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新英格兰的大地上(01)—— 新英格兰的老作坊
（假仙真人，2013年11月25日）
题签：人的一生，物的一世，总有些不同凡响的事情，点缀在过去的历史上。
从波士顿驶上马萨诸塞大道，一路向北，穿过剑桥，进入阿灵顿。在这条大道1200号附近右转，就是作坊街；那个制作实木画框的老施瓦姆作坊，就在眼前。
施家老作坊看上去眼熟，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砖红色的挡雨板墙面，正房两层带着坡顶，两翼平顶，左翼靠里两层，右翼靠路三层，马路的对过是仓库和烘干屋并排在那里。
接待我们的是个中年人，蓬松松的小胡子盖住了整个上唇，说起话来给人以不动声色的感觉，但讲解起来头头是道，有问必答，肚子里明显有货。
我们先进了左翼经理室。房间不大，桌椅老旧，像是不同年代凑起来的。最惹眼的是那个保险柜，块头憨大，嵌在墙里，柜门有半尺来厚。讲解说当年存放账本和现金。
穿过经理室就是车间。车间是个大通间，地板磨得有皮没有毛的，有年头了。里面不算敞亮，但没有老房子特有的那种陈腐味。相反，感觉还有点淡淡的木香，也可能仅仅是心理作用。车间里有一个人在那里忙着，把过去的东西拍照归档。
我们边走边看。等我们楼下楼上走完，讲解也把大致的情况 介绍清楚了。
老作坊手工制作像框画框等实木框架。以前还制作过直边的，现在只做圆形椭圆形的。
椭圆形的画框，不是整体制作，而是分成了四等份，分开加工。四块之间的榫卯结构，采用的是指接榫，一种对称的开口贯通榫。这种榫头加工简单，只需调好桌面指接刀的辅助靠山位置，一个画框四块八个接口依次推过，全部开榫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榫头刷上动物胶，卯接后绷紧固定，等凝固后就可以切削打磨成顾客喜欢的截面形状。
有人问为什么不整体加工，讲解说一般订做的画框都比较大，不容易找那么大的木材。即使能找到，整体制作也要相当费料。更重要的是，整体制作出来的画框受力容易断裂，不如四块组合来的结实。
上胶有个专门的屋子，在楼上。上胶绷固的工作台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胶滴，蜡黄的，暗黑的，深浅不一。屋角那个铁舀子，以前熬动物胶用它。现在看上去黑黑的，里面还粘着一层厚厚的胶。讲解说，现在不用动物胶，改用市场上现成的泰邦榫头胶。刷上胶后绷固像框的，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发条，上紧即可。
这椭圆像框的制作，说起来容易，要做起来，还真需要一定的技术。
起手是模板。在施家作坊，模板基本上是现成的，挂在屋顶或墙上，各式各样的都有。只有一些特殊的要求，比如夏威夷王宫订做的那种大像框，才需要另做模板。以前的模板是木板做的，现在是纸板。制作模板用的椭圆规，安在一个圆桌面上，桌面下面支着个大木桶，放在一边。
拿模板比着，在木材上画好线，用带锯切出同样形状的四块，开榫后拿到楼上去刷胶。榫接成椭圆框后，固定定型，再拿到楼下上车床转轮。在转轮上，椭圆形的毛材切削成了椭圆像框，一切都在眼前发生。
如果框架是圆形的，那加工就简单了。圆框到圆心的距离都一样，转轮旋转起来，刀具定在一个地方刮削就可以了。椭圆框复杂些，因为椭圆框到中心的距离不等，简单的转木工艺不能直接应用。转盘转动时，要使椭圆框通过一个固定的位置而便于刮削，就必须让整个转盘做相应的运动，补偿掉椭圆框到中心的不等距离。
老作坊用的方法可以用精妙来形容。说起来简单，就是在滚轴外面套一个可以调节位置的圆圈，制造偏心圆的效果。再在转盘上面加装两个相互垂直的滑轨，就齐活了。转盘的中心在做圆周运动，转盘上的任意一点都在做椭圆运动，固定位置的刀具在转盘上留下的轨迹正是椭圆形。现在对于工匠来说，加工椭圆框和加工圆框一样简单，剩下的就看转木刮削手艺。再加上车床的转速并不快，木匠的经验和手艺就显得格外重要。
