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静茹就要生孩子了。由于她是超过四十岁的高龄产妇,医院里还是准备给她实行剖腹产手术。时间就定在下周一的上午。
尽管静茹是怎样的颇具独立性,但她还是想打电话告知李天骄和陈思雅,毕竟她们是来自同一个单位,又是同时登陆了英国的姐妹。但每当拿起电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种说不出口的似苦非苦,似楚非楚,似酸非酸,似涩非涩,似辣非辣的滋味儿。静茹到底并不知道她们是否会欢迎这个孩子的不期问世。就是她自己在观念上也并没有完全转变过来,又怎么对别人具有求全责备的苛刻呢?在国内她与名誉上的丈夫还在要死不活地有着法律上的婚姻维护,现在又与英国最时髦的松散的没有婚约的伴侣爱得如胶似漆死去活来,而且还不期怀了一个混血胎儿。从良心上讲,就连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在英国虽然这种现象并不少见,人们也并没有那么的雅趣去关心甚至打探个人的私生活。但我们国人并不一样,他们最感兴趣最吊胃口的就是别人的隐私。似乎别人的隐私就是他们唯一的调味品,甚至是精神食粮。没有了它,许多人还真有活不下去的感觉。原来静茹只想用调换城市的方式来逃避熟悉她底细的那帮人的辛辣目光轻蔑的眼神。但因为布朗的那么高的工作位置和薪水,并不那么容易调换工作。人家很难因为有一个高僧,就会专门为他建一座庙宇,而且一定是名刹古寺。这又让她不得不打消了那么个念头。她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着那世俗目光万箭穿心的痛苦了。其实,造成这种痛苦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静茹自己内在的良知对她自身灵魂的折磨。也正因为有了她与生俱来并终身陪伴的良知的存在,即便是她躲到了阴沟旮旯中的老鼠洞里,还是会有她想象出来的世俗辛辣目光的刺激,又有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她能幸免她的心有余悸呢?其实,一个人你可以削发为尼,剃发为僧,把自己的躯体与世人隔绝,与红尘绝缘,但你的灵魂是很难真正摆脱苦难的。即便是有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的苦渡慈航拯救灵魂,你也未必能够那么迅速的进入世外桃源,真空世界。没有长时间甚至是终身的虔诚至极的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甚至是洗脑换心脱胎换骨,又怎么能够摆脱世俗观念的绵绵缠绕死死纠葛呢?静茹的心里倒是很清楚李天骄的为人。她知道她是一个颇有闯劲善于开拓,思想观念更是与时俱进不断更新追赶时髦的弄潮儿,顺风而行的扬帆者。她是一个典型的站那个山头,便说那番话的人。恐怕并没有哪一个中国人能像天骄那样的虚怀若谷地理解她,容忍她,宽恕她,接纳她了。静茹最害怕的还是思雅,那严肃的不苟言笑的面容,那如鞭子一样的目光与眼神,就足以让静茹不寒而栗无风而颤。如果把天骄和思雅比作静茹的父母的话,那思雅当然是她的严父了,天骄才是她的慈母哩。站在慈母的面前,哪怕是犯了再大错误的闺女也可以撒撒娇儿,淌淌泪儿,诉诉苦儿。站在严父的面前,她当然只有紧张、胆寒、畏缩、颤栗的份儿。
那天晚上静茹已经在电话中与天骄愉快地交谈了。尽管忙得连拉尿的时间都没有的李天骄还是跟她长聊了半小时之久。她们就像亲姐妹一般,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绝没有半点掖着藏着的东西。李天骄虽然事业有成发财有道,但上帝却没有赐予她一个儿子。她跟自己的丈夫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她知道她自己太争强好胜了,丈夫又过于的懦弱,即使她跟她的丈夫有再多的生育也只是生女儿的命运。她羡慕甚至嫉妒静茹在中国生的是儿子,在这里仍然是个混血儿。李天骄心里有时在想,要那么拼死拼命赚那么多的钱干什么,女儿一出嫁都是为别人忙活一场,真是不值得!
