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中旬，我接到母亲电话，说父亲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让我尽可能回去看望一下。于是，我在急迫中飞回了中国的家。
在医院，我见到了病重的父亲，并与他相伴两个星期。回到美国一个星期后，母亲来电告知，父亲在家安然去世。从此，我没有了父亲。从此，一种痛便永远藏在了心底。
想念父亲的时候，我会蹲在”永恒之爱“的玫瑰树旁，为它浇水、拔草，施肥，摘下枯萎的叶子。许多时候，我喜欢坐在树旁的台阶上，静静地守候着它，什么也不想，好似守护着父亲。
最近几天，我时不时会想起父亲，或者确切地说，与父亲相遇。父亲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有时是夜深人静，有时是白天做事的时候。只要父亲一出现，我便放下一切的心思杂念，会轻轻地说：“父亲，你好吗？我很想念你。谢谢你来看我，让我感受到你。女儿很好，你放心。”说完这些话，心中会很酸楚，任眼泪静静流下。好在家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没人看见我这样的情绪表露。而我，感觉着房间里父亲的存在，心里就很平静。
去年这个时候，我已经飞回到了父亲身边。而时间总是无情，转眼一年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我真的越来越想念父亲。院子里的“永恒之爱”，在冬日阳光下，开放得生机勃勃。
自此父亲走后，我最担心的是母亲。父亲和母亲相伴四十七年。年轻的时候，母亲比较任性，父亲一直谦让着母亲。但是，自从父亲有病之后，母亲性情有了许多改变，无微不至地细心照料父亲。他们成了相濡以沫的模范夫妻。记得有好几次，母亲在电话里描述，她和父亲互相捂着脚取暖的情景，并笑呵呵地说：“你爸爸现在是我的无价之宝。我就是他的妈妈，他就是我的婴儿。”听得我早已在电话这头泣不成声。
这一年来，母亲与小弟一家共同生活。我根本无需为她担忧，因为，她很会打理自己的生活，日子过得充实又快活。每次打电话回去，听到母亲嘹亮的大嗓门，以及咯咯的笑声，都让我从心底感谢母亲的坚强和乐观。
母亲是这样说的：“我问心无愧。你父亲生病的时候，我悉心照料他二十年，让他体体面面有尊严地离开。现在虽然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是我要开开心心地生活，让你们做子女的放心，也要让你爸爸在天上放心。”
母亲的生活安排得满。从早上到中午的时间为弟弟一家服务：买菜、做饭、洗衣服、料理家务。中午吃过午饭后，她会小睡一会儿，然后背上她的小皮包去街坊家打麻将。晚上回家做晚饭。吃过晚饭后，她要么去人民广场跳跳老年舞，不然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记得与母亲在医院里照料父亲的一幕。
我急迫地回到家，赶去医院照料病重的父亲。父亲已经无法翻身，小便需要导尿管，大便则需要纸尿布。母亲对父亲的饮食和排泄都心中有数，而我的所谓照料，其实就是帮助母亲做力所能及的助理工作。刚开始的几天，我几乎插不上手，象个算盘珠子，妈妈说一下，我动一下。毕竟，我很少有照料老人的经验。后来渐渐习惯了，我知道主动倒开水替父亲擦脸，帮母亲给父亲扳住身体，让母亲迅速地换洗擦拭。
有一次，父亲大便失禁，我扳住父亲的身体，看母亲有条不紊地换垫布，端热水擦拭父亲下身。没想到，母亲刚忙碌完毕，父亲再一次大便失禁，母亲赶紧又忙着清洗擦拭。不想，母亲还没擦完，父亲憋不住又失禁了。母亲烦躁的脾气终于爆发，当着另一床病友的面，冲着父亲声泪俱下，说了许多过火的话。父亲无奈地闭着眼睛，一面叹气一面流下两行清泪。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哭着冲母亲喊：“父亲也不要这样呀，你让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想活着有尊严呀。”母亲一下子把毛巾摔在床上，跑了出去。父亲憋着哭出了声。他说：“你不要责怪你妈，她不容易。都是我拖累了她。”
我擦干眼泪，开始给父亲擦拭身体。原先在回来的路上，我不是不曾想过，如果让我给父亲擦身，我会不会不好意思难为情。但是，那一刻，我为父亲清洗下身，做得很自然，心里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想法，只想让父亲舒服一些，让他少受些磨难。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父女一场，我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是他血脉的延续。为了父亲，我是甘愿做任何事的。
不一会儿，母亲从外面回到病房。我俩什么都没说，默默帮父亲收拾干净。一切照常进行。
也就是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母亲的不易。二十多年照料一个病人，寸步不离，悉心精心，这若是常人断然做不到的。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回来的目的。不仅仅照料父亲，也要尽心宽慰母亲。
于是，我提议，我们再也不要吃医院的饭菜了。每天中午，我和母亲把父亲安妥睡觉之后，我便带着母亲走出医院，去街上的小吃店点菜吃饭。在那短暂的午餐时间，我和母亲并肩而行，互相搀扶着，呼吸着户外清冷的空气，讲一讲家长里短。也就是在那些时间，我从母亲的口中，听到了许多以前从未听过的、父亲和母亲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的一位朋友这样告诉我，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才意识到，拥有母亲的重要。在外人看来，母亲老了，她需要儿女的照顾，其实，从子女的角度，照料母亲不仅仅是尽孝尽责，而是我们从心里需要母亲，从而体会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体会生命的意义所在。因为，人没了父亲，若再失去母亲，那我们就彻彻底底是孤儿了。
今天，在圣诞节的前夕，我有幸请朋友的妈妈和婆婆一起吃顿便饭。饭桌上，我们轻松温馨地用餐交谈。吃完饭出来，我和两位伯母一起照相合影。两位伯母一定要让我站在她们中间。冬日暖人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温暖如春。
与朋友和伯母道别。目送朋友一左一右，一边是婆婆，一边是母亲，前后脚往停车场走，我心中顿生羡慕。朋友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在中年生活安逸之时，把两位母亲接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真是何等有福。
我有母亲健在，我也有福。这样想着走回家去，沐浴着和煦阳光，心情一下畅快起来。
