私,结果他俩说的都是一些桌面儿上的话,什么:“你要好好改造思想啊……”听起来怪怪的。

关阿姨有时也会跟我们拉拉家常。她说自己实际上是满族人,原姓瓜尔加。后来满人统一改姓,他们就姓关了。她家隶属镶黄旗,是前清贵族,因此才有可能在年轻的时候上燕京大学,继而赴美国留学。在哈佛读书时,有一次看到一帮人手持乐器吹吹打打朝她走来,还以为是什么节日。结果人家说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特别优秀,打破了哈佛经济系多年的记录,为此授予她金钥匙奖,那些人是来向她祝贺的。

关阿姨56年决定回国,联合国秘书处为她送行,专门打制了两个巨型木头包装箱,把她家所有的箱子、家具、钢琴等都装了进去。托运的大木箱到达北京后,她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国家统计局,找来十轮大卡车和吊车将其运往三里河宿舍,结果把那一带的交通都阻塞了。后来统计局征得他们夫妇同意,把大木箱拆了,用那些上好的木材,打造了多套办公桌椅。

文革后期,丁声树先生又重新主持《现代汉语词典》的编纂工作,社会地位迅速跃升。这时他们的女儿丁炎已二十好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心地非常善良,又听父母的话。由于行市变了,水涨船高,关阿姨为女儿择偶开出了极其苛刻的十大条件。如今我已记不全那十大条件,只记得其中四条:一.共产党员;二.红五类出身;三.大学毕业;四.身高一米八以上。让人不禁想到按图索骥的故事。

当时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可一看这十大条件都摇头,说这些条件不可能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结果居然就有人介绍了一个完全满足这些条件的年轻人。这位是贫农出身、共产党员、清华大学工农兵学员、身高一米八几……丁家一看,乃大喜,于是很快就成了亲。丁炎跟他头几年过得还行,生了一个女儿。可到了7910月,丁声树先生突发脑溢血住进医院,后来病情逐渐恶化,竟成了植物人。丁家这位乘龙快婿认为时机已到,决定抢班夺权。他要求丁炎交出装有贵重物品的柜子钥匙,丁炎不肯,他竟把丁炎关在厕所里痛打一顿。这位顶着十大优越条件的女婿,不良居心终于暴露。关淑庄和女儿丁炎痛下决心将其扫地出门,结果他留下孩子,离婚后净身出户。

这段婚事伤透了丁炎的心,从此以后再也没嫁。她的不幸在很大程度上是母亲一手造成的,关阿姨事后一定很自责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次哈佛大学教授、世界银行第一副行长霍利斯.钱纳里(Hollis B.Chenery)到经济所访问,见到了关淑庄。这时翻译赶过来帮忙,钱纳里笑了,说:“我跟她之间哪里还需要翻译?!”原来他跟得过金钥匙奖的关阿姨在哈佛是同班同学。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再次相见,他们俩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

改革开放后,丁炎赴美国马里兰大学读书,继而到哈佛深造。后来关淑庄阿姨带着外孙女也去了美国。1992年,经济所赵人伟赴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还专程探望了关阿姨,看到她们祖孙三代人三个女人同在一座屋檐下,所租住的房子就在哈佛大学附近。我猜她们住在那儿是缘于关阿姨的怀旧情节,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关淑庄于2012116日病故,享年93岁。

         孙世铮

孙世铮伯伯跟母亲是好朋友,在干校的时候我们经常聊天。

孙伯伯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后在北京大学任助教,之后赴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专攻经济计量学。解放初期,他满腔热情奔向祖国,参加新中国建设。

孙伯伯与杨振宁在西南联大时就认识,到了芝加哥大学更同住一宿舍。杨振宁因其岳父杜聿明是共产党阶下囚而不能回国。孙世铮临行前杨对他说:“我虽然现在不能回去,但爱国心一点儿也不比你少,将来也要报效祖国。”

孙伯伯回国后到经济所工作,领导说他学的经济计量学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让他彻底忘掉,从头学习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从那以后他一蹶不振,业务多年来处于荒废状态,只在62年与巫宝三、胡代光合作编写了一本《经济计量学》教材,84年出版过一本《经济计量学》;而杨振宁却获得了诺贝尔奖,誉满天下。孙伯伯与杨振宁两个人受教育的过程几乎完全相同,又都非常爱国,可之后在各自的学术领域取得的成就却有天壤之别。虽说个人才能和机遇不可能都一样,但结果总不至于差得那么远吧?