挂断与天骄的电话,静茹正犹豫着是否给思雅打电话的时候,电话机却响起了悦耳的铃声。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知道是思雅来的电话,心里突然就像七上八下的吊桶一样忐忑不安了起来。好久没有跟思雅说话了。她不是不愿意,而是害怕跟思雅说话。她怕听到思雅的那种就像她国内的婆婆一样的尖酸的语调,刻薄的口气。她更怕思雅是她在中国的婆家派来的说客,或给她上传统习俗教育课,或下令要她赶紧去引产这个肚子里的孽种。她想去接,但又没有那个胆量,下不了那个决心。她的手跟她的心脏一样也开始颤抖了起来。不过,她最终还是胆战心惊地拿起了思雅可能就像审判官的质问,宛如法官判决的电话。
“静茹 …… 静茹 …… 静茹 ……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思雅的声音非常急促满是忧虑。
“思雅 …… 思雅 …… 思雅 …… 是我 …… 是我 …… 是我呀!”静茹的声音好像也跟她的眼眶一样满盈了热泪。
“你半天不接电话,接了电话也半天不说话,真是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预产期到了,发作生孩子了哩。弄得我一阵紧张。”思雅抱怨着。
“我一直担心你会打电话来数落我。看到你的来电显示就自然有些紧张。”静茹笑着直言不讳。
“我怎么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个不通情理的角色?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况是爱情婚姻之事。既然你自己看中了与布朗的那个情缘,旁边任何人都无权也不应当说三道四。你爱谁跟谁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幸运的我又能当上孩子的姨妈了。等哪天生孩子可一定要让我来陪你一天,否则我就没有资格做孩子的姨妈。”思雅笑嘻嘻的。
“我下周一就做剖腹产了。布朗已经安排了侍候人员。不好意思劳你大驾那么老远的赶来。”静茹口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蛮希望在这关键的日子里能见到与她同道的而且是久违了的两个姐妹。
“看你说的什么见外的话!我相信你在进手术室以前一定会见到我和天骄的。否则我们一辈子都会在良心上过意不去。好早就想见到你们两个人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来下那个决心。这次我们在特定的日子,特定的环境下相见,一定会有特定的感受。”思雅的声音好像也开始了哽咽与颤抖。
她们接着还很投机地聊了半小时在英国的轶闻趣事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她们依然姐妹情深呀!
早先,当思雅听到静茹与布朗同居的消息就已经无法接受了,加上她又得知了静茹婚外怀孕,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心急如焚。好像静茹就是她陈思雅那个伤风败俗,辱没门名,败坏家风的女儿或妹妹一样,让她真有揪心的疼痛。但是冷静下来的她,还是接受了静茹思想观念很快西化的现实。过了一个星期以后,她还是在大街上的毛线店里买来了毛线,开始一针一线的编织着宝宝的衣裤鞋袜帽子手套。仿佛静茹就好像是她曾经极不听话的未婚先孕的妹妹一样。她每天一得空就编着织着,长时间一个动作的反复,几乎都导致了手指的僵硬。也难怪她儿子抱怨她弹钢琴技巧的严重退化。但她编织毛线衣物的时候似乎也找到了弹钢琴给她带来的同样的快乐。
现在,恐怕没有人比思雅更盼望静茹生孩子这一天了。她头天晚上就用慢火在砂锅炖了一锅英国野外饲养的乌鸡鸡汤用保温饭盒给装着,一大早就驾车前来了伯明翰那家最大的公立医院的产科手术室的门前。她还以为她是最早到达的哩。她真没想在她之前竟然已经有那么一位穿着风衣,戴着墨镜,飘着纱巾的女子早就婷婷玉立在走廊的窗口边了。她猜想一定是李天骄昨夜就下榻在伯明翰的酒店,否则怎么会这么早呢?她看到这位来客的神秘背影,还真有些不敢相认的感觉。因为她在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针灸系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李天骄曾经有过这样神秘的装束。也许,这就是在英国具有商业奇才的铁腕东方女子特有的符号也未可知。