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问我,当年跟随母亲下干校有什么收获?那我一定会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认识顾准。
记得刚下去的时候,我们每天中午、晚上都到棉花仓库集中吃饭。在南北两排大通铺之间,人们用桌子两两并在一起摆成长长的一溜,每隔一段放一盏马灯。经济所全体职工加上家属将近300人,大家分坐在桌子两侧,场面蔚为壮观。
记得刚下去的时候,我们每天中午、晚上都到棉花仓库集中吃饭。在南北两排大通铺之间,人们用桌子两两并在一起摆成长长的一溜,每隔一段放一盏马灯。经济所全体职工加上家属将近300人,大家分坐在桌子两侧,场面蔚为壮观。
一次妈妈指着坐在斜对面的一个人低声说:“他叫顾准,遭遇很不幸。曾先后两次被划成右派,文革后一直被隔离审查,临下干校时才得知夫人已自杀,孩子又都跟他断绝了的关系。他的心情坏极了,我很担心他也会自杀,咱们以后应当多帮助他才是。”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瘦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在那里默默地吃着。心想:这个伯伯好可怜啊……
对于右派,我并不感到陌生,家里亲戚当中就有好几个,母亲常带我去探望他们。她告诉我,右派因言而获罪,往往是一些性格耿直的好人。对于母亲帮助落难学者,更不感到意外。她是个仗义豪侠、乐于助人的人。记得文革初期,一次母亲听说造反派第二天要去抄孙冶方伯伯的家,赶紧跑到他家去报信儿。结果孙伯伯赶在抄家前夕转移了所有要紧的东西,躲过一劫。
自从母亲跟我谈到顾准伯伯,我开始注意他,发现他很少讲话,总是拼命干活儿。一次看见他一个人在那儿筛沙子,不停地挥动铁锨,干了很久很久…… 几年后,我们一起回忆干校生活,他说当时精神已濒临崩溃,是想通过拼命干活儿使自己麻木,忘掉痛苦。
刚去干校时,整个气氛左得出奇。食堂伙食很差,每天不是萝卜熬白菜,就是白菜熬萝卜,非但见不到肉,甚至见不到一点儿油星儿。据说是因为有人认为吃肉是资产阶级。两个月下来,人们渐渐撑不住了。董辅礽叔叔发牢骚说:“肉都让资产阶级吃了,无产阶级吃什么?!”幸好母亲有先见之明,带来不少奶粉、肉罐头等食品。她想到顾伯伯身体不好,一定需要营养补充,应该给他送一些吃的。可伯伯当时是监管对象,处境极为恶劣,时不时会挨斗,没人敢跟他说话,更别提给他送东西了。于是母亲让我去送。那时我十几岁,在大人眼里还是孩子,不引人注目。我趁大人出工时悄悄溜进棉花仓库,把奶粉等食品藏在顾伯伯的被子里。这时一个“老左”突然回宿舍取工具,他看见我满脸狐疑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我怕他发现藏在被子里的东西,赶紧坐在顾伯伯的床上说在等一个小朋友,他这才走掉。
我怕伯伯不知情,打开被子时抖落那些食品被人发现,得想办法告诉他。我看到他在一处干活儿,就假装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跟他擦身而过时低声说一句:“注意你的被子里有东西。”他心领神会点点头。做这件事时我紧张得要命,心都快跳出来了。完成任务后异常兴奋,感觉像是地下党在做接头工作。
一来二去慢慢熟了,没人的时候他也跟我聊聊天儿。当时社会上正盛行读书无用论。我生性贪玩儿,觉得从此以后不用念书实在太好了。可顾伯伯却对我说:“你千万别相信这一套。一个民族不读书是注定要灭亡的,可我深信中华民族不会灭亡。将来有朝一日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去建设。到那时谁有本事谁上,你若没本事就太可悲了。”我这才意识到不学习问题很严重。可是怎么学呢?他建议自学,说:“自学是一种非常好的方法。我过去没上过多少学,绝大部分知识是靠自学获得的。”于是我想办法找来一些文革前的中学课本,开始补习。顾伯伯耐心地告诉我该学些什么,怎样学。在他的指点下,我迈进一个崭新的世界。求知是多么美妙啊!我感觉自己懂事了,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不久之后,我们这些干校子弟被安排到当地公社中学借读。农村学校虽然条件很差,但受政治运动影响比城里少,教的东西深多了。干校子弟入学至少要“蹲”一级,否则跟不上进度,只有我一个人例外。
不久之后,我们这些干校子弟被安排到当地公社中学借读。农村学校虽然条件很差,但受政治运动影响比城里少,教的东西深多了。干校子弟入学至少要“蹲”一级,否则跟不上进度,只有我一个人例外。