孙世铮伯伯特别喜欢古典音乐。一次听到广播里放舞剧《红色娘子军》选断《快乐的女战士》,他说:“我怎么老有一种错觉,这个时从候舞台侧幕翩然而至的不是女战士,而是扑棱着翅膀儿的小天鹅。他解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娘子军》的两位作曲者--吴祖强和杜鸣心,都于五十年代赴苏联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留学,深得老柴的真传,写《娘子军》时借鉴《天鹅湖》也就不足为奇了。“洋为中用”嘛!我那时候学小提琴,可对他说的这些却一无所知,感到特别有趣。

孙伯伯知识面很宽,博古通今。他说起什么,都能讲出背后的故事,人称“孙典故”。他常讲一些名人轶事,如:杨振宁的父亲是大数学家杨武之,可他却不让自己的儿子学数学。当时人们不解,说子承父业该有多好呀,可他却说,之所以不学数学,是因为诺贝尔奖里面没有数学奖。人们听了都说他太狂妄,简直是说疯话,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

孙伯伯还谈到这样一件事: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后,大家都觉得了不起。有个美国人问他:“中国得过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你这样的奇才?”杨振宁笑了,说:“你错了,中国人聪明得很,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想至少得有一千个吧!”

    孙世铮于2013215日病逝,享年94岁。

    57年反右运动后,几乎再也没有去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留学的人回国。时至今日,我耳畔仍回响着汪友泉阿姨的那句话:“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回国。”一个海外学子,竟如此后悔回到自己的祖国,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

《佛莱堡学派的竞争秩序论及其在联邦德国的政策运用》,作者:饶均志
《赵人伟:实证之路》,作者:柳红
《丁声树为祖国服务无尚光荣》,摘自《德育小故事》
《声树百年语言学大师丁声树先生百祀纪念》,作者:聂振弢 张秀芹

注:本文原创,谢绝转载。

 
loonlinda 发表评论于
汪阿姨的胆子够大的,敢在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前说那样的话,万一你不懂事说出去她可就惨了。
aussie-2 发表评论于
中共对搞社会科学的海归自‘反右’后非常不待见,不过工资还是照发的,没有按市场规则淘汰。其实,二战刚结束,那时海外华人在学术界混的机会比之现今要多的多,跑回中国真是冤的很。尤其是经济学,计划经济是指令性经济活动,帐算对了就行了,没有什么学问。只有资本主义才用得上经济学。
康无为 发表评论于
关阿姨为女儿择偶开出了极其苛刻的十大条件。如今我已记不全那十大条件,只记得其中四条:一.共产党员;二.红五类出身;三.大学毕业;四.身高一米八以上。让人不禁想到按图索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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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都是非常杰出非常聪明,受过最好西方教育的人才,但我看到这里却觉得哭笑不得。怎么说呢? 是迂腐,是势利和庸俗,还是传统根深蒂固?在学术上那么优秀,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的女儿一点个人自由呢? 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去追寻自己的内心和幸福?而结果又是什么呢?
JustWondering 发表评论于
喜欢你的文章,每篇必读。
注册很麻烦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真实的经历,如果人们能够写出自己的真实经历那么就能让后人看到真实的历史。再一次谢谢,一直跟读。。。
zhizunxiaoyu 发表评论于
作为一个70后,对文革的认识只限于一些官方御用文章和近些年读到的一些海外人士及国内边缘作家的回忆。去年,我海归了,今年我又归海了,当然主要因素是家庭,但是回国一年所见所闻所感,感觉当今中国文革气息仍然很浓,或者说越来越有当年的趋势走向。拜读您的文章,让人茅塞顿开,认识更加深刻,原来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改革,真的是abuse 这个词了。
我是幸运的,及时作出了调整回头的决定,为了不让自己的妻儿再重复悲剧,只好放下那一份乡愁!
继续关注前辈的好文!
Rainier 发表评论于
继续跟读。。。跟着芳草一起回顾历史、近距离地了解这些学者和精英们。。。
谢谢芳草!
十里芳草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金陵老哥' 的评论 : 五十年代老海龟是个特殊群体。他们当中除了搞理工科的,特别是搞国防工业的会受到重用,多数人遭遇都不好,特别是学文科的。国家太对不住这些人了,笔者写这下一节,就是要为他们鸣不平……
金陵老哥 发表评论于
你好。我的父亲也是1950年回国的知识分子。回国后最初两年还能在国外杂志上发表文章。三反五反后就不行了。国外的导师和同学都不知为何。发来信件也没有回复。最终失去了联系。直到1979年开放了,领导允许我父亲出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碰到了一个老同学,他才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那位老同学说,导师临去世前,还提起过我的父亲。因为那位导师在学术界很有地位,他亲自带的学生都很有出息,唯一没有消息的就是他唯一的中国学生---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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