但思雅绝对不会将这种打扮与美国中英情报局,或苏联克格勃,或英国军情五处的女间谍联系起来。她更不敢想象这位神秘女人还真的曾经多次在机场、车站、码头与英国内务部雇来的军情五处的反偷渡的便衣警察周旋过。当李天骄听到走廊里的脚步,习惯性地就像在希思罗机场,在南安普敦码头,在滑铁卢火车站,用机敏的目光,警觉的眼神扫视周围有可能出现的盯梢便衣的方式瞥视着思雅的时候,让思雅那似曾相识的疑惑中更增添几分陌生、几分怪异、几分惊愕。她真没想到三年不见的李天骄,竟然会有这般好似乎经过特殊专业训练的,只是她曾经在侦探小说和反间谍的电影里才看到过的目光与眼神。思雅的灵魂为之一震,就更加怀疑了自己对眼前这位神秘女子的猜测与判断。
此时的李天骄也确实有些角色的反串。因为每当她在静静地等候着什么人物或默默地期待着什么事务的时候,总会把自己与在希思罗机场、南安普敦码头、滑铁卢火车站的紧张的生涯联系起来。她虽然害怕再过那样的日子,总是胆战心惊的,但那却是她人生中最有刺激最过瘾的生活经历与人生侧面。她没法很快改变那种在那么两三年时间里业已形成的近似于职业女间谍生涯的习惯。她也绝没有想到她眼前的女子便是她原来素认为清高傲气的陈思雅。一身颇为俗气的在英国只用来遮风挡雨的女人的打扮,让她觉得思雅这几年不该有那种该死的随波逐流的俗化。她害怕和当心的被英国这种俗气亵渎和玷污过的,在她的眼里曾经是多么傲气何等清高的雅致已经荡然无存的思雅,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不管在英国能赚多大的钱,发多大的财,她都宁愿重新回到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针灸系再度看到心高气傲的思雅。而不愿意看到自己曾经多么羡慕与嫉妒,追随与模仿的思雅居然变得现在这样的俗不可耐。她心里顿时就感觉到了他们姐妹俩可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道!她的眼眶顿时就盈满了泪水。好在是她的墨镜遮掩着,使她还是含蓄地掩饰了她内心的真实情感。
“思雅!思雅!思雅!”李天骄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般特定的日子,如此特定的环境相见。漂泊英伦的生活竟然将我们彼此改变到了不敢相认的地步 ……”她言语未尽嘴唇颤抖,而且一把抱住了思雅,热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滚落了下来。
“天骄,”陈思雅似乎并没有像她那样的动情,“老实说我也在你身上试图寻找着你曾经在我脑子里深深地刻下来的痕迹。那种高雅中略带朴实,孤傲中含有的平淡的消失殆尽,确实让我大失所望。因为那些才是你在我心目中留下来的尊贵。闯荡漂泊的生活确实在悄然地改变着我们,使我们在南辕北辙的道路上拉开了如此之大的距离。你那么迅速地步入了英国的上流社会,确实使我这个停滞不前甚至不进则退的姐妹望而却步不敢相认。”她眼睛还在不停地端详打量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
“思雅,可千万不要像其他见到我的人那样,被我的虚张声势的表象所迷惑。难道你就不觉得我这种穿着打扮正是我内心空虚缺乏自信的表现?真是年过四十无青春,人近半百难自信哪!”李天骄深舒了一口气,“其实我又岂止上百次的下决心要像你那样的潜下心来,好好继承传统,弘扬中医,但我做不到呀!我永远就是一个浮在表面的人,做中医的大临床家和大理论家只能是我一生中奢侈的梦想罢了。”她的面容和眼神真还有些了沮丧。
“天骄,”思雅很平静地望着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秉性与天赋,自然就会在不同的领域里找到自己相应的坐标,得到自己该得到的那份内心愉悦。上帝就是那么公平的赐予了每个人应当赐予的特色与能量。当然也有好些人一辈子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因为这帮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特点究竟在哪里是什么。幸运的是,我们俩都已经走过了人生的这段迷茫,找到了自己应该找到的人生舞台。我应当代表静茹恭喜你的东方医圣公司在英国这样敢为天下先的成功的市场占有率。”她淡淡的微笑着。