加工出来的框架，还要人工打磨找齐。经过这一系列的人工操作，框架上沾得了人气，融进了木工艺人的思想和感情，也有了灵性。在交到顾客手中的框架上，可能还带着木工艺人的体温。或许，这才是手工艺品比机械加工品要珍贵的真正原因。
讲解还开机给我们演示了一下。皮带、轮子都动了起来，吊在屋顶上的也一起转动起来，轰轰作响。把那个长把手往前一推，可能是咬合上了，转盘随即转动，那个椭圆框正好在刀具支架那儿滑过。这皮带转动的摩擦声，颤抖带起的风鸣声，小时候常听，常听，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
尽管这是个活生生的博物馆，但毕竟是个博物馆，还是有博物馆里常见的展览，在楼上。
胶屋对面的房间，现在是个展室，摆挂着不同材质做成的框架。材料都是硬木，有桃花心木、黑胡桃木、白胡桃木、樱桃木、桦木、槭木、椴木、橡木等等。有几个上面还标着价码，有两百多的，也有四百多的。还有一个上面镶了层金箔，讲解说那种样式，曾经风行过一阵。现在桃花心木已列入濒危物种保护名单，不能进口，要做就得自备木材。
胶屋的隔壁，也是个展室，墙上挂的是照片，老照片，施家作坊的历史照片。
施家原来在德国的莱茵河畔，兄弟七个。1838年，老大雅各布移民美国。随后二十年里，施家兄弟中又有5个陆续来到了美国。除了路德维希生病回到德国外，雅各布、查尔斯、西奥多、皮特和小弟弟弗雷德里克一起，合力制作钢琴外壳。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1858年，皮特撇下孤儿寡母，撒手人寰。那时候，小皮特刚满两个月。这日子可怎么过？兄弟西奥多娶下这寡嫂，领养小皮特，直到把小皮特抚养成人，送进大学。小皮特也有出息，在麻省理工学院做了教授。1862年，西奥多出资建起西奥多施家作坊，继续制作钢琴外壳，地点离眼前这个老作坊不到百米。
两年后，查尔斯和小弟弟弗雷德里克盘下了眼前这个老作坊，改建一下，制作画框像框等。鼎盛时，作坊里有35人在工作，据说那一年制作了十万个画框像框。
从老照片上看，那时作坊的门前面有个池塘，平铺开去。讲解说是溪流的水先引到那里蓄着，再引来给水车轮提供动力。水车轮在地下室，水流有落差。这个水车轮用了不到十年，遇到水源截流。起因是上游建了个水库，为居民提供饮用水，流到下游的水自然就少了，流量不足以连续推动水车。经过交涉，作坊获得了补偿，一台蒸汽机，安装在仓库的地下室里，用一条长轴把动力传递过来。1954年，卖掉蒸汽机，改用电动机，传动系统还继续用原来的，保留至今。
施家前后有五代人在这里经营。到1969年，施家决定出售老作坊，买家想夷平后做停车场用。施家作坊就此走进历史？
老作坊的历史很久。早在1684年，这里盖了个面粉厂，后来改成木材厂。等到施家接手时，快200年过去了，这里已经变成了磨香料粉的。施家兄弟盘下后，改装成画框像框作坊，又经营了100多年。这样算下来，到了1969年，这里已经连续经营快300年了，全美独此一家。不能让这个作坊就这样死去，要想办法让它活下去。当地人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他们成立施家作坊保护基金会，筹钱买下了作坊。又几经努力，作坊得以列入《国家历史遗迹名录》，并跻身《国家历史名胜》。
像这种百年老店，既见证了历史，也创造了历史，总有些不同凡响的事情，点缀在过去的历史上，让后人津津乐道：
• 施家作坊的老主顾，遍及美国各大博物馆，还有白金汉宫、梵蒂冈、白宫、夏威夷王宫和瑞典王室。
• 在剑桥的那棵华盛顿榆树老死之后，施家作坊买下其最后一块木材，做出了75个传统的拱肩画框。
• 施家作坊用美国“宪法号”护卫舰拆下来的船板，制作了一个珍宝盒。美国海军部长把珍宝盒作为礼品献给了来访的英国伊丽莎白女王
• 夏威夷王宫重修时，施家作坊为其制作了13个椭圆框，上面雕刻有王室徽标，至今仍挂在王座大厅的墙上，展示珠宝。
这里还有一张施家传人的老照片。两个儿子扶着个大椭圆框，套在框中的是他俩的老父亲，照片的背景 正是老作坊。