一天上午,我在棉花仓库里给同学讲数学。晚上顾伯伯对我说:“今天生病没出工,你讲的课我全听见了,能把那些抽象的数学概念讲清楚很不容易。我也是从十几岁开始做小先生的,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人道是‘教学相长’,教书对自学很有帮助,能把学到的东西理得更清楚。”接着他又问我数学学到哪儿了,我说学到几何了,可惜没圆规,不好画图。他二话没说,打开自己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个扁平的黑色皮盒。我打开一看:啊,藏青色天鹅绒衬里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不锈钢圆规和其他绘图工具。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级的制图仪,不敢接。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你拿去用吧,用完后再还给我。”后来我才知道,顾伯伯的数学根底很深。下干校时他的行李很简单,却随身带着这套绘图工具,可见他对学问的执著。
几个月后,我们住进自己盖的席棚子。这种临时性住房十分简陋,八面透风,冬天冷得要命,只好生火取暖。“炉子”是用十几块砖搭成的,煤的质量又不好,火很容易灭。顾伯伯那时除了参加各种劳动外,还被指定照看炉子。我见没人的时候,就坐在炉火边跟他聊天儿。
伯伯不仅在学习方面指点我,他那刚直不阿的品格对我来说也是做人的楷模。干校期间他尽管是斗争对象,却颇有几分傲骨,从不卑躬屈膝。一次开完批斗会,他对我说:“别看我前面头都快低到地上了,其实后面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开别人的斗争会时,他总是拿个马扎,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次另一个右派虽然自己多年来也是批斗对象,斗争别人时却坐在第一排,非常起劲地高声喊:“低头!低头!你要老实交代!”伯伯对此颇不以为然,事后说:“我看这样做大可不必。”
干校后期,为了回答“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顾准伯伯和吴敬琏叔叔私下里读一些自己带的书。一次伯伯正在读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被刚好路过的军宣队吴参谋看见了。他大声训斥:“马克思早就说过:‘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你怎么能看这种书?!”伯伯只好把书收起。当时只准看六本书,都是一些对马列经典著作的注释。过了几天,顾伯伯拿着一本《“左派”幼稚病》辅导材料去问吴参谋:“列宁说:‘修正主义者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吴参谋傻了眼,回答不出来。伯伯当众训了他一顿:“这是《圣经》里面的话,你不读《圣经》就根本读不懂列宁!”军代表后来知道这个人不好惹,只要一看见他,就远远地绕着走。①
那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新约全书)是顾伯伯于61年在北京王府井东安市场旧书摊儿上淘到的,上面有他的签名。这是他写《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等著作的重要参考书。他去世后,按照他的遗嘱:“请六弟选择一些纪念物品代我送给张纯音同志和她的女儿咪咪。”这本书作为遗物留给了我,一直珍藏至今。
就这样,在那个特殊的社会大学堂,经过顾准伯伯的言传身教,我从一个混沌未开的少年逐渐成熟起来,人生观慢慢定型。可以说顾伯伯对我人生道路的选择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72年10月,学部全体人员从干校返回北京。我家因下去之前把房子退了,被安排住在学部大院8号楼二层;顾伯伯有家不能回,也同住在这一层楼里。这是一个筒子楼,过去是招待所。
这是我和母亲跟顾伯伯接触最多的一段时期。他每天白天去北京图书馆看书,写读书笔记,晚上经常跟我们聊天儿,谈他的思想、他的写作计划、他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在我眼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右派”、“牛、鬼、蛇、神”,而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师长。我常向他请教各种问题,大到国家大事,小到个人生活,每次都能得到清晰明确的答案,绝无模棱两可。一次,他跟母亲开玩笑说:“咪咪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忏悔神父’了。”
今天如果让我写一个名单,列出对自己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人,那么排在首位的无疑是顾准。
①《顾准日记》,p.434
注:本文原创,谢绝转载。
①《顾准日记》,p.434
注:本文原创,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