“思雅,”天骄也笑了,“尽管我常常为自己目前公司的成就感到沾沾自喜,甚至傲视群伦目空一切,但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在耻笑我在干着一场不守中医本分的闹剧。虽然谁都知道这钱财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但不幸的是,每个商人都无法幸免那填不满的贪婪与欲壑。只有当这些疯狂的商人把性命都给搭进去,走到了黄泉路上的时候,才知道那只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而后悔莫及。我再怎样的拼命,也不会有你将来著书立说留名青史的成就感,更不会有静茹多一个儿子的荣耀。这些都注定了我未来终究要以人生悲剧为结局。到那时可千万不要对我有轻蔑的冷淡,无情的讥讽。”她的目光忽然显得了暗淡。
“天骄,”思雅有些难以为情,“作为中医的传人,我很感激你以弘扬祖国医学为理念在英国那么热闹的购物中心开设中医店。但是,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在那样热闹的场合下,人是很难得闹中取静的。尤其对于那些浅薄浮躁的中医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加之你们公司总部的推波助澜的对营业额的攀比追逐,医生就很难只以治病为目的。”她迟缓犹豫了一下,“休怪老同学直言不讳,像大公司那样频繁的宰客放血是不会不败坏中医名望的。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中医便会自然而然的被扫地出门。我真心地希望你小心把握谨慎维护,免得将来所有的中医都来戳你的脊梁骨。”她的脸上还是勉强残留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因为她的说辞的确出自她那把中医视为生命的灵魂深处。
“思雅,”天骄有些不太自然,“我绝对相信你的真诚。可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尽管不完全够格,但我也是中医的一份子。我又何尝不想把中医的声誉当作自己的生命来维护呢?不过将来公司摊子铺大了很可能会有些不恰当的举措和疏漏,到那时还得希望各位中医同仁的理解和担待。不过中医在英国只是持续的萎靡不振没有势头没有推动地拖着,同样也难免半路夭折的可悲命运。看来,我也只能寄望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凭着良心尽职尽责的努力工作,那就不会有愧对咱们祖先的自惭与自责。”她的脸上还是勉强地流露出了一丝扭曲而凝重的笑意。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你的出色业绩。”思雅脸上谨慎地堆起了笑容。
正当她们姐妹俩聊得还算投机的时候,静茹大腹便便地穿着手术病人的条文袍子和布朗以及医生护士都站在了她们俩的眼前。望着三年不见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这么早就在手术室的门前恭候着她的到来,静茹不禁激动的热泪盈眶,滴滴欲坠。她们互至问候寒暄几句后,静茹便跟随着护士往手术室走去。正当静茹跨入手术室门槛回眸她们那两个姐妹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没有忍住她眼泪的汩汩流淌。她真的没有想到原来她们这同一班级的三剑客,同时留校任教,同时晋升教授,一样的光环,一样的荣耀,一样的骄傲,竟然只过了三年漂泊英伦的生活在她们彼此之间就形成了这么鲜明的反差。她不知道究竟是在英国的资本主义社会过于的鼓励与煽动个性的膨胀与泛滥,还是在中国的社会主义社会过于的强调与推行共性的平均与等同,反正她在她们三剑客之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失落。人到中年本应该家庭稳定事业有成,专心致志地做自己应当从事的专业研究和探讨。可现在这家庭的尴尬,业务的生疏还不算,竟然还像一个姑娘一样的怀孩子带婴儿。她自愧不如呀!不用等多少年,她们一个是大老板,一个是大专家,可她自己很可能就只是呆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了。而且是那种乞求法律认可但又不能企及的家庭主妇。到那时,她又有何颜面再与她们相见呢?也许,她只有跟着布朗靠着那么一点微薄的退休金,在欧洲找一个偏僻的村庄,逃避繁华与喧嚣,过着与世无争隔绝隐居的生活。想到这些,她怎么又不泪流满面呢?