讲解还不无感触指着一张照片介绍说，那位以前也在这里干过，现在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负责法国家具藏品的修复维护。
下得楼来，看到桌边靠着个转盘，大的一个，走过去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转盘还要长出一二十公分的样子。这么大的转盘啊，不知道地下室里会不会还有更大的。讲解没说，我们也没问，讲解更没引我们到地下室去看一看。地下室应该还有其他的好东西，讲解说水车轮子还在那里，直径有19呎那么大；蒸汽机动力传动轴还在那里，从马路对面通过来，有42呎那么长。
透过窗户，看得见仓库和烘干屋，烟囱高高耸起。讲解补充说，做画框对于木材要求比较高，有时木材要在烘干屋里呆上两个月。以前烟囱比这还要高一倍，有60呎高。
我们小妹妹在留言簿上一笔一划地留下名字，随捐一份，告别讲解，走出作坊。回头再望一眼，普普通通的一个房子，一个作坊，一座博物馆，一段历史，活生生的。
大家绕到作坊的后面，已经见不到当年水车的痕迹。河道宽宽，溪流细细，乱石处处，青苔依依。就在这溪边，当年拉维尔策马跑过，去列克星敦报信，引发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也是在这里，“石山脚下”，当年最大的战场。老作坊见证过这段历史。
站在溪桥上，小妹妹一手捏着小鼻子，一手挥动空气，嘴里嚷着“什么味道呀”。看了一眼那还没有断流的小溪和石上青苔，又看一眼小妹妹，想跟她说点流水不腐的道理，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女儿太小，说了她也不懂；儿子又太大，快到嫌我话多的年龄了。那不说也罢。
补注：
1. 施家作坊：全名是“老施瓦姆作坊”，Old Schwamb Mill，地址是17 Mill Ln, Arlington, MA 02476。作坊建在小溪边，利用水流落差提供动力。早在1650前后这里就建有作坊，1864年施家兄弟几个盘下来，加工画框、像框等。这个作坊在施家人手里传了一百多年，整整五代。上世纪七十年代，老作坊申请下来博物馆资格，这样可以一边接活为人制作椭圆框架，一边供人参观，是个living history museum。
2. 指接榫：comb joint, finger joint, box joint，一种对称互补的开口明榫
3. 华盛顿榆树，Washington Elm， 在剑桥花园街（梅森街路口）。传说1775年7月3日，华盛顿在此树下，挥剑就任大陆军总司令。1923年这棵榆树枯死后，剑桥市把树木分成千余份送人留念。
4. 美国“宪法号”护卫舰，USS Constitution，木板风帆护卫舰，1797年在波士顿建成下水，战功赫赫，仍列为现役。现在波士顿港口停泊的宪法号，是根据一个早年模型复建的，这个模型现在碧波地博物馆展览，是当年两个宪法号船员制作送给舰长的礼物。
5. 美国国家历史遗迹名录，National Register of Historic Places，是美国政府认为有保存价值的历史遗迹名录。现收录有85000处。
6. 美国国家历史名胜，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是美国政府认可的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建筑或遗迹。现有2500处。
7. 拉维尔，Paul Revere (1734.12.21 – 1818.5.10)，银匠，美国独立战争的英雄，以午夜骑马奔赴列克星敦报信而闻名于世。
8. 本文图片均来自于施家老作坊官方网站，www.OldSchwambMill.org，特此声明。
9. 本文第一稿完成于2013年12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