虽然手术室的门是很轻柔地被关上了,但却震撼了目送静茹的两个姐妹们的灵魂。尤其是静茹的滴滴泪水更加撕碎了她们由于漂泊的孤寂早就脆弱无比的心灵。她们俩都不约而同的流下了滚滚的热泪。
“思 …… 思 …… 思雅,”李天骄的声音好像也被撕碎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命运之神就好像捏泥塑一样的将我们三个人搓揉着,掐捏着,摆弄着,哪里还顾什么我们个人的尊严与志趣。我们每个人的个人努力哪怕是拼着命儿又哪里拧得过命运之神的摆布。尤其是我们这帮生在父氏社会对男人只是附庸的女人就更难幸免命运的捉弄。”她就是怎么样的揩拭着眼角也没有止住泪水的流淌。
“天骄,”思雅轻轻的揩去眼泪,“尽管我们女人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弱势群体,但又几乎没有一个女人不受‘妇女能顶半边天’蛊惑。自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妇女的地位确实得到了社会的普遍尊重,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江青,更将妇女们疯狂地顶到了忘乎所以的高度。这又反过来给妇女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压力。封建时期压在妇女身上的几座大山,又哪里能比得上今天的这座精神泰山给妇女带来的精神压力。恐怕妇女再大的悲哀也莫过于此了。一些女人非要装出比男人还要刚强的面相,其实内心究竟有多么的脆弱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尽管如此,可惜又没有哪个女人能真正承认自己致命的弱点。其实女主内男主外,女人在家相夫教子,男人在外挑梁拼搏是最好的社会分工,我从来就不以为那些女权运动,会给妇女带来什么样的好处。静茹今天除了感激落泪,恐怕也难免女人那种普遍不甘示弱心态的悲哀在作祟。”她剖析得好不理智,也自然停止了眼泪的流淌。
“其实女人就是这么一个怪物。”李天骄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几乎没有女人不明白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弱点,但又没有一个女人不被自己的虚荣所驱使而绝不甘心被男人摆布的沦落。争强好胜不甘示弱几乎成了女人与男人争夺的心态。好像男女之间只有并驾齐驱方为匹配,惟有比翼齐飞才会融洽。这使得本来就竞争激烈的男人的狭小舞台与空间又多了许多花木兰与穆桂英似的巾帼英雄。细想一下,女人的这种在社会上被赶着鸭子上轿的趋之若鹜的势态,根本就不可能给女人本身带来什么好处。可不无遗憾的是,社会上就是鲜有几个女人真正意识或甘心承认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女人的悲哀。”她也羞愧自惭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当今社会,即使所有的女人都有那种不甘示弱的心态,也鲜有几个女人能像你那样的被幸运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大多数女人还是被遗忘,被排挤,被错过的。因而难免她们内心的失宠与失落。你既然成了时代的宠儿又何不为新的女性潇洒一回倜傥一把呢?虽然我跟其他女人一样也具有强烈的与生俱来的嫉妒本性,但从内心说我还是衷心地希望你能成为英国华埠商界的佼佼者。”思雅望着天骄的目光与眼神都是充满支持与鼓励的。
“思雅,”李天骄笑眯眯的,“可千万不要给我灌迷魂汤了。应当说,在
我们彼此之间该嫉妒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其实,做生意的人是很容易大起大落的。别忘了生意人虽然可以一夜暴富,但也可能在一夜间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当你这位中医妇科大师在临床上积累了一座如金山一样的宝贵经验的时候,那种呼之欲出的留名青史的大作,还不像东汉医家张仲景一样的赫赫有名青史永垂。在后人眼里,像我这样的人也只不过是张仲景笔下,在其《伤寒杂病论》的序言里唾骂的那种,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的历史上的小丑罢了。现在东方神医公司的上上下下都传诵着你这位陈大夫的神医故事。人家已经把你就像观世音一样的推到了神龛上供奉了起来,你可不要还不知道自己处在了一个什么样的神圣位置。”她最后给陈思雅还递了个鬼脸。
他们姐妹俩相互调侃都笑到了一堆了。在漂泊英伦的三年里她们真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开心过。或许在腰麻清醒状态下做剖腹产手术的静茹都能清楚地听到她们爽朗的笑声也未可知。她们俩还在走廊里聊了一阵在英国所见所闻的奇闻轶事,便听到了手术室里传出的婴儿的声声啼哭。
在产科病房里,天骄与思雅先后爱不释手地抱着孩子。这个长着黑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红脸蛋取名叫乔治的混血男婴可把她们俩美死了。在她们看来这是她们三个姐妹漂泊英伦以来第一个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哪怕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在英国或突发横财一夜暴富,或声名鹊起名扬欧洲,又怎么能比静茹喜得贵子更值得骄傲呢?布朗在当地的一家中餐外卖店买来了几碟佳肴珍馐,他们就像庆祝她们姐妹三个的其中一人赢得了著名达喀尔汽车拉力赛冠军一样的开启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香槟酒。在举杯痛饮之时,她们姐妹三人都畅快地流下了她们感激的热泪。真是人生如梦呀!在她们读大学,上研究所,甚至是在一起教书共事的时候,谁也不会梦想到她们会有今天这样的在异国他乡别开生面另有风情的庆祝活动。特别是当天骄将她在伦敦购买的一箱子的欧洲名牌婴儿衣物用品交给静茹,当思雅将她一针一线一编一织的两套婴儿的毛线衣库鞋袜帽子手套递到静茹的床头,并将她亲手炖的鸡汤一口一口地喂到静茹嘴里的时候,虽然静茹并没有说出半句感激的话语,但她却忍不住的泪如涌泉滴滴流淌。可以说她喝进了多少鸡汤便流下了几多眼泪。没有任何语言不在这动情感激的热泪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多此一举。她们还是原来的三剑客呀!无论在她们之间彼此走出了多么不同的人生道路,无论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她们都友谊地久天长,姐妹情深似海。
黄大侠的种植和贩卖大麻的生意可是静悄悄的红火了起来。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当今世界上竟然还会有这么轻松的活路,而且财源滚滚。他种植大麻既不要土地,也不要园子,只要在他租用的屋子里,就像在盆子里种草栽花一样,雇佣两个工人施肥、洒水、照光、打理,那大麻的苗子儿就会枝繁叶茂花开花落。他这一向可是跟一个活神仙一样的兴高采烈神清气爽。他再也没有那种囊中羞涩直不起腰昂不起头的感觉了,更无需再去躲避追债者的目光和眼神。最近他可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了伦敦华埠的大街小巷。那帮福建老乡看到他时,他总是高兴得眉毛翘到脑门心上去了,笑着的嘴角更咧到了耳后根。他还常常就像当年当龙凤阁的老板一样,出没在厨房与酒窖,不但言传身教而且还帮着小李子打理着餐馆里的生意。
最近伦敦华埠疯传的一条福建难民被遣送回国的消息,确实震撼了黄大侠的灵魂。让他好不容易如蜜甜像酒醉一样的心情又重新的烦乱了起来。
一个跟黄大侠齐名而且是与他同一个年头登陆英国的李大个子,即便是同样有着在英国的十几年的漂泊生涯,他也没有像黄大侠那样的幸运拿到英国的永久居留身份。他起先是任劳任怨起早贪黑,不赌博,不嫖妓,把所有赚下的钱财都一分一厘地寄给了家乡的妻儿。可怜年轻力壮身材魁梧的他,在性欲强烈欲火冲天的时候,也只能在被窝里自助手淫跑马溜溜。当他听到国内父老传出她老婆红杏出墙家养小白脸的时候,他也曾经无所寄托在赌场烂赌如泥挥金如土。后来因为听到老婆又回心转意看护孩子的时候,他又戒赌归正,还是将攒下的钱财一分一厘的汇回家中。他可是一个重情义负责任的男人呀!当他看到部分同期漂泊英伦的福建老乡纷纷拿到英国永久居留身份的时候,他就是再怎样的花钱请律师搞上诉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加之他原来每天晨起那象征着男人相火魅力的宗筋勃起,也不知不觉地就像太监一样的成了他奢侈的期待与焦虑。他再看不到自己在英国的前程究竟在哪里。就连自己都完全丧失了一个男人绝不应当丧失的男人本色。他多次打电话给自己的妻子,打算回归故里颐养天年,可他的妻子总是以种种理由和借口要求他在英国再干几年多赚些养老的钱财。一个走运的人常常会锦上添花道路越走越宽广。一个晦气的人也常常是屋漏又遭连夜雨,灾难不断道路越走越漆黑。在一次英国移民官员突击搜查的时候,他终于作为黑工被抓了起来,并遣送到了福建长乐。当他真正走入自己熟悉的家门的时候,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却是另外的主人。他在一阵愕然中聆听着那家主人有关这幢房子异主的故事。
前个两年,当李大个子打电话要回来的时候,他的老婆便与再度偷情的小白脸商量着如何从他的袋子里掏出更多的钱来,并以孩子上学为由要求他在英国再苦干那么几年。当这两个月看到他没有汇钱杳无音讯的时候,她和小白脸便偷偷地卖掉这幢高达百万之巨的房产而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一阵子投靠亲戚无门,又一时找不到工作的大块头的他,也只好行乞街头,露宿巷尾了。
这条在中国人圈子里已不是什么新闻的新闻,却不断地撞击和刺伤着黄大侠的灵魂。这可是他的前车之鉴呀!其实,黄大侠可是一个大方开放之人。闯荡了那么多年,见了那么多的世面,连鬼他都见过不少,更何况是形形色色的人呢。他的心胸也可谓是海纳百川,无限宽广了。又有什么事情他不能理解,不能宽容,不能饶恕呢?只要妻子过得好,她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对于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妨碍呀!现在的大陆,许多人观念的更新程度已经让这些出国的人都无法接受了。就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夫妻之间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更何况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十几年的相隔了一个地球,就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到,竖起了耳朵也听不见,也绝没有人说他是瞎子和聋子。那又有什么好关心的呢?加上这么多年了一直就连她的一张相片都没有见到过,他早就觉得了自己妻子的遥远与生疏。妻子究竟生活得怎样,脸儿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真的一无所知呀!他常常为自己一直没有呆在妻子的身边,让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孩子照顾着老人而感到歉疚。他真的不愿意关心妻子的个人生活,平常他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她与同村的风流好色的叔叔辈的男人来往甚密。要不是那一档子新闻提醒他的旧痛,他早就把它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一个男人真的不必活得那么的较真呀!否则除了自讨没趣,又能怎样了呢?这可是他们这帮偷渡客普遍存在的悲哀呀!一个村子的青壮年男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男人和青中年妇女,如果那些老男人不为这些妇女忙得团团转,那就真的奇怪了。
就连大圣人孔子都说“性乃食也”。那帮在英国的福建老乡的性生活可成了他们这一群体的最大的生活难题。也许,他们初来乍到的一年半载的无性生活还可以忍受,但很难想象他们又怎么忍受得了几年甚至十几年无性的憋屈。他们同样是人,而且有的还真是高大魁梧的大男人呀!他们同样应当有性的要求,同样需要一个发泄的管道。在这方面,虽然他们通过无奇不有的方式得到了满足,但这又包含多少悲伤的泪水。有的人每周一拿到薪水,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华埠楼上某个特定的房间里,在某个靓女的帮助下发泄放炮,以解除一周以来无性的饥荒与憋屈。有的害羞的男人只敢躲在被窝里自娱自乐自陶自醉,把自己送上云端,顶上青天。当这些人偶尔打牙祭似的跑到妓院,真正面对着女人的时候,他们又阳痿早泄,完全丧失了一个男人绝对不应当丧失的英雄本色。可有那么一种方式是最高雅、最含蓄、最忠贞的。他们在性玩具店里买来了模仿著名男女影星的电动塑料性器官,把仿造男影星的那个性器官寄给自己的娇妻,每周于特定时段的国际长途的电话里,想象着对方,将彼此性的感受推到最高境界。之所以说这种方式是最高雅、最含蓄、最忠贞的,是因为当年美国总统克林顿与他的情人莱温斯基,在条件不允许他们相约的时候,他们也无数次地在电话里说淫话做淫事,把彼此顶上了青天,冲到了霄汉。
尽管黄大侠怎样的装出一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但伦敦华埠的如雷贯耳的议论声,着实使他心慌意乱,甚至有被挖空了的感觉。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到伦敦华埠的大街小巷晃来晃去了。那些如雷贯耳的议论就好像一记一记的耳光扇在了所有福建同胞的脸上。尤其那些人议论此事时看着福建老乡的讥讽的目光,轻蔑的眼神,调侃的语调,奚落的口气,着实让黄大侠无法忍受。好像他们那些议论的中国人有意在揭他的伤疤一样。那天下午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驾着车来到了葬有五十八个福建老乡的无名的山岗上。他一眼望去只见那墓地杂草丛生荆棘遍野一片荒芜。在萧瑟凛冽的寒风中,在苦涩凄凉的细雨里,黄大侠就像这五十八个孤魂野鬼的领路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了坟头。他不知道应当要向这些阴魂交代一些什么。他的脸上也不知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反正流之不尽,淌之不绝。也许,他的眼泪已经清楚地对他们倾诉了他内心的苦楚与凄凉。他们不应该整村整村的男人大逃亡,将整村整村的孀居寡妇留在家里,让她们就像庵子里的尼姑一样,独守青灯,孤伴古佛,独自伤心,孤身淌泪。黄大侠静静地走到每一个坟头,将李天骄插上的但已经东倒西斜的塑料坟牌一一拾起,凝望一阵,沉思一会,然后端端的又插在了坟头上。每当他拿起一块塑料坟牌,看到上面熟悉的名字,他便能想起那一张亲切的面容,浮现他的娇妻容颜。他甚至幻觉那张凄苦的脸,那双哀求的眼在深切地向他询问“家里的孀妻寡妇又出嫁了吗?他们孤儿寡母究竟又过得怎样呢?”可惜,他黄大侠也无言以对呀!就是那帮还活着的福建老乡对自己的妻子都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又哪里顾得着那些死难同胞的寡妇孀妻呢?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呀!即便是有朝一日有福建人在英国发了横财,成立一个福建死难者遗孀抚恤基金会,能一时半会地解决她们的经济困难,又哪里能够解决她们孤独寂寥的百无聊奈呢?她们依旧会长夜难眠,孤寂难熬,只有伴着哀伤的月色垂下她们滴滴的泪水。
夜幕已至,可黄大侠依然呆呆的站在墓地里。不知真相路过那里的人们,还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墓人,还到底是掘墓者,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眼泪,更没有了悲哭。也许,那萧瑟的寒风,那凄苦的雨水,才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他内心的凄凉与孤寒。或许,静静地躺在墓冢里的那五十八个逝去的阴魂,压根儿就没有领会到他的忧伤。也只有那墓地里的荒草枯叶,才真正地理解了此时此刻黄大侠的与它们完全一样荒芜的心情。真可谓:
死鬼饮恨黄泉下,活人疾首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